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沉船之戰
方振眉說:「你跳下河去要追那小舟時,我發現舟上不像有人,而且,以司空兄弟的功力,還未至逃到船邊放舟我們還未察覺的地步,所以我就叫你不要追,但你還是鮭魚見了水塘一般地,嗖地鑽到水裡去了。」
方振眉笑笑又道:「剩下我和阿誰兩隻旱鴨子,可慘咯。」
沈太公只有苦笑。因為現在看來,慘的是他自己,他把舌頭卷進喉嚨里吐,幾乎腸子都要吐出來了,但肚子里顯然還有半勺子臭水貯下來。
「既然舟上無人,只是引我們去追罷了,那人當然還未走遠。當時我想,以你水性,不致有險。便叫阿誰丟兩塊木板下去,捏著聲音叫了兒句,讓匿伏著的人以為我們三人都已下水去了。」
方振眉娓娓道來:「果然,司空兄弟和梅買、伊賣,都以為我們真的下河去了,只聽見伊賣說……」
那時候大船正在迅速沉沒,梅買摟住一艘竹艇,正要往河上放掉,伊賣就說:「不必張皇,那三個兔崽子追那空舟去了,不會那麼快回來的。」
只聽司空跳冷冷地道:「會回來的。」
梅買「哦」了一聲,顯然是有些不信。
司空跳沉聲道:「他們追到空舟,知道中計,必定會折回來看看,那時候,這船已沉,死水泛濫這一帶江水,他們只要一旦游近,必定中蠱,只好命喪江中了。」
梅買哈哈笑道:「什麼名動八表的方振眉,什麼威震八方的大俠我是誰,什麼橫掃八面的神釣沈太公,還不是統統沉在江底喂王八去了!」
伊賣卻道:「如果……如果他們三個人不是潛游回來,而是登上那空舟划回來呢……那『死水』可起不了作用啊。」
司空跳喃喃道:「這也是……」
司空退接道:「這倒不必擔心,他們若登上空舟,更是死路一條。我在舟上放了『人頭飛降』毒蠱,只要他們登上,三天後,江畔多了一舟三屍——三具不腐的屍身,但只在腦里蛀滿了屍蟲!」
我是誰聽得咬牙切齒,方振眉低聲道:「沈老已去追了,難免著了道兒,咱們擒住他們,要他們交出解藥,方為上策。」
又聽司空跳說:「好計,好計,哥哥真是算無遺策。」
司空退冷笑道:「這算不上什麼算無遺策,只是斬草除根,無毒不丈夫罷了。」
司空跳又道:「我們已提前原定計劃,殺了陰火公主,也把這三個多管事閑事的窩囊廢除掉了,……下一步該如何著手?」
司空退反問:「明天就動手?」
司空跳似是恍悟:「明天是什麼日子?」
司空退陰陰笑了一聲:「我們回幡里見到峒主再說……」
「噗」地一聲,似乎是司空退令伊賣把木艇置落江上,這時江水已漲船舷,「死水」也開始滲和了江水,就要溢上甲板來。
司空退忽又道:「梅買。」
梅買應:「在。」
司空退道:「你去船首,把陰火公主的屍身抬回來。」
梅買似乎行動有些遲疑。司寶跳問:「陰火公主即已死了,還要她屍首幹什麼?」
司空退不耐煩地道:「你這就有所不知了:龍會稽生平最愛陰火公主,如果咱們萬一還取之不下,用陰火公主的屍體來唬一唬他,保管他失心喪魂,非死不可!」
司空跳又阿諛一疊聲地道:「哥哥高見,高見……」
司空退催促道:「快去!」
梅買掠到船首,看見陰火公主的屍首仍在那裡。陰火公主薛初晴容貌極美,但姿容高貴,梅買往日只有遠遠傾羨的份兒,而今能在她死後觸及她的身軀,也是件色授魂銷的事兒,就在這時,忽然,背後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一拍。
梅買乍回首,看見一個黑衣青年。
梅買立即出劍,他拔劍的動作幾乎與回首的動作同時完成。
一個殺手出手的速度,就是生死的判決;殺手的反應,就像蜥蜴身上的顏色、蛤蟆口中的舌尖、毒蛇的攻擊,已經變成了完全自動的反應。
一個殺手最大的本錢就是出手快。
梅買夠快。
但他只夠得上拔劍出劍,「砰」地一聲,他已經連人帶著彎曲成破鐵一般的劍和爛柿一般的臉孔,倒飛六丈,「蓬」地摔入了「死水」中。
從此就沒有了殺手梅買這個人。
我是誰緩綴地收回了拳頭,冷冷地望著那一汪「死水」,自語地道:「我已拍了你一下,別說我殺你前沒有通知。」
這時船側的司空跳已有警覺,疾問了一聲:「誰!?」
伊賣也嚷道:「老梅,啥事——」忽然就沒了聲息,顯然是司空兄弟已覺察不大對勁,噤住了他發聲。
情形確屬如此,司空退一揮手,司空跳如狸貓一般,彈飛出去,在船篷輕輕一點,又似一顆彈丸般彈飛起來,到了桅上。
居高臨下,才能看個清楚。
司空跳立刻就發現船首陰火公主的屍骸,以及守在死屍旁守護神一般的大漢。
司空跳心中一凜——我是誰回來了!?
就在這時,他已瞥見伊賣正在潛伏著,迅速接近我是誰。
司空跳立時在手裡扣上了幾道喂有極其厲害蠱毒的暗器,只要伊賣向我是誰一動手,他就把暗器全發出去。
——我是誰必死!
伊賣也是一名好殺手。
好殺手的條件,除了動的時候,像毒蛇、像豹、像蜂刺,但靜的時候,也要像貓捕鼠一般守得住。
——因為能等,才能在最好的時機里一擊必殺。
只是伊賣已不用再等。
他已覷著了最好的時機。
因為他看見了我是誰眸子里所流露出來的神情。
我是誰瞳眸里所透露出來的神色,是悲痛,是愛慕,是一切複雜的情愁,然而有這一雙眼睛的人已沉浸進去了,不易自拔出來;我是誰是在怔怔地望著陰火公主沒有生命了的軀體。
伊賣有多年的殺人經驗。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在九歲,他窺得養父在和情婦快活時,用砍柴的斧頭一斧劈在他后脖子上。
伊賣永遠能把握到殺人的最佳時機。
他立刻衝出,出劍——就算他失手,我是誰一時也制他不住,而他深知在桅上的司空跳一定會適時出手助他,而且,他背後還有司空退撐腰。
伊賣這一劍,身法和出手都同樣完美。
桅上的司空跳也果然出了手。
司空跳是整個人飛下來,撞中了飛撲而來的伊賣。
伊賣再也沒有料到司空跳是這樣出的手。
他本以為司空跳是會放暗器助他:沒想到司空跳把自己變成了只暗器,投向自己!
這一下急撞,伊賣又不能用劍刺殺,前掠的身子也無法收回,「砰」地撞個正中。
我是誰猛然醒覺,狂吼出手。
伊賣身子倒飛,他的臉骨在未落江前已變了形狀。
司空退立時醒覺。
但他背後輕微一響,小艇一漾,他在電光石火間,已知一人自桅上落到艇上,截斷了他的退路。
這人能在瞬間無聲無息地封了司空跳的穴道,把他摔向伊賣,救了我是誰,又佔據了小艇,斷了他的後路,除了江南白衣方振眉,還會有誰?司空退苦笑著,也沒有回身,緩緩地道:「看來,我是低估了你。」
方振眉衣袂飄揚在江上。
「你並沒有看我。」
「你是要我看你?」司空退緩緩地回首。他雙眼的綠火更為幽碧。
方振眉微笑,望向他:「聽說你雙目碧火,能憑意志力將敵手頭顱自行碎爆,不知是不是真有這等事?」
司空退冷森森地道:「你雙眼看來是望在我臉上,其實是透過了我,遙視我背後遠處,你要是不信,為何不敢看我雙眼?」
方振眉淡淡地道:「我又不是飛蛾,難道明知燭火炎人,還要去觸摸?」
司空退冷笑一聲道:「可是如果你不盯著我全身上下,我隨時都可以向你發出致命的一擊!」
方振眉依然平和地道:「面對著你這樣的高手,我自然不敢託大,但是,當你背後有強大的敵人時,你又怎會向我發出那一擊,而讓背後空門賣了給人?」
司空退雙目綠芒更碧盛。
我是誰正在他背後。
司空退恨得牙嘶嘶的,我是誰雙手捧抱著陰火公主,卻道:「你弟弟正在船板上,『死水』已快溢上來,你如果還想有個弟弟,還是快去抱他起來。」
司空退陰惻惻地道:「我手上抱了個人,豈不是更無活命的希望了?」
我是誰怒道:「難道你為了自身安危,就任由司空跳死!?」
司空退冷冷地道,「沒有我自己,哪來什麼弟弟!」
方振眉微微一嘆,道:「司空,我們也不想為難你,只要知道,這究竟布的是什麼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們究竟想在這一帶陰謀策動些什麼?這跟陰火公主和龍會稽,又有什麼關係?這事情跟小雪姑娘又有何牽連?」
司空退忽然笑了。
「原來你什麼都不知道。」
方振眉道:「就是要你告訴我們知道。」
司空退道:「現在我已不必告訴你們知道了。」
我是誰怒叱:「你不要司空跳的命在先,難道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司空退嘿嘿笑了起來:「當局勢對我有利的時候,我為啥要受人威脅?」
他轉而哈哈大笑:「首先,你們來舟上還有一個小女孩子,現在還落在我的手裡,如果我沒有活著回去,她的遭遇就比死還慘百倍千倍……就憑這點,我就可以要你上這大船,而我則到小艇上去,否則……」
「我長嘯一聲,你們就等於親手害了一位無辜女孩。」
方振眉只有上大船來。
司空退飄飛到了小艇上。
「此外,我弟弟的命,你們也得負責替我保留,他有損一絲一毫,嘿嘿,你們三人中少了一人,想必那老頭子是去了追舟,我已把蠱布在舟上、水中,無論如何,他一定中蠱。你們想要他的命,就得保留司空跳的命。」
司空退愈說愈得意。
「我把解藥先給你們。你們把我那無用的弟弟搬到小舟來,可不能出什麼花樣,否則,我把解藥往江中一丟,這世間上,只有我一人懂得配製,就算你們制伏了我,要我重配,也要五天五夜的時間,你們那位老朋友,可就回天乏術了。你們要是不信,大可一試。」
方振眉信。我是誰只有把司空跳扶到小艇上去,司空退並要我是誰替司空跳解開穴道,再跳回大船上來。
「你們留在大船上,以江南白衣的足智多謀,這小小一條江水,外加一點點死水,自然奈何不了你們。」
我是誰怒道:「那我們如何相信你給的是真的?」
「因為你們不得不相信。」
方振眉靜靜地反問了一句:「如果沒有太大的保障,你猜我們會不會不顧一切,先殺了你們兩個,為我們那位朋友報仇再說。」
司空退雙目中的碧芒頓時挫了一挫,好一會才恢復。
「你不會。」
「為什麼?」
「因為你是方振眉。方振眉不會因為他自己的安危去犧牲自己的朋友性命,甚至不會因為自己的生死存亡而去把任何的生命摧毀。哈哈哈,方振眉連只貓也不殺!」
方振眉冷冷地道:「但如果同樣是為了朋友本身的安危呢?」
司空退正色道:「你放心,這葯是解藥,因為我正要你答應我,明天一條龍的壽辰,你不要去。只要我們一看見你出現,不管你有沒有破壞我們的好事,我們都只有殺了那小女孩。所以……」
他催司空跳划舟漸去,生怕方振眉改變主意。
「何況,我們都知道你那位老頭子朋友最疼那位小姑娘,只要他還活著,就更加註重小姑娘的安危,而你就更加不會去壽宴上多管閑事……事情一完,我們就會把小姑娘送回給你們,這樣好吧?」這時小艇已漸漸遠去,大船也逐漸傾沒。只聽司空退遠處傳來陰笑聲:「故此,我們跟你一樣,希望你那位老鬍子朋友活著,對你,對我,都有利……所以解藥是真的、放心服用吧!」方振眉、我是誰生怕腳沾上「死水」,已躍至船艙頂上,但船已逐漸沉沒,方振眉將整個竹制船艙拆了下來,倒置江上,成了另一艘怪異的小船,用船桅橫杆來划動,在周圍巡視,等候沈太公回來。
果然因此而救回了沈太公。
所以沈太公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岸上,毒也去盡。
他的朋友也好端端的,沒有死去,反而還救了他一命。
——可是小雪呢?
沈太公禁不住問:「難道我們就任由他們抓了小雪去嗎?」
方振眉沉吟了一下:「奇怪,這件事怎麼一直跟小雪姑娘纏上關係的呢?」
我是誰也問:「難道我們就由得一條龍在壽辰上出事而不理嗎?」方振眉反問:「如果我們現在就理,那豈不是斷送了小雪嗎?」沈太公搶著道:「對呀,所以當前之急,還是先救回小雪,才有能力阻止『人頭幡』的陰謀。」我是誰瞠目道:「可是,救小雪要在一條龍壽宴之前,但一條龍的壽誕是明天,也就是說……」他抬頭見月已西殘,便改口道,「是今天了。」沈太公急得跺來跺去,一下子像衰老了許多:「該到哪裡找她呢……」
方振眉道:「沈老,你體內餘毒未盡消,還是……」
沈太公臉急得掙紅,向方振眉要求道:「財神爺,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辦法,狗都嗅不出來的東西你一聞就知,諸葛亮的孫子想不了出來的妙計你眉一揚就通,你厲害……但如果你想到什麼方法找到小雪,請讓我去,請一定要讓給我去……」
方振眉嘆了一聲,拍拍他肩膀說:「我知道。你先歇歇,自己運功,將殘餘的蠱毒逼出來,免得遺留在體內,留有後患……」
沈太公一甩手,氣道:「唉呀,你這叫我……叫我,怎生歇得住!?」說著,匆匆拋下一句,「我去解手。」
目睹沈太公跑到樹叢去解手,方振眉向我是誰低聲嘆道:「沈老……一定想起他孫女兒小紅了……」
我是誰是鐵錚錚的好漢,也禁不住凄酸:「他孫女小紅,便是給『十不全』害了的……可是,他一直耿耿於懷,覺得小紅是因為做公公的他累致死的……」
方振眉搖首喟息:「可憐,小紅是他惟一親人了……而今小雪又出了事……」
我是誰忽道:「你是不是有找到小雪的線索?」
方振眉不答,只說:「不要給沈老知道,他體內殘毒未消,讓他先歇著,我再去找。」
我是誰點點頭道:「那好,不過,救人如救火,宜急不宜緩,不如,我纏著老不死的,你去救,或者,你纏著他,我去救。」
方振眉打斷道:「哪談到救不救的,我又不是神仙,也找不到他們的巢穴,更怕打草驚蛇,反害了小雪。」
我是誰問:「那你的方法是……」
方振眉道:「我也沒有什麼法子,不過,我在飛身過船之前,曾托江中殺手張恨守照顧小雪……」
我是誰打斷道:「張恨守跟司空退可是同一伙人啊!」
方振眉道:「雖然如此,但我總覺得張恨守不是一個失信的江湖人,他可以暗殺我,卻不會負人所託,或卑鄙到向一個不諳武功的小女孩下手……」
我是誰沉吟了一陣,道:「我佩服你。」
方振眉倒沒料著這一句:「什麼?」
我是誰道:「難得你在江湖上打滾那麼久,受過那麼多欺騙與磨難,卻還是相信人生,包括朋友和敵人。」
方振眉一笑道:「其實朋友敵人都是人,有時候,敵人反而更真誠可敬。」
我是誰道:「不過我還是慶幸跟你是朋友。」
方振眉笑道:「誰不是這樣慶幸著?如果有下輩子,我還不想少了你和沈老這一雙罵我的口哩!」
我是誰豪笑三聲,又接回原來話題,問:「那你的線索就是張恨守?」
方振眉蹙著眉道:「我總覺得,張恨守本來就是要劫持小雪,或擊傷我,但在失敗以後再這樣做,顯然就非張恨守本意……也許,他總會有個交代。」
我是誰道:「別忘了今夜江水急,而且,別忘了江中有『死水』……」
方振眉笑著接道:「也別忘了,張恨守的外號既是『舟中刺客』又是『江上殺手』。」
我是誰想了想,道:「那麼,待會兒我纏著老不死,你去看看能不能跟那殺手會上。」
方振眉道:「咦,沈老怎麼去了那麼久……」
只聽沈太公模模糊糊,混混濁濁地應了一聲,巍巍顫顫、蹣蹣跚跚地走回來了,一回來就問:「你們想到找小雪的辦法沒有啊?」
方振眉道:「天下那麼大,不是要找就找到的,反正明天必然是艱辛的一天,你還是先歇一下吧。」
我是誰也勸道:「你心急也沒用,我想,他們不敢對那小女孩怎樣的……」說到一半,他看著自己在土崗替陰火公主埋的墳墓,不禁一陣傷情。
沈太公微「嗯」了一聲,眼睛半開半合,倒像是累極了要困似的,方振眉看在眼裡才比較放了心。
連方振眉也沒察覺出來,沈太公已經聽到了他們倆的對話。因為沈太公根本沒有去小解,他心急要找小雪,怕方振眉、我是誰為了他好,瞞著小雪的下落不讓他知道。
以方振眉平常的觀察力,如果仔細辨察,就會察覺沈太公偷聽的事,只是,就算是再聰明的人,也會被看似懵懂的人所騙,而且,觀察力再強的人,反而常被自己身邊的人所蒙蔽。
所以信任常常是致使成功和造成失敗的主因。
就在這沈太公眼睛剛要半閉半啟、我是誰正在一陣子恍惚出神、方振眉微微放了心之際,三個人俱一起望見,江潮漂來了一件東西。
一個人。
我是誰失聲叫:「張恨守?」
方振眉和沈太公一先一后,已撲至江邊。
——真的是張恨守!
而且是瀕死的張恨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