第二章 他為什麼不信邪
錢麻子出了門,心情輕鬆多了。
正是炎夏雨後,空氣清新,陽光明媚,天也瓦藍瓦藍的。這時候如果你還是輕快不起來,就說明你是個過於憂鬱的人。
錢麻子卻不是,所以他吹起了口哨,而且吹得宛轉如意。
錢麻子是個結實剽悍的小夥子,會幾下花拳繡腿,這就是人們對他的評價。
而錢麻子對這個評價似乎還相當滿意。
錢麻子其實不是麻子,但人們都這麼叫他,他也沒辦法。
這一切發生在江寧府內,餘姚縣。振遠鏢局保一宗紅貨到海寧,在餘姚歇腳。這一歇腳卻把錢麻子「歇」出了鏢局。
現在錢麻子不是鏢局子里的人了,他反倒覺得挺鬆快。
他伸伸懶腰,摸摸脖子上淺淺的劍傷,不由苦笑。「公孫奇這雜種,手倒挺快的。」
實際上公孫奇的手不是「挺快」,而是快得無法形容。這麼說吧,你眼皮眨一下的工夫,公孫奇已經完成了出劍,殺人和劍歸鞘的動作。
鐵麻子能不死,自然反應足夠快了,而錢麻子卻不過是個趟子手而已。
錢麻子走到一個酒店門口,想也沒想就拐了進去。他現在的打扮真是不倫不類,外面的鏢衣已經退還了,只有對襟白布小褂,還拉得大開,腳下卻穿著快靴。所以錢麻子見眾人都挺好奇地打量自己,才知道自己確實有點兒二百五,於是兩腳蹭了幾下,褪下靴子,扔到牆角,又從頭上解下纏頭,也扔了。
這下錢麻子就變成一個地道的混混子了,但他自己卻不覺得。翹起腳讓風吹吹,愜意極了。
碰見麻煩事就象大熱天穿靴子,一旦脫了,自然清爽多了。
三口酒剛下肚,門口一個野孩子探進頭叫道:「錢麻子,錢麻子。」
錢麻子回頭一瞪眼:「幹什麼?」
那男孩一愣,狐疑道:「原來不是真麻子啊,你是錢麻子么?」
「我不是誰是?你是?」
那孩子笑了:「你火氣還不小,有人叫我找一個錢麻子,沒想到是你。可你面上沒有麻點啊?」
錢麻子怒道:「難道只有面上有麻點的人才能叫『麻子』?」
「多新鮮啦。」
「誰叫我,叫他來。」錢麻子在江寧可不認識什麼人。
男孩不高興了:「人家叫我來,給了我一兩銀子呢。」
錢麻子姓錢,身上卻只有一百多文錢,僅夠喝幾碗冬酒而已。
「你不去叫他來就算了,我沒錢給你,但我也不去。」錢麻子面有愧色。
「哪怎麼辦?」男孩頗為失望。
錢麻子火了:「這麼點大的小伢伢頭,就會討價還價了?日後長大了,只怕老天也讓你算計窮了。你就不能大公無私地跑一趟?」
「什麼大公無私的,你還挺會用文呢。你怎麼不『大公無私』一趟?」男孩半分不懼。
錢麻子氣呼呼道:「你看著辦吧,反正我是不去的。」
酒店中人都相顧莞爾:也只有這樣的二百五,才會和「這麼點小伢伢頭」叫陣。
那男孩火氣也不小:「錢麻子,人家給錢你不給,你還有理,我看你以後改叫『窮麻子』好了。」
「百家姓里有這一姓么?」錢麻子感興趣了。
「自然有了,專為你這種人用的姓。」小男孩惡狠狠地道。
「我問你,若是那人開始不給你錢,你會不會來叫我?」錢麻子耐下心來,好言相導。
「也會。」
「著哇,你小子不過是被一兩銀子燒昏了頭,哈哈。」錢麻子鼓掌大笑起來,眾人也都相顧失笑。
男孩被他弄蔫了:「好吧,錢麻子,算你狠,我就大公一回。」
「他會再給你一兩銀子的,你就說是我說的。」錢麻子洋洋得意。
那男孩將信將疑,沒精打采地走了。
「成了成了,又是一兩,麻子你的話還真管用。」男孩笑嘻嘻地跑了回來。
錢麻子啜口酒,拍拍胸脯:「我錢麻子……是那,哈哈,沒用的人嗎?」
有幾個酒客笑得將口中的酒都噴了出來。
「不過,那人說,還是要你去。」男孩這回喜氣洋洋了。
錢麻子眨眨眼,摸摸耳朵:「你小子想借我發財?」
「沒……沒有。」男孩的臉居然紅了。
「唔……我若是不去呢,他便會再叫你來,你又可以賺一兩……」錢麻子作沉吟之狀。
「不是賺,這叫路費靴錢,你懂不懂?」小孩雖然臉紅,卻仍是理直氣壯。
「好,咱倆合夥,騙騙那人的錢,我總是不去,你就總是大公,弄它十幾兩銀子來,咱們平分。」
「平分不行,路是我跑的。」男孩不幹了。
錢麻子只得以理服人:「要是我這回去了呢,你就只有這二兩銀子,對不對,難道你不想跑上十回,你得五兩我得五兩?」
兩人爭執了半晌,男孩才答應給錢麻子二兩,再多就不行了。
錢麻子無奈地道:「好,二兩就二兩,二兩總比沒有好,你快去。」
酒店中人對這二人十分驚訝,做生意的人便暗記訣竅,以備後用。
那男孩這回走進來,先從錢麻子酒碗里喝了口酒,才正色道:「我先歇一會兒再去。那人罵我沒好好勸你,咱們得耗上一段時間,他就信了。」
錢麻子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這男孩兒:「喂,你叫什麼?」
「陳良。」男孩兒挺得意的。
錢麻子怒道:「乘什麼涼,你還打蚊子呢。」
「你真是大老粗一個。陳么,耳東『陳』,良么,良……良心的『良』。」男孩頗為不屑。
「我看你小子根本就沒有良心。」
「良心,良心值幾個錢?」男孩越發覺得錢麻子這人不堪承教了。
錢麻子跳了起來:「放屁,你老子也不管管你。」
「你才放屁呢。」男孩也跳了起來。
「你敢罵我?」
「我又沒有老子,你怎麼不是放屁?」
錢麻子住了口:「對不起。」
「嗨,這有什麼,咱們還是朋友。」男孩十分大方。
錢麻子道:「你有娘么?」
「沒娘怎麼有我?」陳良十分氣憤,認為錢麻子不夠朋友,故意氣他。
「你娘也不管你?」
「我娘么,她是個婊子,自己還忙不過來呢。」
幾個喝酒的人都笑了起來。
錢麻子抬手一個耳光:「她是你娘。」
一個耳光過後,陳良的小臉上頓時起了五條紅痕,錢麻子好生後悔。
陳良卻笑了:「嗨,老子平生第一次被人好心地打了一個耳光。麻子,你還不算沒良心的人。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錢麻子點點頭:「咱們自然是好朋友。你再走一趟,咱們要裝得象一些。……對了,這個耳光,你就說是你久勸之下,被我打的。」
陳良跳起來就跑。
陳良再回來時已是怒氣沖沖:「那人這次不給錢了,說若是你再不去,她就也打我一個耳光,還要把錢都收回去。」
錢麻子「嗷」地叫了起來:「他敢打你耳光,找他算帳去,走。」
陳良奇道:「還沒打呢,你急什麼,咱們商量個對策。」
「沒打也不行,你是我錢麻子的朋友,他說打你耳光,跟打我耳光又有什麼兩樣,找他去,走。」
酒客們面面相覷。
陳良領著錢麻子,走了好幾條小巷,到了一片小樹林中,卻是一個人也沒有。
「你騙老子?」錢麻子直瞪眼。
「活天冤枉,你是我朋友,老子騙你幹什麼,她明明是在這裡的么。」陳良叫起了撞天屈。
「那人長什麼樣兒,咱們去找他。」
「她么,嗯……瓜子臉……」
錢麻子一怔:「瓜子臉?」
陳良在回憶:「……小鼻子,跟玉琢的似的……」
錢麻子又是一楞:「小鼻子,喂,小到什麼程度?」
陳良啐了一口:「小到正好的程度,都跟你似的,一個大紅鼻子。」
錢麻子不由自主地摸摸鼻子:「好小子,你接著說,還有什麼?」
「還有……細眉毛,大眼睛,小嘴,牙齒雪白賽珍珠,穿綠衣裳,飄飄悠悠的……」陳良的記性相當不錯。
錢麻子眼都直了:「還有什麼?」
「讓我想想……小手,很白很白,對了,腰裡系著一把刀子,很好看。」
「有沒有鬍子?」
「女人怎麼會有鬍子呢?」
錢麻子氣得一跳:「你說的是個女人。」
陳良奇怪地哈哈大笑:「我又沒說她是男人。」
錢麻子氣得團團轉:「你也沒說是女人啊。」
陳良撇撇嘴兒:「喲喲,德性,一聽見女人就急得直搓手。你要真想女人,窯子里有的是姐兒。我娘就是。」
錢麻子又是一個耳光搶了過去,不過這次陳良防備,閃開了:「老子的娘就是窯姐兒么,你幹嗎打我?」
錢麻子殺豬般吼道:「她是你娘。」
「好象你是我爹似的。」
錢麻子氣得一跺腳,追了上去。
一個清脆的聲音飄了過來:「你們父子倆這是鬧什麼呢?」
錢麻子猛地一轉身,正欲破口大罵,陳良已經歡喜叫道:「你跑哪裡去了,叫我們好找?」
錢麻子突覺嗓子有些不得勁兒:「是你……咳咳……找我?」
陳良頗不屑地嘖嘖數聲:「麻子,真沒出息,你是不是想干那種事兒了?」
錢麻子和那姑娘的臉一下都紅了,齊聲怒叫道:「胡說。」
陳良做個鬼臉:「麻子,實話實說,你是不是……哎哎哎,你別打我,……我在窯子里……呆了十幾年,什麼事兒瞞得過我?」
錢麻子臊得恨不能鑽進地里去。陳良卻已嘻嘻哈哈地逃出了小樹林。
好在錢麻子是個二百五,馬上就鎮靜下來了:「請問姑娘找我錢某人,有何指教?」
那女子早已背轉身,用不太沉穩的聲音冷冷道:「你是振遠的趟子手?」
「現在不是了。」錢麻子道:「怎麼,你想找人保鏢?」
「不錯。」
錢麻子兩眼放光:「多少錢?」
「五千兩。」
錢麻子一怔一怔又一怔:「天,五千兩。」
他現在正愁沒錢,發大財的機會來了,他反倒嚇住了似的。
「不過,姑娘得試試你有沒有資格。」姑娘的聲音平靜下來了。
錢麻子急忙道:「怎麼沒有,怎麼沒有。」
綠影一閃,一柄長劍抵住了錢麻子心口:「這就是你的武功么?」姑娘眼中神情冷得嚇人。
錢麻子急了:「喂,姑娘,好說好商量,你先把劍撤了,咱們重新開打。你有劍我空手,多不公平,我還沒來得及擺架式呢。」
「錢麻子,只要我一送劍,你就會屍暴樹林。」
姑娘正待送劍,外面陳良的聲音喊了起來:「哎哎哎,幹什麼幹什麼,有話慢慢坐下談么。」
姑娘一收劍,轉身就走。
錢麻急叫道:「姑娘,那五千兩?」
「做你的清秋大夢去吧。」姑娘惡狠狠地道,綠影閃了幾閃,消失了。
陳良奔進樹林,頗為同情地望著錢麻子:「好好的怎麼打起來了?」
錢麻子猛然驚醒,喃喃道:「媽的。」
陳良吐吐舌頭:「你怎的打不過一個小丫頭,真沒用。」
「你沒見她提著劍嗎。」錢麻子破口大罵。
「有種找人家玩命去,少在老子面前裝凶好不好。」陳良覺得錢麻子簡直太沒出息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走吧,喝酒去。」錢麻子嘆了口氣,朝綠影消失的方向望了望。
「你念著她幹嗎,嘖嘖,這叫作『好色喪命』。」
「你小子年紀不大,一腦子花花東西。」錢麻子臉一紅,正色喝道,「以後不許這樣。」
陳良笑嘻嘻地道:「誰叫咱是窯子里長大的呢?」
「我也不知道你小子是真二百五還是假二百五。」錢麻子火了。
陳良也火了:「你才是二百五呢。」
錢麻子一怔之下,笑了:「我是二百五。」
陳良也樂了:「你認了就好。二百五,這三兩銀子,咱們都喝酒好了。我知道你沒錢了。」
錢麻子喜笑顏開:「你小子有孝心,知道老子沒錢了。」
「你是外地人吧,安慶府的?」
「不錯。你小子怎麼知道的?」
「哈,窯子里南來北往的人多極了,我娘——」錢麻子眼中泛起了綠光:「你小子找打?」
「怎麼我一提我娘的事你就發火,是不是你也……」陳良笑嘻嘻的。
但陳良馬上不笑了。
錢麻子眼中淚光瑩瑩。
「麻子……」陳良有些怯生生的。
「不許叫我。」錢麻子一蹦老高。
沉寂了半響,陳良體貼地道:「咱們喝酒去。」
錢麻子也大笑起來:「你小子還不錯。咱們是好朋友了,日後你有什麼事情,只管找我好了。」
陳良見他一高興,馬上又諷刺了起來:「你連一個女人都打不過,能幹什麼大事?」
錢麻子狐疑地看看他:「陳良,你跟那個姑娘是一夥的么?」
陳良急了:「放屁。」
錢麻子笑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走走走,喝酒去。」
二人都是大醉,陳良的酒量竟然也不小。
錢麻子舌頭都短了:「喂,小良子,你、你該回、回去了,免得你娘著、著急。」
陳良分不清哪兒是北了:「你,住什、什麼地方?」
「找、找個草地、躺一宿。」
「跟老子,到窯、窯子里去。」
「放屁。」錢麻子一拍桌子,把酒店裡的人嚇了一大跳。
「這又……又有什麼?」陳良滿不在乎。
錢麻子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老子……掐、掐死你。」
「好,不說就……不說。老子陪你,睡草地。」
「夠、夠朋友。」錢麻子張開大嘴笑了。
二人睡到四更時分才醒。地方么,自然仍是在那片小樹林。
「麻子,你今天說你不信邪,被人打倒了,為什麼事兒?」
錢麻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那小子說,有人能在一眨眼工夫,用劍尖刺死七隻蒼蠅。」
「真的么?」陳良驚得合不攏嘴。
「別信他胡說。世上哪有那麼神奇的劍術,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那綠臉的小子叫什麼?」
「公孫奇。武功稀鬆平常,就喜歡吹牛。」
「你說你不信邪,就為這個?」
「他還說最近出了一個什麼幫會,首腦全是女人。你說你信不信?」
「這個……窯子……,不不,我也不信。」陳良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他說那女人幫會要殺什麼人,那人肯定就得死。你信不信?」
「難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陳良不敢全信,又不敢不信。
「他說那神秘幫會中,有許多武功跟他那麼高的人。你信不信?」
陳良訝然了:「你不是說他只會吹牛么?」
「那可不是吹牛嘍,這小子的劍江湖上是數一數二的,太快了,差點老子今天就死了。」
「快到什麼程度,比今天那個漂亮丫頭還快么?」
「快多了,沒法比。」
「哈。」陳良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你看上那丫頭了,你是讓她的。」
錢麻子一把抓住陳良的肩頭,怒叫道:「原來你是套我的話。」
「放屁。」陳良又急了。
錢麻子嘆了口氣:「不是就好。」手一松,又躺下了。
「麻子,你功夫比她好,為什麼不要那五千兩銀子?」陳良忍不住又問了起來。
「五千兩也太多了,准沒好事。我不想自找麻煩。再說,她是個姑娘家……」
「你太傻了,那小妞多漂亮,你趁機可以……嘻嘻。」
錢麻子正色道:「陳良,我說你小子能不能學正經點兒,別太喜歡胡說八道了。你才十——你十幾歲來著?」
「十三。」
「哦,你才十三,……要學好,別一天到晚盡打女人和錢的念頭,知道不知道?」
「只許你想女人,就不許我想,窯……好好好,我以後聽你的還不行么?」陳良見錢麻子又要發火,連忙陪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