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來

第一章 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來

貝小嘉

那一年的初夏來得特別的早。

四月還沒有過去,陽光就大面積地罩下來。我所居住的這座充滿了垃圾和鮮花的城市,長滿了茁壯的刺梧桐,偶爾會看見幾隻野狗四處竄動。那一年城市流行瘋狗病,我謹慎地走在大街上,非常擔心後面有狗來破壞我的屁股。

我一直很同情我的屁股。從七歲到念大學,我的屁股平均每星期要接受一次考驗,所以它的負荷比較沉重。我的父親在一家鋼廠工作,在我的印象中,他一天的工作就是:白天在工廠揮鐵鎚,晚上就在我的屁股上空揮動皮帶或者木棒。他的力量顯而易見,手臂有我的小腿粗,拳頭捏起來有碗口般大。以前學校組織我們唱歌,動不動就要唱「咱們工人有力量」,我聽了就氣不打一處來,為了我屁股的尊嚴,我就想把教歌的女教師揍一頓。但那時我膽小,不敢。後來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去問父親,我說歌裡面唱咱們工人有力量,你的力量就只表現在我的屁股上呀。結果我的屁股便立刻遭到了破壞。

其實我這人長得還不算太差勁,這是我攬鏡自照得出的結論。最讓我高興的是十六歲那年,夏天剛過,走到街上,便有許多長得豐滿的女人直往我瞄。那會兒我雖然還沒有**的經驗,但已經能夠真切感受到那目光的含意。但要命的是那些和我上過床的女人都說我沒有屁股,也就是說再合身的褲子穿起來臀部都是空蕩蕩的,從後面看觀感很差。我起初不信,後來專門叫人照了幾張關於我背影的全貌,便恨起父親的手來,是那雙打鐵的手摧殘了我美麗的臀部。

那一年的春天,野花開得很燦爛。

也不知什麼原因,一夜之間,大街小巷便有許多野狗在亂竄。城市的人們都在奇怪哪兒跑出這麼群活寶來。這些雜種四處遊盪,它們哪兒是狗,活脫脫一匹匹全他媽是狼。有一天,我就讀的校園來了兩隻狗,這兩條雜種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並且選擇的位置是在操場中間。當時我們正在上體育課,陽光燦爛,萬里無雲。一個調皮的學生就指給我們看:嘿嘿……那兩條狗……嘿嘿……在亂搞男女關係哩……,這傢伙很有些流氓。不遠處,一公一母兩條肥碩健壯的狗正在青草地上興奮著,公狗趴在母狗的后腰上,狗身還一動一動的。花裙子的女生們立刻就開始了尖叫,男生則一臉壞笑地撿起石塊向狗扔去。它們怪叫著,尤其那母狗,一點提防都沒有,忽然遭到襲擊,便發出一連串的慘叫。立刻,整個校園便迴響著它凄厲的聲音。

公狗一步步地倒退,那母狗卻目露凶光……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來,給我們上體育課的教師是一個剛從院校畢業的大女孩,純得像一滴水,這方面的經驗不見得比我們豐富多少。她長得挺高,面目文靜而秀氣。我們最喜歡她跑步,她一跑,胸口便一顫一顫的,像藏了兩隻活潑的小白兔。面對亂成一團的學生,美貌的女體育教師紅了臉,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那隻母狗彷彿因為我們壞了它的好事而惱羞成怒,轉過頭向我們沖了過來……

現在我還記得那條狗的表情,它的眼睛里有刀子的光,奔跑的姿式健壯有力,最可怕的是它的嘴,牙齒鋒利如鋸,舌頭猩紅。我們都沒有料到這雜種會向我們撲來,全愣了,誰也沒動。

就在此時,女體育教師一聲尖叫:「媽呀」。她轉身就跑,動作象一隻兔子。

可惜在她身後的根本就不是一條狗,那完全是匹狼。兔子怎麼會跑得過狼呢?

母狗飛快地追上了女體育教師,猛地一竄,一口咬在了她微微翹起的渾圓的臀部上。一個受傷的女高音立刻響了起來,然後,鮮艷的血染紅了體育教師的運動褲。

我獃獃地看著那雜種破壞了體育教師的屁股,並且眼睜睜地讓兇手逃離現場。

許多年後,當我在另一座城市東邊的一間小木屋裡撫摸著體育教師美麗碩大的屁股和她作愛時,心裡便產生了一種負罪感。因為當時我面對那兇惡的母狗,雙腿居然不停地篩糠。我為我的懦弱感到寒心。我真想把自己提起來,從五樓上扔出去。我之所以這樣痛恨自己,還有一個必須要指出的方面。女體育教師的身體的確很美麗,她的皮膚像碎銀一樣白皙,綢緞一樣光滑。除了臀部上那兩條月牙狀的疤痕,她的身體可以說是完美無缺。我認為完全是我的錯誤造成了對她的傷害,如果當時我能夠衝上去,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大不了把我的屁股送到那條該死的狗嘴裡,她的身體就不會受到傷害。要命的是:誰都知道我程西鴻以前自命不凡,以勇士自居,居然在這種場合里成了蝦爬。

女教師當時只有二十歲,比我大三歲,她的名字是一首詩的名字,叫做丁香。

丁香是一種美麗芬芳的花。但女教師丁香卻遠遠要比那種叫做丁香的花來得更為美麗,更為動人。後來每當我走進丁香在另一座城市的小木屋,我就要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上一句:***母狗。

現在,十七歲的高三學生程西鴻走在大街上。陽光斜斜地照下來,空氣里充滿了甘草的味道。是早晨八、九點鐘,我看見女人們的裙袂飄起來,在風中像一群五彩繽紛的氣球,閃著令人慌亂的光。

抬起頭,我還看見這座充滿瘋狗氣味的城市上空升起了一輪太陽。穿過大街和那些服飾耀眼的人群,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前,我要去附近的一所師範大學。九點鐘,在這所大學開滿白色花的校門,有一個少女在等我。儘管我從十三歲開始寫作以來養成了星期天必須睡到十一點鐘的習慣,但少女是重要的,更何況那還是一個活潑的少女。她還有一個更加活潑而且帶點洋味的名字:貝小嘉。貝小嘉是我的同桌,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

我們班那位說不上太討厭我的班主任老頭那天在晚報上看到了我的文章后就覺得我還有救。

那天上課他就撫了撫眼鏡,說:「程西鴻,你坐到前面來……」他指了指第一排。當時我正和一個叫芳兒的女同桌打得火熱。就不太識抬舉,很不情願地瞥了班主任老頭一眼,從最後一排走到了第一排。發育得很豐滿的芳兒聳了聳肩,也無可奈何。

芳兒屬於那種才氣十足的少女,隨筆寫得挺棒。那時我和她都純得可憐。有一次我和她悄悄約會,在一個公園裡。那天陽光燦爛,我和她趴在公園草坪上亂侃,說的都是些瓜子茶水之類的無聊話。後來我們累了,我就把頭枕在了芳兒的大腿上,半閉著眼睛曬太陽。我感到芳兒的大腿結實而富有彈性,柔軟度超過了床上的枕頭。我感到一縷少女的幽香突然覆蓋了我,我就伸出手,我把手蓋在了芳兒的肚子上,她的衣裙質地光滑,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熱透到了我的掌心。就這麼一個平常的動作,就讓芳兒叫了起來:

「糟了糟了,我懷孕了……」她這樣叫。

當時我也被嚇壞了,嘴裡只是念叨:不會吧不會吧。

當時芳兒認為只要哪個男人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就會懷孕。後來我們冷靜下來,想到每天擠公共汽車,女人的肚子難免不會碰到男人的手,那不是每天有成千上萬個女人懷孕,這樣想著我們才放心了。但從此芳兒再不許我碰她,包括和她牽手。

學習委員貝小嘉最突出的特徵是:眼睛大,笑的時候鼻子會先皺起來。我在老師的強迫下和她成了同桌。我剛一坐下,她就把身體挪了挪。這個動作很讓我生氣。

「臭美!」我在心裡罵。一般來說,我上課都不會專心聽講,我的書包里全是《荷馬史詩》、《泰戈爾散文詩選》,坐在後邊的時候,老師在上面講,我就偷偷地看,然後就在紙上又塗又畫。現在坐了第一排,就沒這麼隨便了,離老師太近,膽兒再大也是不敢看書的,萬一被發現,寫檢查倒是小意思,麻煩的是書要被沒收。那時我特窮,又愛看書,為著這原因,把我調到第一排的班主任老頭每天都要被我在心裡恨恨地罵。並且罵得咬牙切齒。

於是我就聽課,或者看黑板。後來眼睛就落在了貝小嘉身上。貝小嘉聽課挺專心,她有一頭瀑布一樣的黑髮,我看著她秀氣的圓臉發神。然後就想到了一個小學生的造句:小妹妹的臉像蘋果一樣紅。有時貝小嘉發現了,臉兒微微一亮,說:看啥看。聲音很低。我就立刻把目光移到她的衣服上,看著她衣服上幾朵淡雅的小花,說:「花兒真好看。」「你不煩我煩。」貝小嘉有些牙痒痒的說。「花兒真好看。」我繼續說。

貝小嘉氣得要命。有一回她就用粉拳打了我的腿。

可惜我從小就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我立刻抓住了她的手。當時是冬天,我的手很冰。我一抓住她的手就發現很溫暖,就捨不得放,就想用我的手去冰她(我發誓我那時的確這麼想)。

然後我就說:「哎呀,你的手好暖和。」不過聲音很小,我怕被後排的肖紅聽見,肖紅嘴很爛,我怕她亂給芳兒說。貝小嘉的臉立刻就紅得透亮,我眼睛的餘光里她顯得很慌亂。她用力掙,但我的手關鍵時刻決不會散勁。我說:「有本事你就掙開……」我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像一匹狼面對一隻軟弱無助的被風雪裹住的羔羊。我想我那時的表情肯定很流氓。

貝小嘉掙了幾下沒掙開,臉漲得更紅。

「程西鴻,快放開,不然我要叫了……」她無助的樣子挺可愛。

我的心裡不知怎麼的就癢了癢,我說我不放,你有本事你就叫吧。她果然不敢叫。我就這樣捏著貝小嘉的手,後者的手的確像一個學習委員的手,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嫩。或者:軟。老師仍然在上面講課。我一臉的春風,彷彿聽得很專心。貝小嘉更像祖國的花朵。她的紅暈已退去,她一邊聽居然還一邊不停地點頭,像秋風裡的高粱。

後來貝小嘉告訴我,她說她這一輩子,除了她老爸和她哥哥外,我是第一個握她手的男人。

不過她的原話不是說的「握」,而是說的「撫摸」。但天地良心,我當時的確是握而不是撫摸。至於後來真的撫摸了她,或者幹得比撫摸還要出格一百倍,便是后話了。

快要下課的時候,大眼睛的學習委員忍不住了,她說:「求求你,快把我放了,別人看見……多不好……她的臉又紅了,看來女人的臉紅得的確很快,而且紅得精彩又動人。我這才意識到此刻我仍然握著貝小嘉傷心而又憂鬱的手。

「放當然可以放,但……」我的大腦里立刻閃現了諸如「幫我做作業」「考試時讓我痛痛快快地抄?」之類的設想,但說出來的卻是:「但……你要叫我一聲程哥。」

其實貝小嘉要比我大十五天。我可能應該叫她「貝姐」才對。

貝小嘉實在是個能屈能伸的天才,她居然真的叫了個一嘴香,她脆聲聲地喊:程哥……

就是這一聲「程哥」,把我的一生都叫到了一個玫瑰色的粉紅溫暖的陷阱里。

後來我就放開了她的手。但貝小嘉卻不再理我。這讓我感到很無聊,覺得這四十五分鐘一節的課實在沒有意思。我就發愣般地盯住貝小嘉,後者目光平視前方,壓根兒就當沒有我這個人。課堂上正在講ABC,我一點也聽不進去,我想和貝小嘉說話。

我看著貝小嘉的臉,窗外正好有陽光射進來,冬天的陽光很柔弱,它淡淡地貼在貝小嘉的臉上,看上去健康極了。我突然讚歎了一句,說:「貝小嘉,你好漂亮,我好想親你一下。」事實上我只是極偶然地說出了這句話,話剛出口,我便立即被自己嚇了一跳。貝小嘉立即有了反應,她紅著臉,對我說了一句:「程西鴻,你是個流氓。」這句話讓我慚愧了好幾天。但第二天她就開始和我說話了,我就更加慚愧,我想她肯定是害怕我親她才和我說話的,我就覺得自己很卑鄙。可我仍然繼續干著更卑鄙的事。那個冬天貝小嘉真的對我很好。有一天,天氣冷得厲害,我早上忘了吃早飯,餓得快要發瘋。窗外在飄小雪,這個城市一飄雪就凍得人想把自己當做乾柴引燃。

我的同桌貝小嘉那天穿著紅風衣,但飢餓使我沒有理由再去關注美麗。那時我的口袋裡不會超過兩毛錢。

第二節課後,我趴在課桌上望著外面的雪花,幻想它們是一塊塊餡餅。

窗外,一個穿紅風衣的少女清清純純地跑動著,整個操場早已被雪鋪滿,枯草上彷彿搖動著十萬張白紙。大地變得透明,平時喧鬧的操場空無一人,學生們彷彿也失去了堆雪人的情趣。那個穿紅風衣的少女從校門外跑過來,穿過操場和教學樓旁邊那些旺盛的臘梅叢。她一路小跑,她的頭上,雪像一朵朵的小花,或者像一大顆一大顆的棉花糖。紅色的姿式很有力。

我覺得她非常青春。她像一團火滾過雪地,或者像一隻紅狐滑過。

風在吹,雪片更密,我彷彿聞到了一絲臘梅的香味。我看著窗外。我不知道風向哪個方向吹。

後來那隻紅風衣跑進了教室,她抖了抖雪花。

我實在沒有想到貝小嘉的身影會這麼好看。我說學習委員一個人在雪天跑步,是早上的包子吃多了不消化吧?貝小嘉恨了我一眼,說:「你是個寶器……」然後扔給我一個紙包,說:

「給,真想撐死你……」

我打開紙包,一個烤得黃燦燦、泛著奶油清香的麵包立刻露了出來。我差點就感動得掉了淚。但淚水並沒有流出來,那是因為我的口水已經流出來了,我狼吞虎咽,五秒鐘之內就解決了戰鬥。當時我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怕,她怎麼會知道我餓得差點啃課桌呢。

從那以後,我就和貝小嘉很要好。芳兒就氣得直哭。但我發誓我和她的的確確沒有什麼,儘管後來我們有了什麼,但那也就是後來的事。誰會知道自己後來會怎麼樣呢?

貝小嘉之所以將正式成為這本書的女主角之一,我想八成是因為這個麵包。那個麵包實在太具誘惑力。後來有一天,貝小嘉要求我幫她找一個人補習英語。她知道我和師範大學的一群搞文學的哥們關係很鐵。「向天的英語不是很好嗎?」貝小嘉說。

向天是我那幾個哥們中最有學問的一位,在師大英語系當講師。那會兒我還不敢喊他天哥,我喊向老師。我說那當然,向天是英語詩歌的研究生……我一邊吹噓向天,一邊給自己的臉上貼金。貝小嘉說她的英語不太好,想讓向天幫忙給補補。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來那會兒正是詩歌發燒得厲害的年代,向天是詩壇上叫得響的人物。我和師大那群寫詩的哥們,成天提幾瓶酒泡在向天那九平方米的狗窩。酒杯一端,就是「精神高度問題」,挺嚇人的。我很快就把這事兒給辦妥了。約的時間是星期天上午,九點鐘我和貝小嘉在師大校門碰頭,然後去向天那裡。

顫慄接觸

昨天晚上我又夢遺了。我夢見豐滿的女體育教師丁香對我微笑,我不知道夢裡的時間是白天還是夜晚,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她的胸脯很閃亮,折射的光線有些像太陽,但又有些像星光。我就對著她傻笑,就想伸手去抱她,但卻怎麼也抱不著……後來就夢遺了。那時我實在純得可愛,壓根就不懂得怎樣干那件事。所以我的夢遺總是在一張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和背影里進行,不知不覺戰鬥就結束了。

我和貝小嘉約的時間是九點。但我並沒因為昨晚的事而起得很遲。

我走在大街上,一不留神就碰到了丁香。天知道她這麼早跑到街上幹什麼來了。

她現在走路很正常,依舊裊裊婷婷,絲毫不像被狗咬了的樣子。

我們幾個男生曾在私下裡說真想看看她的臀部,究竟被咬到什麼程度,因為她曾經一個月在家休養。休養后的丁香老師要比先前更有水色了。

「程西鴻,去玩嗎?」丁香說。她的聲音很好聽,還有幾分醉人。我的臉一紅,想到了昨天夜裡美好的回憶。「去師大,借書……」我一邊說一邊往師大的方向走,語音有些慌亂,但我那討厭的目光仍然掛了一下丁香的胸脯,後者高聳著驕傲地挺立,把丁香的衣衫托起兩個半圓。我的心跳加速,腳步加快。

貝小嘉在師大校門站立。

她穿了白色的連衣裙,風和裙擺一塊兒飛動。她的眼睛很閃亮,像兩顆黑寶石,眨著星星一樣的純情。手裡卷了幾本書。程西鴻從陽光下走過來。

「嘿嘿,等久了吧?」我理了理自己的分頭,一臉的小地痞味。其實我那天穿得很帥,白T恤,牛仔褲,像個王子。我說第一次約會就遲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程西鴻你別開玩笑……」貝小嘉有些急。她一急臉就紅:「你其實並不壞,你怎麼嘴這麼油!」「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丟下一句話,說:「走吧,別讓向天等急了。」

我們沿著校園鋪滿青石板的林蔭道向前走。周圍開了許多我們叫不出名字來的花朵,開得很白,很旺盛,很大朵。貝小嘉離我有一米遠,隔得很開。我想她是把我當做壞人了。我們就像不認識一般往前走,一左一右,形同陌路。風吹過來,青石板路旁的花隨著風輕輕地飄下,有幾瓣便打在我們身上。陽光燦爛,夏天已經來了。向天從床上爬起來,念叨了一句話。二十八歲的向天很清瘦,很詩人味。

昨天晚上皮珊真熱情,向天想:「她怎麼這麼主動,……但她幹嘛打我。」

成都女孩皮珊正在上大三,她有著一張小巧明媚的臉。作為外語系最年輕而又是剛離了婚的講師,向天無疑是許多學生崇拜的偶像。

向天的前妻是個優秀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會使向天掉淚的善良的女人。

他們離婚的原因很簡單:夫妻兩地分居。

向天考研究生之前和他的前妻是大學同學。後來他們畢業,雙雙分在川南小鎮的一所中學教書。婚後,不甘寂寞的詩人向天便考了研究生。然後就留在了大城市教書。

分居一年半,向天很憂鬱。他不願回小城,但又沒有能力把老婆調到身邊來。

協議離婚那天,他倆的感覺一半是歡樂,另一半則是憂傷。從民政局出來,雙方都鬆了口氣。

「我請你吃飯,」向天說。「不,AA制,」女人說。

那晚,他們喝了很多酒。夜裡有月亮,回到向天那間九平方米的小屋,已是夜半。

「我送你去住招待所,我想能找到……」向天說。女人搖了搖頭,然後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她脫得很慢,但是又很堅決。她像一條大白魚一樣呈現了出來。房間沒有開燈,只有月光輕輕地照進來。她潔白的身體像瓷,又像一支亭亭玉立的水仙。她的雙手交叉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輕輕地來回在那光澤豐滿的**……

向天淚流滿面,他用全力把前妻安放在床上,然後他們拚命地**。在他們**的身體上,已分不出哪是汗水,那是淚水。

「天,我會愛你,永遠。」女人哽咽著,一邊說一邊把嘴唇貼在向天的肩上,她狠狠地咬著、咬著。向天感到一種痛和一種快樂迅速地傳遍了全身。後來向天在一首詩中寫道:那一夜,淚水比雨水還多。第二天上午,女人要去趕火車。向天把她送出門。剛走出小屋沒幾步,「哇……」女人哭著又跑了回來。

她緊緊地擁抱著向天,就像擁抱著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們又回到床上,瘋狂地**,瘋狂地流淚。

「乾脆,我們——去——復——婚!」向天一字一頓。

「不——」女人堅決地搖頭,說:「你會更痛苦。」

女人的聲音已經嘶啞,一夜之間,她就顯得蒼老了。

然後,女人提著行李,衝到了外面的陽光里……她的身影,像一隻受傷的螞蟻,慢慢遠去。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向天更加沉默,他每天都拚命地喝酒、寫作。直到師大里幾個文學青年和中學生詩人程西鴻在一個下午闖進他的小屋,並且成為極好的哥們,他才在和這些青年人談到文學的時候感覺到一絲快樂。這間九平方米的小屋,從程西鴻他們踏進來的那個下午開始,便充滿了劍影梅香和少年豪情。

向天對這群年青人很好,他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一些久違的令人心跳的氣息。

他們有時喊他「向老師」,更多的時候是喊「天哥」或者「大詩兄」。向天不在乎這些,向天只希望他們能過得比自己好。上星期那個正在念高中的小兄弟一顛一顛地跑來,「向老師,麻煩您抽個時間幫我的同桌補補英語,我看就星期天吧。」

「西鴻,你都定下時間了我還能說什麼……」向天問:「是個女孩吧?」

「是啊,她叫貝小嘉。」程西鴻一臉燦爛,丟下句「天哥,我還有事,改天喝酒」就跑了。「混小子……」向天快樂地罵。

早上皮珊從向天那間九平方米的小屋跑出來的時候一臉潮紅。皮珊拍了拍自己發燙的臉頰。皮珊的心裡一陣狂跳。皮珊有時候發覺自己實在是個容易害羞的女人。「他欺負了我,」皮珊快樂地想,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還有些微微發燙,「他實在不是很斯文,」皮珊又想。

那個夏天開始的時候,皮珊就聽說教他們外語的講師向天離了婚。其實皮珊一直在默默關注著向天。瘦削的詩人向天實在太容易讓女生們傾慕。皮珊對向天的感覺是:他很男人味。還有就是:很害羞。

於是,很害羞的向天很容易就把很害羞的皮珊領進了自己的屋子。

事實上,皮珊對向天那間屋子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她每次都害怕走進去,但她每次又都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向天的房門外種了許多花。皮珊總是站在花朵旁,站了很久之後,她才會想到去敲門。在那個月亮很亮的夜晚之前,皮珊只是到向天的房間里坐坐。向天給皮珊泡茶,那種很香的茉莉。每次聞到茉莉花茶的味兒,皮珊總會感到一陣眩暈,一陣尖銳的興奮和快樂。有時向天會給皮珊念詩。向天的詩人氣質很濃,他誦詩的時候總是顯得異常激動。有時皮珊就會把講台上的向天和誦詩的向天做比較,後來皮珊得出了結論:都很男人味。向天和皮珊呆在一起,更多的時候向天總是不說話。他們聽音樂,聽那種很抒情的曲子……。

在皮珊和向天的交往中,他們相互感覺到有一層紙將要被捅破,或者說他們認為他們之間總會發生點什麼。但他們一直沒這麼做,直到那個月亮很亮的夜晚。

有一次他們談到了瓊瑤,和瓊瑤那本以師生戀情為主的小說《窗外》。話題是皮珊挑起的。

「呵,瓊瑤……」向天說:「她曾騙了我不少眼淚。」向天的輕描淡寫多少讓皮珊感覺到一絲隱隱約約的失望。「他怎麼我不知道可以這樣說呢?」皮珊憂鬱地想。

那個月亮很亮的夜晚,向天房裡的燈光有些消瘦。向天最討厭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夜晚總會讓他想起前妻。他至今還記得那女人最後的瘋狂、那充滿著絕望的**和她無以復加的淚水。月亮很亮的夜晚,向天的情緒總是很糟糕。

皮珊在敲開向天家門之前已經在門前站了好一陣子。這是夏天,皮珊穿了短裙和一件隨意的杏黃色襯衫,加上她那一頭秀髮,皮珊看上去非常青春。說明她青春的一個重要標誌還表現在她的身體。她的臀部微微上翹,**像兔子一樣充滿活力,整個身體像線條一樣流暢。向天拉開門。向天眼神里有一絲慌亂。

皮珊發現向天的臉色比較沮喪,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皮珊說:向老師……

向天的心情仍然不太好。向天關上門,坐在床邊。皮珊走過去,用手輕輕撫摸向天的頭,她感到向天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通過向天的頭傳向自己的內心。

「向老師,你怎麼了……」皮珊的臉開始發紅。

向天突然一把伸手抓住了皮珊的手。皮珊有些慌張。

「皮珊,」向天有些迫切地喊。他抱住了皮珊,後者的身體像風中的葉片一樣抖起來。向天捉住皮珊的嘴唇,瘋狂地咬著。

皮珊突然感到一種懼意。向天的手已經拉開了她的短裙,他的手在她光潔的皮膚上滑行。皮珊感到自己的襯衫和裙子褪下去的時候,大腦突然出現了眩暈。

向天隱約聽到了皮珊的呢喃:「我怕你的手。」「我怕你的手……」皮珊在尖銳的陣痛中一陣一陣地眩暈。

屋裡沒有燈,只有月光和身體。只有身體上的月光。後來,向天注意到床單上的血跡,向天有些吃驚。向天說:我……我……他有些口吃起來。皮珊穿好衣衫,心裡有一絲隱隱約約的陣痛,她突然打了向天一耳光,然後從門口沖了出去。向天被這突如其來的耳光給打暈了。他覺得他看見了星星。

我認識皮珊。並且對她很感興趣。我和我的學習委員同桌在師大長滿白色花的小徑上走過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了皮珊,她的頭髮很亂,但跑得很快。

我注意到學習委員貝小嘉的臉上有一絲緊張和不安。我暗暗地覺得高興。

那個女孩我認識。我指著皮珊的背影說。

貝小嘉白了我一眼。她這個樣子很好看。貝小嘉的臉屬於銀盤臉,可愛而又略帶些頑皮,這是我的看法。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她的大眼睛,純得像兩盞水裡的燈籠。那時我正準備著喜歡上她,要命的是她覺得我特別小流氓。

「你別把我當壞人,我在你面前會有犯罪感。」我說。貝小嘉的臉仍然脹得通紅。她總是離我有一米遠,這讓我的自尊心很受不了。這不明擺著把我給當成了階級敵人嗎?我一直這樣想。走進向天那間小屋,我好像聞到了一種香水味。貝小嘉像一隻貓咪躲在我的背後。

我就把這隻「貓咪」一腳踢進屋。我給他們相互做了介紹,貝小嘉的臉居然沒有紅,不過聲音像蚊子,她喊:向老師……。

於是我又重新介紹:貝小嘉,我的女朋友。

這下貝小嘉的臉紅了,用一個詞語形容:蘋果。貝小嘉叫:別聽他亂說。她臉紅的樣子真好看,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九平米的房間的確很窄。向天的小家除了書架,便只有一張床和一張寫字檯。加上它的零亂,這間屋子便窄得幾乎連空氣也裝不下了。

開始補課了。向天坐在寫字檯邊的椅子上,我和貝小嘉坐在床上。向天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疊卷子,滿口不說中國話。貝小嘉把手放在寫字檯上,聽得蠻像那麼回事。

我就很無聊,坐在床邊聽不懂。我心裡牙痒痒的,心想這不是陪公主攻書嗎?

屋裡很靜,一派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學習氣氛。

我覺得我實在是有些多餘。於是我就準備捉弄一下貝小嘉。

我把我的手伸到貝小嘉身後,由於我和貝小嘉坐得很近,這個動作向天絕不會發現,我用我的手在貝小嘉身後輕輕拍,像哄孩子睡覺一般,然後用指頭去彈貝小嘉的耳垂。我玩得很開心。不過令我氣憤的是貝小嘉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於是我就更氣憤。於是我就想逗貝小嘉發怒。但終於沒有成功。

我後來乾脆掀開貝小嘉的上衣,把手伸到了貝小嘉的背上,我清楚地感覺到她的皮膚很滑很嫩很有質感。我輕輕地撫摸著,然後開始在心裡默默數她的骨節。貝小嘉仍在聽課,但我明顯感覺到她有些緊張。我想對她唱一首歌,叫做《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的開》。我在撫摸著貝小嘉的時候心裡居然沒有一絲羞愧。後來我發現我的手觸到了她的一條帶子。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就是女人的乳罩。我當時只是覺得很奇怪,心想貝小嘉好好的捆根帶子幹嘛。我抓住那條帶子彈了一下,我差點笑起來,它居然橡皮筋般有彈性。優秀的詩人向天仍然沒說中國話。說中國話的學習委員貝小嘉表面上仍然聽得很專心。

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無知使我想進一步研究一下貝小嘉為什麼要捆這麼一根帶子。

我的臟手於是便順著那條帶子向前摸。於是我摸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我立刻顫了一下,這一下我知道那是什麼了。我覺得我的確有點流氓。但是我突然又想說一句什麼話。我這人向來想說就說,很少分什麼場合。「棉花糖,」我叫起來。然後立即把自己嚇壞了。

向天笑起來:想吃棉花糖?他搖了搖頭。貝小嘉仍在聽外國話,她好像沒聽到我說的三個字?但我後來猜測她肯定是聽到了。

我坐了一會兒,開始有點不老實起來。我居然產生了想把那條「繃帶」解開的念頭。可是我剛要伸手,貝小嘉卻站了起來。向天也站了起來。這傢伙說了句:就補到這兒吧,我還有點事情要到繫上去。然後就出了門。這裡需要說明的是向天的確和我很哥們,他房間的鑰匙我和許多師大寫詩的哥們都配有一把。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要吃就吃,要喝就喝,要睡就睡。曾經有這樣一個笑話,說的是向天的一個哥們,有一天邀了一個女孩在向天房間里「幹壞事」,到了晚上以為向天不回來了,就苟合在一塊住,誰知向天深夜又回來了。沒辦法,向天只好對那哥們說:你們睡,你們睡,我去辦點事。然後向天自己掏錢去開了旅館住。

向天出門時順手關上門。我估計他八成把我當他那哥們了。

後來向天告訴我,他真以為貝小嘉是我女朋友,補課是假的,目的是想找個地方鬧戀愛。所以他沒怎麼專心補課,胡弄一陣就走了。但天地良心,貝小嘉在這之前絕不是我的女朋友。嚴格地說她是我正在喜愛的女孩子之一。

向天走出門后,我和貝小嘉坐在床沿上不知該幹什麼。我心裡突然湧起一絲緊張,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獨處一室。

我看了一下貝小嘉,她側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她的頭髮斜斜地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白皙的臉上仍有一絲紅暈。我突然想擰一下她的臉,於是我就這麼做了。

貝小嘉搖搖頭,但是沒有說話。這時我注意到她那要命的嘴唇,它小巧而豐滿,很有光澤,像兩枚沾在一起的小月亮,又像兩片紅玫瑰的花瓣。它輕輕地動了動,彷彿要說什麼。於是我就產生了想用我的嘴唇去碰她的嘴唇的想法。我抱住貝小嘉的頭,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反抗。我感覺到四片嘴唇接觸到了一起。當時我幾乎是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覺得她早上肯定吃了大蒜。於是我放開她,說:「你吃了大蒜。」這時我看見貝小嘉在流淚。我這人最怕別人掉眼淚,立刻嚇住了。我說:「貝小嘉,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別哭啊……」

後來貝小嘉告訴我,這是她的初吻。她說她當時舒服得快暈過去了,她說她萬萬沒想到接吻會帶來這麼大的快樂。她還說她當時又快樂又激動,不知怎麼就流了眼淚。貝小嘉還說她就是從那天開始喜歡上我的。

但貝小嘉當時並沒這樣說。她流了淚后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要向我媽媽告你。」

我嚇壞了。我立刻想到了父親在空中揮舞的皮帶和我備受折磨的屁股。我想我今天可是犯的流氓罪,如果讓老爸知道,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我連忙對貝小嘉求饒,說了一些「下次決不敢了」之類的話。誰知貝小嘉更不高興。後來貝小嘉對我說,當時我蠢得像條哈巴狗,如果當時我說點甜言蜜語諸如「我真的好喜歡你」之類的話就萬事大吉了。誰知我居然說「下次決不敢了」,她氣壞了,她說這樣的事她永遠都樂意,但需要我的主動,我居然「下次不敢了,」你說氣人不。

所以那天直到我送她到車站,她都余怒未消。臨上車時我又小心翼翼地問她:「還給你媽告嗎?」「要,我一定要告訴我媽。」貝小嘉回答得斬釘截鐵。我差點在車站暈死過去。

那天晚上,貝小嘉在家一個人偷著樂,幾次都笑出聲來,在大腦里許多次出現和程西鴻接吻的場面。「嘉嘉,什麼事這麼開心?」她媽問她。「不告訴你,反正是好事。」貝小嘉這樣回答。

那個周末我卻嚇壞了。晚上做夢都夢見自己犯了流氓罪被抓起來要執行槍決。想到我的一生要給毀了,我就氣得咬牙切齒。女人是禍水,我想起了這句話。

但——貝小嘉的胸脯是怎麼樣的呢?我又死皮賴臉地想。

瘋狗味道

晚上的時候,程岑在樓下大聲叫我。程岑是我的初中同學,但我媽挺討厭他,原因是我沒考上重點高中。我和程岑是讀初三時成為的哥們,那時大街小巷都在流行跳霹靂舞。那時程岑是我們初中班上最差勁的男孩子,所有的女孩子見了他都要吐口水。加上那時他特矮,所以班上的男生總是欺負他。但後來他成天在街上晃蕩,不知怎麼的就學會了一身優雅的霹靂舞技。我羨慕得要命,就求他教我。他便天天往我家跑,教我跳霹靂舞。於是我們便成了哥們,於是我便荒廢了學業,於是程岑和他的霹靂舞技使我遠離了重點高中。我媽評價程岑,說他是壞孩子,把我們家西鴻給帶壞了。

程岑在樓下叫我,聲音又高又尖。

「西鴻不在家。」我聽見我媽在嚷,但我已經從我家三樓的陽台上沖了下去。

我最先還認為只有程岑一個人,誰知文青水也在。文青水是師大中文系的,人清瘦而文弱,一架黑邊眼鏡使他看上去很知識分子。「我們去舞廳跳舞。」程岑神秘而快活地說。我有些激動。舞廳對一個高中學生而言實在有些神秘。「舞廳?」我又有些遲疑。

「走吧,走吧,」文青水叫起來:「我還要去接個人。」

我有些害怕。我聽說舞廳是一個會讓人動刀子的地方。但我還是決定去。

文青水在街道的拐彎處接到了一個短髮的女子。「我的同學,唐兒。」文青水這樣給我們介紹。我發現唐兒實在應該算得上是個漂亮、圓潤的女人。她的豐滿使她看上去不太像一個大學生,嚴格地說有點像一個充滿張力的少婦。

文青水的目光有些異樣。我發現他看唐兒的眼神里好像有一團火在滾動。而唐兒則低著頭,但我仍然可以看見她開得很低的胸露出來的羊脂白。唐兒似乎有些憂傷。她潔白的頸項低低垂落,像一支嬌羞的荷。當時我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種傷害和脆弱存在。事實證明,文青水的青春期愛情的確是錯誤多於正確,尤其是他和唐兒的愛情,後來他們果然鬧出一件滿城風雨的事件,這都是后話了。事實上,文青水的大學生活就像他被我寫進這本書的情況一樣,他的出場會平添許多憂鬱和壞心情。但文青水總是那麼憂鬱,他實在有點像一個哀樂聲中的男人。現在,憂傷的文青水和憂傷的唐兒走進了我的小說。

他們走在通向舞廳的大街。我奇怪的是他們沒有挽手。但我又奇怪於他們的默契。他們的皮鞋一塵不染。他們的背影被街燈拉得很整齊。舞廳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大,人多,像開大會。不知為什麼,我跨進舞廳的時候心裡突然冒出一種恐懼。心裡亂跳,但又充滿了一些興奮。音樂蛇一樣響起來,滿舞廳的紅男綠女如痴如醉的樣子讓我有些顫慄和激動。可是我不會跳舞。程岑說:「不會跳就亂跳,跳久了就自然會跳了。」我說:「你以為我是寶器?」程岑就神秘地笑了笑,然後屁顛屁顛地走開了。

我一不留神就看不見文青水和唐兒了。舞廳是個容易迷失朋友的地方。太多的瘋狂的人流使我茫然如同一隻被風雪裹住的羔羊。於是我就覺得自己挺無助。過了好久我才在舞池中發現了文青水和唐兒,他們的舞技談不上太好,但跳得像音樂一樣流暢。他們相互對視著,文青水的鏡片有些反光。我在猜測著和一個陌生女人跳舞的樂趣。「那一定很舒服。」我這麼想。程岑又跑過來。「西鴻,我給你找了個舞伴,」程岑拉過來一個女人,說:「這是王姐」。透過舞廳半明半暗的燈,我看見那個叫王姐的女人大約三十來歲,她穿得很暴露,一頭的捲髮。人相當豐滿,尤其她的胸脯,高得讓我心驚肉跳。因為燈光的緣故,我不能太清楚地感覺到她的尊容,我只看見她穿著短衣裙,褲襪是神秘的黑色。

程岑附耳對王姐說了一句什麼話,王姐便吃吃地笑起來,很妖嬈的樣子。然後程岑轉身就走了,臨走時丟下一句話:「玩得高興點。」

「不,不,我不會。」我有些緊張,聲音一顫一顫的,我差點開口把那女人喊阿姨了。

王姐說:「沒關係,小兄弟,來呀……」她把我拖進了舞池。由於緊張,我渾身都在顫抖。王姐抱住我,一邊笑一邊教我跳舞。我緊張得厲害,連續幾次都踩了王姐的腳。王姐突然說:「你知道剛才程岑說你什麼嗎?」

「什麼?」我問。「他說你是個童子雞。」那女人快樂地叫著,有些肆無忌憚。

「媽的,發春。」我在心裡罵她。

我終於逐漸適應了跳舞。王姐身上有一種香味,很醉人,很濃郁。我偶爾會觸及到她的身體,豐滿而又富於彈性。我的手緊緊地貼在她的腰上,她穿得很薄,是一種網眼的料子。我感覺到她的**在我的手掌間隨著舞步在來回蕩漾。她的身體軟綿綿的,豐滿而多肉,我感覺她的**就要通過我的手指流出來了。

曲子緩慢而沉鬱,有一種暈眩感在飄動。王姐的手微微一用力,我就不由自主地貼了上去,整個身體便和她緊緊粘在一起,一種觸電的感覺涌遍了全身。我的胸口所緊貼住的那一對高聳的**,和她那一雙渾圓的大腿與我的磨擦,都使我臉紅心跳,呼吸急促。要命的是,我感覺到我身上的某一個部位起了戲劇性的變化。這個變化王姐當然也感覺到了。「你也不老實……」她說。我的臉更紅了。

突然我看見不遠處摟著一個女人跳舞的程岑,他的臉緊貼在那女人的臉上,手還在那女人的背上亂摸,身子像一條軟軟的蛇。但我沒有找到文青水和唐兒。

一曲終於完了,我被王姐拉到一個黑暗的角落。程岑也和他的舞伴走了過來。

「你瞧你那模樣……」程岑摟著他的舞伴——一個風騷的少婦對我說。他是指我一臉的汗水。我想這是剛才跳舞被嚇著了。「王姐,怎麼樣?嫩吧。」程岑說。

王姐笑罵:「滾,壞種,糠蘿蔔。」

我心裡對王姐突然湧出一種好感。因為她能罵程岑。程岑不是個東西。後來王姐居然把我的臉親了一下,說:「瞧這小子,多純。」我慌得差點掉頭就跑。在回家的路上,程岑說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話,他說:折樹要折樹丫丫,搞人要搞少媽媽。

我說:「你小子壞透了,高中畢業了絕念不上大學。」他說:「呸,老子讀社會大學。」

我當時就想揍他一頓。但考慮到他幫我打過不少架,就打消了這念頭。

「等幾天找個『塔塔-,把王姐她們邀來耍。」程岑說。

「什麼叫『塔塔-?」我問。「就是房子。」他這樣解釋。

那天夜裡我做了許多怪異的夢,我夢見王姐的身子,還有她棉花糖一樣巨大的**。第二天早晨我便只好一大早爬起來洗褲衩了。

文青水走到鄭纖家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文青水朝天邊的彩霞望了幾眼,眼裡有火苗在燃著。鄭纖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帶著九歲的小兒子住在江邊一套有些破舊的房子里。文青水是鄭纖為兒子請的家教。

其實文青水根本沒想到要做家教。那天鄭纖到師大來聯繫家教的時候,文青水極偶然地遇到了她。文青水對鄭纖的第一印象是:鄭纖像極了紫兒。儘管鄭纖年齡上要比紫兒大。紫兒——一個文青水刻骨銘心的女孩子的名字。

原因就這麼簡單。師大著名的大學生才子文青水就這樣成了八十元月薪的家教。

鄭纖剛洗了頭,換上一條寬鬆的裙子。她的頭髮微卷,濕漉漉地披散著。

屋裡刻意地灑了一遍香水,淡淡的香,雅雅的醉。

這幾天鄭纖心裡頗不平靜。她感覺心裡有一團火在熱烈地燒。她知道自己實在太渴望一個男人了。離婚五年,鄭纖一直是守身如玉,她的身子從來沒有被除丈夫而外的第二個男人碰過。五年了,鄭纖就這麼過來了。

但是最近這幾天,鄭纖感到自己實在不行了,她越來越害怕看那些言情電視劇,她害怕自己會瘋掉。

夜晚的時候,鄭纖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她一件件地脫掉所有的衣服,站在那面大鏡子前,鄭纖看著自己依然嬌好的身體,眼淚打濕了一個又一個夜晚。

而夜晚依然漫長,並且像一個永遠不能醒來的惡夢。

文青水敲門的時候鄭纖正在卧室換裙子。兒子凱凱開的門。

卧室里的鄭纖臉上有一絲彩霞,她微微拂了拂頭髮才走出來。

「小文,你來了。」鄭纖微笑著。

文青水在心裡暗暗地說了一句「紫兒……」心裡有一種痛升起來。「鄭姐。」文青水答應著。他總感覺鄭纖的目光里隱藏著什麼。每次他們的眼神一接觸,總弄得雙方都很慌亂。

窗外,有風吹進來。

文青水開始給凱凱補習功課的時候,鄭纖便斜躺在沙發上胡亂地翻著雜誌。翻了一陣,她的目光便落在了文青水身上,後者正在輔導孩子的功課,表情專註而投入。鄭纖的心一顫,忙忙地把目光收到雜誌上,但心裡卻有一萬隻螞蟻在爬動。

對於一個師大的高材生來說,小學課本實在簡單得有些無聊和可笑。文青水的眼睛里出現了鄭纖,鄭纖斜斜地躺著,裙邊微微掀起,從文青水那個角度看過去,不僅能看見那兩條潔白圓潤的大腿,文青水甚至還看見了夾在大腿中間的白色的內褲和內褲上一片黑黑的陰影……

文青水的臉有些燙,小腹一陣衝動。他儘力克制住自己,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不行,下次得叫上程西鴻一塊來,否則要有麻煩了……」文青水想。

給孩子補完課後,文青水想離開這裡回學校。

「再坐會兒吧,小文。」鄭纖的一雙眼睛里閃現出真切的渴望。在那雙眼睛下文青水的身體像釘子一樣給鉚上了勁:「行,反正也沒什麼事兒。」他說。

九點鐘的時候,孩子要上床睡覺。文青水目睹鄭纖為兒子洗臉、洗腳、收拾床鋪,內心被一種熱愛擊中。「如果我不上大學,我和紫兒……紫兒也不會……」文青水的眼裡有些潤了。我曾在文青水寢室里翻到過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笑得很甜。我最先以為是唐兒,可後來才發現不是,我對文青水說:看,她好像唐兒。文青水有些生氣地一把搶過照片,說:錯了,不是她像唐兒,是——唐兒像她。

後來我才知道,那張照片上的少女就是紫兒。

鄭纖的住房實在是有些窄。兩間,一間自己住,一間兒子住併兼做客廳。

「到我房裡坐吧,凱凱明天要上課。」鄭纖說。

鄭纖的卧室很雅緻,兩盞粉紅色的燈光亮開來,映出牆上的綠色。那牆翠極了的綠,在淡藍色的百葉窗掩映下,屋子裡充滿了浪漫的色彩。窗上還掛了一串風鈴,風一吹,鈴兒脆響,和著遠處嘉陵江的水流淙淙,整間房子便有了一種夢的感覺。雖說文青水給凱凱補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功課,但他還從未進過女主人的居處,在文青水眼裡,鄭纖的卧室完全是一個秘而不宣的精緻的單位,它充滿或者說涵蓋了諸如溫暖、柔情、甜美等等辭彙。鄭纖給文青水端來加冰塊的雀巢。

但文青水並沒有聞到雀巢的香味,那是因為這間屋子裡早已充滿了另一種芬芳。鄭纖坐在床邊,鄭纖突然有一種想要哭出聲來的感覺。「五年了,整整五年了,這間房子里沒有出現任何男士的拜訪,」鄭纖說,「小文,你是第一個。」她的語氣有些沉重。

文青水沒有說話。文青水想起了家鄉邛州那裡的紫兒的小屋。紫兒的小屋更多的是溫馨、簡潔。紫兒也喜歡風鈴,文青水彷彿感覺到他和紫兒坐在那座倚山傍水的中學校園。校園裡有綠色的草,還有紫兒的白裙子……

「鄭姐,我覺得你心裡一定挺苦吧。」文青水的眼鏡有些閃光。

鄭纖沒有預料到文青水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嘆息了一聲:「年輕真好。」然後他們就沒有再說什麼。窗外可能有風,因為那風鈴的聲音在輕輕地響,像一支斷斷續續的曲子,憂鬱並且沉緩。文青水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鄭纖眼裡的火焰,他覺得那火焰完全可以毀掉一百座冰山。文青水說:我真的該走了。這時候他看見了鄭纖的眼淚。鄭纖的眼淚像一串憂鬱的紫葡萄。她那絕望的樣子有些像文青水熟悉的一個人。「我的紫兒——」文青水在心裡喊。他一把摟住了鄭纖。

鄭纖在文青水懷裡像一條舞蹈的蛇。她瘋狂地吻著文青水的面頰,她感到海水沒頂的時刻到了。文青水抱起鄭纖放在床上,他撫摸著鄭纖的**,他感到一陣口渴。當鄭纖潔白的身子一絲不掛地呈現出來的時候,文青水下意識里隱約有一絲犯罪感,但**控制了他,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船,而鄭纖就是水。

就在文青水進入自己身體的一剎那,鄭纖突然有了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就像一個走失多年的孩子突然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找到了家。而文青水大腦里卻出現了紫兒的影子,還有唐兒。而風鈴仍然在響。

當他們幹完那件事之後,鄭纖光著身子站到了鏡子前。鏡子里的那個女人,豐滿的**,光潔的小腹和那年輕的閃著白皙微光的**,讓鄭纖不敢相信這一切。她用自己修長的手指撫摸著自己,紅紅的指尖從胸脯上劃過……直到她感覺有幾滴冰涼的液體滴在了**上,她才發現自己的淚水已經滴了下來。

這時候,文青水從後面輕輕地抱住了她的腰。鄭纖閉上眼睛,她感覺文青水不算寬闊的胸膛充滿了力量和博大。而文青水看著鏡子里的女人瓷一樣的身體,心裡在猜測著這樣年輕的**實在不應該會是一個將近四十歲女人所能夠擁有的。鄭纖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但它是否也會去得很突然呢?

古惑之血

我在校園裡又碰見了女體育教師丁香。我在心裡邪惡地把她和王姐做著比較。令我氣憤的是,丁香在我心裡的地位仍然大大超過了王姐。這個結果我當然很不滿意,因為這個結果說明了我的失敗,真是太失敗了。我在心裡把丁香當做女王,但我居然連她的手都沒碰到過一下。

丁香在夏天的陽光下很挺拔。我看著她的身影,暗暗地吞了一下口水。「丁香是酸的,」我想。不過這幾天讓我煩惱的是學習委員貝小嘉一直不理我,這讓我覺得上課真無聊,簡直是無聊透頂。自從在向天家裡發生嘴唇咬嘴唇的事情后,前幾天我一見貝小嘉就心虛。我曾經遞給她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尊敬的貝小嘉同學,我錯了,請原諒。誰知她把紙條一扔,說了一句:寶器。我氣壞了,但目前的情況是投鼠忌器,我拿她老人家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幾天上課,我害怕走廊有腳步聲。假如是貝小嘉的母親怎麼得了?

有一天我急了,我對貝小嘉說,你如果還生我的氣的話,你懲罰我喊你貝姐行了吧。她不理我。我又說,那喊你「媽」你該滿意了吧。她的嘴唇動了動,我清楚地聽到她說了三個字:神經病。我徹底沒招了。

我進教室的時候班裡鬧哄哄的。我剛到座位上坐下,正準備想辦法撬開貝小嘉的嘴巴的時候,和我玩得很好的兩個男生朱朱和大勇就把我給拉了出來。「刀柄,」他們喊我的綽號,「芳兒的哥哥說是今天下午要來修理你,你乾脆下午就不上課了,快回去吧。」「芳兒的哥哥,為啥?」我嚇了一跳。

「是芳兒放的風,芳兒說你玩弄了她又把她給甩了,」朱朱說:「要不,你去給芳兒認個錯,哄哄她算了。」「對對對,」大勇說,「狗熊可不是好惹的。」

狗熊就是芳兒的哥哥,也是我們這個學校畢業的。我剛進學校就知道了他。他比我高兩屆,很能打架,聽說這傢伙現在進了鋼廠,連車間主任都被他揍過。其實我和狗熊見過,還一塊打過架。「放屁,」我大罵大勇,「我刀柄又不是粑角。」

高中時代我其實是個兩頭冒尖的人物。我在身兼學生會副主席、文學社社長、校刊主編三種職務的同時,又愛打架。常常是上午老師誇我、下午老師罵我。之所以我當了三年學生會副主席而又一直沒扶正,就是因為我抽煙、喝酒、打架常被老師給逮著。

大勇叫起來:「好漢不吃眼前虧,更何況狗熊出面,誰敢幫你。」

我咬了咬牙,問:「你們呢?」他們把胸口一拍:「你說怎麼辦吧。」

我想了想,說:「這樣,大勇下午就不上課了,你到職中去找程岑,喊他帶人來,我和朱朱在學校等。」大勇說:「行,要弄就弄。」程岑讀的是職高,初中畢業沒考上普高線。職高離我們學校有好幾站路。我從口袋裡摸出拾元錢丟給大勇,說:「買幾包煙去。」和朱朱回到教室上課的時候,我心裡仍然有點發慌。其實任何一所中學,只要不是重點,都會發生類似情況。打架是常事。

我最先開始打架的時候是初中,當時我們班上有幾個問題學生,其中一個叫暴牙,經常找班裡的同學要錢,誰不給就要挨揍,有一天這種事就發生在我的頭上。那天放學的時候,我被暴牙一夥堵在了校門口,暴牙一邊玩弄著刀子,一邊用眼睛斜斜地瞄我。

「程西鴻,站到,」暴牙喊,「拿點錢來用。」

我身上揣了兩元錢,但是我說:「沒有。」接著我的左臉就挨了一記耳光,暴牙用刀子抵著我:「你龜兒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的腳有點發抖,我可憐巴巴地掏出傷心的兩元錢遞給他。

但這事還不算完,過了幾天,暴牙他們一夥又堵著我,強行搜走了身上的錢,連我撿來的半斤過期糧票也沒有放過。後來這種事一再發生。那一段時間我心裡恐懼極了,又常做惡夢,非常怕去上學。我又不敢把這事告訴老師和家長,我害怕被報復。夜裡的夢境經常出現被暴牙他們提著刀追殺的場面。

當時電視里正在播放香港電視劇《上海灘》,劇中的男主角許文強很厲害,一個人提刀能砍七、八個人。我看了心裡就佩服得不行,我想我應該向許文強學習,我想我不應該怕暴牙。很多年後的今天,當我在懷念我的青春期的時候,我首先就想到了血。事實上,花季在男孩子的眼裡早早就沾上了暴力,比如每一個孩子都挨過父母的打罵,再比如一個弱小的男生對強壯的男生所充滿的懼意。我決定對暴牙的行為進行反抗。

那個下午,第一節課剛下,我就故意對暴牙進行挑釁。我乾的方法很不巧妙,我直接走過去對暴牙說:「把我的錢還我。」「皮子癢,」他冷冷地說,絲毫沒把我放在心上。

「你還不還?」我聲音很大,但心裡發虛。

暴牙跳起來就是一耳光,說:「老子不還!」遭受皮肉之苦的時候我心中的懼意已經被怒火代替。我抓起一根凳子就砸在暴牙的頭上。暴牙當場就被我砸得冒了煙,頭上流了血,他抱住頭,奇怪地看著我。我居然出奇地冷靜,我說:你還不還錢。

這時暴牙的幾個爛兄弟撲過來,準備對我動手。我提著板凳,目光嚇人,說:那個敢上我就把他打冒煙。暴牙一夥全嚇壞了。後來程岑對我說:西鴻,你那天下午好提勁,特別是眼睛,像刀子一樣。這件事情的後果是,暴牙一夥再不敢惹我,他們說「程西鴻是條瘋狗。」還有一個結果是:我被我那有力量的工人父親給吊起來打得一星期沒能上學。班主任也挺討厭暴牙一夥,只讓我寫了份檢查完事。從那以後,我就學會了打架,而且從來沒輸過。很多老實的同學見了我就怕。其實這都是受到電視劇《上海灘》的影響。劇中的許文強頭戴禮帽,身穿雪花呢大衣,梳著大包頭。一夜之間,校園裡的男學生便跟著效仿。我自然也不例外,現在想起來覺得可笑又荒唐。儘管我當時打架挺厲害,但內心仍然懼怕狗熊。

狗熊高我兩屆,狗熊很強壯。「這事貝小嘉也有份,」我氣憤憤地想:「如果不是她,我就不會疏遠芳兒。」下午的課最末兩節是自習。雖然臨近高考,但班裡仍然鬧哄哄的。

我所就讀的這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學,每年的升學率幾乎為零,到了高二的時候,班裡的學生大規模流失,很多都已經開始在工廠上班。但我老爸仍然對我寄予厚望。可惜我實在不是很爭氣,除了能寫一手還說得過去的文章,幾乎是一無所長。貝小嘉仍然不和我說話。她穿著淡藍色的衣裙,眼睛依然亮亮的。我的情緒並不太好,趴在桌上打瞌睡。快放學的時候,教室門口出現一個穿黑夾克的男孩,我認識他,是狗熊的哥們,綽號叫鴨子,早就沒念書了,成天在社會上晃蕩。據說他打架挺厲害,下手很重。

「刀柄,你出來一會兒,」他說,「狗熊有事找你。」

我站起來的時候,貝小嘉突然拉住我的手:「別去,會出事。」她紅著臉,小聲說。聲音像蚊子,但我仍然聽見了,不過我並沒有理她。我走出教室。朱朱跟在我身後,他有些緊張。

我捏了捏揣在衣袋裡的獵刀,刀子冰涼。

校門外站了大約四、五個人,全是十七、八歲的學生。在大街對面,還蹲著七八個。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們。那時候打架全是這樣,一般都把人分作兩組,一組負責等人,另一組則散開在街對面或其它地方,一旦動手,便撲上來。

狗熊叨著煙站在校門右邊。他身後的幾個哥們都把手放在西服的內兜里,那裡面藏著短棍或者是刀子。短棍是用青岡木做的,釘了釘子,打人一打一個血洞。刀子一般是「血龍」,即藏刀,這座城市有許多做生意的藏人,在他們手裡可以弄到鋼火很好的刀子,因它的血槽深,刀鋒利,便被我們稱為「血龍」。不過最厲害的還是要數一種三棱刮刀,這種刮刀的刀尖有些像圓錐,捅進人體后一轉動,便會出現六七條口子。受傷的人到醫院縫針都不好縫。我裝著很冷靜的樣子走過去。狗熊名如其人,長得又壯又驃。

我遞過去一根煙,說:「狗熊哥,難得你有空來找我。」

狗熊揮手打落我的煙:「你龜兒不要裝蒜。」他邊說邊向我的身後瞄,看我帶了多少人來。我的身後只有朱朱一個人,大勇和程岑他們還沒到。朱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狗熊,他的左手揣在褲兜里,那裡面有一把鋼尺。「你龜兒也太不得了了,居然把我的妹子給甩了。」狗熊惡狠狠地說。

我有些生氣:「我和芳兒什麼也沒幹,你憑什麼在這兒指手劃腳。」「我曉得你什麼也沒幹,」狗熊扔掉煙頭說:「但老子今天就是要弄你。」狗熊跳起來就是一耳光打在我臉上。我立刻感到右臉火辣辣的,牙齒鑽心地痛。我想我的牙齒肯定流血了。

我立刻把刀子彈出來:「狗熊,你龜兒不要提勁。」我正準備撲上去,朱朱早已從我身後跳起來,他飛起就是一腳,正好踢在狗熊的胸口上。由於朱朱長得很矮,又貌不驚人,狗熊絲毫也沒料到他會動手。緊接著,朱朱的鋼尺已經劈了過去。我的刀子閃閃發亮,我想要狗熊流血,這傢伙太囂張了。狗熊的兄弟伙也撲了過來。街對面的人也紛紛向這邊沖。

混戰中,我那冰涼的刀子刺在了狗熊的右肩上。同時,我也感到背上被重物狠狠一擊。我咬咬牙,差點摔倒。「刀柄,快跑,」朱朱叫起來,慌亂中我看見他的臉上有血。

我和朱朱像兔子一樣飛快地跑。周圍的人見是打群架,紛紛向兩邊閃開。

跑了一陣,進入一條偏僻的小巷,迎面走過來八、九個人,領頭的是程岑和大勇。

程岑大聲喊:「西鴻,別慌。」他和大勇領著那幾個人擋在我們前面。「是哪幾個寶器動的手?」程岑見我嘴角流血,一臉狼狽,氣壞了。

這時狗熊帶著人追了上來。我看見他的衣衫被鮮血染紅,眼裡露出刀子一樣的光。我咬了咬牙,舞著刀子又想衝過去,程岑一把拉住我:「西鴻,別慌。」

「程岑,不關你的事,」狗熊認識程岑,他大聲說。他沒有預料到程岑會帶人來。「放屁,你龜兒也太不講道理,西鴻是我哥們,他怎麼會動你妹子。」程岑說。這時狗熊帶來的人紛紛和程岑帶來的人打招呼,他們許多人相互間都認識。狗熊仍然有些囂張,他說:「程岑,你說怎麼處理,你不給面子,別怪老子翻臉不認人。」

「老子怕你是馬蝦,」程岑一邊說一邊抽出一把鋼尺。

狗熊身邊的哥們都開始勸他。因為雙方都有人相互認識,動起手來很不好看。「那有本事我們單挑,一個一把刀對砍。」礙於面子,狗熊開始說狠話。

我還沒開口,朱朱就跳起來:「狗熊,有性格就把刀柄弄死,只要是兄弟幾個有一個活著,就放你妹妹的血。」朱朱的眼睛已經腫了,臉上飄著杜鵑一樣的血。

狗熊愣了一下。他沒料到朱朱比他更狠。

比狗熊更狠的朱朱後來在一次鬥毆中被判了三年勞教。很久以後,當我去監獄看他時發現他變了很多。他拉著我的手說:西鴻,少年時我們太不懂事了……說著說著淚水就下來了。狗熊有些吃驚,而朱朱像釘子一樣釘在那兒。朱朱的半邊臉沾著血跡,模樣又酷又傲。

事實上,朱朱正是憑著剛才打架時的狠勁和他對狗熊說的那番話,使他逐漸在一大群問題青年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個打架機器。進而使他在以後的一次流血事件中扮演了主角,三個人的鮮血使他走進了勞教所……

程岑大概也擔心事態繼續發展不好收場,就開始做和事佬:「狗熊,西鴻,」程岑說:「大家哥們一場,今天就暫時把這事擱下,等幾天我請大家喝酒,你們相互給個面子,大家不打不相識嘛。」當時在我們中間,只要有人擺酒敘話,什麼事都能擱平。當時雖然很年輕,但很講哥們義氣。第一天下午兩個人還在打架,晚上只要有人出面擺酒,雙方便能成為哥們,第二天便可以一塊去揍別人,其實這都是受了電視劇《上海灘》的影響,現在想起來實在是挺喜劇的。狗熊到了這一步,知道再蠻幹下去也討不了好:「程岑,這是你說的,我就放刀柄一馬,大家是哥們……」他一邊說一邊招呼他帶來的人離開。

「狗熊你放心,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程岑亂拍胸脯。

狗熊走了幾步又轉過頭對我嚷:「刀柄,男人的事自己擺平,別難為我妹妹。」

「我就是要難為你妹妹,我日你媽。」狗熊走遠之後我說。

朱朱站在我旁邊,整個人像一枚釘子。

天空堆滿陰霾,窗外的雨水連綿不斷。

向天在給學生們上課。他穿得整齊又乾淨,鬍子刻意刮過,人依然消瘦如同從宋詞里走出的文士。向天開的科目是英語詩歌,加上他的博學,再加上他的詩人氣質,向天的課自然成了學生中間的熱門話題。

向天一邊講課一邊用眼睛觀察,他又發現了幾個陌生的面孔,他知道這幾個面孔也決不是外語系的學生,而是其它系的,他們都是慕名來聽他講課的。向天心裡不由自主地湧起一種成就感。向天今天講的是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皮珊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心神鬱郁的,她在聽雨。皮珊把目光投向窗外,雨水像天空的眼淚,濕了窗外的校園。她看見一片青草地上,開著幾朵白色的小花,樸素而又淡雅。向天的聲音流暢而且極男人味地在教室回蕩。

向天所講述的白朗寧夫人,皮珊早已從向天那兒熟悉。

經過那一個月亮很圓的夜晚之後,皮珊心裡一直不太寧靜,皮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她覺得自己很糊塗,不明不白地就把少女的花期結束在向天那兒。

但是皮珊仍然認為自己有些喜歡向天。畢竟他是一個很有男人味的男人。

皮珊心裡又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向天可能不應該是她最好的歸宿……

教室里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向天開始朗誦自己的詩歌了,這就意味著又一節課即將結束。學生們都知道向天是一個詩人,所以都要求他下課前用十分鐘的時間朗誦自己的詩作。你要善於等待你不能像火焰一樣把我離……向天在朗誦他最近的詩歌。

皮珊知道這首詩是獻給自己的。「皮」,向天一直這樣稱呼她。

這幾天,向天一直在瘋狂地尋找皮珊。皮珊已經不再到向天的家裡來,向天的心隱隱地暗痛,他寧肯在他和皮珊之間沒有發生過那方面的事。向天認為自己犯下了一個錯誤。

在教室里,向天總不能和皮珊說太多的話。有時候一下課,向天便被學生們潮水一樣地包圍,但人群里總不會有皮珊的身影。當向天在茫然中回答完學生們的問題,皮珊早已從教室里消失。每當這個時候,向天的心裡便如同被鑿子鑿了一般難受。皮珊聽著向天的詩句。皮珊的眼神仍然鬱郁地看著窗外。

事實上,皮珊對「性」的認識一直處於恐懼狀態。大一的時候,有一個男生拚命地追她。

皮珊迫於對方的痴情,決定嘗試著接觸一下。有一次,那男生問皮珊敢不敢玩一個遊戲。他把皮珊帶到一間小房子,然後開始脫衣服……「媽呀」,皮珊一聲尖叫,轉身飛跑而出。她的腦海里立即一遍遍地出現很多年前的一個場面。

那時候皮珊剛上初中。有一次她在江邊玩耍,偶然看到了一對男女在造愛。他們躺在江邊的竹林深處,脫得赤條條的,像一大堆白花花的豬肉絞纏在一起。皮珊清楚地看到那男人壓在女人身上,渾身如同上滿發條一般拚命抽動,那男人一邊大口地喘氣,一邊緊抓著那女人的胸部,臉上的表情複雜、單純而且醜惡。更讓皮珊受不了的是那女人的叫聲,皮珊聽來如同魔鬼。「怎麼會這樣?」皮珊發瘋般地跑回家后想。

很多年以後,江邊竹林里那個女人怪異的叫聲便成了皮珊青春期的惡夢。

後來,皮珊便非常討厭男孩子,她的整個中學時代,除了父親,她幾乎不和其他的男性說話。直到大三的時候,她遇到了大成和向天。大成是皮珊在一次老鄉會上遇到的。大成很踏實,人長得很帥,在離師大不遠的建大讀書,學工業管理。他們認識之後,大成總是愛來找皮珊。他對皮珊從不動手動腳,兩人散步也散得非常單純。皮珊對他充滿了好感。「他挺像我哥哥。」皮珊在心裡這樣評價大成。

但對於向天,皮珊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向天就像陽光,溫暖而又燦爛,但陽光總有被浮雲遮住的時候。在和向天有過性史之後,皮珊隱隱感覺到「性」這個東西也並不是很醜惡。

「他欺負了我,」皮珊有些快樂地想。「可是他怎麼能對我這樣。」皮珊又想,臉有些紅。皮珊坐在教室里,風輕輕掀起她的黑髮。窗外的雨下得更細更密。那幾朵白色花開得依然美麗又動人,它們輕輕地盛開在雨中,又柔順又可愛。

教室里的學生都已散盡,只留下皮珊。收拾好教案的向天一直在觀察皮珊。他不敢貿然地說話,他注意到皮珊穿了碎花的衣裙,她臨窗的模樣沉鬱而動人。

「她肯定是在等我,」向天有些快樂地想。「皮,」向天走過去輕聲喊,「皮……」。

皮珊轉過頭來的時候,向天發現皮珊的臉上有一種茫然的美。

皮珊面對向天的時候才驚異地發現教室里的同學們都已走完,她抬頭看著向天,後者的表情有些憂鬱。

「皮,」向天又喊。他伸出手想放在皮珊的肩上。皮珊輕輕地躲開:「我得走了,向老師。」皮珊邊說邊向教室門口走去。向天有些吃驚:「皮,」他又喊。皮珊已經走出了教室。向天遲疑了一下,抱著教案也跟了出去。外面的雨水越來越密。走出教學樓,皮珊撐開傘,她的傘是綠色的,很漂亮,皮珊輕輕地甩甩頭,走在雨中。向天沒有帶傘,他開口想喊皮珊,但終於沒有這樣做。

皮珊走到女生樓的時候發現了跟在後面的向天,後者在雨中顯得單薄而無助,尤其他的眼睛,在鏡片下充滿了羞澀和點點慌亂。皮珊心裡一緊,有什麼東西突然濕潤了她的眼睛。皮珊跑過去,把傘遞給向天:「給,回去吧。」說完,她轉身向女生樓跑去。在她轉身的那一刻,向天明顯地感覺到皮珊的眼裡暗藏了一絲飄忽不定的傷害。

向天目視著皮珊青春健康的身體在女生樓消失。低下頭,他伸手慢慢摘掉那把綠傘上沾著的幾片落葉。

「我怎麼了?」向天想。

晚上的時候,雨慢慢地有些住了。

向天換了一身衣服,頭髮仍然有些濕漉漉的。他趴在桌上,正在翻一本藝術哲學。房間里有音樂在流淌,很沉鬱,很哀婉的一曲《梁祝》。

向天甩甩頭,思維實在不能集中起來。他的眼裡滿是一個女孩的影子。

向天實在希望那個月亮很圓的夜晚沒有發生過那件事,他猜測著那次**帶給皮珊的傷害。「她實在是個好女孩,」向天想。事實上向天只希望皮珊能夠經常來坐坐,向天自己那天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幹出那件事。

屋外,花開得很燦爛,皮珊站在這裡好一會了。她總是感到這間小屋彷彿充滿了巫氣,彷彿有一種很邪門的力量在召喚她。皮珊不知道是否該敲門走進去。不過此時她又有了一種尖銳的眩暈感。她好像又聞到了茉莉花茶的味兒,那種清純的,可以透進人全身的花茶香。

後來皮珊終於轉身離開了這裡,那時雨已完全停下來,並且天空有了月亮。皮珊終於在月亮下的花影里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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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臉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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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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