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

第二章 雲

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驚雲,又是驚覺,霍驚覺,又是步驚雲。

誰將會成為他的敵人?

誰又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當霍步天第一眼瞧見步驚雲時,正在他與步驚雲的娘親玉濃成親之日。

那時候,步驚雲還只有五歲。

在這個孩子的雙目之中,霍步天彷彿看見了寂寞。

那是一種令人無法了解的寂寞,不應在一個小孩眼內出現的寂寞。

可是,卻偏偏出現在年僅五歲的步驚雲眼內。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霍家莊的莊主霍步天續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門前早已張燈結綵,滿堂賓客,飲酒談笑,喜氣洋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片歡樂。

只有一張臉兒沒有歡樂!

那是一張小孩的臉。

這孩子正抱膝坐於霍家莊的一個寂寞角落裡,大紅的燈籠映照著他那孤單的身子,小小的影兒投到地上,像是灑滿遍地伶仃……

他坐著的地方,距離每個人都異常遙遠。他的心,亦同樣遙遠。

塵世間的種種歡樂,均與他無緣。

所以,當霍步天與賓客們興高采烈地經過那個角落時,他還是一眼便看見了這個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這孩子仍然在靜靜的低著頭,也不知在思索著些什麼,斗然瞥見一雙穿著錦靴的大腳踏了過來,翹首一望,原來是一名身穿鮮紅吉服。高額的陌生漢子。

這名漢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對眼前人沒有什麼興趣,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頭自顧沉思。

霍步天其實不認識這孩子,只是見高朋滿座,怎麼會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孩瑟縮在這個無人理會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賓客過來看看這個孩子。

霍步天溫言道:「小娃兒,你怎麼獨個兒坐在這裡?」

沒有回答。

霍步天隨即會意,問:「你不愛說話?」

仍是沒有回答。

「你不能說話?」霍步天再問。

那孩子猝地舉頭盯著他,神情異常倔強。

他有一雙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沒法,惟有繼續問:「既然你懂得說話,何不先告訴我,你爹娘在哪兒?」

孩子眼角閃過一股傷感,跟著望向西面一間燭影搖曳的房間。

那是霍步天與新婚夫人玉濃的房子,她此刻正頭披紅巾,置身其中等候著。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這孩子,問:「你……你就是——驚雲?」

那孩子看來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漢子是誰了,然而臉上依然毫無興奮之意。

霍步天則異常錯愕,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步驚雲,在此之前,玉濃雖曾向其提及她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卻從不讓他和自己兒子會面,她說,她的兒子只會帶來不幸……

今天,他終於能面對面地看清楚步驚雲了。

但見此子粗眉深目,輪廓毫無半點孩童稚氣,個子更比同齡孩子高大,雖然乏人理睬照顧,卻不憂悒,反之更流露一股異於常人的不群氣度。

正因這股氣度,使他看來像是天上浮遊不定的雲,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許也如雲般飄渺,難於捉摸。

雲無常定。

縱然他此時身披一襲破舊粗衣,亦難掩眉宇間的獨特,他是一個異常獨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覺,連聲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應聲趕至,她是負責照顧霍家孩子的老婢,白髮蒼蒼,模樣卻頗為慈祥。

霍步天微帶責備之意,道:「福嫂,你怎麼不給新少爺換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爺品性隨和,此際卻反常含怒,知道他甚為重視此子,嚇得訥訥而言:

「是……是新來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會少爺。」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陣詫異,甚不明白玉濃為何如此對待親生骨肉。福嫂接著道:「但我瞧著這孩子一身襤褸也煞是可憐,於是便想私為他換上新衣,誰知他拚命緊抱身子,怎樣也不肯讓我為他寬衣!」

「哦?」霍步天聽罷轉臉望向步驚雲,發覺他的臉上又泛起倔強之色。

霍步天問:「你不愛穿那些錦衣綉服?」

步驚雲並沒理會他。

霍步天這回指著步驚雲身上的破衣,道:「你只愛穿這些粗衣麻布?」

步驚雲見他指著自己的衣裳,霎時緊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備之態,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這孩子驚覺之心居然如此強烈,他並不想和人接觸。

霍步天定神注視步驚雲那雙眼睛,他想看進他的心裡,他想知道,這個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還有些什麼東西?

可是,他只看見冷,無邊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驚雲並不願接受他的好意,亦不願接受這個家。

那群賓客又再催促著霍步天過去,他自知此時甚難和步驚雲說下去,不禁嘆息道:

「既然你不愛穿新衣,你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實在無計可施,也不準備強逼步驚雲就範。

步驚雲一聽之下,雖無感激之意,但雙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卻沒看見,只朝著福嫂擺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爺吃點東西,明兒再去為他置幾套同樣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稱是,霍步天轉達臉望了望步驚雲,淺淺一笑,道:「夜了!畢竟是個孩子,怎能可以捱餓呢?玉濃也太過份了些!」

他說罷又再次步向那群賓客,忙著招呼去了。

這一晚,當霍步天走進新房,掀起玉濃覆頭的紅巾,還未交懷合巹,劈頭一句話便先問她道:「不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玉濃先是雙蛾一皺,隨即會意一笑;她雖非絕色,惟亦長得俏麗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嫵媚,霍步天看在眼裡,不忿之氣也消了一半,只聽她機伶地道:「你已經見過他了?」

霍步天頷首,玉濃斜眼望他,問:「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雖是一介莽夫,凡事卻但求無愧於心!豈能讓你兒子這般輕賤?我一定會視驚雲如已出!」

玉濃笑了笑,笑容中蘊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還沒有回答我適才的問題。」霍步天鍥而不捨,玉濃拿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後悔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霍步天一愕,他從沒想過一個身為人母者竟會口出此言,未及相問,已見玉濃望著杯中之酒,似在回憶著她那如煙往事,且還幽幽道來……

「這孩子的父親步淵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個一流的鑄劍師,無日不想搜羅世上的精奇寒鐵,以作鑄劍之用。在懷著這個孩子的時候,淵亭突然說要遠赴極北之地,尋找一塊天下至寶的寒鐵。斯時我正身懷六甲,極需其細心照顧,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別去。可惜,他還是狠心地不辭而別,去了。我不明白為何他可以為鑄劍而拋妻棄兒,我僅是一名弱質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獨力肩負一家重擔,他可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一個女子如何能夠支撐得住?」說到這裡,玉濃的嗓門已有點兒哽咽。

自古男兒皆薄倖,霍步天即使絕不同意,此刻亦難免為步淵亭所為感到汗顏,想不到世間竟有引為劍絕情的漢子。

玉濃的眼神浮現一片惱意,繼續說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懷孕時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這個孩子,也許生活並不致如斯艱苦,也許還可以以追隨步淵亭過去尋鐵!一切的不幸,都是這孩子帶給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臨盆,滿以為可以鬆一口氣,豈料這孩子出世時不哭不嚷,我心中萬分驚疑,他會否生來便是啞的?」

這點就連霍步天亦難禁疑竇叢生,好奇道:「他當真是啞了?」

「當然不是,不過他也不像尋常孩子般在一,兩歲便呀呀學語,而在三歲時才懂得說話,也不知從何處學來,他說的第一個字竟然並不是『娘』,而是望著天上的雲嚷了一聲——雲!我本打算待淵亭回來后才給他取名,但其父遲遲未歸。既然他說的第一個字是雲,我索性給他取名驚雲」

霍步天聽其所言,忽地念起步驚雲那股飄渺不群的氣度,不由得贊道:「好名字」

玉濃道:「名字再好也沒有!這孩子愈是長大,愈是孤僻,絕少和人談話,也不活潑,時常獨自坐於暗角,鄰人們都知道我有一個怪兒子。直至驚雲四歲那年,他的父親終於回來了,是給人抬回來的!他始終尋不著那塊寒鐵,還在途中染病,歸家不久后便病逝……」

霍步天惻然,這個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兒子又何嘗不苦?

「淵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淚人!我不知應該為亡夫之死感到悲傷,還是為自己而悲傷?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為了這個給鄰人譏為怪人的兒子所賜。再看正站於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鎮定?居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一時怒火中燒,就當著所有鄰人面前,破口大罵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親責備必然會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揮掌重重打了他幾記耳光,他只是盯著我,不僅不哭,且還一聲不作!我於是瘋狂的打罵他,他沒有閃避,也沒有還手,我一邊打,一邊卻在心裡吶喊了千百遍道:『驚雲,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後很孤苦啊!快點哭吧!

讓人們知道我並沒有生下一個怪兒子!』可是,他始終還是依然故我,寧死不哭!後來鄰人們見我愈打愈凶,紛紛上前攔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後,我對此孩子極為失望,以前我已覺他總給我帶來不幸,及后又因其孤僻被人們譏笑,至其父親下葬時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臨終時,他亦不會為我流下半滴眼淚!失望之餘,我不再理會他,只供他兩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滅。」

玉濃語畢后神色黯傷,眼眶更隱隱閃著淚光。霍步天默默聽罷她的心事,仔細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許,當初驚雲不為亡父而哭,只因為他從未見過其父,在他的心中,父親可能比鄰人更為陌生,試想,一個小孩又怎會對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濃不語,半晌才道:「縱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倆間也早無半點感情!

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絕對不會因我痛哭!」

她始終深信沒有錯怪自己的兒子,霍步天但覺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反會使氣氛變為僵局,於是一手舉起玉濃適才所斟之酒,笑著道:「無論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驚雲便不用為生計而發悉!今夜是我倆的好日子,別盡說煩憂之事!來!玉濃,讓我倆先幹了這一杯!」

玉濃瞧見他一臉款款深情,心中不無感動,當下化涕為笑,也舉酒與他碰杯。這個女孩子,畢竟還有點福氣。

可是,她的兒子呢?她的兒子可有這點福氣?

就在二人成親的翌晨,步驚雲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領往霍家大堂。

只見廳堂之上,左右放置兩列酸枝台凳,氣派清雅,大有豪門風範,霍家的排場倒也不少。

其實在此數年間,霍家莊漸漸在江湖中打響名堂,莊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劍法,實在功不可抹!

廳堂中央,正坐著魁梧偉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過門的妻子玉濃。

二人身畔分別站著兩個小孩,一長一幼,長的年若十一,幼的約莫十歲。

霍步天一見步驚雲,登時眉開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

步驚雲緩緩走近,霍步天此時才發覺他步履很慢,彷彿每一步均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蹭出,以防會掉進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驚雲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驚雲,我想要見你,其實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他直視著步驚雲,步驚雲卻沒有回望他。

「從今天開始,你已名正言順地成為霍家一員,希望你能夠和大家和睦相處!」步驚雲小臉上未有泛起半絲喜悅之色,霍步天只覺是意料中事。他接著道:「不過,入鄉須得隨俗,你既已成為霍家之人,若再繼續喚作步驚雲的話,恐怕有點兒那個,更不知世俗人將如何看你……」

問題當然來了!霍家莊怎能養育一個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詬病。

霍步天語音稍頓,續道:「故此,你須得另取一個名字。驚雲,你明白嗎?」

步驚雲本沒留意他在說些什麼,此際乍聽要另取別名,霎時面色微變。

但霍步天已將身旁兩個男孩拉過來,道:「這個是我的長子梧覺,這個是二兒桐覺,他們的名皆是以覺為本,梧桐為別。」

步驚去消然瞧著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二人臉上透發一股驕橫之氣,緊盯著步驚雲,目光極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為驚,不若以後便叫作『霍驚覺』,意下如何?」

霍驚覺?

步驚雲完全沒有反應。

玉濃一直在旁靜觀,她本來早已答允霍步天不會難為自己兒子!但目睹步驚雲對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難免有氣,忍不住插口道:「驚雲,怎麼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歡么?」

就著猛然揪著兒子的衣襟。

步驚雲冷冷的望著她,沒有抵抗。

玉濃愈看他這張臉,心中火氣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討厭你這副德性,你總是冷冷的望著我,好像我並非你的娘一樣!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驚雲看來遇強愈強,更不開口。

玉濃忍無可忍,破口罵道:「好!你不答,我總有法子要你張開尊口!」

說不及那時快,舉掌便朝步驚雲臉兒狠狠摑下!

這一著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濃竟對兒子如斯怨恨,真的說打便打,毫不留情,就連福嫂及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亦感愕然。

「啪」一聲,步驚雲的小臉結結實實地受了一記耳光。

玉濃正要回掌再摑,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著她的纖纖玉手,勸道:「濃,別對孩子那樣凶!」

玉濃打得性起,勃然反問:「你還維護著他幹嗎?他適才上前時還沒張口叫你一聲爹呢!」

霍步天給她說著痛處,立時臉色一紅,苦笑道:「濃,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罷了,怎可在一時之間完全接受事實?我們為人父母者,好應體諒他才是。」

玉濃見他這樣袒護自己兒子,也是無話可說,逼得硬生生縮回手掌。不再多話。

霍步天望著步驚雲頰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憐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此處一切,可是人的一生,總有無數失望,悲哀和變更,無論你多不願意,還是得接受它,面對它。因為……」

他一過說一邊扳過步驚雲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實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明白自己處境,得以從容過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這個孩子絕對不會明白!

因為,步驚雲已經別過了臉。

這樣又過了數天,霍家莊的一切如常,仍舊人來人往。

婢僕們全都沒有發覺庄內多添了一個孩子——霍驚覺。

相反,眾人卻得悉新的莊主夫人名為玉濃,因為她經常差使他們干這干那,霍家莊上上下下都給其差使過了。

這個略具資色的女子,一朝飛上枝頭,立以鳳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風,眾人只有惟命是從,給她指得東奔西跑!

只有福嫂最是憤憤不平,這個老婢本是負責霍家少爺們的起居飲食,她清楚知道玉濃並不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

新少爺已經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新夫人亦從沒前來找過兒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兒?

最令福嫂感到訝異的是,新少爺年紀輕輕,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鬧地坐在房中悶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過?

故此,福嫂除了給他送上飯菜外,有時候,也會走進房內逗他說話,以免這孩子給悶壞了。

然而,步驚雲卻像是啞子一般,毫不答話,對她在房中的走動視若無睹,只是靜靜的坐著,儼如木人。

真是靜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時,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園,不過也沒往四處閑逛,只是坐地園中的一塊大石上,仰首眺著天際的白雲發獃。

福嫂見他終於踏出花園,私下暗自高興,連忙到廚房為他準備午飯。

於是,麻煩便找上門來。

步驚雲坐了一會,倏地,一頭小狗一邊「汪汪汪」的吠著,一邊發足朝他這方向奔來。但見小狗神色愴惶,遍體鱗傷,顯然是剛剛給人毒打一場,此際慌不擇路,急急竄至步驚雲身下的大石後面匿藏!

就在此時,兩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趕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兒子——梧覺和桐覺!

他倆似是沖著那頭小狗而來,但追至此處突然失去它的蹤影,梧覺不禁怒叫:「呸!

那頭雜毛當真斗膽!本少爺只是想吊它來瞧瞧怎生模樣,反給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頓,實難消心頭之恨!」

桐覺附和道:「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將它拆骨煎皮,然後煮了來飽餐一頓!」

梧覺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們快搜吧!」

二人遂於園中四周繼續搜尋,自然發現步驚雲正坐在大石上。

梧覺走到步驚雲跟前,道:「喂!油瓶,你見否有頭小狗跑過?」

出口已是異常輕蔑。

其實小雜毛早躲到大石之後,步驚雲卻連半根眉毛也沒跳動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小雜毛的行蹤?還是他根本便對任何事漠不關心?

他平素絕少說話,現下悟覺又出言不遜,他更是惜字如金。

桐覺此時亦上前幫口道:「我大哥在問你,你怎麼不答?別老在裝神氣了。」

梧覺道:「二弟,他並非在裝什麼神氣,而是根本就是小雜毛的同類——小雜種!」

桐覺道:「哈哈!無怪乎爹爹和他說話時,他有口難言啦!原來是狗口說不出人話來!」

他倆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語,步驚雲聽了一會,便從石上躍下,逕向自己的房間走。

梧覺和桐覺豈會讓他走得那樣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後將其圍攏,梧覺閃電般捉著步驚雲的左臂,暴喝道:「小雜種,我看你一定知道小雜毛滾到哪兒?快告訴我們,否則……」

就在三人糾纏之間,那頭小雜毛可能見梧覺和桐覺正在分神,於是乘隙從石后奔出,向著來處跑去。

桐覺目光銳利,一見是小雜毛,急忙呼道:「大哥,小雜毛就在那邊!」

梧覺乍聽其弟所言,立時放開步驚雲。二人正欲發足窮追,忽地同給步驚雲從后緊抓背門,兩兄弟一個踉蹌,向前摔倒,身後的步驚雲亦隨之仆跌!

梧覺瞧著小雜毛愈跑愈遠,大怒道:「狗娘養的,剛才定是你護著那頭畜生,你作死么?」

呼喝間已舉起手中木棒向步驚雲揮去。

步驚雲雖然僅得五歲,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過,梧覺這一棒竟然誤擊在桐覺小腿之上。

桐覺痛得呱呱大叫,步驚雲正欲站起來,卻給梧覺攔腰緊抱不放。

縱然步驚雲長得較同齡孩子高大,動作亦甚敏捷,可是畢竟沒有武功底子,而且一個五歲孩子的氣力終究不及十一歲的孩子,一時間竟然掙脫不得!

梧覺道:「嘿!想逃?桐覺,快用拳頭揍他!」

桐覺呆立當場,不知如何下手,顫聲問:「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損傷的話,恐怕其娘親發現后怪將下來……」

梧覺道:「怕什麼?他娘親那回也想揍他一頓,也許她知道后還會拍掌叫好呢!你快給我使勁的揍!」

梧覺既如此說,桐覺的膽子也壯了起來,隨即揮拳向步驚雲的身上和臉上狂揍,霎時間,「啪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步驚去緊咬著牙根忍受著!他絕對沒有呼痛,沒有求饒,只是狠狠地睜著眼睛,眼神中流露著一股冷意。

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動手的桐覺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梧覺剛想問他為何停手,突聞一陣腳步聲從花園另一面傳來,原來是霍步天恰巧經過。

二人眼見來者乃是父親,頃刻雞飛狗走,往園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僅餘下步驚雲獨自一人挺立園中,他,並沒有因痛楚而倒下!

霍步天遠遠已瞥見自己兩個兒子兒子鬼鬼祟祟的離去,走近一看,見步尺雲滿臉瘀痕,不免一愕,道:「啊!驚覺,你怎麼了?」

他連忙察看這個孩子的傷勢,不由得皺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倆兄弟乾的嗎?」

步驚雲默然不語。

霍步天道:「既已幹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隨之而來。我現下就去好好教訓他們,好讓他們不敢再欺負你!」

說著掉頭欲去。

突然,一隻小手捉著他的衣角,正是步驚雲的手!

霍步天微微一怔,道:「難道你不想我教訓他們?」

步驚雲雖沒加回答,小手卻仍是捉著他的衣角。

「為什麼?」霍步天問。

其實他再問也是無用,他早了解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步驚雲果然如他所料,已轉身步回自己房去。

霍步天望著這孩子孤獨的背影,目光漸轉柔和,喟然而嘆道:「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雖然步驚雲沒有說出被誰所打,但霍步天既然得悉此事,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當晚,他命這三兄弟一起往其寢居中見他。

三人來到父親的寢居時,玉濃正待候於其側,霍步天一見三人,便對玉濃道:「濃,你且先行暫避,我有點事情和他們三人談談。」

「步天……」玉濃感到滿不是味兒,實不明白有什麼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過也不堅持,她還是很聽話地出去了。臨行前瞟了步驚雲一眼,心想這孩子仍然如昔,沒有什麼表情。

其實,霍步天此次是想教訓自己兩個兒子,由於此事牽涉玉濃骨肉,如她在場的話,恐有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會。

霍步天待得玉濃出去后,即時關上房門,喝道:「梧覺!桐覺!跪下!」

梧覺和桐覺本已作賊心虛,此刻驟聽父親如此疾言歷色,腳下發軟,雙雙跪下。

桐覺在梧覺耳邊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辦好啊?」

梧覺畢竟年紀稍長,膽量也較壯,不忿道:「定是那狗娘養的向爹告密,嘿!恬不知恥!有膽便再打一場!」

說罷狠毒的瞪著步驚雲,步驚雲卻是神色自若,也懶得理會他們。

二人雖是耳語,但霍步天早已在全神窺聽,一聽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

「放肆!什麼狗娘養的?你們豈可如此辱罵自己弟弟?就連你娘親也一起罵了!」

梧覺仍然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嗎?他是油瓶!」

霍步天痛心兒如此冥頑不靈,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聲中,粗壯的手掌已拍在梧覺的臉頰上,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梧覺只給其摑至頭昏腦脹,,驕橫驟失,放聲大哭!

桐覺何曾見過父親如此聲色俱厲,亦嚇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霍步天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訴你們,驚覺他早已沒了父親,可憐得很,你倆好應該視他猶如親弟,三兄弟一團和睦,不應如此欺負他!」

梧覺一哭難收,霍步天微帶歉意,自覺出手確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話,卻又不能不繼續說,遂正色道:「倘若你倆再行欺侮驚覺的話,為父就絕對不會客氣,一定會重重處罰你們。明白沒有?」

桐覺早已怕得俯道連聲稱是,梧覺則心有不甘,仍然哭個不停。

就在此時,一直久未作聲的步驚雲驀地張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他的聲音較一般孩子低沉,語調更毫無半分稚氣。

簡簡單單一句話,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當場!

霍步天這才恍然大悟,這個孩子怎樣也不肯吐露半點真情,並非故意袒護桐覺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強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這句話,不單蘊含無限孤高。倔強,且還流露著說話者對世情的偏激,絕不該出自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口中。

這句話,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聽見步驚雲說的——第一句話。

此事以後,梧覺和桐覺對步驚雲更是懷恨於心,若非霍步天曾嚴令他倆再犯這個幼弟,他們定會將他痛毆至死去活來。

話雖如此,二人還是盡量找機會難為他,有些時候,當步驚雲經過他們的身旁時,二人總會出其不意地伸腳將絆倒,讓他跌個頭崩額裂,甚至於有次更乘四下無人,把步驚雲推下園內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盡濕,狼狽已極。

霍步天每次瞧見步驚雲如此情形,總會找兩個兒子查問,只是他們一一措詞否認,無證無憑,他也責備無從。

而步驚雲自己縱然吃虧,卻從來隻字不提,也沒有向霍步天和玉濃訴苦。

他看來也不習慣活在霍家,他總是時常坐在霍家大門之外,遙望天際白雲,獃獃出神。

在那白雲深處,像是有一個他一直在等候著的人……

一個無論遇上任何變故,仍會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誰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時光荏苒,茫茫眾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塵歲月,又已三年。

步驚雲已經八歲了。

在這三年當中,霍步天對步驚雲倒真不錯,除了處處維護此子,還特意為其雇了一個塾師回來教導他讀書認字,免得他與自已兩個兒子聚在一起學習,易起爭端。

然而,步驚雲縱使在學習時還是一貫地一言不發,他依舊冰冷如昔,就連塾師亦不敢強逼他一開其口。

他似乎對任何事均毫無興趣,但每當霍步天教導梧覺和桐覺練劍時,他總是站在老遠的地方觀看,可是當霍步天招手叫他一同練時,他卻又遠遠避開。

負責照顧步驚雲的福嫂亦察覺這孩子不喜與人接近,小臉上常常蓋著一層寒霜,令福嫂再不敢過於接近他。

不僅福嫂,霍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見他便迴避,就像這孩子會帶來不幸一樣。他娘親玉濃自嫁入霍家后,彷彿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有這樣一個兒子。有時候,兩人難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園中遇上,相遇時也沒什麼話說,只是如陌路人般經過。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個活人。

這樣一個孩子心中,到底在想著些什麼?

誰知道?誰想知道?

也許,只有霍步天一個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終於知道了。

那一回,玉濃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為此換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還是屢醫不愈。

玉濃可憐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殘喘,痛苦異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驚雲靜靜的瞧著自己的娘親輾轉呻吟,目光中沒有絲毫憐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於其身畔,面露憂色。

他想及玉濃半生守寡,自嫁進霍家后,以為日子將會好過,然而,她的好日子並不長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對步驚雲道:「驚覺,聽大夫說,你娘親……她……」

他欲言又止,聲音更有點沙啞。

「她……已活不長了,現下我只是以人蔘給她續命,也許……這數天之內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望著步驚雲的臉,他的臉木無表情,不帶任何七情六慾。

他徐徐走出房去。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玉濃終於病發。

霍家莊所有人等到莊主的寢居中齊集,各人團團圍著床上奄奄一息的莊主夫人,均是神色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麼?

只有一個人仍未到來。

他就是步驚雲。

霍步天坐在床沿,緊握著玉濃的手,他環顧眾人,卻未見步驚雲的蹤影,於是問福嫂道:「福嫂,驚覺呢?」

福嫂面露慚色,支吾以對:「我……不知道,少爺似乎在……兩天前已不見了。」

「什麼?」霍步天一呆,剛想追問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濃卻忽爾半張秋瞳,虛弱地低喚:「步天……」

霍步天連忙附耳細聽,只聽玉濃仍在喚著:「悟覺,桐覺……」

他不由得咫一酸,這個女人對他所出的兩個兒子總算有心,瀕死時還在叫他倆的名字。

梧覺和桐覺驟聞繼母如此呼喚他兄弟倆,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濕,淌下淚來。

這些年來,玉濃縱然只為討好霍步天而善待他們二人,但也可說是克盡已能,關懷備致了。

半昏半死之間,玉濃猶在夢囈般呻吟,喚道:「驚雲……驚雲……」

霍步天臉色陡變,他想不到玉濃平素苛待自己兒子,此刻竟會惦記兒子名字。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玉濃雖是虛弱,但驚雲二字卻是不絕於口。她已不復記得兒子易名驚覺,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驚雲!

她的心中,原來還有驚雲!

女人叫喊同時,不知何來氣力,驀地精神一振,雙眸一睜,似是迴光返照,目光即時流轉,眼睛在搜索一個人。

一個令她畢生引以為憾,卻又不能擺脫的人。

過了良久,玉濃面露失望神色,對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驚……雲……

呢?」

她關心的,仍是驚雲!

霍步天不知應對眼前快死之人說些什麼,倘若他直言不見了步驚雲,定會使她倍添憂心,可是若然不說,又不知從何處找他回來?

正躊躇間,突聽門邊的僕人嚷道:「啊!好了,少爺回來啦!」

眾人都把目光移向那個正踏進房內的步驚雲身上,只見其一身衣履滿是破洞,骯髒異常,這兩天也不知去了何處?

玉濃甫見兒子,慘白無血的臉龐頓呈現少許生氣,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髒的衣裳,卻又不禁若斷若續地謾罵道:「你……你這……孩子,到底……到什麼……鬼地方……

玩耍……去了?」

她與他似有宿世冤讎,此刻仍不忘罵他。

步驚雲並沒回答,木然地站在離榻前數尺之處,沒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著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過低聲勸道:「孩子,別再意氣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說幾句話。」

步驚雲被霍步天強拉至床前,玉濃無助地看著他那雙冷冷的眼睛,道:「驚雲,你……

待我……總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親……么?」

她一直耿耿於懷的疑問,終於提了出來。

步驚雲悄無反應,不過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哀傷。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玉濃並未發覺他這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她只是震顫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輕撫著步驚雲的臉龐,道:「娘……要死了,你……會哭……嗎?」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霍步天不由分說,介面道:「孩子,你這就依你娘親一次,哭吧!」說著兩行淚已掉了下來。

步驚雲默默的看著她那痛苦。憂鬱的臉,正要伸手入懷,似欲從懷中掏出一些東西,但手兒卻突然給玉濃的手緊緊握著。

他的手兒雖小,卻是冷的。他的心,會否同樣冰冷?

玉濃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你……果然……不哭!」

說著說著,握著他的手亦逐漸鬆軟下來。

「濃!」霍步天心知不妙,急忙搶上前抱著她,玉濃已氣若遊絲,仍兀自苦笑道:

「步天……我沒有……錯怪他,他……真的……沒有為……我流下……半滴淚……」

說罷手上一松,立時芳魂寸斷!

她至死都不相信步驚雲會為自己流淚!

霍步天即時緊抱著她的屍首不放,老淚涔涔而下,梧覺倆兄弟亦嚎啕大哭,其餘婢僕也不禁潸然。

整個房間立時充滿一片愁雲慘霧。

只有步驚雲神色如舊,他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玉濃的屍首,望著眾人哀痛的表情,居然沒有絲毫感動,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發覺。

可是,正在哀慟著的霍步天卻無意中瞥見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種異常古怪的表情,一種比死人還要難看的表情。

因為步驚雲這個表情,霍步天惟有強忍傷痛,放下玉濃,立即跟了出去。

烏雲蓋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這半殘月色之下,霍步天一直跟在步驚雲身後,他想看看這孩子於其母亡故后,還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迴曲折,凄寂無聲,益覺孤清!

霍步天但覺此路異常熟悉,他忽然記起,此路是通往距霍家一裡外的一聲滿是墓墳的荒地。

他還記得,約莫一年前,他因有感於步驚雲和玉濃二人之間的嫌隙漸深,故此特意攜同這對母子一起外游散心,望能化解他倆的心病。

玉濃卻於此行中無意地發現了這墓園內的一棵榕樹,她見這榕樹垂髯千縷,疏密有致,於是一時戲言他日身故后若能葬身樹下,死而無憾。

霍步天想到這裡,暗自吃驚,這孩子當日亦親耳聽其娘親所言,他會否……此時,步驚雲已步至一棵榕松下,霍步天不由得臉色發青,躲在樹叢中靜觀其變。此處,正是玉濃所說的葬身之地。

只見步驚雲緩緩蹲伏地上,開始使動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霍步天的心逐漸發冷,這孩子到底要幹些什麼?

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步驚雲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談何容易?

縱然如此,步驚雲並沒有放棄,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

可是,血肉之軀怎堪與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頭已然擦破,如泉滴血。

但他依然沒有滴淚。

霍步天心中不禁冒起無限哀憐,剛欲上前勸阻,但見步驚雲突然伸手入懷……

適才玉濃瀕死時,他亦曾見此子伸手入懷,企圖取出一些東西。

於是立時止步,先看個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步驚雲從懷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蔘?

人蔘?

霍步天記起來了,他曾對這孩子提及只有人蔘才可養活玉濃的命。他早前失蹤了兩天,會否真的往荒山野嶺遍尋人蔘?

霍家莊富甲一方,何愁買不著一株人蔘?但在一個小孩心中,定然希望親自找一株人蔘給其娘親活命。當然,建黨孩子僅是想想而已,誰都沒有這樣的勇氣和決心,除非是特別的孩子才會如此。

步驚雲並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

霍步天頓然醒悟,心頭一陣刺痛,暗忖:「玉濃,你也太誤解自己的兒子了。」

正自心痛之傳聞余,步驚雲已經把人蔘放到所挖的小穴中,然後將泥土再行覆回。

與此同時,他的身子突然一陣劇烈的顫抖,跟著便倒在地上。

這一變真是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當下無容細想,奔出樹叢,把步驚雲抱在懷中,只見他臉青唇白,早已昏了過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熱,這孩子顯然是捱病了。他不辭勞苦地往尋野生人蔘,回家后又驚逢永訣,小小心靈縱然仍可忍受得來,但其軀體畢竟仍是一個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嘆息:「有時候,人在悲痛之時,並不一定會流下眼淚,玉濃你何苦至死強求自己兒子的一滴眼淚?」他一邊感嘆一邊已抱著步驚雲凄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進房內,輕撫著步驚雲那張冷漠的臉。他緩緩張開眼睛,隨即發現霍步天坐在床邊,正為他拭抹額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臉倦容,此刻乍見步驚雲醒轉,立時時藏起倦意,抖擻精神,強自擠出一絲溫暖笑意,輕聲問:「你醒過來了?」

步驚雲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撐起身子,卻又渾身無力,逼得軟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別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適才大夫剛來過給欠喂葯,還是再躺一會吧!」

此時敲門聲起,門開處,福嫂端了一碗稀粥進來,道:「老爺,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來服待少爺吧!」

霍步天將那碗稀粥接過,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見老爺如此關懷少爺,也是無話可說,識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湯匙把粥拌和,輕輕向粥吹了口氣,才遞向步驚雲的嘴邊。

步驚雲沒有張口呷粥,眼中的冷意,並未因霍步天徹夜不眠的照顧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無視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這樣於你有益。」

步驚雲別過臉,突然強行發力坐起,霍步天趕忙扶著他,訝然道:「孩子,你幹什麼?」

步驚雲沒有看他,吐出一個字:「走!」

這是霍步天一生中聽他說的第二句話,他立即反問:「走?你為何要走?」

步驚雲簡單地說出第三句話:「娘親死了。」

霍步天終於明白這個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因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現下玉濃已死,霍家已再沒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須離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驚雲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兒子,一生也是我的兒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莊將永遠是你的家!驚覺,你明白嗎!」

他的目光異常堅定,步驚雲定睛注視著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顆赤熱苦心,恍如黑暗裡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見他的臉孔已沒有先前的冷,於是道:「我還知道你在失蹤那兩天內曾跑上山找尋人蔘,你把它埋在榕樹下。」

步驚雲一聽之下,雙目放光。

霍步天接著道:「即使所有人認為你多沒人性,我亦會因為擁有一個如此的兒子而驕傲!」

二人相對凝望,霍步天發覺步驚雲眼內的冰雪逐漸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領神會。

可惜,頃刻之間,一股寒霜卻又蓋過他的眼神,他的人雖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卻如天涯般遙遠。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後,他對步驚雲更為關懷備致。

步驚雲則我行我素,彷彿無論霍步天如何努力改變他,他還是無動於衷,只有霍步天自己意會,這孩子眼中對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減,他總算略覺愜意。

然而,對於庄內其他人等,步驚雲仍舊笑罵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覺和桐覺始終看不過他此種作風,始終還是要找他的麻煩。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導他倆兄弟劍法,在叮囑二人勤加練習后,便由得他倆自行練劍,自己則往內堂打點庄內事務。

梧覺和桐覺天性疏懶,資質平庸,縱然霍步天教他們的僅是霍家劍法的入門皮毛,但兩人一直未能領悟當中竅門,更遑論要學全霍家劍法,不過二人卻又好大喜功,甚愛耀武揚威,此刻一俟霍步天離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懶。

梧覺游目四顧,發現步驚雲正站於遠處,忽然心生戲弄之念,對桐覺道:「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邊!」

桐覺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們劍法時,他總是在遠處偷看,真不要臉!」

梧覺突然提議:「好!就讓我們作弄他一下!」

桐覺乍聽梧覺又要無風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們別去惹他嗎?

若再去戲弄他,恐怕爹爹會……」

桐覺還未說完,梧覺已搶著道:「怕什麼,我今次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辦法!」

說著將嘴在桐覺耳邊低語一會,桐覺頓時陰陰一笑,接著,梧覺向步驚雲招手道:

「喂,賤骨頭!你過來!」

他居心叵測,先欲以言語相激步驚雲行近。

步驚雲早已習慣這一套,了無反應。

二人拿他沒法,只得手執木劍一躍上前,劍尖霍地指向步驚雲。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們練劍,到底是何居心?」梧覺盛氣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說要教他他又不學,他一定自以為很了不起!」桐覺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釁,步驚雲也懶得理會他們,轉身欲雲。

梧覺猱身搶前攔著他,道:「別走得這樣容易,我哥兒倆今天想瞧瞧你有什麼過人之處,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說著平劍當胸,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戰之姿。

步驚雲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轉向另一方走去。

梧覺深感受辱,怒喝:「小雜種居然無視我的挑戰,難道吃了豹子膽不成?」語音方歇,也不理會步驚雲手中有無木劍,挺劍便向其背後刺去。

此時的步驚雲將近九歲,無論身形和氣力,已非當初入門的五歲稚童可比。梧覺這一劍攻來,他縱然從未習武,也能夠本能地閃開。這一閃的速度竟是異常的快,已超越一個九歲孩子的身手!

梧覺沒料到他已判若兩人,不忿道:「啐,你剛才碰運氣而已。再吃一劍!」言畢劍划半弧,飛身再上。

這一式梧覺早已習練無數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厲快速,落位更准,步驚雲已無從閃避,猝地反手摺斷身旁矮樹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聲,枯枝及時趕上,竟將梧覺的劍勢阻截。

梧覺一呆,憤憤的道:「好啊!這不是爹爹教我們的劍法嗎?你當真偷了?」說著又揮一劍。

此劍招式簡單異常,使劍法門全仗內力修為,桐覺自恃年紀較步驚云為長,氣力應遠勝於他。這一招他縱然能擋,枯枝亦必脫手!

豈料步驚雲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劍法擋其來招。

在旁的桐覺瞧見步驚雲使出同一劍法,也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二人劍勢一碰之下,梧覺手中木劍意外地飛脫!由於兩者劍法相同,故此優劣立判,無所遁形,步驚雲終較梧覺略勝一籌。

步驚雲並沒乘勝追擊,只是冷冷的望著他。

梧覺羞愧得無地自容,惱羞成怒之下,提劍再上,此時桐覺眼見不妙,亦展身加入戰團,混戰起來。

縱然步驚雲偷學而得此一兩式粗淺劍法,但終究僅是借天賦依著所見而使,從未正式學劍,一人尚可應付自如,二人齊來,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險招!

三人斗得正酣,桐覺突乘空隙,劍走中門,急急刺向步驚雲的咽喉,此著本無甚厲害之處,但步驚雲正忙于格開梧覺攻來的枯枝,一時分身不暇,惟有舉臂一揮,頓時桐覺的木劍齊柄震斷!

桐覺豈料到這個幼弟的氣力如此強橫,拿著那半截斷劍呆立當場,另一邊的梧覺覷准步驚雲心神略分,知道機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劍向其右目戳去!

這一劍當真非同小可,因為梧覺手中拿著的雖是木劍,但若被其刺中,右眼必瞎無疑,就連呆立一旁的桐覺,亦覺其兄出手未免過於狠辣!

眼看步驚雲已來不及閃避,倏地,一塊小石破空劃到,「啪」的一聲,木劍就在距步驚雲眼前數寸給來石一彈,霎時一斷為二!

與此同時,一條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飛身上前,梧覺和桐覺不未及瞧清來者是誰,兩張臉蛋已給那人「劈啪劈啪」的打了四,五記耳光。手中斷劍亦於慌亂中掉到地上。

來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實早已回來,但剛巧碰見三個兒子大打出手,一時好奇想看看步驚雲的身手究竟如何,於是避於一旁觀戰,此時只見他橫眉怒目,暴喝道:「畜生,以眾凌寡,勝之不武,我向來怎樣教導你倆練劍之道?」

二人早給父親打至頭昏腦脹,現下更聽見其厲聲斥責,一時羞愧難當,低下頭噤若寒蟬。

「快給我滾!我不想再見你們!」霍步天怒道。

悟覺和桐覺怎敢不從,二人猶如喪家之犬,悻悻然離去。

霍步天隨即回頭察看步驚雲有否受傷,才發覺他震斷桐覺木劍之手臂竟然絲毫無損,不禁放下心頭大石,腦際繼而浮現適才他與自己兒子對拆時的身形和劍法,心想此子僅是每天在旁觀看,便已有此等成績,愛才之情油然而生。脫口贊道:「驚覺,看來你極具練武的天份,難怪當初我第一眼看見你,便覺你有一股特殊的氣質!」

步驚雲雖聞讚美之辭,可是臉上毫無半點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懷,道:「倘若你願意的話,那打從明兒開始,我正式傳你劍法,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步驚雲的表情,卻見他悄無反應,遂接著道:「不單是教他倆兄弟的入門皮毛,還有我家傳的霍家劍法!他倆根本沒有這樣的資質,只有你,你一定可以盡將霍家劍法融會貫通!」

他獨具慧眼,滿腔熱誠,一心希望此子能夠點頭答應,誰知步驚雲只冷冷的掃了他一眼,跟著便轉身回走。

霍步天知其並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時喝止,道:「慢著!」

步驚雲並未因他的喝止聲而稍作停留,霍步天見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道:

「驚覺,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不需要別人同情,你……可以嗎?」

這句果然生效,步驚雲立即頓足,可是仍然沒有回頭。

霍步天道:「一個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確實不錯!但假若沒有武功本事,真才實料,那麼,當遇上困難和危險時,仍是難免要倚仗他人幫忙,終須還是接受別的的同情!」

他的言辭一針見血,步驚雲雖然沒有回頭,但霍步天卻瞧見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他深知這個孩子極難心動,於是繼續勸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只有我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我在世時尚可照顧你,保護你,但若我死後,你怎麼辦?」

步驚雲維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強,不輕易接受別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賞你這種性恪,而且更欣賞你的資質!所以才想傳你霍家劍法,因為……我要你以後能夠自己保護自己!」

步驚雲依舊一片沉默。

霍步天見費了不少唇舌,還是無法打動步驚雲,心中難免泄氣,逼於無奈道:「我知你不喜言語,故此你若願意學習霍家劍法的話,話毋用多說,只須回過頭來,若然不願,你這就回房去吧!」

他一邊說一邊全神注視這孩子的背影,私下閃過諸般揣測,到底他會否回頭?他不用再揣測,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步驚雲的臉,也看見了他的眼睛,他那雙自出世以來便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睛。

由那時開始,步驚雲便跟著霍步天學習霍家劍法。

他仍是不言不語,每次在學劍時只是默默聆聽霍步天講述用劍要決,及觀看其將霍家劍法示範,許多時候,霍步天僅將劍式使上一次,步驚雲便立即能夠再演一回,可知其記心甚強。

霍步天隨後更教他把劍訣融於劍法之內,步驚雲雖是小孩,但拿捏之準繩,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亞於一般學劍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還發覺這孩子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堅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練劍,即使霍步天要遠行時亦風雨不改地自行練習,從不間斷,絕不像他那兩個親生兒子般疏懶。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間,步驚雲已盡得霍家劍法和劍訣的所有真傳,只是內力尚淺,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認為只要他持之以恆地不斷練習,假以時日,必定會有一番作為。

那時候,步驚雲還只有十歲。

霍步天深感滿足,他知道,自己將霍家劍法傳給步驚雲,這個決定絕對沒錯。然而,他也不是全無顧慮,因為他發覺在步驚雲那雙冷眼下,隱隱透著一種戾氣,這戾氣似是因其受盡多年冤屈累積而成,終有一天會像山洪般爆發出來,屆時,這孩子的殺性定然會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驚雲練劍的時候,霍步天對步驚雲道:「驚覺,這套霍家劍法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不過劍旨卻以仁義為本,目的在於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應承我,將來切不可用此劍法殺人!」

他此番說話其實只想步驚雲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須抑制心中戾氣,不可濫殺無辜!

步驚雲沒有回答,但亦沒有搖頭。

霍步天當然明白,這個孩子若不搖頭,亦即默許了。

他稍為安心,其實,他早覺得在步驚雲那雙冷眼下並非全是冷意,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別人相處而已。

每次當霍步天看著步驚雲一心一意,聚精會神的練劍時,他總會念起這孩子自出娘胎以來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親早死,他的娘親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覺寄人籬下,短短十年的小命,從沒得到半點關懷和諒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別人同情。霍步天心中暗下決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會克盡父職,好好養育和提攜這個孤獨的孩子,他更使步驚雲重過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獨特的孩子總有異於常人的命運,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擺脫!

雲已無常,可惜,世事,更是無常。

終於有一天。

惡運來臨!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點著庄中事務。在日後便是他的大壽,他遂吩咐府中婢僕各辦其中,正忙個不可開交之際,霍家莊那高而堅厚的鐵鑄巨門驀地被人一腳踢翻,這條腳的主人竟然是個跛子!

只見硬闖進來人人體形肥胖,模樣古怪,左足已廢,足斷處換上鐵拐,一蹦一跳地躍進來,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頭會跳的豬!

霍步天一見此人,不禁眉頭一皺,當即問道:「這位兄台,我霍家莊與你素無過節,何解不請自來,破門而入?」

那怪人嘿嘿獰笑兩聲,神態猥鎖,道:「你爺爺我是烈焰雙怪之老二赤鼠,此行是奉霸業萬載的雄幫主——雄霸之令,前來報訊!」

霍步天一聞雄霸之名,臉色陡變,轉瞬化青,看來此雄霸並非等閑之輩!

這雄霸原來是近年逐漸威懾江湖的一代大幫天下會之幫主!據聞他在崛起之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換姓為雄霸,矢言成為一代梟雄,其真實姓名不詳。

近年來,雄霸此人不斷剷除異已,亦不住招攬武林中人,以求增強自己勢力,來對抗江湖中另一大幫「無雙城」想不到,雄霸會看中霍家莊。

霍步天強作鎮定,問:「所報何訊?」

赤鼠詭譎地笑了笑,道:「雄幫主有令,命霍家莊即日歸降,納為天下會其中一員,此後世世代代盡忠於雄幫主,不得有違,否則……」

「否則又將如何?」霍步天正色問。

赤鼠瞪目不轉,一字字道:「要把你霍家莊殺個——雞犬不留!」

霍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細想,立即義正詞嚴地回答:「好!你這就回去告訴雄霸!霍家莊向來與世無爭,僅以濟世助人為已任,絕不願牽涉入此等江湖的權力鬥爭之中,更不想接受貴幫招攬。」

赤鼠道:「好大的口氣!你這是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了?」

霍步天不答,臉上流露一股凜然正氣。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讓老子先試試你這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說罷提掌運勁,猝然向霍步天擊去!

霍步天見他適才一腿已可將霍家那道鐵門踢翻,可知內力深厚異常,豈敢怠慢,急忙縱身一躍,避過來襲,赤鼠這一掌於是擊在其身旁那張圓桌之上。

「砰」然一聲,圓桌頓時被赤鼠轟個粉碎,余屑更夾著火舌向四面八方飛散,眾家丁婢僕登時被嚇得雞飛狗走!

「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動容,蓋因其生性不好鬥爭,僅於助人脫困時才用劍,平素大都不會佩劍在身。此刻強敵當前,一個劍手居然身無一劍,情勢兇險萬分。

赤鼠打個哈哈,道:「霍老頭,你如今怕了吧?」說著再行鼓動雙掌,瘋狂向霍步天拍去!

霍步天本以劍馳名,並不擅長掌法,在未摸清對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於是左閃右叫避,赤鼠雖然掌影此起彼落,變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時間未能得逞。

兩人一攻一避,斗到內堂門外,就在此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從內堂步出。

霍步天急瞥之下,只見那身影正是步驚雲,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呼道:「驚覺!快躲開!」

步驚雲恍若充耳不聞,反向他們這邊走來。

赤鼠聽見霍步天適才如此叫喚此子,心知這孩子絕不簡單,或許擒下他便可威脅霍步天就範,當下改變主意,化掌為爪,逕向步驚雲抓去!

步驚雲竟然毫不驚怕閃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將觸及其衣角之際,他倏地把手從後送前,送的不單是手,還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窩!

這樣一送,正是霍家劍法其中一式——蕩氣迴腸,赤鼠不虞此十歲小子忽然出劍,更不料他冷靜若此,這一劍落位之准,縱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難閃避,驚愕間猝使一個鯉魚翻身,尚幸步驚雲手短劍短,此招他險險避過,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給刺破,狼狽已極!

然而赤鼠不愧為頂級殺手,應變奇速,雙足著地同時,烈焰掌勁又再如浪般湧出,猛然向步驚雲額頭拍下。

步驚雲縱然資質極高,但畢竟是個小孩,適才一擊不中,變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樣老練且快,決計避不了赤鼠這一擊,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當車!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腦轟個稀爛,驀地,一條魁偉的身影閃電攔在步驚雲身前,此人正是霍步天!

他心知烈焰掌法厲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劍迎戰,但見此刻步驚雲命在毫髮,一時情急之下,奮不顧身搶前,以自己身體為他擋這兩掌!「砰」一聲,烈焰掌勁結結實實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發出碎心巨響!

赤鼠臉色一變,反被霍步天震退丈遠!

霍步天則沉馬穩站,靜立不動,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兩個焦灼的掌印。

過了良久,赤鼠這才回過血氣,盯著霍步天及其身後仍是木然的步驚雲,喘息道:

「好一個……處世不驚之小子!料不到霍家莊竟出此異稟之人。」

霍步天略露引以為豪之色,卻依然不失劍客風範,道:「犬兒僅學得霍家劍法之粗淺皮毛,赤兄承讓了。」

赤鼠道:「你且別得意,下次老子再來之時,將會與我大哥蝙蝠一起前來,屆時合我烈焰雙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為平地!」

霍步天冷冷還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話,何不現下再來動手?」

赤鼠臉上陣青陣紫,似有隱憂,悻悻然道:「嘿!你們等著瞧吧!」

說罷運起鐵拐彈跳而去。

赤鼠去后,霍步天一直鎮定的面容驟變鐵青,一顆顆斗大的汗從他額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撫著胸口,痛得頹然跪倒!

婢僕們見狀即上前攙扶,同聲道:「老爺,你沒事吧?」

霍步天口角滲出一絲鮮血,咬緊牙根,強忍著痛楚道:「好歷害的烈焰神掌!不過我霍步天絕不相信,單憑他兄弟兩人便可以把我霍家莊夷為平地,有膽便來吧!」

步驚雲卻默然無語,他只是定睛看著霍步天襟前那兩個掌印,彷彿那兩個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東西!

赤鼠這兩掌當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閉關療傷已然過了兩天。

烈焰雙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級殺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聞之喪膽;二弟赤鼠則擅長烈焰神掌,出道以來亦從未失手,二人自歸順雄霸旗下之後,氣焰益盛,驕橫囂張,殺人更多,更狠。

這次霍步天與赤鼠匆匆一試,由於沒有使劍,只用身軀硬拼之下,立受重創。然而霍步天雖是身負重傷,信心卻未減分毫,因為霍家劍法亦非等閑,倘若有劍在手的話,未必就會輸給此二怪!

當前急務,必須先行療妥傷勢,以免他倆伺機來襲。

不過赤鼠當天離去時臉色發青,霍步天暗中推詳,論理赤鼠的傷勢比他更重,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癒,到時也已過了他大壽之期。

他一邊運功療傷,一邊思量,正在全神貫注之間,突然一雙手在其背門輕輕搓揉。

他心中一驚,但隨即感到那雙手並無襲擊之意,可能因為他在運功療傷之際,感覺較為麻木,兼雜念叢生,否則絕不會對進來的人渾然不覺。

縱是如此,這個人也是踏地無聲,手腳頗輕。

那雙手在霍步天的背門不斷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渾身舒暢無比,可是回心細思,這種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傳,他兩名兒子天性愚鈍,未能領會,只有他第三個兒子……

霍步天突地心神一動,立時收攝運功氣息,回首一望,背後的人竟然是步驚雲!

「驚覺」他深深感到意外,因為眼前除了步驚雲外,還有一碗藥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這就是冷麵背後,真真正正的步驚雲!

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著的步驚雲!

步驚雲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端起那碗藥茶,遞給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虛弱的時刻,霍步天但覺一股熱血攻心,眼眶一濕,道:「孩子,這葯……

是你煎的嗎?」

步驚雲點了點頭。

霍步天感極而笑,緩緩接過那碗藥茶,跟著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可是他卻甜在心頭。這碗茶,代表了步驚雲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盡,凝目望著步驚雲,他終於感到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盡在不言之中。此刻,步驚雲已真正成為他的兒子了。

他的淚在眼眶內不斷打滾,似要奪眶而出!為怕在孩子面前老淚縱橫,霍步天避開了步驚雲的目光,道:「謝謝你!」

步驚雲微笑不語。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裡的和風,絕對不可能會發生。

可是卻偏偏發生在霍步天的眼前,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見步驚雲的笑容。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步驚雲似是不想再打擾他運氣療傷,正欲退下。

當他退至門邊時,霍步天忽然道:「驚覺,明天便是我大壽之日,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獨個兒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換上像樣一點的衣裳,坐在筵席之上,讓我把你介紹給所有親朋們認識,我霍步天有一個了不起的兒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處,原來只得這個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步驚雲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這個孤僻獨特的孩子,到了最後,也甘願入群了。

霍步天不禁老懷安慰。

眨眼之間,已是霍步天大壽當晚。

霍家的大門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舊張燈結綵,鑼鼓樂聲喧天震地,吉慶滿門,好不熱鬧!

到賀的賓客盡非武林中人,全屬霍家莊的親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傷初愈,雖然有點吃力,但仍有一臉笑容,他是由心笑出來的。

因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賓客都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霍驚覺。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趨前,急道:「老爺,不得了啦!,小少爺不見啊!」

霍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說話,道:「什麼?」

福嫂道:「剛才我想拿套新衣給小少爺替換,才發現他房中已空無一人。」

在旁的梧覺和桐覺聽見如此情形,難免幸災樂社禍,桐覺悟在梧覺的耳邊說:「大哥,看來油瓶是因怕要面對這樣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梧覺目露鄙夷之色,道:「畢竟,狗始終是狗,怎可以用兩腿走路?」

縱然二人只是竊竊私語,但以霍步天的功力,豈會聽不到此番說話,當下不禁雙眉倒豎,目光如炬望著自己兩個兒子,道:「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二人但老爺所言,臉色一紅,也沒多話。

霍步天目露堅定神色,道:「我絕對信任這個孩子!他昨日既已點頭,便絕不會食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福嫂見老爺如此堅信不移,只得唯命是從,正想舉步出門,斗然間,十數名家丁如斷鳶般給拋了進來。

十數名死了的家丁!

眾賓客乍見那些家丁們血淋淋的屍首,不禁嘩然尖叫!

霍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見這些家丁全都死於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准,全是一刀致命!

驚愕之間,兩條人影已驟現門前,其中一個赫然是那天來招降的赤鼠,另一個容貌枯槁,雙目失明,然而馬步沉穩,顯見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馬當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恭喜霍莊主大壽之喜!」隨即又哭喪著臉,轉調道:「更賀喜霍莊主滅門之喜!」說罷突然舉掌發勁,向那群賓客身上轟去!

烈焰掌法霸道無倫,那群賓客又不諳武,掌風掃過他們身上,迅速著火,頃刻之間,不少人慘被焚身,慘號撕天!

霍步天眼見他出手如此兇殘,怒道:「你們只是沖著霍某而來,別要濫殺無辜!」

赤鼠道:「霍老頭,雄幫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殺人雞犬不留!今天在霍家莊內的所有人,絕對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出去!」

霍步天道:「好狂妄!你的傷已經痊癒了?」

赤鼠嘻皮笑臉地道:「承蒙霍莊主關心,小弟的傷早已為吾兄所治!」

霍步天的目光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問:「這位一定是聞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傳言,蝙蝠只為銀兩殺當事之人,絕不幹賠本買賣而殺害無辜,不知此話當真?」

蝙蝠冷靜地答:「當真」

霍步天深深嘆了口氣,道:「那霍某今天當可放心,蝙蝠先生不會殺害這裡的人,這只是我與你們之爭!」

蝙蝠道:「你錯了。」

霍步天一愣。

「此處所有人頭都有價,雄幫主說,一干人等,頭顱均值三千兩!」蝙蝠道。赤鼠插口道:「而你,霍步天,你的頭顱值三萬兩!」

「兩」字出口同時,赤鼠已騰身而起,又再沖向人群,揮掌便要將眾擊殺。

霍步天大吃一驚,急忙拔出佩劍,奮不顧身地揮劍抵擋赤鼠擊向賓客的攻勢,豈料在旁的蝙蝠同時出手!

刀光一閃!

這一刀,逼開了霍步天的一劍,赤鼠頓沒阻撓,掌勢迅速轟向眾人身上!

瞬息之間血花四濺,凄歷異常!

霍步天心中顧慮眾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聲,已然給蝙蝠划中一刀……

應在霍家莊殺戮連場的當兒,步驚雲正在距霍家莊不遠的小山崗伺伏著。

他在等,靜靜的等。

靜靜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專長。

自出娘胎以來,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個真正關懷和了解自己的人,這個人可以是一個父親,或許是一個母親,甚至是一個知已,一個朋友!

他終於等到了霍步天這個父親,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現,今天,他只是在等另一樣的東西——一頭狐狸!

步驚雲每日均會在此小崗上靜坐片刻,每逢夜色漸濃時,一頭全白的狐狸總會到此山崗上閑逛,於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叢內,靜候著它的出現。

這頭白狐,將會是他送給霍步天的賀壽禮物!

步驚雲如此作,並非希望霍步天在賓客面前稱讚他,而是希望他能在賓客面前以子為榮!而在把這頭白狐送給霍步天的同時,他更會喚一聲爹,這將會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聲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時,他本已想喚他作爹,不過回頭一想,如果在壽筵時才首次喚他,霍步天定會倍添開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際,那頭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邊閑踱一邊覓食,猶不知自己已招殺身之禍。

驀地,一柄短刀從草中飛出,正中那頭白狐腰腹之間,它登時慘嚎一聲,四足發軟仆跌,掙扎了幾下,終於不再動彈,玉殞香消。

步驚雲此時便從草叢中躍出,臉上瀰漫著一層戾氣!

他本不想下此殺手,可是為了使霍步天高興,也顧不得這許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離那白狐的腰腹時,不遠的霍家莊忽然烈火焰衝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飄蕩著血紅的流蘇,就連步驚雲所處的小山崗亦給照得通紅。

步驚雲極目遠眺,只見霍家莊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麼會這樣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記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來招攬之事。

當下刻不容緩,隨即掮起那頭白狐,疾奔回去。

血,恍如河水般湧出門外!

門前懸著的那對大紅燈籠,也給衝出門外的火舌燃著,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與世無爭的霍家莊在頃刻之間,慘變人間地獄!

縱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驚雲亦無所畏懼,他誓要跳進這人間地獄中,尋回他惟一的父親——霍步天!

沿路所見,地上滿是被火燒焦的屍體,步驚雲發現悟覺和桐覺的屍體正在火堆中焚燒著,還有福嫂,還有經常在霍家莊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為!

不單是赤鼠,還有其兄蝙蝠,和那個元兇雄霸,是他們把霍家莊變成人間地獄!

縱是慘變陡生,步驚雲的臉容依然鎮定如常,他只是忙著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給他,他還要叫他一聲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驚雲終於隔著火望見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與蝙蝠及赤鼠周旋著,整個霍家莊,僅餘下他一人在獨力應戰。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滿是刀傷及掌印,他已距死不遠,必敗無疑!

他還在打什麼?他為什麼仍在強撐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個人?還是因為他仍未發現他的屍體,他的心始終在記掛著一個兒子?一個不是他兒子的兒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個轉身,剛想擋開蝙蝠一刀時,他那滿布紅筋的眼睛,隨即看見了他!

步驚雲冷靜地卓立著,仍是掮著那頭白狐,霍步天於此閃電般之間,他忽然明白了。

這孩子並沒失信,也並沒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來得太早了,他應該待烈焰雙怪離去后才回來。

步驚雲已無法控制心中那份衝動,無論自己生死與否,他也要撲上前去,他要叫他一聲爹!這抑壓多時的一聲爹,他一定要叫出來,他一定要霍步天聽見!

但當他剛想蹈火而過時,突聽霍步天「吼」的一聲,蝙蝠的利刀已貫穿他胸膛而過,接著紅刃抽出,蝙蝠閃電加一刀,霍步天的頭顱赫然被斬下,一碌一碌地滾到步驚雲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滿暖意,像是在叫步驚雲快點逃……

步驚雲的血像是即時凝結,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個字也沒法叫出來,他只是獃獃地望著腳下霍步天的頭顱!

即使現下可以叫出來,亦已經太遲了。

這個曾經對其百般愛護,使他感到人間仍有半點溫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賀禮,再不能聽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說話!

他後悔,後悔自己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說幾句話!直至他死為止,他只對其說了三句話!

只得三句話!

是誰毀了這個他棲身的家?是誰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毀?又是誰將他再次推下無邊寂寞的深淵,每晚都在苦候著遲遲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這兩個滅絕人性的兇手!還有那個天殺的雄霸!

步驚雲沒有呼叫,因為根本無人再會理睬!

仍然沒有眼淚,因為哭泣已無補於事!

他惟一想的僅是報仇,為霍步天報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體內奔竄,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顫抖,他的小臉比身上更為平靜,死寂。

最可怕的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無表情,五內卻在絞痛翻湧之境!此時,蝙蝠已一邊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邊道:「嘿!只怪你不識抬舉,否則你霍家莊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說著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幾下。

赤鼠則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頭顱,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見步驚雲一個小孩靜立當場,奇道:「咦?又是你這小子?你還沒有死?」隨即運勁欲一掌爆其腦門,步驚雲居然不閃不避,更轉身以背上的白狐擋他來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著,縮手不及,手掌已插進白狐體內,且還給白狐的身體緊緊箍著,一時間抽手不得!

就在此時,那邊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傢伙頭顱,回去獻給雄幫主!」

步驚雲乍聽蝙蝠所言,登時明白他倆的動機。他絕不能讓父親的頭顱落在仇人手中再受屈辱,於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滾,順手一推,竟將霍步天的頭顱推進火海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見霍步天的首級被推進火海之中,不禁驚呼一聲,因為雄霸向來心狠手辣,若然不見霍步天的頭顱,決不會放過他兄弟倆,於是不顧一切,即時展身躍進火海之中,誰知火海旁已有一條小小身影提著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夢也沒料到步驚雲有此一著,「刷」的一聲,那刀竟然穿心而過!

「大哥!」赤鼠在死前猶在殺豬般嘶叫,他終於得到了報應。

蝙蝠縱然聽覺靈敏,一直卻因步驚雲呆立不動,所以不知場中已多了一個小孩,此刻驚聞赤鼠慘叫,隨即分辨方位,趕上前捉著步驚雲,喝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霍步天之子——霍驚覺」步驚雲一定要讓人知道霍步天還有一個至今還未叫過一聲爹的兒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斬草除根!你這就趕去陪你老爹吧!」說著一腿將步驚雲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獅上,石獅當場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勁何等驚人,這一腿步驚雲委實吃得不輕,當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見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過來,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這一刀,他死定了!

就在間不容髮之際,他突又看見了塊小石子破空飛至,「當」的一聲,竟輕易地把蝙蝠手中兵刃彈脫!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穩,斷不會被人單用石子便可將刀彈脫,而且與此同時,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點,全身立即動彈不得!跟著此三穴赫傳出「喀勒」聲響,蝙蝠「吼」的一聲,心知自己畢生功力盡數被廢!

步驚雲的腦海已開始迷糊,但仍聽到一個小孩的聲音道:「師父,這孩子可憐得很,讓我們救救他吧!」

一個沉厚的聲音應道:「好。」

當下,步驚雲感到被人抱了起來,來抱他的人是一個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張十分可愛的臉。

他終於昏了過去。

在旁的蝙蝠渾身在冒著冷汗,因為當今武林之中,從沒有人可在一招之內把他輕易制住,且還廢了他的武功,就連被譽為武功蓋世的天下會雄幫主亦不行。此人卻可在舉手投足間輕易辦到,可知武功高絕!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於死地,但並沒如此。

蝙蝠還感到身旁一陣柔風吹過,他耳覺極敏,細聽之下,知道那絕世高手和他的徒兒已抱著霍家幼子離去。可是,蝙蝠卻並沒有鬆一口氣,因為他如今武功被廢,又不能帶著霍步天的首級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無異是一個死人!

試問一個死人,可還需要鬆一口氣?

秋色八月,霧鎖煙濃,在那煙霧深處,有一條水聲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著一間樸素石屋。

時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楓樹漸紅,碧水縈迴,襯得這間石屋更是孤絕,迷離。

當步驚雲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第一個感覺就是,他還沒有死,他還有復仇的機會!

第二個感覺就是,他身處的這間屋子,布置得相當簡潔素凈,屋子的主人定是一個不拘小節,性情孤高的人。

他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個白衣小孩所救,還有他聽到一個沉厚的男子的聲音。

到底是誰把他救回來的呢?誰有這麼驚世駭俗的武功。可以從蝙蝠如此厲害的殺手刀下將他救出?

步驚雲也不多想,只是緩緩坐起,隨即感到渾身酸軟無力,顯見新傷未愈,不過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顧,發現室門半啟,在那半啟的斗縫中,他可以瞥見門外是一排低矮的籬笆,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在那昏黃的夕陽下,一個小孩正蹲在籬笆旁喂飼數只雛雞。

這孩子正是那個白衣小孩!

那個白衣小孩忽地回過頭來,瞧見步驚雲已下床,連忙向大門彼端道:「師父,那孩子醒過來啦!」

他朝著說話的那邊剛好被門遮蓋,所以步驚雲瞧不見他和誰說話,只聽見門後傳來一個聲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葯給他服下吧!」他的嗓門低沉而渾厚,卻又有股令人安詳的感覺,步驚雲自然認得他的聲音,正是這個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點了點頭,即時奔進屋內,把桌上的一碗葯端到步驚雲跟前,微笑道:

「你已昏迷了一晝夜,先喝下這碗葯吧!」

至此,步驚雲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臉,眼前這人朗目疏眉,年紀和自己相若,但臉上卻流露一股溫文爾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頭垢面,粗衣麻布,猶如公子與走卒之別!

然而步驚雲並沒有自漸形穢,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著那碗葯。

葯色濃而墨黑,深不見底。雖是一碗尋常的療傷茶,但在那茶水當中,他似是看見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壽前夕,他也曾親自為其煎了同樣的葯。

可惜,此際藥茶無異,人卻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驚雲的心頭不禁一陣抽痛!

白衣小孩見他一言不發地呆望著那碗藥茶出神,並無伸手接之意,似是對自己頗為防範,遂道:「別怕!我叫劍晨!我和師父對你並無惡意,此葯只是助你快些復原罷了!」

他的談吐異常誠懇,可是步驚雲因在憶念著霍步天,霎時間竟然沒有回答。

劍晨見他沉靜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時,那個沉厚的聲音突然又在門邊響起,道:「你受傷非輕,卻可在晝夜間醒轉,可見體格非凡!」

步驚雲回頭一望,但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已悄無聲息地步進屋內。

那漢子正背對屋外夕陽,昏黃的夕陽映照下,步驚雲僅見那漢子一身烏黑素衣,唇上蓄著稀疏小胡,雙目流露一種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儀。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飽歷無限滄桑……

步驚雲隨即神為之奪,心想世間竟有此等氣度之人。霍步天比這此人,是多麼的平凡,可是他還是惦記著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話……

那黑衣漢子也是定睛注視著這個滿臉冷意的孩子,他意外發覺,這孩子的眼中除了冷意外,還帶著無限的哀傷,那是一種無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傷。

黑衣漢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見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無論多大的悲傷始終還是會逐漸過去,你還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藥,待療好傷勢再說?」

他的話像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驅策著步驚雲接過那碗葯。

他把葯接過後便將之一口喝盡,並未因葯苦而動容,過去的十年,他已喝過不少苦,何懼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療傷,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為霍步天報仇。

那黑衣漢子俟他喝罷,繼而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眼前漢子是救命恩人,步驚雲不能不答,遂道:「霍驚覺!請問叔叔高姓大名?」

他自認是霍驚覺,而不透露原名叫步驚雲,僅為要紀念霍步天;隨即又記起要有恩報恩,於是一反常態相問黑衣漢子的名字。那黑衣漢子淡淡的道:「我沒有名字。」

步驚雲一愕,心想世上怎會有沒有名字的人?但也沒再追問下去,因為江湖異人不願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強人所難。

劍晨見步驚雲開口說話,不由得喜極忘形,拉著步驚雲的手,雀躍道:「好哇!終於說話了,我初時還真擔心你是個啞子呢!」

步驚雲從沒習慣與人如此接近,連忙甩開劍晨,怔怔的望而卻步著這個溫文誠懇的孩子。

劍晨對他的防範不以為意,繼續問:「你既非啞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聲啊?」

童言無忌,劍晨不諳世故,只是自顧發問,步驚雲本想如前般不答,但聽其提及滅門慘事,忍不住道:「哭,根本無補於事!只有冷靜,才能伺機報復!」他自出世以來從沒哭過,故此這句話人由心而發,宛如細數家常一般,表情氣定神閑。

然而此話聽在劍晨耳中,卻令他異常錯愕,他想不到眼前這個與自己同齡的男孩,性格會倔強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漢子聽罷,不置可否,過了良久,才道:「驚覺,你暫且先留下療傷再說吧!」

步驚雲輕輕點頭,他不點頭也不行,他已無選擇的餘地。

就是這樣,步驚雲便在這溪畔小居暫住下來。

他其實並不想寄人籬下,可惜天地雖大,一個懷傷的孤雛卻苦無立錐之地。

寄人籬下總有諸般不便,就如這個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進入,劍晨曾對步驚雲提及,他師父絕不許任何人進入屋后的一間石室,因為那裡放著一些重要的東西!

除此之外,這對師徒待步驚雲尚算不錯,那黑衣漢子平日雖沉默寡言,但每當步驚雲與其眼神接觸,他就感到這黑衣叔叔並不討厭自己,更可能因步驚雲與他同是不喜言語,兩人之間似乎存著一種奇妙的認同感。

劍晨的性格則是較為積極,不過他對其師頗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說話。反而步驚雲出現后,劍晨總愛找其聊天。縱然步驚雲從沒張口答他,他似乎仍是樂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從劍晨自述聽來,步驚雲才知道「劍晨」一名並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師父為其所取,原來黑衣漢子在納其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劍道修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為他取名「劍晨」云云。

他師徒倆雖是用劍,但步驚雲自入住以來,從沒見過那黑衣漢子傳授劍晨劍法。

劍晨平日大都在喂飼雛雞,打掃小居,而那黑衣漢子更是神秘,經常不知所蹤。

然而有一天,步驚雲曾見他閑極無聊地拉著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蕭索蒼涼,可是一經其手,琴音益顯蕭索,更添蒼涼,宛如傾訴著拉琴者無數顯赫的往事,無盡慘痛的回憶。簡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漢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無奈蒼涼?瞧他那漸白的雙鬢,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歡離合已經過去,他彷彿早已不應生於世上。

他本應是一個已死的人!

一個無姓無名的死人!

就在步驚雲住下來的第三晚,他終於發現了這對師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來早已就寢,可是睡至子時,忽然給一陣異聲弄醒!

異聲來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門,透過狹隘的門縫中看出去,竟發現那黑衣漢子正在園中教導劍晨學劍。

月明星稀,皎潔的月色下,劍晨正手握木劍練得大汗淋漓,看來甚為辛苦。黑衣漢子則坐在一張竹椅上,默默望著徒兒練劍,並不作聲。步驚雲發現劍晨的身形雖見生硬,但舞動著的劍法卻是精妙非常,每一劍皆蘊藏無盡變化和后著,實是深不可測。比之霍家劍法,不知還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劍晨能將劍式神髓盡數發揮,威力自是無窮。

可惜步驚雲僅見劍式,未聞劍訣,故此縱然能強記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時,劍晨手中木劍舞至半途,斗地劍影交織,半空中霎時閃現無數縱橫交錯的劍光,凌厲無匹,好霸道的一劍!

步驚雲精神為之一振,忖道:「世間竟有如此好的劍法?」

劍勢本在逐漸增強,可惜頃刻間突告轉弱,劍光亦隨弱勢冉冉消失。只見劍晨跪在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漢子問道:「晨兒,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劍訣了嗎?」

步驚雲眼神一亮,原來此招名為悲痛莫名!

劍晨面露愧色,搖了搖頭,當下把悲痛莫名的劍決念了一遍。

步驚雲但覺適才劍晨所使的劍式之中,以此招最為凌厲,最為可怕,此刻驟聞劍決,知道機不可失,即時把其默記於心。

只聽黑衣漢子道:「劍訣是念對了,但你卻仍未領會悲痛莫名的劍意,可惜,可惜!」

劍意?步驚雲心想,這一式竟然還有劍意?它的劍意到底是什麼?

劍晨也在咀嚼著師父此番說話,琢磨之間,黑衣漢子已然站起,道:「晨兒,此際你要以夜當日地練劍,你仍務須忍耐,否則難成大器。」

劍晨早在擔憂師父會怪將下來,但聽他如此說,不禁鬆了一口氣,連聲稱是。那黑衣漢子突然朝步驚雲那邊望了一眼,跟著便轉身回自己房去。

黑暗之中,步驚雲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劍式和劍訣再念一遍,只覺此招奧妙無窮,但總覺當中還欠缺一些什麼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劍意?

如是這般,步驚雲一連看了三晚,他的傷勢其實早已痊癒,然而仍未有離開此處之念,因為他已深深迷醉於這些精妙的劍術里。

每一晚,劍晨皆是極其努力地練,其他劍法也已練得頗為精熟,可是偏偏就是那式悲痛莫名,總是使將不出。黑衣漢子也沒逼他,可是每當看見劍晨練對悲痛莫名時,他眼神中似隱含無限哀傷……

直至第四晚,劍晨愈練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劍招尚算純熟,到要使出悲痛莫名時,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劍赫然墮地!在旁的黑衣漢子卻面不改容,一切似乎已在他意料之中。

劍晨羞愧得無地自容,頹然跪下道:「徒兒不才,練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招之竅門。」

黑衣漢子並沒有即時回應,過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須由內發外,憑心意會,晨兒,你何必操之過急?」

步驚雲瞧見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這黑衣叔叔人劍法如此神妙,若能得其傾改囊相授,必定可將那元兇雄霸手刃。」

說雖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漢子收他為徒?

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漢子收他為徒,就必須展示自己本身的資質和實力,如果能夠勝過劍晨,機會就更大,可是劍晨所習劍法極為高深,他自知霍家劍法非其敵手,幸而劍晨尚未熟練那些劍法,而自己則早熟霍家劍法,未必會敗!

一念及此,步驚雲心中升起一陣衝動,也不細想,拿起門邊一根竹棒便躍身而出!

這一躍立時驚動劍晨,他不禁錯愕道:「啊!驚覺,你……你還沒有睡嗎?」心中思量步驚雲到底有否窺見自己練劍。

黑衣漢子卻冷靜如昔,似乎早已察知這孩子窺看了多晚,步驚雲走到他跟前,突然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劍法真傳,未知可否賜教?」

他言辭簡單,來意卻最是令人明白不過,這句話是向劍晨挑戰!

黑衣漢子望著步驚雲那雙倔強的眼睛,考慮片刻,才轉臉向劍晨道:「霍家劍法以仁義為本,晨兒,你就和驚覺切磋一下吧!」

劍晨面泛猶豫之色,道:「師父,驚覺傷勢未愈,恐怕我一時錯手……」說著朝步驚雲望了一眼,只見他一臉悍然神色,並不如他想象的滿面病容。

黑衣漢子道:「別怕!習劍多時,正欠缺臨陣經驗,試試何妨?」

兩個小孩一聽黑衣漢子所言,立時相互一望,凝神戒備!

「但點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漢子道。

劍晨即站起,平劍當胸,流露一股劍客之氣度,對步驚雲道:「既然如此,驚覺,請指……」

教字還未出口,步驚雲已發先機,一劍頓時殺到!劍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極限,因為他自知霍家劍法不及對手劍法,惟有制敵在先,方有勝望,於是率先搶攻!劍於剎那間刺至劍晨眼前,劍晨雖是首次與人較量,卻無慌惶之色,相反更是鎮定自若。

「啪」的一聲,木劍擋著竹棒,步驚雲更給其反震開去!

二人甫交手便優劣立見,劍晨在師父悉心栽培下,不僅劍法奇精,就連內力亦較步驚雲略勝一籌,坐在一旁的黑衣漢子不禁心中暗贊:「晨兒氣度從容,這一劍破得乾淨利落!」

步驚雲則呆在當場,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劍也給劍晨擋開,且自己更被震退,霎時之間,一顆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劍晨禮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讓。」

步驚雲心知難是其敵,可是現下認輸,便永無勝望,那黑衣叔叔更會瞧他不起。

打,雖然會敗,但不打,就必敗無疑!

心念及此,當下再使霍家劍法攻向劍晨,此番攻勢雖不及第一劍快,但出招縝密,勢道更是凌厲,招招絕不留情,然而劍晨身手異常敏捷,抵擋自如。

黑衣漢子瞧見步驚雲如此使招,心道:「驚覺節節搶攻,不留餘地,這般辛辣,確是後輩中少見!」

又見劍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讓,又想:「晨兒品性厚道,卻嫌略欠學劍者的進取心,實是美中不足!」

正難分難解之際,步驚雲見劍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覷自己,更激發他戾氣盈胸,劍勢益趨狠烈!兩人對拆十餘招后,劍晨心中暗思:「如此糾纏下去不是辦法!若給步驚雲偶然尋著破綻便會一敗塗地,到時怕會有負師父之教養深恩,我不能敗!」劍晨既這樣想,頓將手中劍脫手擲出,再撞反彈向步驚雲,正是其師所授的其中一式劍法——

「莫名其妙」此招刁鑽巧絕,能以難以意料的方位回襲敵人,步驚雲不虞有此一著,右腕隨即中劍,手中竹棒更被擊脫!

「啪啪」兩聲,竹棒當場墮到地上,就像步驚雲的心,也快要墮到地上粉碎!勝負已分?

步驚雲獃獃的站於原地,他敗了?還是以他的劍法,根本無法可以贏得劍晨?倘若敗給劍晨,他一切報仇的希望必將灰飛煙滅!

他不甘心!

霎時之間,他多年來的種種辛酸,與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坎,要他不能不發!

他絕不能就此罷休,他要怨恨蒼天,怨恨命運!怨恨天地間的萬事萬物!

恨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驚雲臉上驀地一陣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

對了!是劍意,悲痛莫名的劍意!他終於明白了!

他閃電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躍上半空,他要再戰,他要不擇手段,甚至用上對手的劍法!

仇深似海!步驚雲背負著排山倒海的悲痛,瘋狂地使出這一式——悲痛莫名!頃刻,四周樹木竟似為之式所感動,沙沙作響,宛如懷著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與痛在步驚雲的心中不斷充盈交織,他手上所使的劍影頓然化為縱橫交錯的劍網,鋪天向劍晨蓋下去……

劍晨見步驚雲從半空撲下時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錯愕當場!

就連一向冷靜的黑衣漢子亦有少許變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裡偷學,悟性奇高!」

劍晨雖然驚愕,但不愧是練劍奇才,對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穩立地上使出悲痛莫名來抵擋,閃電間,地面又升起另一劍網,迎向步驚雲的劍網!

漫天劍網相碰,登時不絕發出「啪啪」的刺耳響聲!

劍晨早已習練此式多時,本應較步驚雲更為熟練,可惜,他自幼蒙師父悉心提攜,可說天生便是寵兒,他心中並無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劍網立即潰不成軍,手中劍亦給步驚雲的劍網所制,步驚雲順手一挑,木劍即時脫手,疾射向正在觀戰的黑衣漢子,劍晨大吃一驚,高呼道:「師父,小心!」

那黑衣漢子一直都在看著二人同時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覺木劍已撲面而至,心中還在細想:「如果非因霍家劍法與我的劍法在造詣上實有一段距離,那麼,以驚覺的資質,絕不較晨兒遜色,可惜,他的劍勢中卻含無比戾氣,這股戾氣將會令他……」想到這裡,那柄木劍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兩寸之位,他雖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卻閃電般落在木劍之上。驀地,整柄木劍竟給扭曲,墜到地上!

他這一著以目曲劍,修為之高,當世無雙!劍晨怎料到自己師父的武藝已至如斯高深境界,步驚雲更是驚絕,世間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傾囊傳授,報仇指日可待!

當下步驚雲不再遲疑,他從不願屈膝不前,但為霍步天,卻即時跪於黑衣漢子跟前,道:「請叔叔收我為徒!」他平素不善辭令,此時更是不知應該說些什麼,只是痴痴地低下頭,等候黑衣漢子的答覆。可是過了許久,仍未見其回答。良久,忽聽得劍晨道:

「驚覺,起來吧!」

步驚雲這才翹首,發覺那黑衣漢子早已不知所蹤,眼前閃過一陣憂鬱。

劍晨怎會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師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沒拒絕你,就暗示一定會好好考慮的!」

步驚雲望著黑衣漢子的寢室,並沒作聲。

夜涼如水。

那黑衣漢子仍未就寢,他只是憑窗眺望著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塵往事……全因為他今夜瞧見了步驚雲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還記得,這一式,創於那一年……

那年他劍術修為已達巔峰,聲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結怨太多,終於惹下禍端。

某次他離家遠行,回來后竟發覺愛妻已被仇家所殺,他甚至不知道是哪個仇家所為,要報仇亦不知向誰報去!

他緊緊抱著愛妻的屍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傷痛欲絕,但卻欲哭無淚!他寧願自己可以大哭一場,可是卻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淚……

他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並不需要淌淚,當一個人已到達悲痛的頂點而淌不出眼淚時,那份悲痛才是最難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著滂沱大雨,他再難壓仰心中的悲痛,於是抱起妻子已在發脹的屍體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瘋狂地舞自己的劍!

既然沒法痛哭,他逼得要將自己所有的悲痛盡情泄在劍上!

他於是創出這一式為情而生的一劍——悲痛莫名,立把方圓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數摧毀,雨點亦無法在其錯綜複雜的劍網範圍內著地!

這就是悲痛莫名!

其後,他因過度悲痛而悟到世事盡屬虛空,遂借死退隱,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為悲痛莫名的創念原在於劍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劍意已凌駕於劍式及劍訣之上,故此用劍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發揮個中神髓,黑衣漢子感到劍晨苦無所成,皆因這孩子從未經歷變故慘事,心中實無悲痛,再練也是枉然。

步驚雲卻能於偷學后,再將自身不幸代入劍招之中,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這樣的一個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時日,必定能將劍道發揚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驚雲的冷麵背後,還滿含屈怨,仇恨和戾氣,似是未能忘卻前塵,倘若他一朝劍藝得成,恐怕……

真是費煞思量,教,還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個決定。

翌晨,當步驚雲剛剛下床的時候,便聽見屋外傳來一陣異聲,於是走來看個究竟,只見劍晨已在黑衣漢子的教導下練劍。

步驚云為之愕然,早前他倆為怕其識破而在夜半秘密練劍,如今卻公然於清晨練武,實令人大惑不解!

劍晨一見步驚雲,即時開朗地展顏一笑,道:「驚覺,你早!」

那黑衣漢子一直背向步驚雲,此際驀然回首,目光滿含暖意,道:「驚覺!你也過來這邊,瞧瞧晨兒練劍吧!」

步驚雲萬料不到他會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應了一聲「是」,跟著便走了過去。

那黑衣漢子溫然一笑,隨即教導劍晨,道:「劍法要訣,乃是形意相隨,不能徒具姿勢……」

步驚雲站在其身畔,一邊聽著他侃侃而道,一邊看著劍晨舞個不停。

這個黑衣叔叔的心意,他當然心領神會,臉上不禁泛起一絲少有的喜悅之色。這個黑衣叔叔似乎是繼霍步天後,第二個善待他的人。

這次,他絕不能錯失機會!

於是,步驚雲每天都站在黑衣漢子身畔旁聽,他只是旁聽,那黑衣漢子並沒有直接教過他,也始終沒再說要正式收他為徒。

步驚雲反正已無別處可去,也樂得聽其談劍論道,多學一些關乎劍道的東西。有許多東西是霍步天並沒提及的,譬如那叔叔會說,劍道的最高的境界並非人劍合一,而是人劍兩忘!步驚雲連人劍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論人劍兩忘了。

對其而言,劍法及劍訣已極博大精深,彷彿遙遙也學不至盡頭,更莫要妄想達至人劍合一或人劍兩忘境界!

除了練劍以外,由於中秋佳節漸近,那黑衣漢子有回還帶他和劍晨到就近的市集辦貨,步驚雲始知道他原來在這繁囂的市集內開有一間客店,名為「中華閣」

中華閣?他如此的不平凡,卻是一間客店的老闆,內情確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時候,三人經過一座破落的山神廟,劍晨忽爾童心大作,建議道:「師父,時近中秋,徒兒想往山神廟許個願,可以嗎?」

民間的風俗已深入民心,縱然是白衣的劍晨也不例外,黑衣漢子雖是不語,卻並不反對。步驚雲似乎不大願意踏進神廟,但亦沒有違逆。

荒山古廟,乏人問津,連廟祝也蹤影杳然。座上菩薩積滿塵垢,蛛絲盤結,也瞧不清是何模樣,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薩。

神案前更無香燭,劍晨也不以為意,亦不顧忌自己一身白衣,就這樣跪在地上,雙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薩道:「信男劍晨,求菩薩保佑師父身體安康,更求菩薩保佑師父能收驚覺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彷彿已不再是一個學劍的男孩,而是如一個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著上蒼為他雙親多添平安。

他雖只是喃喃低語,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漢子和步驚雲仍聽得十分清楚。

黑衣漢子聽罷,欣慰之情溢於表上;步驚雲見劍晨如此關懷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劍晨還羅羅嗦嗦的不知說了些什麼,忽然對步驚雲道:「驚覺,你怎麼不一起求神?

難道你不想師父收你為徒嗎?」

步驚雲有感於他適才一番誠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於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問神,先自問心!」

此番話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劍晨閱歷尚淺,當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語的黑衣漢子聽罷卻是深深一陣感觸,隨即問道:「驚覺,你這話是從哪聽來的?」

步驚雲道:「我自己說的。」

那黑衣漢子微微動容,想不到一個孩子竟可說出這樣的話,於是又道:「那我亦不問神,我來問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麼?」

步驚雲冷冷凝視座上菩薩,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漢子更是一怔,問:「你為何要恨天?」

步驚雲默然,他本來也想黑衣漢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來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對蒼天造物之恨!

他繼父霍步天一生盡行仁義,結果身首異處,慘遭滅門!但那個雄霸卻可逍遙快活,顯赫江湖。假若蒼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薩,那為何不還霍步天一個公道?

到底天道何公?

黑衣漢子瞧他滿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這個問題,於是轉問道:「除了恨天,你還恨誰?」

步驚雲登時血氣翻湧,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齒地道:「雄霸!」

「為什麼?」

步驚雲已不想再解釋為什麼,再解釋也是沒用,他只是望著黑衣漢子,義無反顧地道:「此人非殺不可!」

那黑衣漢子與他對視良久,終於朝天倒抽一口涼氣,嘆道:「很好……很好……」

他說著已先自步出廟外。

八月十一

劍晨整個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紗糊著花燈,似是其樂無窮。此等孩童玩意,每個孩子也是愛不釋手,劍晨只得十歲,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驚雲是例外,他正抱膝坐於門邊,看看劍晨在忙個不亦樂乎,也不知其樂趣何在?

劍晨還一邊忙邊問步驚雲道:「驚覺,你橫豎閑著無聊,不若也來造一個吧?」

步驚雲並沒答話,逕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閑逛。當他至屋后時,才記起劍晨曾向其提及,其師絕不容許任何人擅闖屋后那間石室,因為內里放著一些異常重要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驚雲本沒有什麼好奇之心,但當他那石室門外路過時,他忽然感到內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滲透而出!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趨近門前一看,竟見室門並未上鎖,於是順勢推門,隨即發覺室內一片昏暗。

他連忙取出火摺子點亮壁上油燈,登時眼前一亮!室內赫然掛滿各式各樣劍,有長的,短的,曲的,闊的,蛇形的,還有斷的,少說也有二十餘柄!

然而這些劍全都沒法吸引步驚雲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著的劍上。

那柄劍外觀十分平凡,劍鞘古拙無光,卻流露著一股異常感覺,使人一望便知是一柄絕世神劍。

不單是一柄絕世神劍,還一柄散發浩然正氣的絕世神劍!

步驚雲也不知為何,不由自主地向著這柄劍走近,手心一直在冒著汗……

這柄劍的劍氣看來並不歡迎他,它那浩然正氣,似是在抗拒著他一身的戾氣!正因這柄劍在抗拒,更激發起步驚雲那股狠勁,他忽然咬緊牙根沖前,閃電提起那柄寶劍!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立時涌襲他的心頭,那是由劍中發出的,像是在警告步驚雲,千萬別拔出它,否則……

步驚雲偏偏不管,他不顧一切地一發蠻力,立時把劍從劍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驀地,劍鋒光芒在昏暗中暴綻四射,照得室內猶如白晝!這柄劍,果然是光明正義之劍!

這柄劍根本不屬於步驚雲,因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長,他的仇恨,根本和這柄劍背道而馳!

步驚雲這樣強行拔劍,劍上那股襲人感覺竟然的他震至吐鮮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強忍,一手拭掉嘴角血絲,他誓要把劍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於黑暗,為什麼他不可以同樣地擁有光明?

如果這就是他的命,他寧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戰命運!

步驚雲正自和劍對抗,突地,背門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驚,難道給黑衣叔叔發覺了?於是急忙回頭一看,卻見劍晨正立於其後,目露愣色地道:「驚覺,你怎麼擅自進來,還將師父心愛的英雄劍把玩?讓我為你放回它吧!」

劍晨驚慌地取過他手中的英雄劍,隨即把劍放回原位。步驚雲默默地注視劍晨的臉,只覺他臉上除了少許惶色外,並無異樣或不妥。

這柄英雄劍,似乎並不抗拒劍晨。

步驚雲感到深深受到傷害,想不到不單人們摒棄他,就連一柄劍亦然。

門后,一人盡將整件事情看在眼裡,正是那黑衣漢子。

八月十二,黃昏。

步驚雲正於屋后不遠的小丘上劈著枯枝,好拿著回去當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長住此地,當然要為此處盡點綿力,更何況那黑衣叔叔的眼神總帶給他一種奇妙的親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離開,他樂於做任何事!

正自埋頭苦幹,忽聽得對面山頭傳來一陣陣「嗥嗥」狼叫!

狼嗥聲中更夾雜幾聲微弱的悲鳴,步驚雲深覺有異,遂急步奔往那邊看去。只見那山頭呈現一幕凄絕情景!原來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圍攻一頭母鹿和兩頭小鹿,那群野狼的數目少說也有十數之多,而且看來已多日沒有東西下肚,餓得目露凶光!那頭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頭上雙角護住自己,同時又要掩護自己兩頭小鹿,於是身上數處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數口,鮮血如注,受傷非輕!

本來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似是一貫天命,但步驚雲一瞧見那頭母鹿拚死也要保護兩頭小鹿,不知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眾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驀地,「刷」的一聲!一柄破柴刀划空飛至,即時劈中其中一頭正騎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勁既猛且狠,那頭狼中刀后隨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掙扎!

狼群驚愕回望,只見一雙眼睛在冷冷發光,那是步驚雲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著一股森寒殺意,他看來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給這突如其來的一刀嚇著,還是震懾於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來。

步驚雲一步一步地逼近那頭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沒流露半點人性,冷然道:

「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說罷隨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頭野狼連劈十數刀,血花四濺,當場把它劈為肉醬!出手之殘忍,就連那群狼亦給嚇得不住退後!步驚雲緩緩轉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頓時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當中,除了那頭惡狼,還有那頭重傷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鳴掙扎著,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術。

步驚雲走近母鹿,見那頭小鹿仍以舌頭舐著它的傷口,狀甚哀憐,遂道:「你們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著枉自痛苦,不若……」

「就讓我來成全它吧!」他語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頭顱砍了下來!兩頭小鹿驚見如此情景,登時四足發軟,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卻又走動不得!

步驚雲當然明白它倆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絕不介意,因為此事本來事在必行!

正要轉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發現那黑衣漢子站於不遠處的一顆樹下!

他私下一懍,心想難道他已經把一切全看見了?

可是隨即轉念又想,即使給他瞧見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並沒有做錯!

站在樹下的黑衣漢子此時卻在反覆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劍道雖然洋溢一片生機,可惜始終沒法將步驚雲的戾氣消解,然而有一個人,一定可將這可憐的孩子感化……

因為,那人練的是——佛門絕學!

八月十二,夜在那簡樸的小屋之內,步驚雲等人同在用飯,這是一頓異常沉悶的晚飯。

步驚雲素來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沒什麼胃口,只是無聊地扒著飯。

那黑衣漢子卻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來心事重重。

劍晨本來沒有什麼不妥,但見他們神色納悶,實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飯來掩飾心中諸般揣測不安。

步驚雲還未吃罷,便已抵受不了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漢子卻叫住他:

「驚覺。」

步驚雲應聲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漢子也望著他道:「明天,我帶你去一個人。」

步驚雲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將要說什麼,他但願他不會說出自己不想聽見的話,可是他還是說了,他道:「這個人是我的摯友不虛大師,他定會悉心照顧你的。」

「照顧」二字,恍如睛天霹靂,猛然轟進步驚雲耳內!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從懸崖拉上來的身子,霎時又被推回萬丈淵!

那黑衣漢子猶自道來:「不虛大師武藝超卓,他會傳授你絕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門道理,這些道理,對你的幫助更大。」

他一邊說一邊注意步驚雲的反應,問:「驚覺,你明白嗎?不虛大師比我更適合當你的師父。」

步驚雲怎會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虛大師的佛學來把他潛移默化,不再那樣殘忍,也不再總是矢言報仇!

可是,為什麼黑衣叔叔卻不明白?報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從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應隨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為報仇!

為了報仇,他不知應幹些什麼?倘若不能報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絕對不能當回一個尋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費他對黑衣叔叔滿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麼的孤立無援!

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發誓,從今以後,他絕對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劍晨猶不明白師父苦心,在一旁道:「師父,驚覺如此聰敏,和我們相處亦融洽,為什麼要他轉隨不虛大師啊?」黑衣漢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實也是為了步驚雲設想。

步驚雲的目光又已回復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我明白。」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當中沒有蘊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說罷便回房去了。

房內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驚雲的歸宿。

劍晨早已深深睡去,步驚去卻仍在思潮起伏,他看著自己身旁那個滿臉幸福的劍晨,漸漸感到自己本便不適合信住在這個地方。

那柄英雄劍並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轉送別人,他與劍晨雖是同睡一床,際遇卻有天淵之別。

劍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蓮,幽香四溢,步驚雲卻像白蓮下的污泥,總是給人踐踏,摒棄,推讓,總是沒在荷塘之下,永遠不見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當他記起霍步天生前那張慈祥的笑臉,和他死後給斬下來血淋淋的人頭,他的心就在劇烈抽搐,命運欠他父子倆實在太多!

為什麼誰都無法明白他的深仇?誰都無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驚雲如此想著想著,驀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陰暗的樹林中,步驚雲正乘夜飛奔,他要永遠離開這兒,忘記這兒,重換一個落腳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無聲息,只有他獨個兒在賓士,他可感到半點寂寞?

他當然感到寂寞,過去如此,現下如此,將來也必如此?可是他並不害怕,他早已習慣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獨離群,他亦必須挺起胸膛繼續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過,就在此時,他的去路竟給一條細小的身影擋著!

昏暗的月色下,步驚雲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擋路者竟是劍晨!他竟然也猜得他會乘夜離開?還是他在熟睡中給步驚雲弄醒?

只見劍晨滿臉憂色,道:「驚覺,請你不要走吧!」

他的語調仍是誠懇如昔,步驚雲卻裝作什麼也聽不見。直行直過,當他快要在劍晨身邊擦身而過時,劍晨突然飄身退後攔住他,勸道:「驚覺,冷靜點!」

步驚雲也不答話,只是運勁於指戳向他,此一著他本要點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動彈,不再糾纏追來,故此出手奇快,豈料劍晨縱身一躍,竟以絕世身法巧妙避過!

步驚雲一愕,頓時記起那次和劍晨比試時,他從沒使過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為,我未必會勝你,你到底為了什麼?」

「因為……」劍晨頓了頓:「我亦很想師父收你為徒!」

步驚雲私下一陣感動,劍晨對他的一番好意,他怎會不明白?只可惜,他與世間所有人都無緣。

劍晨見他似在沉思,以為他在猶豫,於是便繼續道:「驚覺,不若待我回去向師父求情,也許,他會改變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勸,但步驚雲一聽其說及「求情」二字,驀地面色一沉,一邊舉步前行,一邊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最後,他還是要說同一句話,他還是依然故我。

劍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強若此,此時步驚雲又再擦身而過,口中猶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絕對不同的!孤獨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漸遠去,但仍沒有回頭,只是看著前方,自顧說:「但無論如何,十分感激你們在這段日子內,使我沒有那樣寂寞,再見……」

這一句是步驚雲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還是沒有回頭。

劍晨凝望他逐漸遠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間,他像已感受到步驚雲那份寂寞無奈,不自禁地哭起來。

就在此時,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劍晨回頭一看,正是他的師父,急道:「師父,驚覺堅決要離開啊!請你快勸勸他吧!」

黑衣漢子輕撫他的頭髮,嘆道:「驚覺既然能熬過滅門慘變,就沒什麼可難倒他,他若堅持要走自己的路,縱然我倆諸般挽留,他亦不會留下來的。」

此時漸近破曉,天色將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驚雲的命運!

前路晦暗難測,他,將要步向光明,還是黑暗?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圓就在天下會腳下的天蔭城內,家家戶戶都在慶賀中秋佳節,孩子們手提花燈,大呼小巧玲瓏叫地嬉戲,大人們也在賞月猜燈,每家每戶,皆在樂敘天倫!

只有他,於此桂魄圓時,仍然沒有家,沒有親朋,沒有歡樂,他就是步驚雲!他還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舊抱膝坐於街角一個陰暗的角落。

還記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將他從深淵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內眾人不絕地經過步驚雲身處的暗角,誰都沒有注意這個小孩,誰都沒有可憐這個小孩,他們都趕著回家陪伴親朋!

步驚雲卻剛剛花了數日行程來到此天蔭城,沿途茹毛飲血,更弄得一身砂塵,滿臉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會找雄霸報仇!

縱使沒人願意援手,他亦要憑藉自己的力量復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復仇?

秋風呼呼吹來,拂過他骯髒不堪的衣角,也拂過牆上的一張告示。

他微微一瞥,發覺此告示竟然是天下會的招徒啟事,告示上寫著收徒條件,大致是在招收年逾十歲之體健少年,經過悉心培育後作為他日擴建會業之用。

招徒?步驚雲忽然靈機一觸,臉上泛起一絲冷笑,隨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著放到懷中。

天蔭城一帶,群山壁立,天山卻高距群山首,雄偉巍峨,可知高不可測。

步驚雲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聳入雲的萬級天階,此階直通天山之巔,每隔千級階梯,皆設有守衛關卡,步驚雲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關,還未及歇息,一群在關前的守衛已衝上前,神色凜凜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關來幹什麼?」

步驚雲沒有回答,只從懷內掏出昨夜撕下來的告示。

守衛一看之下,隨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會是什麼地方?豈容你胡亂加入?快些報上名來!」

步驚雲本為紀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喚作霍驚覺,但為掩飾過去身份,遂決定用回真實姓名,於是一字字的道:「步——驚——雲!」

就在此時,一乘八人抬著的大轎經過關卡,轎中人突然在內低咦一聲,道:「驚雲?

你喚作驚雲?」隨即命令轎夫停轎。

轎夫們於是把轎放下,一干門下盡朝轎門下跪,同聲高呼:「願幫主雄踞萬世,霸業千秋!」

轎中人哈哈大笑,笑聲雄亮已極,可見氣派非凡。

步驚雲立即明白轎中人是誰了,轎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下會,就是要伺機留在此人身邊,靜俟時機報復!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償還!也許就在不久以後,也許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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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世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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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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