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敗天南
民以食為天。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要吃飯,天下吃飯是最大的事,不管他是皇帝,是王孫,是和尚,是道士,是平民,是娼妓,不管他是不是懂得食之三昧,總之是要填肚子的。
所以每戶人家都有爐灶,每條路邊都有飯館,有的是做來自己吃,有的是做來給別人吃,有的既不自己做也不給別人吃,就做了乞丐。
自己在家裡吃,吃久了便覺乏味,一時又難於提高烹飪技巧,就走出來吃。吃來吃去,吃得人多了,便成了諸如「槐茂醬肘子」、「德州扒雞」、「四川麻辣燙」、「酉湖蓮子羨」之類的名吃。
吃得多了,便吃出了學問。
有了問的人,便想起在吃上作學問。
「天南星門」掌門南天星就很有學問,也很會把學問用在吃上。
此刻,這位銀髯齊胸,雙目炯亮的南大門主便在客廳里接待貴賓,招呼手下的廚子把很有學問的菜肴端上席來。
南大門主的廚子精瘦得很,常常為自己的日漸消瘦而唉聲嘆氣。
這個廚子是「千人一燴」勾老三,正搖著大蒲扇自怨自嘆:「天哪,這麼瘦下去如何是好,五百八十斤,這麼點點份量,讓風颳去了才叫糟糕。」
今天早上,這位「千人一燴」略用了些早點:十卷油酥大餅,五屜牛肉包子,二十碗珍珠米飯,外加上烤鵝,鹵鴨、牛腿、羊頭什麼的小菜和幾壺「碧螺春」茶,一邊吃,一邊抱怨自己的胃口太差。
南大門主的口令傳下來,「千人一燴」顯得不那麼情願,聽說是要有學問的菜,才提了些精神。
「千人一燴」是不會親自掌勺的,他啃著一條火腿,坐在石凳上,不斷向掌勺弟子發出喝斥:「混蛋!這菜是怎麼燒的?我千人一燴的英名非砸在你們這群兔崽子手裡不可。鹿筋清燉一炷香工夫,就放進豹肋,水滾七開,便溜進虎膀,翻動一百二十七次,倒下黃羊肉片,落鍋便一起,對了……混蛋!盛在青花瓷罐里,加參片茸末……混蛋!好小子,放學問,端上去吧。」
「千人一燴」已經汗如雨下了。
菜,端上席。
席上那位貴賓杏花長衫,英氣勃勃,十幾歲年紀,瀟洒神俊。
不像個愛吃的食客。
偏偏吃得津津有味。正所謂:人不可貌相,衣冠取仕,謬之千里。先是吃了些略帶學問的萊餚,喝了些有些學問的老酒。
在南天門主的盛情懇勸下,又吃了些學問菜肴,喝了些學問老酒。此時已經過了正午,南大門主有些慍怒了,朝手下大喝道:「告訴勾老三,把他的學問全都拿出來,慢待了貴客,小心爾等狗命。」
狗命不要緊。
要緊得是自己的命。
「千人一燴」勾老三再也不能為瘦嘆息了,慌得一溜煙滾到灶上。伸腿踹斷了一名弟子的大腿,揮拳打折了另一名弟子的鼻骨;親自掌勺,煎炸烹炒起來。
勾老三哆哆嗦嗦把全部學問親自捧上席面,看著貴客吃一下去。方才喘了一口氣。
那位貴客當然是「封龍山莊」新莊主,「三十三天天柱聖母」嫡傳弟子封龍飆。
封龍飆怎麼來了?
封龍飆是給「請」來的。
他的頭銜很亮、很兇,竟然是江湖邪魔,人所不恥的,「黑蝶門」門主。
一群采陽嬌娃。
一個男人門主。
「采陽神姬」花含煙一掌劈下,只見杏花紫氣一盛,迎掌而起,把個「采陽神姬」震飛丈外,掙扎不起。
「封龍四衛」堪堪趕來,「賣油尚書」長劍一指,點向花合煙脈門,花含煙剛要哀鳴,金光閃處,金虎已經啼斷了她的喉管,那個「饒命」的「饒」字帶著血腥流進了金虎的肚子。
封龍飆一嘯而起,懷抱中的燕飛飛姑娘已然面生杏花,粉潤滿腮了。
封龍飆長出了一口氣。
「參見莊主!」四衛一齊施禮。
「叔叔、姑姑請起,小侄不敢擔待。今日多虧四位援手。」封龍飆還禮說道。
聽完「封龍四衛」的解說,封龍飆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望一眼仍舊睡著的燕飛飛說道:
「全虧了這位姑娘捨身相救,否則小侄萬死難活了。」當下,便把此番遭遇敘說一遍。
「豆腐承御」道:「江湖險惡,百魔俱生,莊主此番有驚無險,又添一番歷練,卻也未嘗不是好事。今後行走江湖,莊主當加倍小心,更要對得起這位燕姑娘才是。」
封龍飆鄭重道:「姑姑教訓極是,小侄謹記,自當小心。只是……,只是如何才算對得起燕姑娘。」
一番話,說得四衛哈哈大笑。
燕飛飛被笑得驚醒了,惶惑地問道:「我沒死?我還活著?我……」
說話時無意間一伸手,把個如蔥玉臂探了出來,羞得「嚶嚀」一聲,鑽回衣堆。」
「豆腐承御」幫助她穿好衣服,樂得左看了右看:「美人胚子!美人胚子!老身偌大年紀,還不曾見過,只怕三宮六院二十七嬪妃也比不上呢。」
燕飛飛酡顏如燃,急忙岔開話題,道:「少俠,花含煙一死,罪有應得。只是本門下四堂二十八位姊妹怎麼辦?她們也和婢子一樣的受盡折磨,雖然武功不低,卻也只是護山守洞,監管那些陽……那些擄來了的男人,並未做下苟且之事。尚望少俠憐見。」
封龍飆聽罷,說道「各位姐姐既都是好人,在下自不敢慢待,只是……」
「豆腐承御」知道這位新莊主於男女之事一片混沌,便介面道:「封龍山莊,大好莊院,老莊主故去后,閑置多年,少莊主回來了,難道還要荒廢下去不成,不如請各位賢侄女暫移山莊居住。莊主,你看可好?」
封龍飆大喜。道:「就依姑姑所言。」
燕飛飛一拜倒地,慌得封龍飆急怠攙起。燕姑娘說道:「婢子還有一事相求。」
封龍飆道:「姐姐請講。」
姑娘道:「婢子為救少俠,一時情急,顧不得禮儀,已經……於名份有礙,還望少俠……」
「屠魚司馬」古道熱心,大叫道:「燕姑娘,你的意思老夫明白,莊主少不更事,於此不解,總之,包在我們四個身上,日後自當還姑娘一個公道,討幾杯喜酒吃吃。」
有四衛作保,燕飛飛娥眉大展,深深一福。立在了封龍飆身後。
洞外長嘯一聲,燕飛飛神色大變。
「封龍四衛」問道:「何事?」
燕飛飛急道:「此乃本門信號,是強敵來攻。」
封龍飆一聽,大為著急,自己已答應收留這群姐妹,自當儘力保護,遂說道:「燕姑娘,請快快召回各位姐姐,一切由我處置。」
燕飛悅心下大喜,急忙撮唇發嘯,不大工夫,只見群女歸洞,看見洞中情景,不禁大駭。
燕飛飛道:「各位姐妹,休得驚慌。這位封少俠和四位前輩已將老妖婆除去,我們該重見天日了。少俠已答應替我們阻擋強敵。各就各位,不要亂動!」
「是。」群女一片鶯聲。
「天南星門門主南天星率六下前來拜山,了卻一段往年舊帳。」雄厚的內力,卷進來一股毒森森的陰氣。
封龍飆看時,只見洞口外立著一人,矮胖黑粗,脖子上一個紫紅肉瘤吊於胸前,少說也有五、六斤重,眼珠上閃著紫磷磷的毒光。
「封龍四衛」已列洞前,「白薯丞相」沉聲問道:「所為何事?」
「天南星」門主疑竇叢生:「這『黑蝶門』盡為采陽妖女,怎地冒出幾個男人?入「黑蝶門」未被采陽,活生生站在那裡,豈非咄咄怪事!
反問道:「你是何人?」
「封龍四衛!』」
南天星一怔,隨即大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當年封龍山莊的劍底遊魂!怎麼,封嘯天老鬼不曾帶了你們同去豐都城,卻又和這裡黑蝶妖女勾起手來,哈!哈!哈哈……」一陣獰笑。
「鼠輩敢爾!」封龍飆聽他出言不遼,辱及先父,不由大怒;斷喝一聲,震得南天星耳渦「嗡嗡」作響,險些軟塌下去。
南天星是成了精的江湖油子,一喝之下,焉能不明白封龍飆的功力。邪念一轉,便介面說道:「老夫今日此來,與封龍山莊無涉,只是要找黑蝶掌門,報那弟子被采之仇。黑蝶門主,你還不出來,難道貪生怕死不成!」
「采陽神姬」花合煙已死。燕飛飛是副門主,便要上前,卻被封龍飆一把拉回身後。
封龍飆知她不會武功,上前答話,自然是有去無回。再加上南天星傲慢無禮,早已惱怒在心,存心想找他的晦氣。
上前一步,昂然說道:「在下便是門主!」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四衛心道:「這黑蝶門主是可胡亂承認的嗎?自惹腥臊,何苦來著?」
黑蝶門下自是驚喜:「有這麼一位門主,何愁無出頭之日,幸哉!幸哉!」
南天星半懼半驚:「黑蝶門怎地換了英俊小生做門主,難道規矩改了?不採陽要采陰不成!」
南天星一邊猜疑,一邊應對道:「失敬!失敬!原來貴門換了門主,有失恭賀,原諒!
原諒!」
轉身向門下喝道:「黑蝶門已有新門主執掌,舊賬盡可不算,爾等回山聽令!」
「是!」「南天星」門眾一鬨而散。
南天星拱手一禮,道:「門主,可否到敞舍一敘,水酒一杯,聊表敬意。」
「封龍口衛」剛要喝止,封龍飆已然出門:「貴門主盛情,卻之不恭,打擾了。」
「請!」
「門主先請!」
封龍飆略作安排,讓「封龍四衛」帶眾家姐妹先行回庄,妥善安頓。
燕飛飛走上前來,說道:「少俠小心,南天星老賊慣用奇毒,以毒害人。他那不成器的弟子被擄來后,盡錄其門毒術,原是以山中一種叫天南星的毒果,千斤煉百,百斤煉十,十斤煉為一錢,配以蠍毒、蛇涎、梟糞、蜈屍,吃下后五臟俱腐,潰爛而死,神仙難活。此去定有一番風波,少俠保重!」說完,含情脈脈地望著封龍飆,好像有萬千語要叮嚀似的。
「豆腐承御」是過來之人,知道姑娘情已所鍾,便說道:「燕姑娘所說極是。只是姑娘一口一個少俠,聽來讓人不甚舒服,為何不喚聲哥哥,日後也好照料。」
燕飛飛投去感激地一瞥,喜道:「前輩教訓得好,晚輩這就改去。」
說著,上前倚住封龍飆,甜甜叫了聲:「封哥哥。」把「封龍四衛」笑了個前仰後合。」
封哥哥。
瘋哥哥。
哥哥瘋起來,還是哥哥么?
南大門主的客廳很闊綽。寬敞的大廳上,用紫紅色布幄覆蓋了兩重。一張紅木八仙桌,幾隻紫檀座椅,幾幅名畫。幾件古董,幾叢鮮花,每一件都經過精心設計。
坐在這樣的客廳里用餐,又有好客的主人,當然胃口大開。
封龍飆就很有胃口,送菜必嘗,遇湯必喝,滿酒必干。
客廳外,已悄悄擠滿了門下弟子,他們從來沒見地胃口這麼好的人。
能吃下門主包含了所有學問的菜肴的嘴,還能叫做嘴嗎?
每個人攝於門主訂下的嚴厲門規,不敢出聲,卻在看他這張嘴。
這隻嘴究竟有什麼法力,能夠如此吃法?
這隻嘴紅潤而稍薄,漂亮是漂亮一些,但漂亮不一定是特別。
每隻眼睛都盯著這隻嘴,希望他不再能動。
封尤飆微笑著望了望這些眼睛,隨即把目光挪到了菜肴上,彷彿他天生就是個大美食家。一邊吃,一邊品評。
「這道萊燒得不錯,是不是貴門的很有意思的名菜?」
「是的。」南大門主答道。
「嗯。宮爆雀腿有點意思,紅燜狼頭意思不太大,清燉熊掌嗎意思有了點,干煸鹿鞭意思不小,人蔘黃精湯意思夠了……,這什錦山珍么,意思可就都有了。哈哈!酒有意思,湯有意思,菜更有意思。」
「有意思。門主便請多用。」
「是極!是極!不多用豈不辜負了門主的盛情。來!門主一同多用」
「請了!」南大門主提著欲夾。
「貴門請客是不是限菜?」封龍飆問道。
南天星一怔,忙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敝門地老天荒,難登大雅,但粗茶野味還是有的,豈有限菜之理。」
「食之半日,怎麼不見魚兒上席。古人有彈鋏怨魚之憾,難道門主要在下抱憾而歸么?
那個鮮紅鯉魚么,更容易多吃些意思,門主以為然否?」南天里喝道:「為貴客上魚!」封龍飆道:「勞動!勞動!得隴望蜀,人心不古,既得熊掌又望魚耳,魚和熊掌吾可全得,先謝了門主成全之德。哈哈!」
魚來了。
隨後是蝦。
隨後是蟹。
隨後又是一盆寬湯寬水的精燉甲魚。
封龍飆大喜過望,呼道:「既得魚耳又是蝦,魚瞥蝦蟹皆我之盤中肉。痛而嚼之,快而啖之,樂乎哉樂乎哉!」
南天星獨自發怔。
封龍飆「呼」地將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湯汁四濺,道:「門主,聽說貴門廚子藝精業熟,妙絕天下。能使頑石生香,枯木吐味,怎地這些魚鱉蝦蟹沒有了一點意思?莫非欣在下愚昧么!」聲色俱厲,異常嚴肅。
南天星槽牙「咯咯」作響,吼道:「勾老三!」
「千人一燴」句老三從外邊滾了進來、那據稱精瘦的身軀擠得門框「吱吱」作響。
「門下在!」勾老三魂飛天外。
南天星喝道:「你這驢人的殺才,怎地懶惰起來!再不讓封門主吃出意思來,我扒了你的狗皮!」
句老三語調全失,道:「門主寬宏,門下那裡,實在找不出意思了,所有的意思都讓這位爺意思完了,沒想到還是吃不出意思。請門主想個意思,我也好有意思讓客爺意思……」
南天星道:「既然如此,也怪你不得,快去把山中那些已長得夠意思的鮮果采來,請封門主意思意思。」
割龍飆道:「又讓門主破費,吃完有意思的酒席,再吃一些有意思的鮮果,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句老三原樣滾了出去,去采些意思。
紫紅的鮮果,粒如珠米,形同粟懲,於蘿筐里抬了進來,不下百餘只。器皿不夠意思但那果子一看就很有意思。
「封門主請!」
「南門主請!」
封龍飆與南天星都不再客氣,—人一隻的大嚼起來。
那位南門主風雅大減,邊吃邊掏出一方手帕,在嘴邊揩拭揩拭。
這位封門主可就慘了,本來英風四射,此刻顯然讓這些特地采來的意思給弄得饞涎三尺,鼓腮大嚼。紫紅色的果漿迸齒而濺,嘴邊、鼻尖,甚右臉頰上,脖項里都沾了不少,邊吃還邊唔噥而語:「有意思,很有意思!咦,門主,您邊吃邊往嘴裡塞些諸色小九,是不是那樣吃起來就更有意思?」
南門主很是尷尬,道:「不是!不是!老夫年事已高,脾胃兩虛,吃些葯聊助消化。」
封龍飆道:「門主請便,不過這樣吃起來難免藥味混雜,就不那麼夠意思了。」鮮果一隻只下肚,眼看籮筐里只剩下十餘只了。封龍一嘴裡咬著半截鮮果,雙手卻罩向籮,護了個風雨不透,嚷道:「門主,既蒙相邀,在下便當盡興,這些有意思的果子,在下吃得很有意思,門主不要再意思了,一併讓與在下,讓我都意思了吧。」
除了南大門主,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南大門主臉色沒變,不是他的修養好,是因為僵住了。
這裡上至門主,下至大大小小的門徒,都是意思慣了的頂尖高手,這種意思法,他們還是頭一回看到。
用盡所有的意思,這位封門主還沒顯出意思來。就是通常的那種意思,斷腸裂肺,七竅流血,仆地而亡。
莫非他是鐵打的金剛?
鐵打的金剛也該壞了!
有人試過,拿勾老三那種很夠意思的意思,往鐵板上一塗,鐵板立即銹跡斑斑。」
封龍飆不是鐵打的金剛,金剛不會笑。
他還在微笑著。
南大門主卻不笑了。他栽了,栽得還很慘,栽在一個江湖上默默無名,一剛剛出道的雛兒身上。
知道栽了,卻不甘心,偏偏又想不出治治這個毛頭小兒的辦法。
大廳里,只有鼻息絲絲響。
栽了,不能認栽!南大門主栽不起,倘若服輸,日後何以服眾?何以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何以獨霸一方?
唯一的方法,就是舞刀弄槍。砍下這小兒的人頭!他的嘴巴自然就不那麼靈活了。
好漢難敵雙拳。
英雄也怕群毆。
「嗆啷」一聲,南大門主學出流星錘,閃電般地向封龍飆頭頂擊去。
眾門下各操兵刃在手,一齊砸將過去。
烏光一現,封龍飆「三十三天天英劍」斜舉而起。
「三十三天天沖步」踩動,格開南天星的流星錘,向眾魔撲去。
每個人面前都有個封龍飆,每個人影又都不是封龍飆,劍落刀空,慘呼不絕。
瞬間,喧鬧的大廳便靜了下來。
「南天星門」每個門徒的眉心裡,都綻開了一朵杏花,勾老三眉心的那朵,更大了些,更艷了些。
南天星南大門主竟然沒看清封龍飆怎樣拔劍,怎樣擊出,這柄劍又緩緩地向他的眉心划來。
南天里絕望了,雙膝一軟,半跪半坐的禿頓於桌角下;封爺,饒命!封爺不殺之恩,形同再造,來日做牛做馬,南某自當圖報……」
封龍飆冷冷笑道:「南大門主,怎地變成了這般意思?江湖仇殺,本不鮮見,你身為一派掌門,竟然從旁門左道茶毒生靈,你饒過何人?黑蝶門毀你一個弟子,你便舉門尋仇,你平素里毒死了多少豪傑,難道就沒有想到惡有惡報嗎?這些都可拋開,我且問你,當年圍殺封龍山是不是有你一份?」
南天星汗流浹背,只覺褲檔里有些穢物在滾:「不!不!我……」
「嗯!」封龍飆劍尖一送,遞至南天星眉前,「休要說謊,據實道來!」
「是是是!當年圍殺封龍山莊,小人只是受人指派,與門下把守東門外,並未進庄,未動一草一木,未殺一人啊!』」
「受誰指派?」
「是……是……」「絲」一縷破風之聲呼嘯而來,直插南天星面門。
南天星嗚咽一聲,倒地身亡。
封龍飆追出廳外,四野茫茫,風吹草低,山石林立,樹林蔥籠,哪裡還有發暗器之人的影子。
封龍飆返回大廳,從南天星面門上起出暗器;原來是寸許大小的匕首,半邊金,半邊銀,黃白爭明。薄如蟬翼,匕首上一點黑星。
封龍飆悲嘯一聲,割下南天星一片衣角,裹好匕首,揣至胸前,揚長而去。
艷陽。懸天如炙。滾燙的風掠過封龍飆的面頰,烤起一片片暈紅。天熱,他的心更熱。
仇恨的怒火,正燒在他的心上。
他展開「三十三天天沖步」,一路向北追來,太陽的熱,更增添了他的心頭熱。
日掛中天,正午時分,山道本來十分荒僻,鮮有人跡,鳥獸也躲進巢穴棲息。
此刻,忽然變得熱鬧起來。他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在這麼熱的山路上趕路的人,都有各自的道理。
路,好像變窄了,窄的連只蒼蠅也飛不過去。
封龍飆腳下一頓,立在路邊。他並沒有生氣,因為路是人走的,誰走也應該走。不能因為有急事而阻止別人走路。
路上,擠過來一群老叟,白髮根根,銀髭冉冉,人人裹著叫化似的爛衫,或提葫蘆,或執薄扇,或執竹笠,年歲小些的約莫有六、七十歲,大一些的怕不有九十開外?
人老先老腿,看他們臉上一副著急的作勢,腳下卻一步邁不了三寸,且進三步退兩步,趔趔趄趄,好不艱難。
火氣再大的人,也沒有辦法和與自己老爺爺一般年齡的長者吹鬍子瞪眼,況且,封龍飆火氣並不很大,也沒有鬍子可吹。
他只能負手站立,給老者們讓路。可是,這群老者耄耋之年,不在家裡納福,品品茶逗逗孫子什麼的,來這崎嶇的山路上幹什麼?
本來十餘丈的距離,用了約莫半個時辰,這群老者方才踱了過來。
封龍飆當胸一揖,道:「各位老者,請了。」
這群老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著手勢,半晌,一位看來年歲最小的老者才答道:「醒了,醒了!不像年輕人,夢多,所以睡覺就多,我等糟朽不再為夢所累,所以早就醒了。」
奇人奇語,所答非所問。封龍飆無奈,啞然無語。」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不愛多嘴的年青人,是很可以教的,夢也醒得快些。福也就享得多些。」老者欣賞
封龍飆笑了,又忍住笑,說道:「多謝老丈指點,只是各位偌大年紀,行於如此艱難道,未免太辛苦了。」老者們轟然大笑道:「辛苦?辛苦何來?人老了。」一老者顫巍巍走近。相了封龍飆好半天,才說道:「此子苦矣哉!看來根骨頗佳。相貌也不低劣,只是現下正處苦海柯夢之中。須知道,仇恨和悲仍是俗務中最俗不可耐的事情,傷人五腑,毀人六臟,俗之甚莫過於此也。」
封龍飆被他一語道破心懷,情知是遇上了一幫江湖奇人,忙施禮道:「迷津難渡,願聞其詳。」
老者嘆道:「俗哉!俗哉!迷津自古誰能渡?唯向心中求輕舟。老朽等此番踽踽而來,正是為了尋你。」』老者們的話,句句奇誕,最奇誕的卻還是最後這句話。
封龍飆道:「老丈是特來尋我的?」
老者道:「然也。」
封龍飆道:「你認識我?」
老者道:「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南柯夢裡人,不是認識,是有緣。」
封龍飆道:「你知道我是誰?」老者笑道:「老朽當然知道,你姓封,名喚龍飆,日前方有了姓名,乃是封龍山新莊主,黑蝶門混充的門主。」
封龍飆心下大奇,自己初人江湖,怎地這老丈這般清楚。
老者彷彿看破了他的疑團,道:「其實老朽對少快也是一無所知。方才這番話,是敞門主所告,遣老朽等來這紫荊道上恭迎少俠,萬望移駕才是。」
封龍飆一怔,道:「貴門主尊稱?」
老者道:「悲也!痛也!世人多為名枷利鎖所誤,連少俠這樣可教之人亦不例外,俗不可耐極也。」
封龍飆俊臉一紅,覺得自己當真一身俗氣、俗得不好意思起來。
老者們帶路,封龍飆隨行。
當然,不是像方才那種走法,身形一晃。人群便已躍出丈外。誰要見他,在什麼地方見他?見他又是為了什麼?封龍飆沒有問。
他怕又惹上俗氣。
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一條峽谷呈現眼前;兩面絕壁,倒懸著叢叢虯枝老藤;山岩絕隙,間雜著朵朵繽紛彩花,一股股飛瀑山泉珍珠般飄灑濺落,整條峽谷迷濛在蒼翠欲滴的色彩之中。峽。口處,一株銀杏纓冠若蓋,翠枝把水霧分向四外,樹下一方異石,前龍后虎,龍頭處分坐著幾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壯漢。
壯漢朝他們走來,站起喝道:「貴客可曾請到?」
那位年長九十的老者,上前施禮,道:「啟稟舵主,屬下幸不辱命,封少俠業已光臨。」
壯漢頜首微笑:「好!回頭去庫房領賞。」
老者十分不安,道:「不敢受賞,屬下接引封少快前來,尚未說明本門意思,一時疏忽,卻也錯誤不小,還望舵主明斷。」
壯漢道:「如此說來,功過各半,將功補過,無功無過,退下。」
那群老者齊聲說「是!」欣喜而退。
封龍飆心下好生奇怪:「這是什麼烏七八糟的規矩,一說看賞,反而不安,無功無過,倒很安然?」
壯漢朗聲道:「名利門下金銀分舵舵主躬迎少俠。」
說罷,立於谷側拱手肅客。
封龍飆急忙還禮,道:「不敢勞動大駕!」一面說,一面向谷中走去。
前龍后虎之石,名曰「分金台」,幾個大字便鐫刻於石脊上。「分金亭」、「分金台」
每座山寨差不多都有,但大多是在山寨的腹地,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以志情義。
「分金台」建於缺口,難道「名利門」如此性急,於風高殺人夜,天黑放火天縱馬歸來,竟等不到進寨,便在此地分將起來?
「分金台」建於何處,意思很都清楚,那就是把金銀財寶乃至女子分掉。
此台名為「分金台」,當然是用來分金子。不過不是把別人口袋裡的金子分給自己,而是把自己口袋裡的金子分給別人。
封龍飆初人峽谷,便分了一袋金,一袋百兩左右的金子。
不過不是自己要人分給自己,而是別人分好了硬塞過。
一個人被人攔,並且是被一群名頭很響的豪傑攔住,不問青紅皂白,硬是分給你一袋金子的時候,是不是很奇怪?
封龍飆並不奇怪,因為他已接受了「金銀蛇」舵主的苦苦哀求,答應替他把這一堆可以誘人喪失本性,淪為禽獸,自鑄「利鎖」鎖住自己大好前程的萬惡之物處理掉。
處理的方法通常只有一個:帶走。
進了峽口,是一片密林。
密林長在一條清江的邊上,不入峽,看不見林,也就看不見江,更看不見江邊的那棟華屋。華屋並不大,小門小窗頂著小小的屋檐,看來住不下多少人。
「金銀蛇」舵主彷彿看透了封龍飆的心思,說道:「少俠。一你見過這樣的房子嗎?」
封龍飄搖搖頭。:一般人家不會把屋子造得這麼矮小。
「金銀蛇」舵主道:「那根本就不是房子。」
封龍飆道:「不是房子是什麼?」
「是條船。」
如果是房子,當然這是最小的房子。做為船,這就是條大船了。
這條船的確很大。通常人們生活的傢具什麼都有,最特別的是,船上的金銀特別多,多得象跳蚤一樣,到處亂滾。
成垛的元寶上,鋪著一條紅通通的木板,木板上是一組組一件件的文房四寶。
文房四寶上面的空間,是典籍圖書,古琴名棋。每一件都是華貴。
船上四位十七、八歲的青年,是四大弟子。
二位十一、二歲的少年是左右護法。
門主呢?
封龍飆想:「掌管著這麼一批怪人的門主,一定也是個怪人。」
「他是個怪人!」沒等他把疑問說出來,人右護法就搶先說了。
為什麼他是個怪人呢?
封龍飆的嘴巴合不上了,因為他看見了門主。
門主竟是九歲模樣的孩童,一襲水紅兜肚,端端正正的佩於胸前,兩個小抓髻纏著紅頭繩,說話還帶著奶味。
誰都看得出來,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屬於那種要月亮不給摘星星的嬌孩子,但是作為門主,未免滑稽了些。
沒有人感到滑稽,門主落座,那四十多的舵主,十七、八的弟子和十一、二歲的護法人人肅穆,負手而立。
門主拱拱手,樣子非常有意思,道:「封少俠,本門將你冒昧請來,是不是很奇怪?」
老氣橫秋,中規中矩,一派門主風範。
奇怪?豈只奇怪!只不過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罷了!」
門主道:「其實,我也很奇怪。」
封龍飆默然。
門主道:「少俠一言不發,正所謂怪不可宣是也。你覺得奇怪,正說明你自己就是很讓人奇怪的人。」
封龍飆承認。
門主道:「這幾日,本門主要沿江辦些俗物,船上找不適合的伴當,聽本門上任老門主講,你是世家子弟,家風頗與本門門風相似,故爾冒昧請來,以解俗物之憂。」
封龍飆知道,從他登船時起,這條船就已經起航了,原來自己竟扮演了一個陸人消悶的角色。心中不悅,只是不便說出來,便敷衍道:「在下是客,自然客隨主便。」
門主道:「極好!極好!相信你在這條船上會有收穫的。」收穫?收穫什麼?已經收穫了一袋金子,難道還要把這裡的俗物全收穫了不成。
門主道:「正所謂風雨同舟,同舟共濟了,這條船上的役從不可不認識。封少俠,本門主替你介紹一下。」
「金銀舵主」、四大弟子,左右護法無須介紹了。算是這條船上的熟人了。
門主將座前金鐘一敲,應聲從外面走進一六旬老叟。
「老夫金刀無敵關大勇,官拜征西大將軍,三征蠻夷,四平苗亂,幸蒙門主收留,免去俗累,現任門主座舟左艄公。」
說罷,施禮便退。看來是很習慣的舉動了。
金鐘二響,七旬老叟昂然人內,,道:「老夫三關大帥,揮三軍七敗蒙古,六退金兵,領太子少保兵部尚書銜;幸遇門主,告病還鄉脫離名山利海,現任門主座舟右艄公。」
金鐘三響。九旬老叟進艙而來,聲若洪鐘道:「老夫—孫尚勇,當朝掌班大師,官居一品、俗念最深,幸得門主引導,拜入門下,現任門主座舟司舵。」說罷,就要退出——
門主笑道:「只你說來,封少俠恐怕不信。」
鬼才相信。
鬼不信,人就得信。
九旬司舵從懷裡摸出一絹布小包,擎於門主面前,—道:「門下現有聖旨在此。」
封龍飆信了,那聖旨不會有假,金鑲玉璽硃砂印,御筆親批,字字不假。
門主揮揮手,九旬司舵收回絹包,怨道:「要不是門主有令,老夫早將這俗物拋棄了。」
船上共有一十七仙,無一人無來歷,端得是高官雲集,猛將如雲。
封龍飆做夢也想不到,這樣一群怪人,是怎麼網羅起來的。
門主忽然點指,道:「左護法,你也博封少使一笑吧。」
難道這十一、二歲少年也有來歷?
「門下忠孝親王長子,先王暴病仙逝,不才看看不成,正為蟒袍加身,隨班入朝憂煩,幸入本門,免了終身俗氣。」左護法道。
鐵帽子親王逃宮,逃到這裡來了。
這隻船的份量陡然加重了,朝廷大典也不過是這班人馬,「名利門」門主竟然讓他們日夜隨侍左右。
封龍飆兀自在五里霧中,小船陡然一震,船泊靠碼頭了。
門主嘆道:「封少俠,本門俗務來了,且莫見笑。」
回首向右護法道:「傳吧。」
船下上來一老一少,一看便知是那種豪門巨富,兩人進艙拜倒,並不說話。
船板上「咚咚」作響,一群挑夫將十壇美酒,十隻肥羊,十頭肉牛和整整一大籮筐銀子放在船頭,無言地退了下去。
門主道:「說吧。」
老者再拜,道:「犬子自幼習文,想早登黃傍,高中進士,望門主成全。」
門主並不回答老者的話,轉身喚過那位曾任翰林大學士的廚子道:「老鄭,給他個探花罷了。」
鄭廚子袍子一甩,飛出一卷書冊,落於少年面前,少年狂拜,退了出去。順風順水,俗務暫了,自然舟速不慢。當夜停泊在一處大鎮上。鄭廚子擺好酒菜,賓主正要開懷暢飲,忽聽岸上傳來一聲問訊:「借問一聲,船上可是門主大駕么?」
右護法朗聲回道:「正是門主座舟。」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下官在此等候了三天三夜了,快!快隨我叩拜門主。」
三班行役分列兩行,從岸上透迄上來,每人手裡都捧著一隻朱漆匣子,站立兩舷,一中年官服模樣的人將手一揮,匣子一齊亮開,左舷行役捧得是金錠銀錠,珍珠瑪瑙。右舷衙役捧著人蔘、鹿茸、燕窩、銀耳一類名貴補品。中年官員不待門主發話,便撩袍端帶跪下。用純正京白口音說道:「雲州府知府劉玉山前豪門主賜官,今欲升往吏部,請門主開恩。」
三朝丞相,門主起居總管不待門主示下,便走近劉知府,交給他一樣東西,劉知府頓首而去。
封龍飆看得目瞪口呆,這「名利門主」舉手之間,便許人加官進爵,難道門主座舟竟然是天子龍廷嗎」』天子龍廷也沒有這樣便當,還要公卿會議,天子御批,吏部行文,真是不可思議。
只聽馬蹄驟起,六騎駿馬沿河而來,有人叫道:「門主在么?」
右護法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那些人並不在意,臨船滾鞍下馬,幾步搶上船來,急急解開竹上包袱,卻是古琴一具,玉琪一副,名籍一部,顏真卿真跡
一幅,白菜玉蟈蟈古玩一件,當先之人跪倒,道:「我家公子欲從戎立功,拜將封侯,請六主栽培。」
門主道:「可知本門規矩。」
那人道:「知道。」
門主道:「辦去吧。」六人六騎原路馳去,隱約傳來聲聲歡呼。
門主並不送客,舉起杯來,朝封龍飆一舉,道:「封少俠,敞門俗務繁冗,無可奈何,一杯水酒,聊表歉意。」
封龍飆剛剛舉杯,船外又是一聲咳嗽。
門主眉頭一皺。
只見從岸上又走來一人,布衣布帽、樸素大方,慢慢踱將過來,和前邊幾批人物不同的是他身無別物。不要說金銀,銅錢也未見一枚。
那人立而不跪,只是略拱了拱手,向門主道:「門主可好!下官所請可否恩准,尚乞明示。」
門主好像笑了笑,說道:「你懇請為本門弟子,乃是韜晦之計,欲進先退,博得清名,如此俗庸,焉能應允!去吧,看好你的鎳台大印,多為黎民辦幾件事也就是了。」
那人見被道破心思,更不多言,轉身下舟而去。
一番飲宴,明月當空。封龍飆與門主月下手談,黑白之間,暫且緩下了心中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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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歲門主,滿口官話,指斥官場,僕役卿相,本就十分怪誕。現在,封龍飆就更覺怪誕了。以他在三十三天杏花谷秘洞所學奇經,原來琴棋書畫無所不能,今日與一孩童對奕,雖然不曾牛刀小試,卻也勝算在手。不料,事情竟出意外。
封龍飆連戰皆北,一塊大好活棋,轉瞬間便自氣短,走成死棋。
封龍飆驚得汗水蒸騰,苦苦思慮應對之策,搜腸刮肚,擺出「三十三天心話」上的棋招亦被一一化解,形不成形,劫不成劫。良久,推枰而起,嘆道:「門主,不才慚愧。」-門主搖頭道:「非也,封少使所布之局,步步絕妙,堪稱仙品,縱然第一國乎也萬難與你匹敵。只是封少俠只知棋招,不知棋品。譬如說,你一人局,便視我為孩童,先存了取勝之心,名利已生,七情必迷,慾念一轉,天神定亂。這等於棋上力斗搏殺之舉,乃是第九流亦或不人流的棋品,入神坐照,神問氣定方是一二品的高,縱觀古今,於黑白之道悟出世理者能有幾人?當年王質大戰柯爛山,柯爛乃其自身不堅,若南海神木會爛么?王質亦如爛柯耳。又如劉仲甫與仙婆所化之鄉溫對弈,劉仲甫便受了第一國手俗名之累,於政時嘔血數升而死,死得甚非。倘心中無這許多慾念之血,又怎能嘔得出來?封少使有王劉之招,卻兼有王、劉之俗累,焉能不敗?不是本門主敗你,是你先自敗也。」
封龍飆如醍醐灌頂,一席話聽得心服口服。
門主道:「此番封少俠明白了箇中奧秘,再若對弈,本門主自是甘拜下風了,你看這銀月吐輝,干刊清明,多們撫琴一曲可好?」
封龍飆點頭。
琴,絕品古琴。
香,上好檀香。
琴聲裊裊,香煙裊裊,封龍飆靜心攝神,專意撫弄,端得琴的祥和,妙音絕倫。
門主屏息聆聽,贊道:「妙極!和平中正,玄機深藏,高量風雅,清幽祥瑞,封少俠所彈之曲莫非是絕響人間的《廣陵散》么?難得!甚為難得,本門主尚是初次聽到。」
封龍飆一笑,道:「門主博學多識,不才獻醜了。」
門主取過琴來,嫩指一撥,竟然也是這曲《廣陵散》,封龍飆聽來。覺得有說不出的奇妙,連連叫好。
門主撫罷,笑道:「本門主於封少快處學得一曲,無以回敬。我這裡也有琴曲一支,請封少俠正之。」說罷,信手撥彈起來。
杏雨潤春絲。
柳風拂朝雲。封龍飆也學門主的舉動,操琴在抱,依心中方才所記,一一彈來,竟然半音不錯,彈至入破,忽覺神思恍忽,氣血翻滾,心線浮躁,「叭」地一聲,琴弦斷折了一根。
封龍飆忙站起,誠懇說道:「不才愚昧,獻醜了,在高人面前不自量力,門主見笑了。」,
門主將的一擺,止住他的話語,說道:「封少俠,差矣!差矣,以封少俠自身功力,彈好這支《八仙降魔咒》原無問題。於琴一道,黃鐘、大呂、大叔、夾鍾、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為十二律。瑤琴之上,宮、商、角、微、羽是五音。黃鐘居一弦,乃為律藏臟腑,封少俠未曾撫琴,先想方才圍棋之失,對本門主高深揣測,恐再蹈復轍,心氣不足,猶黃鐘不正。黃鐘不正,音調豈復再繼?音調稍澀,便心虛氣浮,焉能再為律呂?」
封龍飆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對的,一傲一餒,皆取敗之因,敗因一明,怎能不欣然歡喜呢?
下當封龍飆說道:「聽君一席肺腑話,勝讀十年聖賢書,在下當與門主浮一大白。」
玉盤珍饈列八珍。玉盤一隻,小菜不珍。
青旗沽酒趁梨花。
青旗一面,插於舟頂。梨花未開,倒是月中丹桂怒放。
菜止一味。
酒換八甑。
司廚送上來一甑新酒,拍開泥封,封龍飆喝得意興正酣。
門主歡然點頭;道:「封少俠,想必已喝出酒中三昧了?」
封龍飆正色道:「酒,亦有君子酒與小人滿之別,正如門主所說俗與不俗。小人酒,狂呼濫飲,遇名酒則喜,遇劣酒則棄,心先無德,是以酒後失德也。君子酒者,心無乾柴,焉能燃起慾念之火,是以好酒亦劣,劣酒亦佳,酒過曲腸,其德更增。人不自醉,酒豈能醉人、天下醉人皆自醉之過也。是謂有味便是無味,無葉侵是有味,是為真昧也。」
門主擊掌大笑,道:「封少俠所言字字珠璣,果然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不枉本門主屈駕之舉了。」
封龍飆胸懷一片寬闊,宛如朗日清風,生機燦爛。
封龍飆所待之酒,白水也。
如此泛舟三日,日日暢懷,封龍飆收益頗豐。此刻,正與門主對座。
門主道:「封少俠不想問一問本門之事嗎。」
封龍飆道:「請講。」
門主道:「本門歷代門主定下門規:凡本門弟子須勘破名利關,除門主由上代門主選定小童出任外,其餘弟子皆以年歲長幼:於本門功要天小決定升降,初人門者為護法,次之為掌門弟子,再次之舵主……,若做那普通弟子,須得六旬以上,於本門立下十大功勞方可求得。你道這是為何?門主總理門務,與世俗交結,俗務纏身,自是苦不堪言。那護法、舵主各有其職,難免俗務,勢必影響人品修為,故爾擇年細心無功者磨礪之。故本門上下人人以掙脫名枷利鎮為榮,無貪慾之念,無非分之想,無獻媚之隙,無爭奪之舉,尊普通為高格,鄙顯赫為低賤,為世人之所不為,想世人之,所未想,先世人之所不能先。爭下者,其品未必下;居高者,其品未必高。拋卻名枷利鎖,贏得完人高品,是本門門旨也。就是本門主,亦不能在門主住上超過十六歲,十六歲后便由門中公議,或為護法,或為掌門弟子,倘若得一舵主,便是本門絕無殊榮了。這番言語,原不可外傳,至使那些尚未受名利苦害之人猶豫,不能早日醒悟。是以本門依本門實力救官者予,欲將者拜將,將這些買名買利之俗物用來救濟貧民,贈送同道。由於本門門下高官、猛將、宿儒—名土坎坷來投,視升官發財如囊中之物,救者必應驗,是以俗務頗多。冒昧請封少快前來,皆因上上代幫主與令尊有通誼之好,恐少俠墜入名淵利川耳。」
「名利門」無名無利。
舟開走了。
封龍飆也走了。
司廚還在問:「他能掙破嗎?」
門主說:「眼下不能!」
將來呢?
誰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