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間外表不甚起眼的小木屋,裡面卻是非常雅緻。
正面兩個窗子,是關著的,此刻拉上了紫色的窗幃,卷上門扉,就顯出這裡燭光的光輝與溫暖。
房子是一明一暗兩間,一張圓形的桌子,上面鋪著湖水綠的桌布,再墊著一層縷空抽紗挑繡的方巾,然後是四碟冷盤,兩副杯筷,雪亮的燭台,對角擺在兩邊。
臨窗吊著一個紫色晶瑩的玉石缽,裡面種植的是九重葛,修剪得十分别致,長長的枝葉,從上面拖垂到地上,一球一球紫色的花,正是盛開怒放。
在正當中,一個高架花盆,裡面種植著四季海棠,紫色的葉子,夾開著細紅的花朵,十分悅目。
這些盆景都不是名貴品種,但是,卻都不是當今的花朵,就顯得奇特而名貴了。
整個房子都隔在紫色的色調里,連地上鋪的蓑草地氈,都染成了紫色。使人感受到的是高貴而神秘。
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香味,幽幽的、淡淡的,似有如無,使人舒暢。
房子里沒有人,人聲是從裡間傳出來的。
「請坐!請不要拘束,也不要客氣。」
趙小彬實在有幾分拘謹,尤其聽到的是女人的聲音。
串珠的門帘,一陣輕微的擺動,從裡間出來一個人。這個人的出現,使趙小彬幾乎驚呼出聲。
頭上戴著一頂圓形小帽,前面微翹著淺淺的帽沿,垂著一層輕紗,紗的顏色是紫色的,使得輕紗後面的面龐,隱約難見其真。身上穿的是一襲紫色的長袍,寬大飄逸,寬大的袍袖,卻只有長及手臂的一半,露出白潔的小手臂,以及青筍也似的手。
趙小彬立即想到就在剛剛不久以前,趁他熟睡的時刻,用魚腸劍對準他的咽喉,就是這位姑娘,唯一不同的是原先是一件墨綠絲制長袍,而此刻換成了紫羅蘭的顏色。
那一雙極美的手,微微作勢,又說道:「請坐!」
趙小彬沒有移動腳步,只是正色問道:「敢問姑娘!你是何人?」
隔著面紗,感覺出她笑了一笑:「我尊你為客人,自然我是這裡的主人。」
趙小彬依然不動,問道:「能否請姑娘說得清楚一些?」
面紗後面的表情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可以從她的語氣之中,微微感到有一些不耐。
「家父長年茹素,而且早已滴酒不沾,不能夠接待你這位貴賓,所以才由我出面代父迎賓。不知道我這樣說是不是夠清楚?」
趙小彬立即抱拳拱手說道:「原來是大小姐!趙小彬言詞之上失體得很,尚請大小姐恕罪。」
對方說道:「方才我說過,不必客氣。」
趙小彬說道:「其實我算不得是客,有龔三哥招呼我,已經足夠盛情,實在擔不起大小姐如此盛宴款待。」
對方笑了一下,淡淡地說道:「龔三招待你是龔三的事,我請你吃這一餐飯是我的事。如果我不請你吃這頓飯,你有許多疑問如何問我?同樣的,我有許多疑問如何問你?杯酒之下,大家都可以傾懷以訴。」
趙小彬說道:「大小姐!……」
對方立即說道:「你能叫龔三哥,也就不必對我這樣客氣。論年齡,你比我小,我叫華小真,我就託大,叫你一聲彬弟……」
她又立即縮住口,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這樣大馬金刀的作風,你大概不習慣吧!」
趙小彬倒是很認真地說道:「真姊!只怕我有些高攀了。」
華小真隔著面紗笑了一笑:「我再說一遍,我們不必客氣。排幫總舵把子的女兒,不是什麼官宦世家,更不是名門閨秀,比起名震江湖劍神的兒子,高攀的應該是我。但是,我不這麼說,因為我覺得那是客氣。」
趙小彬微有驚意地說道:「真姊對於我知道得很詳細?」
華小真說道:「說了半天,我們還沒有坐下來,要談的事太多,總不能就這樣站著說話吧!」
趙小彬在客位坐下來以後,立即端起酒杯。
「真姊!我敬你,我為我的失禮言詞道歉!」
華小真也端起酒杯,問道:「有酒量嗎?」
趙小彬搖搖頭說道:「說實在,我沒有酒量,但是兩三杯還是勉強不致丟人現眼。」
華小真說道:「好!這一杯算我們互敬,以後咱們邊喝邊聊,不要喝得太猛。」
趙小彬道聲「遵命」,一仰頭幹了手中的酒。
酒是上等白酒,味醇而烈,趙小彬如此一口乾下去,就如同是一道火煉沿著咽喉而下,幾乎使他嗆起來,他趕緊一低頭、一揉脖子,正在這個時候,對面華小真也是半掀起面紗,一仰頭幹了這杯酒。看她用手指頂著酒杯,喝下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就知道在這方面趙小彬的道行差遠了!
這時候,趙小彬突然用手一按酒杯,眼睛注視著華小真,沉聲問道:「請問?你究竟是誰?」
華小真一愕,但是立即就笑道:「君山的酒是自釀的,醇而烈,但是,決不致於一杯到喉,就讓你醉了吧?」
趙小彬正色說道:「我沒有酒量,但是一杯酒絕醉不倒我。」
「那你為什麼說醉話?」
「我沒有說醉話,我是真誠地在問。」
「我已經說過了,你也叫了我幾聲真姊,為什麼還問我是誰?這不是醉話是什麼?」
「趙小彬雖然是初闖江湖,但是排幫總幫主的唯一千金卻是名頭太響,特別是她的綽號遠近皆知。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華小真始而一怔,立即又哦了一聲,笑笑說道:「鐵心羅剎鴛鴦臉是嗎?」
「江湖上都這麼稱呼華姑娘。」
「你見過鐵心羅剎鴛鴦臉嗎?」
「我……可以說見過。」
「哦!這話怎麼說?」
「因為在一次交手中,曾經使她脫下頭上的遮陽草笠,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父親看到那張被江湖上稱作鴛鴦臉的紫紅色半邊胎記。」
「令尊劍神是何等人物,他看到的事情,雖然是一瞥,斷然是錯不了的。」
「這就是我來到排幫總壇的兩大原因之一。」
「哦!原來是這樣的。」華小真顯然有了意外的興趣,隔著面紗,都可以感覺到她炯炯的眼光。
趙小彬繼續說道:「可是,剛才在你飲酒的時候,我聲明,我絕不是偷看,而是酒嗆住了咽喉,我一低頭,看到了你面紗後面的臉,所以……」
「所以你認定我不是華小真,我也不是你的真姊?因為我沒有鴛鴦臉,是不是?」
「我要再問一遍,你是誰?你為什麼要冒充華小真?為什麼要騙我?你的目的又是什麼?」
華小真沒有說話,坐正了身體,抬起手來,緩緩除去頭上的帽子,那一層面紗也緩緩地從臉上掀去。
啊!露出的是一張極美的臉。
眉鋒、眼睛、鼻子、嘴,無一不美,尤其是臉上的皮膚,真正是吹彈可破,白嫩之外,透著紅暈。
這一張臉如果說有什麼缺點,那是因為長得太美,一張太美的女人的臉,往往是犯罪的根源。
趙小彬定著心神說道:「所以,我才問你,你到底是誰?」
華小真正色說道:「現在我鄭重地告訴你,我叫華小真,鴛鴦臉鐵心羅剎華小真,是排幫當代總舵把子的大女兒!」
趙小彬有些喃喃自語的問道:「大女兒!華幫主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啊!」
華小真微微笑了,但是,她在微笑之後,帶著一絲凄涼的餘韻,她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不知道的事還不只這些吶!」
言猶未了,外面門上篤篤兩下。
華小真立即沉聲問道:「什麼人?」
「龔三。」
「韃子找麻煩?」
「剛剛到了四個眼生的人,在訪察我們的客人。」
「讓他們去找吧!諒他們不敢到我這裡捋虎鬚。」
「他們要驚動老爺子。」
「什麼?他們敢破壞我們的協定?」
「大小姐!他首先肯定我們的客人在這裡,所以,他們說違反協定的是咱們。」
「龔三!你是幹什麼的?」
「大小姐!我龔三當然不會讓他們放肆驚擾到老爺子。」
「那就好了。」
「可是,大小姐!你不覺這四個傢伙可惡嗎?咱們很久沒有喂洞庭湖的魚蝦了。」
「龔三!你的意思?」
「老爺子那邊我不敢說,我又不敢擅做主張,所以我來請大小姐給我們拿個主意。」
華小真沉吟了一會。
龔三顯然是有些著急,帶著催促的口氣。「大小姐!」
華小真忽然說道:「穩住他們!我去會會對方。」
門外龔三有些意外了:「大小姐!用不著勞你的駕,儘管吩咐,我龔三照你的意思,辦得保你滿意。」
華小真斷然說道:「龔三!要我說第二遍?」
門外龔三立即恭謹應了聲:「龔三不敢!龔三遵命!」
華小真朝著趙小彬笑笑說道:「想必是昨天找你的那四個,要去看看嗎?」
她立即又說道:「我知道你現在急於知道的是鴛鴦臉的內情,我們回頭再談好嗎?有許多事,是要長話長說的啊!相信你也一樣,對嗎?」
趙小彬很自然地點點頭,但是他說道:「你去方便嗎?我是說,他們本來就是來找我的,就讓我去會他們不就了結了嗎?何必要勞動你們?」
華小真笑笑說道:「沖著你,也是沖著排幫來的,在君山你總是客人,排幫的事排幫來對付,要請你去看,那是讓你了解到排幫當前的處境,也讓你知道為什麼排幫對於你來,要以貴賓相待。啊!不是貴賓,是自己人相待。你去嗎?」
趙小彬點點頭說道:「我去!」
華小真忽然笑笑說道:「你不叫我真姊了?」
趙小彬臉上一熱。
華小真點點頭很欣賞地說道:「你這種認真的精神,是很了不起的,凡事總得求個正確而徹底的了解。不過你放心,回頭我一定還給你一個鴛鴦臉的來龍去脈。」
她隨手戴上帽子,恢復了面紗的神秘,並且對趙小彬說道:「你且等一等。」
走到裡間,取出一頂髮髻完好,做工極細的人皮面具,又拿來一件寬大的長袍,交給趙小彬。
「戴上穿上,至少不要讓他們一眼就認出你來。」
趙小彬果然依言戴上人皮面具,穿上長袍,掖起魚腸劍,隨著華小真走出房外,房外正是日正當中。
龔三還待在門外不遠。
華小真立定了腳,冷如寒冰地叫了一聲:「龔三!」
龔三立即垂手回話:「大小姐!您交待的事,已經辦妥了。」
華小真的語氣並沒有緩和:「你是怎麼說的?」
龔三說道:「我告訴他們,君山確實來了一位客人,是什麼人,我不知道,來幹什麼的,我更不知道。這個客人在大小姐這邊談話,待一會兒請大小姐來,就可以了解真象。這件事從頭到尾老幫主不知道。」
「他們怎麼說?」
「他們商量一陣,想必是懾於大小姐的威名,使得他們走也不是,留下來也不是,耗在那裡,進退兩難。」
「他們人呢?」
「小五子在那裡招呼他們喝著吶!」
華小真才算緩了口氣:「別得意!說不定來人之中有高手,驚了老爺子,咱們誰也擔待不起!」
她轉過頭對趙小彬說道:「待一會兒你儘管瞧熱鬧,說不定今天你來,促成我下定決心,造成一次轉機。你在納悶我的話對不對?回頭打發走了他們,咱們再詳談。」
趙小彬連忙說道:「真姊!回頭你要小心,他們之中,確有不少能人。昨天晚上我差一點著了他們的道兒。」
華小真頓了一下,半晌沒有說話。
龔三此時悄悄地走了,他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
華小真忽然用充滿感情的語調,柔柔地說道:「除了爹!其實爹也多年沒有這麼關心過我了,小彬弟弟!你是近年來我第一個聽到對我說關心話的人。謝謝你,小彬弟弟!」
一個鐵心羅剎成了柔順無限的紅粉嬌娃。
還沒有等到趙小彬說話,華小真一個轉身,快步朝前走去。
緊靠湖濱的一塊空地,蓋著十幾棟茅草屋,排幫在這裡住著一批人,既非茶館、又非酒肆,但是有酒、有菜,可以喝幾杯,可以海闊天空的聊幾頓。
緊靠空地左邊,一棟較大的草屋,裡面傳出人聲,屋外站著兩個人,龔三翹著腳,靠在草屋的一角,眼睛瞟著不遠處的一隻小船,船上還坐著兩個人。
華小真和趙小彬剛剛一來到屋前空地,草屋裡魚貫出來四個人。走到屋外,就一字排開來。
趙小彬輕輕地說道:「真姊!其中三個是昨天見過的,除了那個臉黃黃的,其他兩個夠不上斤兩,另外一個沒見過。真姊!他們是善者不來。」
華小真微微對他一頷首,朝著草屋走過去兩步。
對方還是那個臉黃黃的年輕人,朝著這邊拱拱手。「華姑娘!你的大名我們久仰了!」
華小真接住話冷冰冰地說道:「那你就不應該到君山來。」
對方似乎不在意華小真這樣的態度,依然很客氣地抱著拳說道:「在下許葉懷,江湖上也有個小綽號,人稱鐵指病客。」
華小真說道:「你是在提醒我,你的指上功夫厲害。」
許葉懷說道:「目前在北京當差。」
華小真哦了一聲,立即嗤之以鼻。
「那你可真是光宗耀祖哇!你不在北京做官老爺,到岳州城來做什麼?北京到這裡遠著吶!」
許葉懷真表現了好性情,一點也不以為忤,仍舊說道:「在下現派駐在岳州。」
「君山是小地方啊!可容不下你們這些官老爺。」
「我們到君山來找一個人。」
「什麼樣的人?」
「一個姓趙的年輕人。」
「他犯了你們的法嗎?」
「他破壞了我們和令尊之間的協定。」
「是嗎?君山成了監牢?不能有人來?」
「華姑娘!你比我們更清楚。當初的協定,令尊將排幫總壇遷到此地,一切都保持你們原有的,令尊照樣可以統領江淮一帶水路碼頭排幫分舵與結眾,只有一點,你們不能與任何江湖上的人來往。」
華小真突然爆發了笑聲,笑得很狂,也笑得很冷。
許葉懷等她笑完了,才說道:「華姑娘!這是令尊當初認可的,今天江淮一帶數萬排幫結眾!活得很好,就是證明。」
「證明什麼?」
「證明我們履行了諾言。」
華小真冷冷地哼了一聲:「說下去!」
「今天我們要找這個姓趙的,不但是一位江湖客,而且還是一位武林高人之後。他為什麼來君山?我們要弄清楚,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哼!好一個職責所在!真叫人皮緊。」
「華姑娘!到目前為止,我們都還對你保持一份尊重。」
「不必!」
「我們現在要這個人。」
「向誰要?」
「向令尊華老幫主。」
「這個趙某人有沒有到君山,我不知道。就算他到了君山,既不是我們請的,又不是我們邀的,你向我們要人,這個理說得過去嗎?」
「到君山的人不能與排幫無關。」
「你們呢?與排幫有關係嗎?」
「華姑娘!狡辯口舌,與事無補。我們要見令尊,請姑娘為我們轉達。」
「見不見我爹,都是一樣,君山我們沒有見到這個人。」
「華姑娘!你知道你這樣做,會造成什麼後果嗎?」
華小真突然輕聲笑了起來。「哦!你在威脅我?」
「幾萬排幫結眾的生活,華姑娘!那是幫主的事,你應該讓我們去見老幫主。」
華小真斷然說道:「不行!我爹正在靜修,不見你們這些人。請吧!君山不歡迎你們這些人。」
龔三湊上來幾步,也寒著臉說道:「我們大小姐的話已經說得夠明白的了,四位,請你們上船吧!」
許葉懷突然冷呵呵地笑道:「華姑娘!送我們上船,那也得看看你們君山究竟有多少能耐?」
龔三立即介面說道:「好極了!你一定會看到的。」
他這裡剛一邁步,華小真立即喝道:「龔三!」
龔三應了一聲「是」,他又說道:「你看!我們大小姐仁盡義至,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免得你們到洞庭湖喂王八。各位!識趣些,請吧!」
許葉懷突然臉色一沉,叱道:「先揍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聲落、人起、掌出。
龔三早有準備,樁步一沉,左手一翻,疾推一掌。
比龔三更快的是華小真,只見她人影一閃,紫羅蘭的長袍,帶起一陣香風。快如閃電,不但攔住許葉懷的突襲快攻,而且,右手抓出如鉤,摘向許葉懷的右肩。
許葉懷顧不得傷人,趕緊側身一個急轉,沖向左邊,收招落勢。
但是,這位鐵指病客既非弱者,更非善類,在閃過這一招之後,突然在停身落地的那一刻,右手一抬,五指齊彈,五個純鋼指套,閃電流星般地飛出,兩枚飛向龔三,三枚飛向華小真。雙方距離太近,如此突然打出暗器,是夠狠毒的。
龔三算是眼明手快,右手一揮,藏在身上的鵝毛鋼刺應手而出,掠起一道寒光,叮噹兩下聲響,兩枚純鋼指套,被擊落在地上。
就在這同時,華小真突然大袖迎風,順著打來的純鋼指套的方向,紫羅蘭色的寬大袖口,拂出一陣香風,借勢揮了一個圓圈,等她回到原來方向時,在她潔白如玉、纖細如筍的右手手掌上,整整齊齊排列著三枚純鋼的指套。
許葉懷的臉色變了,薑黃變成煞白。
華小真在手掌上掂了掂那三枚純鋼的指套,說道:「鋒利、有毒,在相距如此之近而倏然出手,許葉懷!你夠狠也夠毒,對於你這種人,若不給予懲罰,江湖上還有什麼道理可言。」
許葉懷聞言腳步不覺向後移動了幾步。
華小真站在那裡沒有任何作勢,突然,她的右手一抬,嘶、嘶、嘶一連三聲,三點寒星挾著勁風,直取許葉懷的右臂。
這三枚純鋼指套也許因為不是華小真自己的暗器,而且又不像許葉懷是用手彈出來的,因此速度與勁道,都還不如方才許葉懷那一手「彈指神通」。
許葉懷不覺露出笑容,不退反進,旋身一側,疾伸手,用的是一招「巧摘飛花」,抓向飛來的三枚指套。
說時已遲,就在這一瞬間,華小真突然飛身而起。紫色的長袍宛如一陣雲,直撲而至,而且大袖揮舞,風聲呼嘯。只聽得許葉懷哎唷一聲,鮮血飛濺,四指落地。
華小真姑娘已經回到原來的地方,隔著面紗,從容地說道:「你的左手還可以練『彈指神通』,不過,如果你的心術不正,將來還有四指落地的一天!」
許葉懷痛得頭上冒汗,他還忍住沒有叫喚出聲。
另外兩個人搶上前來,為他敷藥包紮。
站在後面另一個中年漢子,緩緩地走上前,此人長得雙眼深凹,鷹鼻馬臉,兩顴高聳,雙耳招風,上唇留著兩撇細細的鬍鬚,左耳垂上有一顆黑色大痣。一身薑黃色的衣服,攔腰扎著一條淺黃色的硬板帶。
他剛一走出來,華小真就冷冷地問道:「你要接替姓許的向我們要人,是嗎?」
那人面無表情地說道:「華姑娘!你錯了!我只是向華姑娘說明兩件事。」
華小真直截了當地:「你說!」
那人說道:「華姑娘只斷許葉懷的四指,說明鐵心羅剎還有慈心,足見江湖上人言之不足信。」
「說下去!」
「第二、我們如果此刻離去,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這句話確使華小真感到意外,原以為會有一場血腥的拚鬥,君山會引起一場血雨腥風,結果是這樣輕輕鬆鬆地過去。
那人追問了一句:「華姑娘有意見嗎?」
華小真突然說道:「君山原本就不歡迎你們。」
那人拱拱手,臉上仍然是木然沒有表情,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告辭。」
他對另外兩個人一點頭,扶持著許葉懷,緩緩地走向停在岸旁的小船。船上的兩個人早已撐住船身,那中年漢子最後一個上船,他遙遙地對華小真抱拳,說道:「華姑娘!我們後會有期。」
兩個人四匹槳,小船啟動了,走得很快,轉眼消失在洞庭湖的煙波之中。
龔三一直站在華小真姑娘身旁,侍候聽命。
華小真一直沒有說話,望著煙波浩瀚的洞庭湖出神。
周圍的人,沒有一個敢說話。
趙小彬伸手摘去人皮面具,走到華小真身邊:「真姊!……」
華小真一聽回神,淺淺地笑道:「被這幾個東西,耽誤了我們吃飯,我還沒有關係,你從昨天到現在,想必早已飢慘了。龔三!」
龔三趕緊應聲:「大小姐!請吩咐。」
華小真說道:「你交待下去,酒菜都涼了,重新整治過,要快!」
她對趙小彬一頷首,說道:「走啊!現在要談的話更多了。」
趙小彬趕上來,和華小真並肩同行,他輕輕地問道:「真姊!這四個人今天離開君山……」
華小真沒等他說完便接著說道:「後患無窮!」
趙小彬有幾分不解問道:「既然如此,何不留住他們?」
華小真搖搖頭說道:「問題不是在他們身上,殺了他們也無濟於事。方才那個鷹鼻馬臉的傢伙,論功力身手,恐怕要高出許葉懷多少倍,要殺他們,還要費一番手腳。」
「真姊認識他?」
「不認識。看他的長相使我想起一個人,哥薩克之鷹都拉,早兩年崛起在中原武林,一柄彎刀,快速狠毒,十把飛刀百發百中。這都沒有什麼,最重要的殺了他們仍解決不了問題。」
趙小彬大約也知道了排幫在君山所處的情況,他沿著湖岸,縱目看去,八百里洞庭湖,給人有茫茫的感覺,他不覺嘆喟出聲。
華小真笑了笑說道:「用不著嘆氣,江湖上有一名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排幫歷經的風浪太多了,能忍讓的儘力忍讓,不能忍讓的時候,寧為玉碎,沒有什麼了不起。」
趙小彬說道:「真姊!我是在想,為什麼排幫會有這樣艱險的處境呢?縱橫江淮,名震南北的排幫,何致於受制到如此地步?這其中必定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華小真指著那棟房子說道:「讓我們酒飯之間,再作詳談吧!」
房子裡面紫色的窗帘拉開了,燭光也滅了,房子里顯出另一種氣氛。
華小真首先說道:「小彬弟!我們先從我這張臉說起……」
趙小彬立即搶著說道:「不!真姊!我們要講的事太多,何必先說這件事。」
他的意思很明顯,華小真姑娘可以說是風華絕代,卻有人說她是鴛鴦臉,雖然方才一喝酒,沒有看到她臉上紫紅色的胎記,誰知道是不是有另外的原因?何必要談這種煞風景的事?最重要的是方才的一段經過,已經證實了她就是華小真,她就是排幫總舵把子華志方的獨生女兒華小真,也就夠了,為什麼一定要追究什麼鴛鴦臉呢?
華小真笑了笑,淡淡地說道:「長話長說,就得從我這張臉談起。小彬弟!你是為我著急,怕我當著你的面尷尬嗎?你的心很好,我很高興,但是,你大可不必著急。……」
她說著話,抬手上去,脫掉頭上的帽子,那一片輕紗從臉上一拂而過。
華小真用手指摩挲著自己左邊的面龐,感慨萬千地說道:「人間有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預料的,就如同我這張臉。」她說到此處,突然問趙小彬道:「小彬弟!你覺得我很美嗎?」
趙小彬臉上一熱,囁嚅地說道:「真姊!你是天仙化身,我可不敢隨便說話,以免褻瀆了你。」
華小真笑笑,舉起酒杯說道:「你說得真好,我敬你一杯。」
她端著酒杯在唇邊抿了一口,又勸趙小彬多吃些菜肴,然後才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一年前你如果見到我,你會害怕的。一個美女可以使人迷醉,所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美貌就有這麼大的力量。可是一個女人如果長得丑了,那就是一個悲慘的事實。如果不幸是一個奇醜的女人,那就更慘了。我應該是屬於後者。」
趙小彬不安地叫道:「真姊!」
華小真說道:「我生下來的時候,臉上有一條紫紅色的胎記。因為是我父母過中年了以後才得到女兒,所以,他們的喜悅並沒有因為我長了有胎記而減低。可是,這個紫色胎記,會隨著年齡逐漸長大,到我五歲的時候,整個左邊臉龐,都是紫紅色的肉,凹凸不平,而且開始長濃濃的紅色。」
「啊!」趙小彬吃驚了,那正如華小真說的,這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
「這時候我的父母才發覺到事情的嚴重,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呢?排幫的消息不能說不靈通,勢力也不能說不大,但是,就找不到能有一個人治我這個毛病。」
「真姊!人的美,外在固然很重要,內在更重要……」
華小真笑笑說道:「小彬!你這兩句話,如果是在五年前,你跟我說,我會立即殺了你。」
「啊!為什麼呢?」
「這兩句話是好話,但是距離事實太遠了。外貌的美醜對一個女人來說,那簡直就是生命的全部。丑還罷了,再加上『怪』,這種女人生不如死,因為活下去的日子,並不比死更好過。像你方才那兩句聖人的語調,對聖人說可以,對一個普通女人,而且又是當事人,會叫人感覺到你是說風涼話。」
「真姊!我不是。」
「你當然不是。我只是說丑怪的容貌,使一個女人註定了凄慘的一生。所幸的小時候我長在排幫總壇,沒人敢取笑,再加上父母的疼愛,所以我的心理影響不大。換句話說,丑怪的臉,並沒有在我的幼年造成我心理上的傷害。我讀書、我習武,進步神速,成績過人。唯一使我感到不慣的,是從小我沒有一個玩伴,我有一個寂寞孤獨的童年。也正因為這樣,我練功練得更專心,練得更拚命,除了練功,我還能幹什麼呢?」
趙小彬哪裡想得到,美與丑對於一個女人的重要呢!他都聽得出神了。
華小真嘆了一口無聲的氣,接著說道:「等到我長大到十六七歲,才真正體會到,我是一個醜八怪,我曾經痛哭,我曾經自盡,最後母親哀傷地過世了,才使我沉靜下來。但是,我把這股怨天尤人的憤恨,化作無盡的不滿,我開始出現在江湖上,稍有不服,就要讓對方流血,於是,我獲得了鴛鴦臉鐵心羅剎的綽號。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一位中年婦女,她很奇怪我用面紗遮著臉龐,在我不防備的情形之下,掀開了我的面紗。」
趙小彬不覺驚呼出聲:「啊呀!她犯了你的大忌,可糟了!」
華小真說道:「她這一掀,改變了我的一生。」
「這話怎麼說?」
「當時我當然怒火頓發,你知道排幫有一個傳統,使用的兵刃都是鵝毛短刺,因為便於水里搏鬥。這時候我的鵝毛鋼刺立即出鞘,就要刺對方的心窩,卻沒有想到,對方一晃身、一伸手,只用兩根指頭,捏住了我右手脈門,使我全身勁道都喪失了。」
趙小彬大驚,手裡酒杯里的酒都潑了出來。
華小真傳過來安慰的眼神,微笑說道:「小彬!用不著替我擔心害怕,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坐在你對面嗎?」
趙小彬臉上一陣臊熱,囁嚅地說道:「以真姊的身手,對方竟然一舉手之間,就捏住真姊的脈門,如果不是真姊親自說出來,我不會相信的。」
「比起人家,我真是螢光,怎比得皓月!」
「她……不會有什麼對真姊不利吧?」
「她問我,與我遠近無仇,為什麼要動手殺她?我告訴她,掀去面紗,犯了我的大忌,凡是看到我臉的人,生死無疑。」
「她怎麼說?」
「她松去我的手,對我點點頭,她說她能了解我這種心情,也十分同情我這種遭遇,因為她也是女人,一個女人容貌的丑與妍,對她的一生,關係太大了。」
「她是什麼人?」
「這時候她注視著我,我也注視著她,這才發覺,雖然她已經是中年,可是那種風韻,是叫人沒法形容的,我依然要用風華絕代四個字來形容她。她也在看我,她嘖嘖稱可惜,她說……」
「她說什麼?」
「她說……哎呀!對你說也沒有關係,她說我長得真美,只可惜臉上這塊胎記。她問我,能不能抽出一年的時間?」
「為什麼?」
「我也覺得奇怪,但是我立即告訴她,我有的是時間,慢說一年,就是三年五載,也沒有關係。」
「她怎麼說?」
「她說叫我隨她到莫干山她的住處,她要用一年的時間治好我臉上的胎記。」
「啊!那真是太好了。真姊!她真的為你治好了對不對?來,我敬你一杯,我為這件事高興。」
華小真臉上居然有了紅暈,眼波帶笑,甜甜地說道:「謝謝你!小彬!」
趙小彬喝了一大口,接著問道:「結果你在莫干山待了一年?」
「不!一共待了三年。頭一年的前半年,她全心全力為我治臉上的胎記。半年,整整半年,我痛苦,我的臉腫得像饅頭,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那一段時間,我過得很苦,甚至我在問自己,為了美貌,這樣的痛苦,是不是值得?最後我告訴自己,女人是為美麗而活著的,我應該忍受下去。」
「啊!真姊!我……」趙小彬把勸說的話縮了回去。
「約莫過了三個多月,腫消了,痛苦沒有了,她讓我第一次照菱花鏡,我怔住了,我臉上的胎記沒有了,那茸茸的紅花、起伏不平的紅肉,都沒有了,臉上平整細嫩……」
「哎呀!那真了不起!」
「可是臉上的膚色還有一點點淡淡的紅色,她用不同的油,每天為我臉上揉搓,又用各種不同的葯色,晚上為我敷臉,其中一種是用珍珠研細成末的藥粉,用藥水調製為我塗抹。這樣過了半年,我的臉完全好了,雖然如此,她還不斷為我更換外敷內服的葯,直到一年之後,才完全停止。」
「爾後的兩年多呢?」
「隨她習武,她的武功確實了不起,尤其是她的暗器,雖然她並不常用,在武林曾經轟動一時,曾有迎門三不過的聲譽!」
趙小彬一驚問道:「這位前輩使用的暗器,莫非是金錢鏢?她使用的兵刃是一管紫竹洞簫?她有一個外號,人稱紫竹簫史?」
華小真微微一怔,稍停地說道:「小彬!你知道她,是你爹告訴你的?」
趙小彬說道:「不止於此,應該說我這次到洞庭湖來,與這位前輩也有關係。真姊!你看!」
他從身上掏出那枚金錢鏢。華小真接過來,仔細地看了又看,搖搖頭說道:「這是假的!你從哪裡得來的?」
趙小彬說道:「現在你不說,我也知道這枚金錢鏢是假的了,因為我不僅有一枚假的金錢鏢,而且我還看過一位假的排幫幫主獨生女兒鴛鴦臉鐵心羅剎。」
「啊!」
華小真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真有趣!是在什麼地方?」
趙小彬這回真是要長話長說了。他說道:「真姊!方才你說,一件事情要從頭說起,才能知道事情來龍去脈,讓我從頭說起吧!真姊!你知道文天祥文相爺這個人嗎?」
華小真姑娘想了一下,點點頭說道:「聽說過一點,知道他是一位大忠臣。」
趙小彬接著說道:「真姊!在大忠臣上面,要加上大宋朝的大忠臣。文相爺為了抵抗異族,為了救自己的國家,毀家起義,來抵抗元軍。」
華小真點點頭說道:「我聽說,他起義勤王,只可惜他的力量太小了,抵擋不住元兵,結果他失敗了。」
趙小彬說道:「是的!文相爺的義軍,比起元兵,那簡直是驅羊斗虎。但是,他明知道是這樣的後果,他也要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一個人求得心安。如果大宋臣民每個人都能像文相爺那樣,挺身而起,國家就有辦法了。」
華小真說道:「小彬!你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你的年紀雖不大,懂得的道理,卻是很多。是趙伯伯他老人家告訴你的嗎?」
趙小彬莊嚴地說道:「是文相爺告訴我的。」
「嗄!小彬!你見過文相爺?」
「見過。」
「在什麼地方?」
「在北京城元人兵馬司的一個個監牢里。」
「啊!小彬!你說得太神奇了。」
「真姊!換過旁人,我是不說的,對你,我傾情相訴。」
「謝謝你!小彬!」
「文相爺兵敗被俘,關在監牢里,他堅決不投降,元人對他一切的威脅利誘,他絲毫不動心,他但求一死。」
「他真了不起!」
「這件事讓我爹知道了,他對文相爺這種忠貞不屈的偉大人格與崇高節操,敬服無地,他覺得這樣的大忠臣,如果讓他在柴市口飲刀而亡,天地間也太沒有公理正義了。」
「啊!那怎麼辦?去劫牢嗎?」
「真姊!你說對了。爹叫我和二弟仲彬,專程到北京城去,要想辦法救文相爺脫險。」
「那太難了。小彬!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的功力不夠,而是說北京城是元人首善之區,防備應該是很嚴的,何況文相爺在他們來說,又是要犯,救他脫險,太不容易了。」
「是的!是不容易。其實天下哪裡有容易的事呢?如果決心去做,也就不難了。」
「好!小彬!為你這句,真姊要和你干一杯。」
他們真的互飲了一杯之後,趙小彬已經有了醉意。他打了個酒呃,帶著歉意說道:「真姊!我真抱歉,我的酒量太差了。」
華小真剛剛微笑搖頭,門外有篤篤敲門的聲音。
華小真眉鋒一皺,就聽到門外龔三說道:「大小姐!老爺子來了!」
華小真姑娘一聽怔住了,華志方老幫主自遷君山以來,就沒有離開過靜室,怎麼今天……
她趕緊搶上前,剛一拉開門,只見老幫主華志方含著微笑,站在門口,華小真叫道;「爹!你怎麼來了。有事叫女兒過去……」
趙小彬也上前行禮說道:「華伯伯!」
老幫主削瘦的臉含著微笑,說道:「孩子們!我已經來了有一會兒。」
華小真臉上一紅,有人來到門外,自己居然不知道,沒想到和小彬談話,就分神到這種地步。想著,她不禁對龔三瞪了一眼。
老幫主微笑道:「不幹龔三的事,是我聽到小彬賢侄談到文相爺的事,就忍不住聽下去了。」
華小真埋怨著說道:「爹!你也真是,自己的身子骨……」
老幫主呵呵笑起來,說道:「來來來!我們一起喝一杯。我不吃葷,今天破戒喝一杯素酒。龔三!把東西端上來。」
老爺子自己走進房裡,華姑娘趕緊安排座位,用褥子墊好椅子,服侍老爺子坐好之後,自己和趙小彬分坐在兩邊。龔三送上來兩個青花瓷罐,放在桌上,躬身就要告退。老爺子招著手說道:「龔三!你也別走,坐下來一塊喝一杯,喝酒不重要,主要聽聽小彬說的話。」
龔三惶然不安,說道:「回幫主的話,龔三……」
老爺子似乎興緻很好,揮手說道:「叫你坐你就坐。還有趕快將二丫頭叫來,今天她不必再去岳州城了。」
龔三應了一聲,飛也似地跑出去,不一會兒,進來一位姑娘,趙小彬連忙站起來,老幫主笑道:「用不著我說了,你們應該認識的。她叫華小玲。二丫頭,你叫小彬哥哥!」
小玲姑娘一直垂著眼帘,和那天晚上在岳州城那種活潑調皮的情形,完全是兩個人。
她先叫了一聲「爹」,再叫一聲「姊」,然後嘴唇動了一下,沒有聲音。
趙小彬站著叫聲「小玲姑娘!」
華老幫主呵呵地笑道:「你們兩位曾經在岳州城相識,為什麼如今反而變得跟陌生人似的。二丫頭!如果你要是這麼拘謹,爹怎麼還能讓你陪同小彬跑一趟江淮沿岸吶!」
華小玲姑娘微微一驚,睜著大眼睛,似乎有著不解。
「爹!你是說我要到江淮沿岸分舵去一趟?」
華老幫主點點頭說道;「現在不談這些,更不必為彼此稱呼的俗套,耗掉我們的時間,大家都坐下。」
他對趙小彬說道:「方才你說到和令弟仲彬前往北京城,去拯救文天祥文相爺,單就你們哥兒倆這種豪情壯志,就應該喝一大杯。龔三!倒酒!」
龔三趕緊捧起青花瓷壇,小心翼翼地為趙小彬倒了一滿杯。然後,又替兩位姑娘斟上,捧到老爺子面前,稍有不安地說道:「幫主!……」
華老幫主含著微笑,捻著鬍鬚說道:「龔三!你什麼時候見過我有這麼高興?你要掃我的興嗎?嗯!」
龔三低聲說了一句:「不敢!」便為老爺子斟了一杯。
華老幫主舉起酒杯,對趙小彬示意。「小彬!你真不愧是當今劍神的兒子,人中之龍,我為令尊感到高興。來!干一杯!」
華小真、華小玲姊妹也端起酒杯乾了。
趙小彬也毫不考慮地幹了這一杯。
這杯酒下喉,似乎比華小真姑娘方才喝的白酒,要溫和得多,而且還有一絲絲甜甜的味道。
龔三不待吩咐,立即又為華老爺子以及兩位姑娘斟滿一杯。這回是從另一個青花瓷壇倒出來,華老爺子和兩位姑娘一舉杯,只說了一句:「幹了吧!」
三個人同時幹了這杯酒。
趙小彬端起手中的酒杯,向著龔三笑道:「龔三哥!我的酒量不行,三杯還是沒有問題的,何況是今天這樣場合。請你給我斟滿上一杯,我要回敬老爺子。」
華老爺子突然一揮手,乾淨利落地說道:「不必了!」
說話的聲音是冷的!說話的態度是僵硬的!
趙小彬是何等聰明的人,一聽就感覺到有了異樣。
華小真姑娘不覺站起來,叫道:「爹!」
華小玲姑娘臉色變得蒼白,坐在那裡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趙小彬不安地叫道:「華伯伯!……」
華志方老幫主坐在那裡,臉上冷寞沒有表情,說道:「孩子!你要說實話。」
趙小彬愕然,怔了半晌才說道:「華伯伯!你以為有那些話不實?」
華老幫主似乎沒有理會他,只是自顧地說道:「孩子!你說實話吧!你剛才那杯酒,很快就會要你的命!」
趙小彬心裡一震,立即說道:「華伯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華老幫主說道:「那要問你自己。」
「問我?華伯伯!你的話我不懂!」
「你當然不懂!因為你根本沒有說真話,而且你編謊的技巧又不高明。」
華小真姑娘忍不住叫道:「爹!小玲和我,都曾經請教過小彬,我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華志方冷冷地說道:「這件事關係太大,江淮沿岸數萬排幫徒眾的生死存亡,說不定就在我們的疏忽之間,斷送了一切。」
趙小彬嚴肅地說道:「華伯伯的意思我明白了。華伯伯懷疑我的身份、懷疑我的來意,所以,在方才的酒裡面下了毒。……」
華志方截住話頭說道:「即使你是元人派來的,只要你說了真話,我還是可以饒你一死。如果你不說真話,再過一個對時,神仙也救不了你的命。你知道嗎?你已犯了最大的錯誤。」
趙小彬十分沉著,靜靜地沒有說話。
華志方老幫主接著說道:「你知道嗎?如果你不對華小真提起北京城兵馬司的事,我會慢慢地相信你的來意,也相信你的身份。」
趙小彬立即說道:「北京城兵馬司的事,我沒有一句謊言。」
華老幫主冷笑說道:「我雖然困居在君山,江湖上的事,我都還有個耳目。北京城兵馬司劫獄救文相爺,是一件可以夷九族的事,你如何能輕易地告訴一個不相干的人……」
趙小彬立即站起身來,朗聲說道:「華伯伯!我不同意你所說的這些話。我對令嬡小真姑娘敘述我的身世和往事,我不認為小真姑娘是不相干的人。我一直把她當作未來志同道合的人,所以,我才推心置腹,無話不談。華伯伯!如果我們將來要共生死,為什麼不在開始的時候,就披肝瀝膽,坦誠相見呢?華伯伯!如果你以這件事,就懷疑我的來意,竟而下毒,我覺得你這樣做太欠思量了。」
小玲姑娘突然站起說道:「爹就給他一杯解酒,送他回岳州可好呢?」
華老幫主搖搖頭,斷然說道:「不可以!擒虎容易縱虎難。」
小真姑娘又接著說道:「爹!劍神以正直聞名,小彬弟是劍神的兒子,絕沒有錯,他有魚腸劍為證。」
華老幫主說道:「你們也都知道,元人入主中原之後,大量網羅中原武林高手,豢養運用,有不少意志不堅、志節不高的人,都做了元人的鷹犬。誰能保證劍神……」
趙小彬搶聲怒喝道:「請你不要侮辱我爹!」
華老幫主說道:「二十年沒有聽過劍神的消息,第一次聽到就是派他的兒子到北京救文相爺,換過你能相信嗎?所以,我說你的謊言編造得不夠高明。用劍神出面作餌,是很動人的,只可惜經不起分析。」
趙小彬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無論如何,我是誠心來結交你華伯伯的,因此,我還是應該尊稱你一聲華伯伯!人與人論交,最可怕的就是疑心,一旦有了疑心,一切的說明與解釋,都是多餘。」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端坐不再說話。
華志方老幫主說道:「我說過,只要你說出真話,我可以饒你一命。」
趙小彬搖搖頭,閉著眼睛,沒有理會。
華小真姑娘突然說道:「小彬!請你將北京城兵馬司救文相爺的事,繼續說下去,真的當然假不了。再說,爹的用心,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事關江淮一帶數萬徒眾的生存,不能不仔細。」
趙小彬沒有說話。
華小真說道:「小彬!你難道不想活下去嗎?我是說,你如果將性命丟在洞庭君山,你對得起令尊的養育之恩嗎?」
趙小彬突然睜開眼睛說道:「自從我在兵馬司的土牢里,對文相爺承諾了以後,就已經置生死於度外。我趙小彬這一生,為這個承諾而活,今天死在這裡也是為這個承諾而死,我與我爹的私情已經擺在其次了。」
華志方突然介面問道:「你和文相爺有什麼承諾?」
趙小彬平靜地說道:「你想聽嗎?」
「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只要是實情,我都聽。」
「好!我說給你聽。在兵馬司的土牢里,文相爺和我相約,他用滿腔熱血灑在北京的柴市口,而我則用此生歲月,奔走江湖,糾合人心,驅逐韃虜。」
「你說你弟兄二人是去救文相爺的,為什麼又有血灑柴市口的說法?」
「這是難懂的道理。」
「你說出來,我自然會懂。」
「文相爺說元人所以能滅亡大宋,馳馬中原,不是元人的鐵騎無敵,而是大宋的人心已死,國魂已失……」
「你說什麼?」
「我說國魂已失。」
「國魂已失!嗯!說得好。繼續說下去。」
「文相爺要選擇從容就義,轟轟烈烈、堂堂正正的死,他是要以大宋丞相的熱血,喚醒人心、振蘇國魂。文相爺說,只要人心不死,韃虜必除,江山可復。」
「這麼說,你弟兄二人可以救文相爺出險,而是他不願被救?那你到君山來是為了什麼?」
「奔走江湖,糾合人心,家父認為應該先從排幫開始。」
「為什麼?」
「排幫江淮一帶,實力最強,能得到排幫的攜手,大業才有可為。」
「武林之中,實力強大的何止排幫?」
「對!武林十大門派,能挺身而起的,為數不多。家父認為排幫雖只一個幫會,不乏忠義之士。」
「你這些話,可是真的?」
「從開始與小玲姑娘相遇,我就不曾說過一句假話,何況我如今命在眼前!」
華志方突然縱聲大笑,笑聲很長,但是在笑的尾聲,卻又透著幾分蒼涼的意味。他終於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淚痕。
華小真姑娘不安地叫道「爹!」
華志方含著淚意說道:「孩子!一個人能被人推崇、信任,是很不容易的。何況推崇信任的人,又是名重武林的劍神呢?排幫一向被江湖上所看不起,認為是低三下四之人,沒有想到竟然有人認為排幫多忠義之士。孩子!就憑你爹這一句話,排幫結眾江淮五十六處分舵,都算上了大宋的忠良臣民!」
趙小彬有些意外地怔住了。
華小玲輕輕地說道:「爹!」
她用手指一指盛酒的青花瓷壇。
華志方恍然之後,又笑呵呵地說道:「龔三!替我滿上,給大家全都滿上,我要為今天的事干一大杯!」
龔三應聲稱「是」,立即為大家斟滿。
華志方舉杯邀飲,自己一仰頭,幹了這杯。他故作詭譎地對趙小彬微笑道:「你可知道,你剛才喝的那一杯,是我在君山親手泡製大補酒,益氣養神,對練武的人,有百利而無一害!」
趙小彬完全是意外地囁嚅著說道:「華伯伯!這毒酒是假的!」
華小真姑娘紅著臉說道:「爹!真是的,連我們都騙了,害人家擔了半天心。」
華志方微笑說道:「孩子!你擔的是什麼心?」
華小真姑娘的臉越發地紅了。
華小玲姑娘默默地坐在一旁,沒有表情。
華志方說道:「小玲和小真的察看,我已經相信小彬不是壞人。但是,排幫今天的處境,可大意不得,只好連你們也瞞了。小彬!你不要怪華伯伯!……」
「華伯伯!我怎麼會呢!」
「小彬!好孩子!生命的威脅,都不能使你屈服或動搖,人能做到你這種地步,難得呀!文相爺有眼光!劍神的家教超人一等。小彬!……」
他剛說到這裡,語音頓住,兩道眼神光芒一閃。
小玲姑娘立即回身叫道:「三哥!外面有人嗎?」
龔三臉色大變,連忙說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派人!二小姐!你是說……」
華小真姑娘眉毛向上一挑,叱道:「外面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外面突然有人哈哈笑道:「華姑娘!膽子大的不是我們。」
華小真姑娘臉色一沉,說道:「龔三!」
龔三早已臉色煞白,他還沒有說話,趙小彬在一旁接話說道:「真姊!這件事與龔三哥無關。你可聽得出說話的聲音,聽起來耳熟嗎?」
華小真恍然大悟說道:「原來是他們去而復還!」
門裡的話,門外聽得清楚,立即應聲作答:「華大小姐!你真不愧是排幫中的一隻鼎,只可惜你能想到的事,稍微晚了一點。你應該早一點想到,我們既然來了,會這樣放手就走嗎?」
華小真對龔三一使眼色,龔三立即貼近華老幫主的身邊,輕悄悄地說道:「老爺子!你老人家請到裡間去吧!」
華志方沒有理會。華小真姑娘上前一伸手攙扶老幫主,一面敷衍著說道:「你們去而復返,是找到了幫手,是嗎?」
外面的人哈哈笑道:「這回你可錯到家了,你以為我們是回去找幫手?告訴你,如果我們不這樣離開,怎麼能夠確定姓趙的小子在你們這裡藏著呢?又怎麼能夠曉得排幫放逐在君山,還是心存不軌呢?釣魚總得放餌,對不對?」
這一段話,再加上一陣哈哈大笑,充分表露出那一份志得意滿的心情。
華小真姑娘臉色嚴肅極了,她回手取出了帽子和面紗,為自己戴好之後,便對小玲姑娘說道:「跟龔三守著爹。」
小玲姑娘柔馴地點點頭。
趙小彬這時候搶上前一步,低聲說道:「真姊!讓我先去。」
華小真剛一搖頭,趙小彬接著說道:「真姊!決不是我在爭,請你聽我說明理由。第一、敵人深入我們的心臟,等於直接威脅到老幫主,這是兵家的大忌。第二、雖然華伯伯絕不懷疑我的誠意,又何不讓我手刃元人鷹爪,立信又立功!第三、如果我接不住,真姊!你再接手,大將總是壓陣的。」
華小真姑娘笑笑說道:「在這種時候,還有心說笑話,是說明你胸有成竹。好!我聽你的。我為你掠陣總可以吧!」
趙小彬說道:「真姊!既然壓陣,何必現在出面。有小玲姑娘助陣,已經足夠了!」
小玲姑娘顯然是意外地一震,不覺脫口說道:「啊!不!」
但是,她立即就鎮靜下來。接著說道:「姊!我在這裡守著爹。」
華小真姑娘伸手又摘下頭上的帽子和面紗,露出臉上的笑容,說道:「二妹!你去吧!小彬是客人,我們總不能拂了他的意思啊!」
趙小彬認真地說道:「小玲姑娘心細如髮,君山又熟……」
華小真姑娘臉上保持著可愛的笑容,攔住話頭說道:「小彬弟!該改口叫二妹了。」
趙小彬連忙介面說道:「是!真姊!有二妹幫助,我全心對敵,也就不會有分心之虞了。」
他點點頭對小玲姑娘說聲:「二妹!我們出去!」
他沒有注意這位十五歲小姑娘臉上的紅雲,也沒有看到華志方老幫主臉上的變化。伸手將魚腸劍掖在腰際,露出劍把,觸手可及之處。
龔三一側身,正好擋住華老爺子的正面,伸手一拉門栓,華小真就在這個瞬間,掩身在龔三之後,形成對老爺子的雙重保護。
從這個小地方,可以看出排幫組織規矩極嚴,而且訓練有素。趙小彬看在眼裡,心裡突然有一陣無以名之的踏實。他昂然走出門外,他的身後緊緊跟著華小玲。
門外站著三個人,哥薩克之鷹都拉,一臉詭譎的笑,從他深凹的眼睛,表現得那樣的狡詐。
在這三個人身後不遠,斷掉四指的許葉懷,臉色蒼白,裹著手,坐在石頭上。
哥薩克之鷹都拉一直等趙小彬站定以後,才說道:「你是劍神的兒子趙小彬?」
趙小彬淡淡地說道:「據說哥薩克之鷹已經在中原武林,闖出了萬兒,應該有一些中原武林的禮貌。如果你這樣的問話,是出自十分自然,那是說明此地蠻荒,還沒有沐受中原教化,我可以原諒你。」
這位哥薩克之鷹微微怔了一下,立即嘿嘿笑道:「年紀不大,懂得還真不少。」
趙小彬冷然而不屑地說道:「在別人面前我不敢如此說,在一個出身邊陲,未受教化的人面前,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只是博學,而且是武藝精純。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對手太不夠料了。」
哥薩克之鷹嘿嘿笑了一笑,說道:「小兄弟!我不會氣浮神躁的。」
趙小彬說道:「那很好!我要你心平氣和來領教什麼是中原武學!」
哥薩克之鷹霍地一拔彎刀,嘶唰一聲,寒光映人,即使是外行人,也可以看得出,那是一柄十分出色的兵刃,鋒利、靈巧,而且在刀背上,鑲著五顆亮晶晶的寶石,豪華的裝飾,說明這柄刀深得主人的喜愛。
這個鷹一樣的人,雙眼閃著光,說道:「拔劍吧!趙小彬!我這輩子最大的憾事,就是沒有趕上劍神在江湖上得意的時候,今天能試試劍神的兒子,也算稍了心愿。」
趙小彬穩立在當場,慢慢地伸手,將腰間魚腸劍拔出,淡淡地說道:「這一點你今天要失望了。」
哥薩克之鷹奇怪地問道:「為什麼?你怕了嗎?」
趙小彬笑了一下說道:「你要瞻仰劍神的擊劍神技,這輩子你是沒有指望了。一則我是我爹最不長進的兒子,我這兩手三腳貓的把式,及不上我爹的千萬之一。再則,今日一會之後,你還能全身而退?龔三早就說過,洞庭湖的魚蝦,很久沒有特地餵了!你懂嗎?哥薩克!」
哥薩克之鷹突然仰天大笑,他的脖子上,凸出青筋,他執彎刀的手,起了一陣顫抖。
顯然地,這隻哥薩克的兀鷹無名火起了!
顯然地,趙小彬激起對方心神不穩,氣浮神躁的目的是達到了!
哥薩克之鷹突然一撲,人竄起五尺多高,真如一隻餓鷹,凌厲地撲向趙小彬。
人未到刀光卻挾著嘯聲,迎頭劈來。
趙小彬見對方來得快速兇猛,一吸氣,身形游開,向右移開兩尺。
孰料這正是哥薩克之鷹預料中的事,他的身形落地的瞬間,倏地一翻,刀光化作閃電,順勢斜劈過來。
雙方的變位移形,幾乎都是同時,但是,哥薩克之鷹是攻,而趙小彬卻處在挨的地位。
誰也沒有辦法躲過這樣的一刀。
華小玲哎呀一聲,她的心都要蹦出口來,幾乎抬起手來遮住眼睛,她不忍看那噴血如霧的情形。
可是,她的手沒有完全掩住眼睛。
然而,她也沒有看清楚場里的變化。
她唯一看到的是趙小彬的身子,在「當」地一聲的同時,整個飛了起來。
沒有血霧,也沒有橫屍,但見衣袂飄飄,人落在八尺開外。
哥薩克之鷹收刀沉樁,人站在那裡,是有些怔住了。
趙小彬臉上一層紅暈剛剛退去,手裡的魚腸劍依然橫在腰際,緩緩地走過來。
哥薩克之鷹突然說道:「趙小彬!你知道我方才那一刀叫什麼名字嗎?」
趙小彬搖搖頭。
哥薩克之鷹說道:「那就叫做哥薩克之鷹。我們哥薩克人養鷹兇猛舉世無匹,我們調教這種猛禽搏擊,就是這一招凌空直撲。只要對方一閃,就在對方閃讓的同時,側掠雙翅,全力撲擊側背。趙小彬!你可知道,我這一招哥薩克之鷹在中原武林,有多少高手,橫屍刀下嗎?」
趙小彬臉帶微笑,搖搖頭。
哥薩克之鷹說道:「有十一個之多。他們人人都是高手,都是一流的高手。這樣,我才開出了字型大小。可是今天……」
他落寞地笑了一笑,說道:「你只不過是劍神的兒子,我卻沒有能夠殺掉你,如果今天是劍神本人呢?」
他用手指頭彈了一下彎刀,還刀入鞘。
「我走了!我奉勸你還是早日離開君山,否則,排幫永無寧日,那恐怕不是你所希望的吧!」
他轉身走了,連同許葉懷,都走得很快,一轉眼間,四個人走得不見蹤影。
一個短衣漢子跑過來,遠遠地站住,向華小玲說道:「二小姐!他們駕船走了!要我們追上去在水底下弄翻它嗎?」
華小玲還沒有說話,趙小彬突然一揮手說一聲:「不可以!」
言猶未了,人的腳下一個踉蹌,華小玲慌忙搶上前,一把扶住,急忙問道:「你……你怎麼啦?」
趙小彬一張嘴,話沒有說出來,哇地一聲,一口紫血噴了華小玲一身。
華小玲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叫:「姊!快來!」
華小真姑娘聞聲便從屋裡飛身而出,華小玲已經抱起趙小彬一步一步向這邊走過來。
華小玲低低叫道:「姊!」
華小真臉色惶然說道:「在門裡我都看到了。」
華小玲說道:「那一擊真是驚人。」
華小真搖搖頭說道:「如果知道他有這樣的一招,就不可驚了,可驚的還是他的內力,凌空搏擊,力道是要大一些,但是沒有料到的他有如此驚人的內力。」
華小玲說道:「姊!」
華小真伸手扶著小玲的肩輕輕地拍了兩下,認真地說道:「一時內腑受震,血不歸經,以小彬的內力修為來說,應該不致有大礙。」
華小玲急忙說道:「姊!我是說……」
華小真搖著頭說道:「什麼也不要說,救人要緊,爹對於外創成傷,懂得很多……」
—閃開了,排幫老幫主華志方站在門裡,龔三趕著上前從小玲姑娘手裡接過趙小彬,只見他雙目略閉,面如淡金,嘴角還在溢著血絲。
華老爺子嘆氣說道:「他如果直接挨了一拳一掌,反倒關係不大。如今他是刀劍互震,挨的一方就吃虧大了。」
龔三抱著趙小彬正準備放在地氈上,華小真說道:「放在我床上去。」
她回過頭來對老幫主說道:「爹!內傷嚴重,我們不能等待。君山沒有葯,我去岳州……」
老爺子搖頭說道:「岳州藥鋪有什麼用,有葯無方,豈不是白跑么?」
「這麼說,我們要眼看著……」
「還有一線生機。」
「啊!岳州有人嗎?」
「孩子!我想到一個道理。大抵大戶人家,都請了護院,同時他多半也備有傷葯……」
「爹!那些土老兒懂什麼叫傷葯!」
「是的!他們真的什麼都不懂,但是,他們懂得一個道理,出高價、買好葯。在江湖上有一種名叫『白葯』的傷葯,出自苗疆,無論外傷敷創、內傷服用,靈驗萬分。」
「真有這麼靈驗?」
「真的靈如神效,爹曾經親眼看到過,一個鄉下孩子被鐮刀斬掉一個手指頭。他的父母向莊上大戶求得半瓶白葯,當時倒在創口,包紮停當,立即不出血。而且七天以後,創口平復如初,連一點印痕都沒有。」
「爹!岳州城那些大戶會有嗎?」
「應該有。因為這種葯出自苗疆,有人高價出售,有錢就可以找到門路。有錢的大戶,誰不買一些以備不時之需呢?」
「好!爹,我去。」
華小玲突然站過來說話了:「姊!讓我去好嗎?」
華小真還沒有說話,小玲又接著說道:「姊!一則岳州我熟,再則,我這個助陣的人,總有幾分愧疚,我去尋葯,也可稍減內心的不安。」
華小真忽然說道:「好!二妹!但願你馬到成功,早去早回。小彬傷在內腑,不宜久拖。」
華小玲點點頭說道:「姊!我儘快回來。」
她匆匆地離開了君山,一葉扁舟,越過洞庭湖,直向岳州前去。
四個駕舟的好手,駕著這隻「浪里鑽」,既快又穩,小玲姑娘又臨時在小舟之上,扯起一片風帆,小舟順風而行,去勢如矢。
約莫過了一盞熱茶的時辰,小玲姑娘看到遠處有一隻小船,在湖面上飄動,走得很慢。
華小玲眼光細,她手搭涼篷仔細一看,不禁脫口驚呼說道:「那不是哥薩克之鷹他們嗎?」
駕舟的四個人其中有人說道:「二小姐!我們下去把它弄沉算了。」
華小玲斷然說道:「不可以!當時趙小彬就不主張這麼做,那是因為對方也算得上是個人物,排幫要光明正大地來對付他們,不要讓他們瞧不起我們,繞過去,不要讓他們看見我們。」
其中有一個人忽然有所發現地叫起來:「二小姐!你看他們,少了一個人。」
華小玲姑娘留神地看了一下:「一共有五個人。」
那人說道:「不對!二小姐!他們應該有六個人。」
華小玲想了一下說道:「連斷指的許葉懷在內,應該是六個人。還有一個呢?留在君山當暗樁嗎?不會的,哥薩克之鷹在君山耍了一陣威,但是,他也知道要在君山伏下暗樁,是做不到的事。那……對方!一定是哥薩克之鷹同樣地受了內傷。」
她微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地說道:「哥薩克之鷹那一招雖然攻勢凌厲,小彬哥橫劍硬架,雙方都應該受到震動,哥薩克之鷹同樣受了內傷。只不過是他經驗豐富,掩飾得不露痕迹。」
她略為思忖一下,用拳擊掌,說道:「好!就這麼辦!」
四個操槳的早有默契,四匹槳掠出水面,在等待著。
華小玲說道:「走吧!繞過他們,我們要走在前面,在岳州城外碼頭等他們。」
四個人四匹槳,一聲令下,背著逐漸西沉的夕陽,槳影翻飛,舟行似箭。
湖上暮色逐漸轉濃的時刻,華小玲一行抵達了岳州,她默算了時間,在城裡從容吃過晚飯,再獨自一個人悄然出城,奔向湖濱碼頭。
碼頭隨著夜色,而消失了人聲。只有少數烏篷船,在艙門頂上掛著一盞風燈,暗淡的燈光,在湖水裡閃出躍動的金蛇,點綴了那份湖濱入夜的寥寂!
這時候,得得蹄聲,從遠處來了一輛馬車,剛一停下,只見幾個人抬著一塊長木板,上面躺著一個人。
華小玲閃在暗處,她看到哥薩克之鷹那特殊勾形的鼻子,她為自己鬆了一口氣,證明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她正在估量,應該如何才能追趕得上馬車。
忽然這個時候,又有一輛馬車飛馳而至,馬車剛一停住,從車廂里躍出一個人,快步上前,口裡問道:「人呢?傷在那裡?」
包紮著手的許葉懷,站在一旁說道:「都拉凌空閃電搏擊,雙方兵刃硬接了一招,對方人震飛了起來……」
來人問道:「對方是誰?」
許葉懷說道:「是姓趙的那小子!」
「啊!」來人似乎震動了一下。
「對方受傷沒有呢?」
許葉懷搖搖頭說道:「當時看不出。都拉當時也看不出,他是用內功逼住,不讓內腑出血,但是,我們撤到湖上,都拉的血噴了出來,我們才知道他傷得很重。」
來人說道:「對方身體被震飛起來,看起來是落在下風,實際上是佔了便宜,利用飛躍的身體,消卸掉不少震力。都拉是硬頂住的,而且他又用內力勉強逼住,這會子一併發作,情形就益發的難堪了。」
他從身上取出一個瓷瓶,從里傾出一撮葯末,用掌心托著,叫道:「取水來!」
立即有人飛快送來一碗水,來人捏開都拉的嘴,將葯末倒入嘴中,用水灌下去。
來人似乎鬆了一口氣,彷彿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那些人聽的。
「都拉是欽差,他如果死了,是大家的麻煩。」
他頓了一下,又說道:「就這樣小心抬著回去,今天晚上能醒過來,就沒事了。小心派人照護著。」
一行人擁著平躺的哥薩克之鷹,緩緩地去了。來人一直望著他們走遠了,剛一邁步走向馬車,人影一閃,有人飛快地貼近過來。
來人剛問道:「是誰?」
這個「誰」字一出口,一縷寒光已經抵住左脅。
華小玲姑娘低聲喝道:「聽話,就沒有你的事!」
來人輕輕地哈了一聲道:「你是要內傷服用的葯,是嗎?」
華小玲當時一怔,不覺脫口說了一句:「你怎會……」
下面那「知道」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來人身形突然一偏,用一種幾近神奇的身法一施,右手以快速無比的手法,刁住華小玲的右腕。
這才是華小玲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驚嚇,她斷沒有料到一瞬間的分神,立即完全受制於對方。
在昏暗中,華小玲看到對方的疏朗鬍鬚,神光逼人的眼神。
對方忽然又一鬆手,放開華小玲的手腕,淡淡地說道:「記住!任何一點疏忽,都可以招致全盤的失敗。說吧!你是不是前來找葯的?」
華小玲站在那裡問道:「你是什麼人?」
對方沒有理會她,只是繼續問道:「你是不是來找內傷葯的?趙小彬受了重傷,是不是?」
華小玲充滿了意外問道:「你是誰?你怎麼知道?」
對方輕微地喟嘆著說道:「雙方都是利物神兵,如此互震之下,人的內腑是受不了的。幸虧趙小彬騰空飛躍,消掉不少勁道。要不然……」
他從瓷瓶里傾倒了一下,又恢復原狀,將瓶塞緊,遞給華小玲。
「只要服一小撮,三天不要運氣或帶動,就可以無礙了。去吧!姑娘!回去多多照護他。」
這一切的情況,完全是華小玲所想像不到。她伸手緊握著瓷瓶,怔在原地。
對方點點頭說道:「沒有什麼可意外的,一切都是一個『緣』字,我又哪裡能料到在岳州城會遇見趙雨昂的兒子?」
華小玲這才回過神來,趕忙問道:「請問老前輩……」
對方擺擺手說道:「姑娘!你小小年紀就能有如此的精純武功,你的天賦太好,如果假以時日,你將是武林後進中不可多得的奇才。你應該百尺竿頭,好自為之。」
華小玲急忙問道:「老前輩!至少晚輩可以請問尊姓……」
對方說道:「老夫姓藍。姑娘!你還是早些回去吧!趙小彬的傷勢要緊!」
他說著話,快步跨上馬車,頓時賓士而去。
華小玲仍然讓這裡的一切清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人還是怔在那裡。忽然,一陣蹄聲由遠而近,去了的馬車又轉回來了。
馬車在華小玲面前轉了一圈,從馬車裡伸出來半截身子,說道:「姑娘!你是排幫華老大的什麼人?」
華小玲趕緊說道:「排幫幫主是我爹!」
「哦!華姑娘!記得老夫姓什麼嗎?」
「不敢忘記藍老前輩!」
「好極了!華姑娘!說不定改天我有事要相商於你,到時候可不要給我老頭子釘子碰嘍!」
「藍老前輩有任何吩咐,晚輩無不遵命!」
「好極了!我實在沒有想到華老大會有如此資質上乘的女兒。他日再見!」
只見他一帶韁繩,馬車又朝來路奔去。
華小玲心情複雜地望著馬車馳遠,才驚覺到自己有要務在身,立即展開身形,直撲湖畔,遠遠地一聲唿哨,小舟應聲而現,姑娘跳上小舟,只說了一個字:「快!」
四匹長槳,劃開湖面,直衝湖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