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碎石之戰
「你回去吧。」亞述站在西里城北三十裡外的碎石地上說。
這是一片很大的碎石坡。亞述站在那山坡上,從他立身處看去,滿眼都是或大或小的碎石。
來的路上,他也曾無數次設想過要見到的會是怎樣一個奇怪的男孩兒,又是怎樣一個奇特的魔法師?
——小小的年紀,卻敢獨承大任,他一定長得相當奇異。會不會嘴裡時時噴著火焰?他會穿著怎樣奇怪的魔法袍子?拿著怎樣奇怪的法杖?
在亞述當年流浪的經歷里,見過的所有魔法師,無論或大或小,都是裝束得讓人駭異的。
可他沒想到見到的會是這麼一個平平常常的男孩兒。
天陰陰的,雲彩像也被即將到來的鐵流人呼汗旅駭得變了色,再沒有以往這個季節時慣有的清寧皎明。只是凝固著,鐵青著,陰煞煞的,聞起來似乎都有股金屬的腥味。
薄薄的暮色把碎石坡上的碎石也染成了一片烏青的顏色。那男孩兒的衣服也裹在其間,也被籠罩成這種渾濁的青色。
他坐在碎石地里,亞述只看得到他的側影。
他穿了件最平常的農家孩子才穿的襯衣,袖子寬大,褲腳下的鞋子也有些不合腳的大。
他沒有法袍,只是被衣服嚴嚴實實地裹在那裡。衣服的料子也不太好,甚至都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顏色。襯衣的領子直伸到下巴尖兒,直挺挺地讓人替他難過。
而那領子上露出了他尖尖的下頜。
那下頜像一個問號,微微前傾,在這暮色中顯出只有小男孩兒才有的生硬的尖。
亞述閉了閉眼:不行!這不行!
——像他這樣年紀的男孩兒,還該是在石板街上跟別的頑童搶著玩球的年紀,怎麼可以讓他出來征戰?
亞述挺了挺身子,立身在那男孩兒五十碼的距離外。
「你回去吧。」他說。面對普通的西里城居民,他是一個水果商販。可當面對一個孩子,他不自覺地感到自己是個戰士,是個保護者。
這樣的戰爭——面對鐵流人那號稱無堅不摧的呼汗之旅的戰爭,該是他這樣男人的征戰!而不是一個未長大的孩子。
那個男孩兒卻沒有說話,他的唇在風中輕輕地抖著,似乎在無聲地召喚著什麼。
不一時,一隻迷途的小羊咩咩地在他的召喚下走了過來。
曠野里的風很大,那羊羔怯縮縮的,怕冷的絨毛在寒風中瑟瑟地抖。
那男孩兒把它摟在了懷裡。
那景象像一幅畫家的畫:在即將到來的凄涼戰事前陰陰的烏雲下,一個祥和世界里最後的牧歌。
——鐵流人要來了,西里城外的農人們都已驚慌得忘了收回他們的羊群了。
那男孩兒還在繼續召喚。他似乎在使用著他獨有的法言。接著,一隻只迷路的羊在他的召喚下走了過來。十隻、二十隻,一群群的。但這碎石坡太大,那麼多、好幾百隻羊走了過來,依舊填不滿那空曠。
那個男孩兒忽然伸出了手指。
他的食指真長,比中指還長。
那食指就像是他的法杖,在灰色的暮靄里忽然閃爍起一點銀色的澤彩。
隨著他的手指點出,只聽他口裡呢喃著:「睡吧,睡吧,在即將到來的所有血腥還沒有被最近的一場大雨洗凈之前,在空氣中金屬的腥味沒有散盡之前,你們都不要醒來。」
他的語調太怪,亞述下意識地向那些羊群望去,他吃驚地發現——它們開始不見了!
亞述揉了揉眼,然後才看明白,它們是在那男孩兒一點一點地指點中,一頭一頭地開始漸漸變成青色,混同於周圍的環境。它們都開始變成了石頭,一塊一塊蜷縮的石頭。
——這是什麼魔法?
亞述騎著一匹他的財力所能買得起的最好的馬。那是一匹雜毛的太過年輕的馬。那馬兒這時忽不安地踐踏著蹄子。
亞述猛地下馬,俯身到地上,把耳朵貼向地面。
然後,他的臉色就變了:來了!
——鐵流人的呼汗之旅真的來了!
一共有七十多騎吧?那群鐵流人的馬蹄敲打在三里開外,馬蹄聲聽起來真像是一片狂風在這碎石荒野里掠過。
亞述的臉也開始變得鐵青。他的聲音忽然緊張起來,他躍上馬,叫道:「你快走!這是男人的戰爭。所有的法典都要求,戰爭讓婦女兒童走開,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那個男孩兒卻忽回過臉:「你難道都沒有一柄長矛嗎?」
亞述的手裡,還是拿著他那柄只適合近身攻殺的干戈劍。他曾是一個戰士,但所有的裝備在他來到薩森后都以為會永遠不用,被他永遠地拋棄了。他怎麼會想到還有今天?
碎石坡下忽有大風刮過。
那不是風,而是鐵流人的呼汗之旅挾著他們征殺過數百戰而得之的腥風血雨,正在坡下的大路上撲卷而來。
那個男孩兒忽然伸出了他的手指,指向石坡上一條蔓生的葛蔓。只聽他叫道:「藤蔓,藤蔓,我命令你所有的精魂附在那把劍上。」
他的手指一彈,那藤蔓的生靈就變成了一道綠色的光直向亞述的劍上捲來。亞述甚至來不及躲避。
只聽那個男孩兒叫道:「變矛!」亞述手中的劍忽然掙扎著呻吟了一聲,然後,它突然加長,突然變形,變成了一支長矛。
亞述完全沒有料到。這時他正騎著馬向坡下衝去,口裡還在叫著:「我只能擋住他們一小會兒,你快走吧。回去告訴西里城的百姓們,叫他們有所準備。也告訴拉茲……她的金髮,在下午的陽光即將收盡時,是真的真的……很好看。」
然後,他才驚覺,手裡的干戈劍已變成了一柄長矛。
他還來不及驚愕,只見坡下的大路上,那呼汗旅的先鋒已經卷至。細小的砂石被他們疾快的馬蹄帶著在暮色中捲起。
曠野里的風一下大了,這是呼汗旅從他們兇殺中得到的威焰。凡他們所到之處,五百碼內,無不狂風頓起,如利刀割面。
亞述在距大路不過三十碼的坡地上一勒馬,他知道今天必然無歸了,但他還是沖奔卷而至的鐵流人們高叫道:「強盜們,去向西里城的路並不像你們想象中的那麼平坦!」
他猛地現身,一個人攔在了路上,讓呼汗旅中的鐵流人也吃了一驚。
只見他們人人臉上和他們坐下的馬頭上,都蒙著面具。那都是精鐵打就的,裝飾成各種猙獰圖案的面具,只露出一雙雙兇狠的眼。他們眼中的光芒極為強悍。那目光掃過亞述的臉,就像掠過了一股狂風般。
鐵流人中第三騎那一個首領般的人物沒有再看亞述第二眼,就沖身邊一個隨隊的魔法師說道:「堂本,解決掉他。我們趕路要緊。」
然後他沖著後面隊列中的人哈哈一笑:「西里城中,據說有著最好的美酒,最豐滿的女子,和最無用的男人的血。」接著他又轉向堂本,「當然,還有所有魔法師夢想的為王室所珍藏的最古老的法器。用起你一點點的魔法,殺掉他。我不想分散精力,你給我儘快地解決這個麻煩。」他甚至看都懶得看亞述一眼,就繼續向前奔去。
那個叫堂本的隨軍魔法師位置最靠邊。他隨手一揮,只見一卷狂風夾雜著鐵流人馬蹄帶起的利石,就向亞述呼嘯而來。
——他們有資格驕傲,在他們的行進途中,一向雙眼只盯向目的地,不會為路邊的阻礙多看一眼。
這是「風」系魔法的「狂風砂」!
亞述的臉被利石打中,一時連眼都睜不開。
片刻后,他索性閉上雙目,一振長矛——原來鐵流人今天的護隊魔法師是修鍊風系魔法的。沒有別的辦法了,既然他說過要保衛這個西里城,那麼,只有把命拼上了。
他的馬向那狂風的來源衝去。對方一共六十七騎,是呼汗旅的先鋒部隊。在他剛才一眼之下,就已數清了。
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戰鬥。對方有堅韌的鐵甲,犀利的武器,還有護隊的法師,更有強悍的首領。
這是一支征戰的軍隊,而他,只能一個人與一支軍隊作戰。
想到這兒,亞述自己都感到自己的狂妄。
可他不怕。
哪怕,在對方的「風」系魔法追逼下,在自己久已不用的劍跟手都起了生疏感,在他都不再有信心衝到對方隊伍中人的身前時,他依舊不怕。
因為他是一個戰士!他想起以往的征戰。這時他需要的是自己的魔法師出面,抵擋對方的魔法攻擊。
亞述忽然聽到風在身邊厲吼似的咆哮!
七年了,他已有七年未曾征戰。呼汗旅的魔法師果然強悍。這是「風」系魔法發出的吼聲,亞述還從沒聽過有如此尖利的魔法呼嘯。
——他會不會還未衝上前時,就被對方的魔法颳得利石透體?
他的長矛雖長,但魔法一向更適合遠戰。
可他接著發覺,那風並沒有透體而過,而是旋成了漩渦,在自己身邊呼嘯著。
難道,這是「龍捲」?
——可那是風系的頂級魔法,哪怕是呼汗旅也該請不到這樣高級的魔法師!
他一睜眼,卻已驚訝地發現,無數尖利的石子正在自己身邊呼嘯旋轉著,像給自己和馬兒都披上了一道砂石的鎧甲。
鐵青色的風砂之幕呼嘯飛旋,就罩在自己一人一馬的身邊!
而他長伸的矛尖之上,他的鼻尖正前方,這時已多出了一個人。
居然就是那個男孩兒!
那個男孩兒正單腳點著,瘦弱地站在亞述的矛尖之上。
暮色中,只見他的臉上塗著青泥,全看不清面目。一切都矇矓依稀,只有他的食指,那長而韌的食指銀亮地伸著。
那是他的法杖!
鐵流人也似為這突然的變化驚呆了,他們的馬蹄陡然止住。
碎石坡下,一切都靜了下來。六十七騎來敵,呼汗之旅,在這突然出現的阻擋面前停了下來。
——那是什麼魔法師?居然輕靈得可以站上矛尖!
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軟弱的西里城,還有誰敢橫亘在他們面前給他們製造麻煩。
與他們對面的只有二人一騎。
而他們的武器,只有那男孩兒的食指與那騎者的長矛。
那卻是他們的——杖與劍!
堂本的臉色突然變了。
他是呼汗旅征戰三十年來,唯一得以一直保其尊嚴之位的隨軍魔法師。他沒有副手,因為他足夠驕傲。這兩人的出現完全是對他尊嚴的挑戰。
他十根長長的手指忽然伸出,鳥爪一樣地抓向自己身側那長達丈二的法杖。他的法杖為風磨銅所鑄就,在最高聳的帕爾高原上承受過最狂烈的風的冶鍊。
他的法杖舞動起來,碎石坡上的天地似乎都變色了。
鐵青的、厚厚的幕布一樣的天圍攏過來,似乎天地也要以雲彩為帷幕,圍就一個舞台,來觀看這一場大戰。
其餘的六十六騎呼汗旅的鐵流人動都沒有動。
——這是他們魔法師與對方魔法師的戰鬥,他們不用插手。
這是一對一的——因為,堂本這時要維護的是他作為一個隨軍魔法師的驕傲與尊嚴。
如果他一個人拿不下敵人而要人助力的話,那在呼汗旅中,將永遠沒有他的位置!
堂本的魔杖攪動得越來越厲害,碎石坡上的碎石,大的、小的、重達噸余的,輕如薄刀的,都在他的法咒下被帶起,旋成了一個更大的漩渦,向亞述的身周捲來。
——你這個男孩兒不是把我剛才隨手的一擊用魔法化成石幕了嗎?
——那我就要用這石幕把你們二人壓碎擠扁!
亞述只覺那男孩兒雖站在自己的矛尖,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他的分量。
他擔心地看著他的魔法師。原來,他果然不一般!這就是他曾以自己的劍發誓要護住的魔童?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
剛才召喚羊群時,他只像一個平常的農家小孩兒,尖尖的下頜像所有孩童一樣柔弱。怎麼一霎之間,他已登上了自己的矛尖,居然敢單獨與那凶名已盛數十年的呼汗旅中的隨軍法師酣戰?
——亞述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孩子可以如此柔弱而又如此強悍!
那男孩兒的戰鬥之法卻更狂悍得讓人心驚。他居然並不運用自己獨創的什麼魔法來破掉那堂本修為的「風」系魔法。他挺立起一根食指,居然要把對方用魔法召喚來攻擊的漩渦之石都變成一個「石甲」,護在自己與亞述的身邊。
那些利石呼嘯得越來越尖銳了。
他們分明一上手就已動用了最兇險也最耗法力的對耗之戰。
堂本的眼睛已變得蛇一樣的陰綠。
飛沙走石,舊的石塊才旋得力疲,落在地上了,新的石塊就已補上。
那些重濁的不堪大用的石塊墜得也快,圍繞著亞述二人一馬追襲而至的石頭漸漸只剩下拳頭大小、更為尖銳的石塊。
只要有一塊穿透,那男孩兒所布就的石幕就會被撕破了。
——狂風砂,狂風砂!這一場法力的耗拼不只讓亞述,連那久經沙場、一向山崩地裂於前都面不改色的鐵流人也都不由色變了。
時間一分一分地流走,石塊的呼嘯越來越尖利,似乎僅只聲音就足以把人體割裂!
堂本的法杖忽然凝立不動了,他一張口,一口鮮血噴出。
因為尊嚴,因為顏面,此時他已退無可退。
他甚至不甘心更換一種魔法來對付對面的小男孩兒。
所以他把一口血噴在他蛇一樣的長杖上。
然後,猛地,所有已落在亞述五十碼內的石塊立時受到了召喚,一齊向亞述與那男孩兒壓來。
那男孩兒忽然開口,他念出了一句古埃摩語的法言:「汝之所施,是汝自身。」
堂本的神色忽然變了。那表情一瞬間不知是猙獰還是膽怯。然後,讓所有人吃驚的是,他們眼中看到了一道洶湧的紅流。
那是血,魔法師堂本的體內之血。只見他張大了他那長滿黃牙的口腔,一股鮮血長江大河似的向那片石幕噴去!
他受了什麼刺激?哪怕在以前最危險的搏鬥中,他也沒有使用上這麼兇險的法術。
就在血濺上石幕前的那一瞬,那個男孩兒銀色的食指忽然伸長,極不情願但也極兇險地在堂本的口腔中一點。
隨著那一點,忽然,堂本的身子像一塊石頭似的裂開。
那一點,點在他舊法已盡、新力未生的間隙。
他的身體在法力崩潰后猛地散開,變成一塊一塊滾落於地的碎石。
呼汗旅的鐵流人終於變色了,他們的首領只兇惡地喝了一聲:「殺!」
在他叫殺之前,亞述的馬卻已搶先沖了出去。
他的長矛所向就是那六十六名鐵流人。因為在堂本落馬之際,那男孩兒忽用低得只有亞述才聽得到的聲音說:「沖!」
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然後再趕快退走——這是他的法師給他下達的命令。
那男孩兒的身體忽然懸空了,這是他的魔法。
但他懸空的身體一直懸挂在亞述的矛尖上方。鐵流人的兵器都是亞述那把干戈劍遠遠不及的等級,那都是煅系的冶鍊師們精心煅就,又被隨軍魔法師用魔法爐燒過的良兵,是用一場場血斗中的鮮血來提高過等級的武器。
亞述的長矛在數度交鋒以後,本要爆裂開了。可他的長矛這時卻受到了魔童的護持。男孩兒的手指始終在動,長矛一旦出現裂縫,他銀色的食指就勾起一條新召喚到的、生命極強悍的、在碎石坡上也能生長出來的藤蔓的精魂附加上去,用它所有的生命與韌力將之膠合補實。
這種魔法亞述只是在傳說里聽過。據說,在這個大陸上,雖然一直以煅系的冶鍊師們冶鍊出的兵器最為堅固,但據說另有一種「木」系的魔法,也可以用來冶鍊兵器。但那一種魔法久已失傳,因為所有樹木的精靈最痛恨的就是人類用來砍伐他們的鐵器。它們再也不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修鍊出一把這樣的武器。
可這個男孩兒怎麼還可以召喚來藤葛冶鍊自己的劍?
木系魔法可以煉就「生機」之劍的。
難道說,這孩子,也在用藤蔓的生命,在自己的戰鬥中,為自己冶鍊著「生機」之劍?
亞述的馬兒卻遠比不上鐵流人那蒙著鐵面的馬兒那麼有沖盪沙場的耐久力。它只是一匹商人用的馬,不到一刻,它就已開始氣喘。亞述心頭焦急,憑著這樣的馬,他是支持不了一時半會兒的。
他憂心地望向那個戰鬥中的男孩兒。那男孩兒雖在戰鬥中,卻一直沒有看向敵人,更沒有看向亞述。他的嘴唇張成了一個小小的圓,一直似乎在向著正東方向呼喚。他的呼喚是無聲的。
雖然亞述已斬殺了六名敵人於馬下,可他也知道,自己的馬兒支撐不住了,在這樣的戰鬥中,馬兒的倒斃將是一個騎士最大的噩夢。
——他在叫著什麼?
東方。東方只有那原始與古老的布雷諾森林。
亞述的馬兒忽然一聲悲嘶,鐵流人發出了一聲快樂而殘酷的歡笑:這個敵對戰士雖只一人,卻不好對付,似是出身於最擅獨戰的古老東方的遊俠。而對方的魔法師,更是說不出的古怪。可他們,終於殺掉了對手的馬了。沒有馬的戰鬥,對方就只剩下引頸待戮!
他們都在等待著亞述胯下的馬軟倒,等待著他和他那個魔法師都從空中栽下的時刻。呼汗旅的冷兵器颳起了凱旋的狂風。
可一條白光一閃,一匹精魂似的馬兒的魂靈忽然在那男孩兒的召喚之下,從那最原始的布雷諾森林,用一種超乎想象的速度,快撲了過來。
它在狂風的間隙里穿過,連呼汗旅鋒利的兵器也殺不了它,因為它是沒有實體的野馬精魂。
它一鑽就鑽進亞述胯下那已重傷將死的馬兒體內。
然後,那馬兒重得生命似的一聲歡呼,就騰躍起來。
這是什麼?呼汗旅的鐵流人的眼裡第一次閃現出恐懼。
——「役牲靈」,這是大自然中最神秘最可怖的可以驅使萬物牲畜的魔法「役牲靈」!
這不是一個一般的孩子!更不是一個一般的魔法師!
那個早已衰弱的薩森古國什麼時候又出現了這麼個可以使用自然門魔法的法師?
他分明在用自己的法術給早該戰敗的亞述——他的矛、他的馬、他的身體不斷地提供生機!
「殺!」呼汗旅的首領狂喝著。呼汗旅是鐵流人的精銳,自成立以來,還從未曾戰敗!
而那個男孩兒雖懸在空中,卻無人能知,那懸在空中的是否是他的本體。
——一定不是,否則為什麼他可以不受所有冷兵器的攻襲?
他那可惡的銀色的食指卻在空中不停地繞著。
「殺不了他們,也累死他們!」這是呼汗旅頭領下達的死戰之令。
可這時,遠遠地從布雷諾森林被召喚來的精魂已越來越多了,那是一匹又一匹水紅的、水黑的、水白的野馬的精魂。在亞述身下的馬疲憊之前,它們就一頭一頭地鑽進了馬兒的身體。
無數野馬的精魂在碎石坡上的人間實戰中奔騰著,馳走著。
它們不像恐懼,卻像是在歡欣。因為,它們隨時準備著投入一個新的馬體之中。在那裡,在那個法師的強大法術之下,只要他還在一天,它們就有機會融合成一個新的靈體,得到某種形式上的永生。
長矛的飛濺下,流出的都是血,有亞述的血,也有呼汗旅鐵流人的血。在對方失驚之下,亞述趁著敵人的慌亂,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地斬殺了近十餘名敵人。
而呼汗旅的隨軍法師堂本已裂成碎石。他死了,呼汗旅也就不再有法師為他們療傷、恢復精力。而亞述每出一點血,那男孩兒都立時招來松樹的葉子敷在上面,綠色的汁液會瞬間彌合他的傷口。
呼汗旅憤怒了。
他們知道他們絕對可以除掉一大一小這兩個對手。
但他們實在不知道將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那個男孩兒卻在間隙張望著,似乎知道呼汗旅的怒火已被激發起來。他想要找到一條路,在他們真正的狂悍發作之前,指引亞述逃走。
用逃走來對狂怒的對手以最後的打擊。
可這時,已凝化為石、碎裂於地的堂本的屍身忽然撲了起來。
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已碎化為石的法師居然死後還可以施展出他最後的一擊。他對那個男孩兒的怨恨想來極深。
這一撲,他所有身體的碎塊居然都沒有撲向亞述,而是全部針對著那個男孩兒。
男孩兒不防,這一撲之下,所有沉重的石化殘軀就都擊在正懸立在亞述矛尖上空的他的身上。
那男孩兒一下被那些石化殘軀緊緊地夾住。他青泥塗抹的臉頰上,一時現出了青泥也遮蓋不盡的痛苦之色。
除此之外,還有恐懼。
——原來,他終究還是個孩子!
亞述注意到了,他這麼想著。
他來不及提醒,大吼一聲,顧不得砍向自己的兵器,也顧不得自身的兇險,一柄長矛橫掃著向那堂本死後的怨毒之魂擊去。
砰的一聲,伴隨著亞述的痛哼,與那男孩兒幾不可聞的低低呻吟,那些夾擊男孩兒的石塊被亞述一矛掃落。
可亞述身受數創。那男孩兒也萎然墜地。
他們同受重擊。
呼汗旅同時歡呼起來。
他們追擊而至。亞述的長矛卻在那一瞬間變成了一把真正的干戈,這才是他干戈劍的本體。鐵流人也不由驚呼道:「他是『御馭雙流』的門下。注意,他是『御馭雙流』的門下。」
亞述的干戈畫起了一片鋒銳的光護住了自己與墜於馬下的男孩兒。
他情急之下低頭望去,只見到堂本的殘軀散落於地,跌落在自己馬下的那石化的被自己長矛打破的臉上,居然還掛了一個陰綠的笑。
而那個男孩兒瘦瘦地蜷伏在地上。
他輕薄的身子幾乎看不到,像一攤萎落於地的衣服。
亞述伸手一拉,一把將那男孩兒重又拽到自己的馬背上。
——那男孩兒一定受創極重。
可他也真有毅力。他居然在如此傷重之下還保持著清醒的意識。
只聽那男孩兒上了馬背後低低地喝道:「退,快退,退向脊骨橋。」然後他就虛弱得再也不能吭上一聲了。因為他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尋找退路上。
四周的鐵流人像潮湧一樣地封堵住所有退路。
可男孩兒的食指一彈,一道銀色的光芒耀花了他們的眼。旋即他的手指一伸,在亞述的馬兒奔不出鐵流人鐵桶之圍時,忽然在空中幻化出了好多馬兒奔跑的幻象,迷亂了鐵流騎士們的視線。
然後,他們只能眼見著那男孩兒不斷地用最後的法力召喚來布雷諾森林裡野馬的精魂,灌注到亞述胯下的馬體內,用一種追也追不上的速度逃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