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張鑄魂苦笑道:
「時不我予,晚輩已是油盡燈枯,隨時有撒手而去的可能。」
忽聽一陣朗聲大笑,接著,一個蒼勁的聲音道:
「有我老道在世,還不容你輕易撒手哩!」
一個鬚髮如銀,春風滿面的老道,隨聲步入了室內。
這老道背掛斗笠,足登草履,肩上抗著一柄葯鋤,葯鋤上套著一個竹藍,竹藍中塞滿了藥草,舉步飄飄,宛如書畫中人。
這時,眾人紛紛起身相迎,白髯道人見張鑄魂下床,頓時走了過去,在石床邊坐下。
張鑄魂一顧雲震,道:
「雲震,見過白雲道長。」
雲震躬身一禮,道:
「小子云震,參見道長。」
那白雲道長兩道炯炯眼神,逼注在雲震臉上,含笑道:
「免禮。」
張鑄魂戚然道:
「他內腑重傷,又被羅侯公子毀散功力,以陰手點壞了『厥陰心脈』,數日之內,即要傷發斃命。」
白雲道長眉頭聳動,道:
「他的性命豈不比你還短?」
張鑄魂欠身道:
「老前輩大發慈悲。」
白雲道長道:
「你自己深明醫理,應知他這傷勢,已非藥石所能救治了。」
張鑄魂目光一垂,沉吟了片刻,倏地目光一抬,毅然道:
「晚輩只求道長以藥石之力,治癒他的內腑傷勢,令他元氣稍復,其餘的事,晚輩自行料理。」
白雲道長呵呵大笑道:
「好啊!你救不了自己,卻救得了旁人,如此看來,你是自己不想活了?」
張鑄魂苦笑道:
「晚輩的性命,繫於幾樣罕世的藥物,良藥難求,徒明醫理,包是枉然。」
白雲道長道:
「是啊!良藥難求,縱有所獲,又何來許多?」
張鑄魂面現喜色,道:
「聽道長之言,想是已有所獲了?」
白雲道長手拂長髯,喟然歡道:
「老道與你師徒相交數十年,對你師徒二人的性格,早已清楚得很……」
張鑄魂不待他將話講完,介面說道:
「並非晚輩剛愎自用,實是大局為重,義無反顧。」
武婆婆喝道:
「你們打的什麼啞謎?」
張鑄魂微微一笑,道;
「晚輩有一樁大事,要請老前輩相助一臂之力。」
武婆婆道:
「什麼大事?」
張鑄魂臉色一整,道:
「晚輩要行『六丁抱一大法』。」
武婆婆雙眉一軒,道:
「好哇!老婆子也想見識見識。」
張鑄魂目光一轉,道:
「歸老前輩、梅師妹,周幫主、李賢弟,四位也得相助一臂之力。」
四人微微一怔,目光交投,相互望了一眼。
周公鐸含笑道:
「張兄有事只管吩咐,兄弟遵命而行,萬無推諉之理。」
那一本和尚雙目圓睜,道:
「張大哥,單單小弟派不上用場么?」
張鑄魂含笑道:
「不是愚兄瞧不起人,實因你那『混元勁』過於剛猛,在『六丁抱一大法』中,派不上用場。」
一本和尚道:
「總得有點事做。」
張鑄魂道:
「那是當然。」
一本和尚道:
「快講!快講!什麼事?」
張鑄魂正色道:
「那『六丁抱一大法』,要行三日三夜,在這三天三夜中,若有外敵來侵,行法的六位高手,輕則重傷,重則喪命,那是萬分危險之事。」
一本和尚道:
「張大哥有何吩咐?」
張鑄魂道:
「愚兄請你擔當護法之職,任何情勢之下,不能讓外敵侵入此地。」
一本和尚精神大振,道:
「大哥放心,只要兄弟三寸氣在,天王老子也別想越雷池一步。手提銀杖,大步走了出去。」
張鑄魂環顧眾人一眼,道:
「諸位心中一定還有許多疑問,但時光寶貴,在下已經無暇解說了。」
長長嘆息一聲,接道:
「今日之事,一切都請看在張鑄魂份上,在下生則銜環,死則結草,決不忘各位的恩德。」
周公鐸截口道:
「張大俠言重了。」
歸隱農道:
「朋友相知在心,我們信得過張大俠,縱有不盡明了之處,同樣甘心效勞。」
張鑄魂道:
「得蒙諒解,在下放心了。」探手入懷,取出一疊素箋。
這時,白瑛已退出石室,為眾人準備飲食,白雲道長在石案前配製藥物,那兩名道童,一人燃燒起一個黃泥封爐,另一人正向古銅香爐中添香。
眾人確是有著很多疑問,但經張鑄魂一講,誰也不便追問,只好悶在心頭,靜等張鑄魂的吩咐。
只見張鑄魂拿起一張紙,略一沉吟,遞向白雲道長,道:
「這紙上的文字,請道長先得記熟,不可遺漏顛倒。」
白雲道長微微一怔,走近石床,接過素箋,轉身退了回去。
張鑄魂拿起第二張紙,道:
「這一張請婆婆過目。」
武婆婆伸手接過,道:
「字數太多,老婆子未必記得。」
張鑄魂將第三張紙交給李元泰,第四張給周公鐸,第五張給那姓梅的中年女子,最後一張交給歸隱農。
那六張紙上,都寫滿了字跡,眾人接過手中一看,原來紙上寫的,全是人身穴道的名稱,其中有的屬三十六死穴,有的屬於七十二麻穴,另有許多穴道名稱,則在奇經八脈之外,屬於經外「奇穴」,密密麻麻,每張紙上都有一百多個穴道的名稱。
武婆婆將自己手中的那張紙,與姓梅的中年女子手中的一張對照了一下,扭頭道:
「我這紙上寫的,與蕙仙的完全不同。」
張鑄魂微微一笑,道:
「六張紙各不相同,婆婆請看自己手中的。」
那名叫梅蕙仙的中年女子道:
「若是記不完全,或是記的不牢,那卻如何?」
張鑄魂道:
「師妹儘力記去,記不完全,愚兄另有補救之道。」
梅蕙仙莞爾一笑,低下頭去,默默記誦紙上的文字。
這時,眾人已被勾起好奇之心,都想早點瞧瞧,張鑄魂如何行那「六丁抱一大法」,因之,每人都興趣大增,口中喃喃,死記那些穴道名稱,不以為苦。
閑著的只有三人,張鑄魂眼廉低垂,寂然靜坐,彷彿一尊石像,那小叫化齊小冬,眼珠亂轉,東張西望,不時向雲震做個鬼臉。
雲震只剩下幾天的壽命,他自念必死,心如止水,異常平靜,但是,此時卻感到惴惴不安,心情突然激動起來。
他隱隱覺得,眼前這許多名馳人物,似乎都在為他忙碌,為他辛苦。
這僅是一種隱約的感覺,由於這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心中不敢存著這種想法,更不敢出言探問,那惶惶不安的心情,卻是越來越為厲害。
約莫過於大半個時辰,白瑛由室外走了進來,一瞧那六人手執素箋,聚精會神,口中念念有詞的樣子,不禁訝然叫道:
「噫!大夥在幹什麼?」
那六人正當心神專註之際,聞言之下,齊齊吃了一驚。
歸隱農倏地哈哈大笑,道:
「張大俠,老朽記性太差,再有三日三夜,也記不熟這篇文字。」
武婆婆冷冷說道;
「這些穴道名稱,排列得既不規則,又不押韻,縱有過目不忘之才,也無法全都背熟。」
周公鐸捻須—笑,道:
「梅女俠想必記得大致不差了。」
那梅蕙仙搖首笑道:
「勉強記住了一半,時間一久,那就靠不住了。」
張鑄魂心中暗道:
「這幾個人都是內家高手,武學已入堂奧,卻無一人領悟出其中的玄妙,由此看來,武林命運,也只好寄望於下一代了。」
心念轉動,感慨叢生,不禁喟然一嘆,道;
「諸位既是無法熟記,那就先進飲食,再聽我細細解說。」
武婆婆道:
「老婆子無心飲食,你先講吧!」
張鑄魂沉吟片刻,緩緩說道:
「諸位那紙上的穴道變化,乃是以奇經脈為『天干』,以穴道為『地支』,按六六之數,順序排列,再依小周天,周而復始。」
眾人都驚哦一聲,各自低頭,朝手中的素箋望去。
張鑄魂目光一掠眾人,接道;
「諸位只須記個大概,回頭施法之時,諸位可將素箋拿在左手,隨時參看。」
一加點撥,眾人已是豁然醒悟,再去記那些穴道名稱,果然容易得多,不過,由於那變化過份繁複,要想全部記熟,依然是萬分困難之事。
須臾,白瑛率領那兩名道童奔了過來,每人手中捧著一個托盤,盤中陳列著酒食。
張鑄魂將手一擺,命三人將托盤放在石床之上,大聲說道:
「諸位必須進些飲食,以免腹中飢餓,無力做事。」
周公鐸一言不發,端了一碗白飯,隨意揀了點小菜,退向一旁,一面食用,一面繼續默記穴道的名稱,眾人一見,紛紛效尤。
這景象十分滑稽,一群名馳江湖高手,散處在石室中,一面吃飯,一面去死記穴道的名稱,全然失了體統,但眾人已隱約感到,那「六丁抱一大法」,乃是一種曠古絕今的玄妙武學,眾人的心神為那武學吸引,已逐漸忘了一切。
雲震雖是無心飲食,但見眾人都在用飯,也就端起碗來,緩緩食用。
他食而不知其味,幾次三番,移目向張鑄魂望去,希望找一個講話的機會,但張鑄魂似是存心迴避,始終不看他一眼,使他無法啟齒,過了片刻,眾人全都食罷,白瑛匆匆收去碗筷。
那道童忽向白雲道長道;
「啟稟師父,葯已煎好。」
白雲道長走到葯鐺之前,拔下頭上的道簪,在那葯鐺封口上,剌了一個小孔。
霎時間,一股濃烈的藥味,瀰漫全室,淹蓋了原來那氤氳的香氣。
白雲道長用力嗅了幾下,沉吟片刻,終於端起葯鐺,啟開封口,倒出大半碗葯汁。
這時,眾人心頭有一種奇異的預感,覺得有一件極端重大的事,頃刻之間,就要作一決定,因之,所有的目光,一齊集中在那大半碗葯汁上。
但見白雲道長手端葯碗,緩緩走了過來,將那半碗葯汁小心謹慎地放在張鑄魂面前沉聲說道:
「十八年前,貧道開始為你師徒療傷,因你師徒二人五臟離位,心脈破損不堪,除非『千年靈芝』那種靈藥異草,否則任何藥物,都無法治療你師徒的傷勢。」
張鑄魂肅然道:
「道長的恩德,我師徒……」
白雲道長截口道:
「以貧道與你太乙門的交情,感激之言,那也勿須說了。」
語聲微微一頓,接道:
「靈藥難求,十八年來,貧道踏遍千山萬水,僥倖尋到—支百年以上的雪蓮,和一截三百年以上的老參,直到近日,才湊齊其餘的配料,煎出這半碗葯汁。」
張鑄魂道:
「晚輩深知這半碗葯汁的價值。」
白雲道長輕輕歡息一聲,道:
「貧道也明白,你才華過人,十八年的垂死掙扎,你的醫道,已在貧道之上了。」
張鑄魂凄然一笑,道:
「久病成良醫,道長也給了晚輩無數的教益。」
白雲道長淡然,道:
「說不上教益二字。」伸手一指那半碗葯汁,接道:
「閑話表過,葯在此處,只夠一人服用,貧道心已盡到,如何處置,由你作主。」
張鑄魂雙手抱拳,肅容道:
「多謝道長。」
白雲道長口齒啟動,欲言又止,默然後退三步。
此時,人人屏息而觀,廣大的石室中,一片沉寂,落針可聞。
倏地,張鑄魂一轉臉,兩道堅定而冷峻的目光,銳箭般逼注在雲震身上,冷冷道:
「雲震。」
雲震混身一顫,脫口道:
「弟子在。」
張鑄魂沉聲說道:
「你可明白,『不落言詮』四字?」
雲震道:
「弟子……」目光一垂,低下頭去。
張鑄魂藹然一笑,道:
「那麼你是全然明白了。」伸手一指葯碗,接道:
「服下吧,連藥渣一起吞下。」
忽聽武婆婆厲聲喝道:
「且慢!」
張鑄魂含笑道:
「老前輩有何指教?」
武婆婆怒聲喝道:
「什麼不落言詮,老婆子根本就不明白。」
張鑄魂突然放聲大笑,道:
「老前輩,你以為雲震願意服用這半碗葯汁么?」
武婆婆冷冷一哼,道:
「靈藥,起死回生,豈有不願服用之理?」
張鑄魂淡然道:
「老前輩以為他有膽量服么?」
武婆婆微微一怔,冷笑道:
「螻蟻尚且貪生,誰能不想活命,半碗葯汁,一仰而下,用不著什麼膽量。」
雲震面龐—轉,冷冷望了武婆婆一眼,雙目之內,突然湧出兩行熱淚,轉過身子,舉步向門外走去。
張鑄魂呆了一呆,峻聲喝道;
「回來!」
雲震住足站定,緩緩轉過身形。
張鑄魂目光灼灼,緊盯在雲震臉上,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知遇之恩,豈可不報?」
雲震熱淚泉涌,道:
「自念菲材,難當前輩錯愛。」
張鑄魂冷冰冰說道:
「大丈夫行事,盡心儘力而已,成敗利鈍,豈能逆睹?」
武婆婆陡然怒聲喝道:
「老婆子讀書太少,有話明明白白地講,不許打啞謎。」
張鑄魂嘆息道:
「唉!老人家,還是由您發問,晚輩仔細解釋吧!」
武婆婆大聲道:
「好!老婆子問你,這葯汁能不能治療你的傷勢?」
張鑄魂點頭道:
「藥到病除,傷勢豁然而愈。」
武婆婆怒道:
「那你為何舍已救人,自己不肯服用?」
張鑄魂苦笑道:
「晚輩服藥之後,傷勢雖可痊癒,武功卻難復舊觀,依然不是羅侯神君與那打水姑娘的敵手。」
武婆婆冷然道:
「傷勢既復,自可苦練『六丁抱一大法』,練成了『六丁神劍』,一切難題,豈不迎刃而解?」
張鑄魂搖首道:
「泰山大會,為期不過兩年,時不我予了。」
武婆婆冷笑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造就雲震,令他接替你北道師徒,,與那羅侯神君和打水姑娘對抗。」
張鑄魂道:
「正是如此。」
武婆婆嗔目喝道:
「兩年之期,你不能完成的事,他雲震辦得到么?」
張鑄魂斷然道:
「三獸渡河,各有因緣,晚輩盼望他能辦到。」
這本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講到此處,武婆婆也感到事在兩難,無話可說了。
原來,武婆婆與北道師徒相識年久,情誼深厚,張鑄魂是她看著長大的人,關注之情,自可想見,歸隱農亦是張鑄魂的故交舊友,周公鐸與張鑄魂也是舊識,不過交往不深,這兩人老於世故,眼看事關重大,不敢貿然插口,李元泰、一本和尚是張鑄魂近年新交往的朋友,一本和尚不在室內,李元泰素不多言。至於梅蕙仙,她甫出師門,即與張鑄魂相識,少女情懷,對張鑄魂暗生傾慕,兩人師兄妹相稱,情誼卻也不錯,可惜交往未久,張鑄魂即因泰山之會累經挫敗,再未與她見面。這一段未了之情,深藏在她的心內,在她來說,除張鑄魂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不過,她深知張鑄魂的性情,事關師門榮辱與魔道消長,其意既決,誰也無法改變,因之也不多說。
石室之中,重歸沉寂,空氣顯得異樣的沉悶。
驀地,張鑄魂仰首望天,放聲一陣大笑。
那狂放的笑聲中,充滿了凄涼與寂寞,也充滿了譏誚的意味。
只聽他長笑一竭,忽又沉聲—嘆,道:
「可嘆!可嘆!世人如此看重一個人的生死,卻不明白生死:字的真義。」
武婆婆怒聲道:
「咱們都是武林人物,挺身而起,拔劍而斗,愛則欲其生,惡則欲其死,沒有你那麼多的學問。」
張鑄魂聞言一愣,他雖然有滿腔悲憤,面對武婆婆這種直心腸的人,卻是難以發泄出來。
忽聽雲震道:
「張大俠,蘇老真人身在何處?」
武婆婆心頭一動,叫道:
「是啊!你所作所為,都曾奉有師命么?」
梅蕙仙介面說道:
「按理說,這半碗葯汁,應該讓蘇師伯服用才對。」
歸隱農雙眉一軒,道:
「梅女俠這話不錯,蘇真人是俠義道的泰山北斗,理該以他為重。」
眾人你言我語,但見張鑄魂神情激動,過了良久,卻不開口講話。
歸隱農怔了一怔,心中暗道:
「不對,張大俠乃是大仁大義之人,他們師徒情深,豈有不加關切之理,我等這麼一講,倒顯得他剛愎自用,漠視恩師的生死了。」
心念轉動,不禁大悔失言,赧然垂下頭去。
梅蕙仙也發覺張鑄魂神色不好,歉然說道:
「關於蘇師伯的近況,師兄一直含糊其辭,他老人家玄功絕世,一掌之傷,想必早巳康復了。」
張鑄魂目光一轉,默默望了梅蕙仙一眼,依舊不開口。
武婆婆微泛怒意,慍聲道:
「此處沒有外人,蘇真人身在何處,你何妨講明?」
張鑄魂雙目之中,淚光浮動,啞聲說道:
「我就告訴諸位吧,當世之間,只有南魔,已無北道了。」
武婆婆如焦雷擊頂,大聲叫道:
「什麼?」
張鑄魂垂淚道:
「家師以重傷之身,苦研絕藝,心力交瘁,業已元氣耗盡,羽化飛升了。」
霎時之間,室中之人,無不垂淚。
那北道雲中子以一玄門之士,畢生奔走江湖,行俠仗義,不遺餘力,其生平所行的善事,不勝枚舉,因之,深獲俠義道愛戴,此時噩耗傳來,眾人實有晴空霹靂,不勝震驚,不勝哀悼之感。
忽聽張鑄魂道:
「雲震。」
雲震目光一抬,戚然說道:
「弟子恭盼教訓。」
雲震目含淚光,道:
「身居廟堂,應以何事為重?」
雲震微微一怔,道:
「立朝為官,當然以忠君愛民為重。」
張鑄魂道:
「處身江湖,應以何事為重?」
雲震想了一想,道:
「身在武林,自應鋤強扶弱,仗義行仁,弟子所知有限,無法說得透徹。」
張鑄魂淡然道:
「能夠做到鋤強扶弱,仗義行仁,那也大致不差了。」
語音微頓,接道:
「如今你也算是武林人物了,你準備如何鋤強扶弱,憑什麼本領仗義行仁,唉!你尚未開始,便已結束,既未伸展抱負,亦未快意恩仇,就此死去,能夠瞑目么?」
雲震熱淚泉涌,道:
「晚輩亦知凡事儘力,但心餘力拙,落至眼前這種境地,雖不甘心,也只好認命。」
張鑄魂目凝神光,肅然道:
「雲震,你是否知道,大丈夫立身行事,應有開闊的胸襟。」
雲震道:
「弟子知道。」
張鑄魂道:
「應有恢宏的氣度。」
雲震點頭道:
「弟子知道。」
張鑄魂冷冷道:
「應有堅強的手腕。」
雲震微微一怔,道:
「這一點弟子未曾想過。」
張鑄魂聲音越來越冷,道:
「應有剛硬的心腸。」
雲震囁嚅道:
「弟子……」
突然撲身向前,跪仆在地,嗚咽道:
「損前輩之命,延弟子之殘身,於人情有違,來日之事,成敗難卜,倘若徒勞無功,前輩遭用人不當之譏,晚輩蒙苟且偷生之名,那時候,前輩你死不瞑目,晚輩卻是靦腆人世,生不如死。」
張鑄魂冷冷道:
「你見事深遠,甚為難得,可惜言而未盡,尚未替我太乙門想出一條良策來。」
雲震道:
「晚輩胸無良策,卻有一事未明。」
張鑄魂峻聲道:
「什麼事?」
雲震亢聲道:
「良藥難求,前輩傷勢不愈,太乙門的道統,隨時有斷絕之慮,前輩何不收一名弟子。
這石室中人,正如武婆婆所說,都是武林人物,張鑄魂和雲震卻是飽讀詩書之士,他兩人講話,含蓄而轉彎抹角,旁人聽了,總得想上半天,才能回過味來,但說到此處,已是大為露骨,人人都明白過來。
那武婆婆生來性急,又是直心腸,未待雲震講完,已是大聲叫道:
「對啦!鑄魂,你對雲震寄望如此大,何以不將他收歸門下,如果雲震是你的弟子,那麼你們師徒二人,誰死誰活,都是你們中的私事,我們也懶得多管閑事了。」
張鑄魂輕輕嘆息一聲,道:
「也罷,我索性將這內中的情由,仔細告知各位。」
武婆婆怒聲道:
「早就應該講了。」
張鑄魂環顧眾人一眼,道:
「在下曾經講過,『六丁抱一大法』是修習『六丁神劍』的基礎之學,在下雖會此法,卻不會『六丁神劍。』」
武婆婆道:
「為什麼?」
張鑄魂道:
「那『六丁神劍』繁雜已極,我無暇學習,又不敢將那劍笈帶在身畔。」
武婆婆道:
「為什麼?」
梅蕙仙道:
「張師兄身負重傷,若將那劍笈帶在身畔,萬一發生意外,失落了秘笈,那可如何是好?」
武婆婆點了點頭,道:
「倒也有理,那劍笈如今放在哪裡?」
話才出口,突然大聲道:
「不能講,事關重大,縱然是自己人,也不必泄漏出來。」
張鑄魂道:
「家師臨死之際,將那劍笈收藏在一個隱秘之處,留下余言,要等我選定的人取得劍笈,練成絕藝之後,才能算是太乙門的弟子。」
周公鐸道:
「此中的道理,兄弟可就不明白了。」
張鑄魂道:
「道理也很簡單,那人若是未練成絕藝,當然不是羅侯神君與打水姑娘的敵手,這等弟子,有等於無,自然是不要的好。」
周公鐸點了點頭,道,
「情勢所迫,理該如此。」
張鑄魂一顧雲震,肅然道:
「如今你該明白我的苦衷了。」
雲震點了點頭,道:
「前輩處處為大事著想,用心良苦。」
張鑄魂道:
「我將一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若令我失望,那我只好齊志而歿,抱恨終生了。」
雲震暗然道:
「承蒙器重,晚輩感激不盡,有生之年……」
張鑄魂不待他將話講完,冷然介面道:
「若不服下這半碗葯汁,你那有生之年,不過幾天罷了。」
雲震戚然道:
「好生惡死,人之常情,晚輩豈有不想活命之理,但這半碗葯汁,是前輩療傷延命之物,我若飲下,那就斷絕了前輩的生機。」
張鑄魂截口道:
「說來說去,還是婦人之見,男子漢,大丈夫,凡事要從大處著眼,生而有為,就應力圖生存,我命你服下這半碗葯汁,乃是有求於你,事出我的自願,你又何必推三阻四,念念不忘我的生死?」
這幾句話,講的很不客氣,雲震終究是少年人,血氣方剛,受不住激動,心中暗道:
「我拒絕服用這半碗葯汁,原是一片好意,但若堅持下去,張大俠定然誤會,以為我不願接受重託,辜負他一片苦心。」
但見張鑄魂臉色一沉,冷聲道:
「雲震,我以這半碗葯汁,買你一條性命如何?」
雲震微微一怔,雙目之內,重又湧出兩行熱淚。
他雙膝一屈,跪了下去,雙手端起葯碗,緩緩說道:
「前輩勿須出言相激,我服下這碗葯汁,自今以後,此身再非我有。」
舉碗就唇,將那葯汁,大口喝了下去。
張鑄魂臉上,泛起一陣安慰的微笑,探手入懷,取出一把金針,道:
「你站過來。」
雲震放下藥碗,上前一步,站立張鑄魂面前。
張鑄魂道:
「修練內功,有一種『銅鐘式』,你知道那種姿式么?」
雲震瞠目道:
「晚輩只知有坐、卧兩種……」
歸隱農道:
「看這裡,雙腿半分彎,雙臂微張,雙目平視。」
說話中,做了一個「銅鐘式」修練法姿式。
張鑄魂道:
「你按照歸老前輩的樣子,擺一個姿式。」
雲震聞言,仿照山隱農的姿式,擺了個「銅鐘式」吐納法的架子。
張鑄魂道:
「閉上雙眼。」
雲震聽了,急忙閉上雙目。
張鑄魂手拈金針,略一沉吟,插入了雲震胸上,隨即插上第二根,第三根,總共插上了十四根金針,始才住手。
他手法乾淨俐落,十四根金針,轉眼插好。
那十四根金針,全都插在胸腹之間,每一根都是入肉—寸七分,尚有寸許露在體外,金光閃閃,耀眼生花,但全部金針都插在穴脈之外,沒有一根沾穴道。
梅蕙仙道:
「師兄就要施展『六丁抱一大法』了么?」
張鑄魂點了點,道:
「諸位將要辛苦三天,不情之請,尚祈鑒涼。」
武婆婆道:
「辛苦倒是小事,但你弄的什麼把戲,總該先得說明。」
張鑄魂微微一笑,道:
「六丁抱一大法,具有很多妙用,眼前則是用來洗髓,打通雲震的奇經八脈,衝破生死玄門,使他脫胎換骨,內功更上層樓。」
這時,雲震心中依舊十分明白,呼吸通暢無阻,只是身子無法動彈,眼皮無法睜開,對眾人講的話,聽得十分清楚。
只聽武婆婆道:
「六丁抱一大法既有這許多妙用,何必還要服用藥物?」
張鑄魂道:
「雲震內傷之重,已至一羽不能加的地步,必須有那藥力治療傷勢,才可承受六丁抱一大法的熬煉。」
婆婆慨然道:
「好吧,我們將雲震看作你的弟子,任何辛苦,一概認了。」
張鑄魂道:
「多謝。」
轉面向那兩名道童道:
「香爐、石鼓,全部移開。」
兩名道童聞言,急忙將那古銅香爐和石凳移至屋角,騰出了大片主地。
張鑄魂伸手一指,道:
「有勞歸老前輩,將雲震移到中央站好。」
歸隱農雙手托住雲震脅下,將雲震移出了丈許。
張鑄魂道:
「諸位請以雲震為『天沖』,按北斗七星之位站好,白雲道長為『天樞』,周幫主『天璇』、歸前輩『天機』、李賢弟『天權』,武老前輩『開陽』、梅師妹『搖光』。」
這六人都是武林高手,舉步之間,已然各自站好了自己的位置。
但聽張鑄魂道:
「請諸位摒絕雜念,坐息片刻,真氣內功收發由心,運轉自如。」
這時,六人好奇心大盛,都想早點見識「六丁抱一大法」的真相,聞言之下,人人依言施為,誰也不願打岔。
轉眼間,六人已各就原地坐好,吐納導引,調理體內的真氣。
這六人都是武林高手,只有李元泰年紀較輕,修為較淺,內功稍欠精純,但也入了上乘境界,因此,不過一盞熱茶的時光,六人都已神儀內蘊,寶相外宣,入了人天交會,渾然忘我之境。
但聽張鑄魂朗聲說道:
「諸位請聽在下的口令,我叫到某一穴道,請在雲震身上輕輕拍上一掌。」
白瑛雙眉一皺,心中暗道:
「張大哥好生糊塗,話也不講清楚,如果六個人一起出手。豈非亂作一團。」
突聞張鑄魂道:
「氣海。」
白雲道長那張紙上,第一個穴道名稱正是「氣海」,聞聲之下,挺身而起,跨步上前,一掌向雲震「氣海」穴上拍去。
這一掌拍的輕而又重,但云震以那「銅鐘式」的姿式站立,重心極為不穩,腹部捱了一掌,身子頓時向後一仰,眼看即要倒下。
但聽張鑄魂道:
「靈台。」
梅蕙仙一聽「氣海」二字,已經一躍而起,飄身向雲震移近,本以為自己也須在雲震「氣海」穴上拍擊一掌,忽然聽到「靈台」二字,想到自己紙上寫的第一個穴道名稱正是「靈台」,而此時自己剛巧掠過雲震身後,那「靈台」穴就在手邊,當即玉手一揮,一掌拍了上去。
雲震前後各受一掌,身子微微一晃,未曾倒下。
只聽張鑄魂朗聲道:
「期門,天池、鳩尾、拈心……」
這時眾人都已湊近雲震,轉眼之間,各人都在雲震身上拍了一掌,張鑄魂念的既不很快,亦不很慢,時間湊得恰到好處,六人各發一掌,竟是順手而揮,絲毫不覺勉強。
但聽張鑄魂繼續念道:
「商曲、肩井、命門、分水、百會……」
他口中不歇,眾人不用思考,信手而揮,每一掌都是順理成章,而且進退趨避之間,配合得恰到好處,相互之間,一點不覺妨礙。
片刻間,每人各發了一十二掌。
這六人皆非泛泛之輩,擊了十一二掌,每人都體會出其中的,奧妙,知道六人行為的方向利次序,早已經過嚴密的安排,只須以適當的速度,各自按著自己紙上所寫的穴道發掌,就能進退自如,配合得天衣無縫。
片刻之後,張鑄魂停止了口令,六人依舊此來彼往,交錯盤旋,發掌不歇。
此時,石室中風聲鼓盪,只見人影錯雜,遊走不息,一連串卜卜之聲,那掌聲節奏分明疾徐有致,聽起來極為悅耳,每人舉手投足如行雲流水,交錯來往如珠走玉盤,一眼望去,令人有賞心悅目之感。
須臾,眾人又發覺一項奇妙之處,原來不但六人的步伐配合得極好,手掌落處,也有脈絡可循,而每人一掌擊出,既與自己的身形步伐配合,彼此之間也互相呼應,彷彿六人組成了一座陣式,正向雲震攻擊,時間與部位,順理成章,配合的再好沒有,因此有的人原本未曾熟記的穴道,這時不加思索,自自然然的記起出手之間,毫不遲滯。
雖然如此,張鑄魂依舊目光灼灼,凝注六人,一瞬不瞬,不時口誦穴道之名,加以提示。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各人所記的百餘穴道已快擊完,雲震已承受五六百掌,雖然落掌輕微,但因其受掌過多,以致周身血液沸騰,奇熱奇癢,難過已極,但有那十四根金針釘在身上,既不能呻吟,又無法動彈,只有默默忍受。
忽然張鑄魂道:
「周而復始之時,請諸位以指代掌,速度稍慢,部位務須準確,不可偏差。」
武婆婆大聲叫道:
「一指點上死穴,豈不傷了雲震的性命?」
張鑄魂朗聲道:
「老前輩放心施為,有那金針護住心臟,性命可保無慮。」
語氣微微一頓,縱聲喝道:
「氣海。」
白雲道長已擊完最後一處穴道,聞聲之下,駢指如戟,一指點在雲震「氣海」穴上。
展眼間,靈台、期門、天池,指下如雨,紛紛點戳在雲震身上。
這已是周而復始,六人出手更為流利,但因遊走不息,每一指皆須擊實,又要全伸貫注,不能擊錯部位,故所耗的精力非常之大。
雲震早已滿面通紅,渾身汗下,李元泰頭上也冒出了汗水,再過片刻,歸隱農與周公鐸頭上也見了汗漬,李元泰卻已喘息起來。
這時,張鑄魂深恐有人出手錯誤,兩道目光銳箭一般,緊緊盯住眾人落指,一絲不敢旁瞬,一忽工夫,額上也冒出了一片豆大的汗珠。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六人各自點完最後一處穴道,張鑄魂鬆了一口氣,朗聲說道:
「諸位暫請停手,各自歇息,恢復疲勞。」
六人聞言,齊齊住足站定,李元泰已累的頭暈眼花,原地轉了幾圈,始才站穩,喘息道:
「小弟功力太差,慚愧之至。」
雙腿交盤,席地而坐,閉目調息。
這一個多時辰的勞累,已分出幾人功力的高下,周公鐸與歸隱農強於李元泰,但也累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漢,武婆婆與梅蕙仙也是心急氣促,額有汗漬,只有白雲道長,依舊神凝氣靜,悠閉如故、沒有勞累的樣子。
此際,張鑄魂下了雲床,走近雲震身前,一口氣拔下了那十四根金針。
金針一拔,雲震頓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雙腿一軟,跌坐下去,白雲道長左手一伸,扶住了雲震,未待張鑄魂開口,雙手已在雲震身上推拿不歇,雲震只覺得混身酸楚之極,雖咬緊牙關,仍舊呻吟出來。
張鑄魂一顧白雲道長,道:
「藥力早已行開,滲透了周身穴脈,他那內傷理該痊癒了。」
白雲道長點了點頭,道:
「內傷業已痊癒,功力卻未恢復。」
張鑄魂道:
「恢復功夫,還須另費手腳。」
武婆婆道:
「適才那一陣折騰,就是『六丁抱一大法』么?」
張鑄魂道:
「其中一端而已。」
歸隱農笑道:
「老前輩說的不錯,那算得一種陣法,此一陣法,是因襲『六丁抱一大法』而生,但非『六丁抱一大法』本身。」
武婆婆道:
「六丁抱一大法本身又是什麼?」
張鑄魂道:
「那是內家真氣在人體中相生相剋,相轉相成的變化,那變化配合起來,能產生一種特殊的作用,特殊的力量。」
武婆婆冷聲道:
「老婆子聽不懂。」
張鑄魂微微一笑,移目望去,山雲道長業已住手,雲震蜷伏在地,沉沉睡去。
歸隱農哈哈一笑道:
「這陣法威力不小,既與『六丁抱一大法』有關,我看就叫作『六丁大陣』吧!」
張鑄魂道:
「這陣法對老前輩無用處,但願周幫主熟記此陣的變化,傳授丐幫弟子,倒也不無裨益。」
周公鐸雙手抱拳,道:
「張大俠厚賜,兄弟多謝了。」
張鑄魂微微一笑,環顧眾人一眼,道:
「諸位小息片刻,等雲震醒來之後,還是煩勞諸位。」
周公鐸與歸隱農聞言,立時走向一旁,盤膝坐定,閉目調息,梅蕙仙與武婆婆也各自靜坐,培養精神。
雲震這一覺,一直睡了兩三個時辰,待他悠悠醒來時,眾人早已靜坐在原來的方位上,等著繼續那「六丁抱一大法」。
只聽張鑄魂道:
「雲震,這一次沒有金針護在心脈,也不定住你的身子,你依舊擺那銅鐘架式,須以絕人的耐力,忍受那內家真力的熬煉。」
雲震躬身道:
「弟子遵命。」
雙足一分,擺出那「銅鐘」架式。
白雲道長沉聲道:
「注意。」
滑步飄身,轉到雲震左側,啪的一聲,一掌擊去。
雲震身形一顫,覺得白雲道長落掌的部位與前次不同,未及轉念,左胸上已捱了一擊。
原來這次是顛倒而行,六人左手執著那張素箋,右手揮掌拍占,進行的速度頗為緩慢。
約莫承受了二百餘掌后,雲震已熱血沸騰,周身滾燙,各人掌上的力道,匯聚在他體內,使他奇經八脈中真氣鼓盪,如波濤彭湃,混身發漲,有一種即將爆炸的感覺。
這滋味極為難受,比起受那「五陰搜穴」、「百蟻鑽身」的苦刑更為難過,但云震咬緊牙根,默默承受,哼也不哼一聲。
他毅力過人,能夠忍人所不能忍,忽然,他感到每一掌擊上身時,體內的真氣就像潮水一般,向那受掌之處涌去,以與外來的力道相抗。
他先是一怔,繼而想到:如果一個人的真氣內力可以隨心所欲,運動自如,那麼,臨敵動手之際,縱然捱上一拳一掌,全身能集於一點,與之相抗,那就不慮傷亡了。
心念轉動,頓時暗中抱定此一意念,有人一掌擊來,立時迫使全身的真氣涌集過去,與那一掌對抗。
開始時,這僅是一種單純的意念,但逐漸的,這意念與那現象合而為一,倒像真能控制體內的真氣,與外力對抗了。
他本有一個堅忍卓絕的個性,忽然又感覺到,當自己心神專註,一心一意去控制體內的真氣時,那種難受的感覺就減輕不少,因此索性摒絕雜念,全心全意去練習那控制真氣之法。
忽聽張鑄魂峻聲喝道:
「諸位小心。」
語聲甫落,白雲道長已是中指一挺,在雲震「期門」穴上點了一下。
「期門」穴在乳下一寸六分,傍開一寸,乃是人生三十六死穴之一,以重手法點,當時斃命,若以飛、雲、搖、晃、旋五種手法點傷,十八日必亡,白雲道長那一指點的很輕,雲震仍是混身一顫,若非體內有那鼓盪不息的真氣,勢必要受重傷。
這時,六人全是以指點穴,雲震眼看著各人的手指點來,不禁暗暗心驚,越發催動體內的真氣,與各人的指力相抗。
慢慢地,各人手指點到雲震身上時,那反彈之力越來越大,眾人以為這是「六丁抱一大法」應有的現象,故而出手也越來越是沉重。
張鑄魂目光如炬,早已看出真相,他未曾料到雲震如此敏慧,心頭的歡暢,無以言喻。
這第二次行法,用左了一個時辰,隨後,白雲道長又為雲震推拿,這時雲震已能自行提聚真氣,張鑄魂命他自行打坐,練那羅侯心法。
第三次行法時,方式一變,由兩人的指同時擊在雲震身上,雲震依然暗暗練那運轉真氣,抑制外力之法。
這石室深藏山腹之內,終年不見天光,全憑燈火照亮,眾人時作時息,忽忽已過二日,第三日午間,第七次行法完畢,六人的任務已了。
經過這連日連夜的勞累,張鑄魂與行法的六人,全已累精疲力竭,此時,張鑄魂側卧在雲床上,雲震與白雲道長等席地而坐,都在坐息運功,白瑛與齊小冬不在室內。
石室中一片沉寂,燈光之下,人人臉上布滿倦容,只有雲震,雖閉目而坐,仍舊容光煥發,顯得生氣勃勃,混身充滿了力量。
倏地,一陣急促的步履之聲,傳入耳際,室中之人紛紛睜開雙目。
只見白瑛與齊小冬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那丐幫弟子魯成。
魯成進入室內,向周公鐸躬身一禮,道:
「弟子魯成,參見幫主。」
周公鐸眉頭一皺,道:
「何事稟報?」
魯成道:
「羅侯宮派出了五十多名高手。」
周公鐸冷冷道:
「何謂高手?」
魯成垂首道:
「聽鐵腳長老說,那五十多人中,大半是往日黑道中名頭響亮的腳色,比起一筆震三湘丁公望,要強過數倍不止。」
周公鐸點了點頭,道:
「嗯!怎麼樣?」
魯成道:
「那五十多人,一過『都龐嶺』就分散開來,三五成群,分途北上,鐵腳長老尚未探出他們的目的。」
周公鐸沉吟一瞬,道:
「還有什麼沒有?」
魯成道:
「那個綽號『一掌公』的莫成,率領著兩人,朝括蒼山的方向行去,一路上查探羅侯公子的行蹤。」
張鑄魂眉頭聳動,道:
「那莫成是個相當厲害的腳色,他既出馬,丁公望等人失風的事,只怕瞞不住他。」
周公鐸微微一笑,道:
「張大俠看來,咱們應該如何對付?」
張鑄魂暗暗忖道:丐幫弟子雖然眾多,真正高手卻少,豈能獨力與羅侯宮對抗。
心中在想,口中緩緩說道:
「照理說來,此事該由在下和雲震接下……」
周公鐸含笑截口道:
「同道友好,何分彼此。」
張鑄魂道:
「幫主義薄雲天,在下不勝感激。」
語氣微微一頓,接道:
「十多年來,羅侯宮蓄精養銳,暗中擴充實力,眼前有靜極思動,待機大舉之勢,在下覺得,丐幫獨攖鋒銳,未免不值。」
歸隱農道:
「丐幫的地盤,以北方為主,老朽也隊為,最好是暫且忍耐,靜以待變,必要時才正面交鋒,若能拖到後年,泰山大會之後,就可來個直搗黃龍,犁庭掃穴,徹底消滅那藏污納垢的羅侯宮。」
這兩人講的,皆是明智之言,周公鐸老謀深算,縱然兩人不勸阻,也不會冒著丐幫覆滅之險,驟爾與羅侯宮火拚。
只見他振衣而起,朗聲笑道:
「多謝兩位指點,兄弟遵命行事,告辭了。」
拱手一禮,轉身大步行去。
眾人見他說走就走,連忙起身相送,周公鐸一再辭謝,眾人依舊出了甬道,一直送出石室門外。
雲震突然越眾而山,深施一禮,道:
「幫主救援之恩,相助之情,晚輩永銘於心,徐圖報答。」
周公鐸哈哈一笑,道:
「老弟台,報答二字太俗,我那小叫化多你這個朋友,老叫化已經不勝欣慰了。」
拉起小叫化齊小冬,轉身揚長而去。
眾人轉回石室,剛剛坐定,張鑄魂突然說道:
「雲震,你現在是否悟出,究竟什麼才是『六丁抱一大法』?」
武婆婆先是一愣,隨即瞪目叫道:
「好哇!你讓大夥累的半死,原來真正的『六丁抱一大法』,尚未施展出來。」
張鑄魂苦笑道:
「老前輩別誤會,並非晚輩藏私,實在是內中的道理,極難解釋清楚。」
武婆婆猛一轉面,怒聲道:
「雲震講,究竟什麼才是『六丁抱一大法』?」
雲震沉吟片刻,道:
「弟子猜想,那種真氣在周身穴脈中的起伏變化,才是『六丁抱一大法』。」
武婆婆叫道:
「你且說說,老婆子忙了三天,弄的又是什麼把戲?」
雲震臉色微微一紅,道:
「老前輩是在協助弟子,學那『六丁抱一大法』。」
張鑄魂點了點頭,道:
「難為你有此悟性,但不知是否已將心法熟記於胸,獨自一人就能修練?」
雲震猶豫道:
「大概可以,但不知會不會弄錯。」
張鑄魂道:
「你自認記得,那就不會行錯。」
探手入懷,取山一本黃紙小冊子,道:
「近幾年來,我閑來無事,玩味武學消遣,這奉小冊子是我書寫的札記,你帶在身旁,閑暇之時,細加參洋,不無裨益。」
雲震雙手接過,惶然道:
「弟子不能追隨杖履,多侍候前輩幾天?」
張鑄魂搖首道:
「世事多變,時光寶貴,你肩負重任,還是早奔前程的好。」
雲震暗然道:
「弟子恭聆指示。」
張鑄魂道:
「我也無法詳細指點你,總而言之,天下事交給你了,你先追回『玉符』,然後拿著『玉符』去見那白石先生,見著了白石先生,就能學那『六丁神劍』,學成了那項絕藝,天下事就大有可為。」
武婆婆叫道:
「什麼『玉符』?」
張鑄魂歉然笑道:
「是太乙門的掌門令符,對於外人,並無實際用處。」
武婆婆冷然道:
「誰是白石先生?」
張鑄魂道:
「那是先師的一位老友,世外高人,從未在江湖走動過。」
武婆婆道:
「那白石先生住在哪裡?」
張鑄魂肅容道:
「為策萬全,先師臨終之際,定下許多嚴厲的令諭,關於那白石先生的住處,晚輩不能對第二人吐漏。」
武婆婆微微一怔,道:
「好多名堂,不過,你既格於師命,老婆子也不怪你。」
張鑄魂微微一笑,道:
「其實,老前輩若是有興,大可陪同雲震走一趟。」
武婆婆雙手亂搖,道:
「老婆子沒有興緻。」
歸隱農道:
「請恕老朽插嘴,追回『玉符』是一件相當困難之事,張大俠何不修一封書信,或是親自陪同雲震,去見那白石先生?」
張鑄魂道:
「此事早經約定,那『玉符』是見面的信物,白石先生認符不認人,縱然在下親自見那白石先生,也無法取得『六丁神劍』的秘笈。」
武婆婆冷笑道:
「哼!笑話。」
張鑄魂道:
「由於敵人勢大,我又命如遊絲,先師迫不得已,才請那白石先生代為保管秘笈,這是萬全之策,否則的話,晚輩一死,那秘笈就不知落何人手中了。」
歸隱農道:
「如今那『玉符』落在旁人手中,倘若有人拿著『玉符』去見白石先生,是否會捷足先得,將那『六丁神劍』騙去?」
張鑄魂道:
「那倒不會,一則得到『玉符』之人,不知此中的安排,縱然知道此中安排,也不知道白石先生的住處,縱然探出了白石先生的住處,見到了白石先生,也未必經得起考驗。」
武婆婆道:
「什麼考驗?」
張鑄魂:
「那是先師設計的一些辦法,詳細情形,晚輩也不清楚。」
直到此時,雲震才弄清楚那「玉符」的用處,想到此物關係如此重大,卻被自己輕易失去,不禁大為懊惱,恨不得立即動身,早日將那塊「玉符」追回。
但聽歸隱農道:
「張大俠,萬一那塊『玉符』尋不回來,或是已經被人毀掉,那卻如何是好?」
雲震宛如被人在心口擊了一拳,混身一震,臉色大變,兩道驚恐的目光,凝住著張鑄魂,一瞬不瞬。
張鑄觀乾笑一聲,道:
「在杭州時,我因命在旦夕,自忖必死,只好將『玉符』匆匆交給雲震,不想白雲道長趕來。延留住了我的性命,天下事盡多意外,千算萬算,人算不如天算,許多事不得已而為之,出了問題,也只好另謀補救之道,此刻想來,在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梅蕙仙突然說道:
「雲震,那塊『玉符』已經被人毀掉,你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雲震微微一怔,道:
「習那『六丁神劍』,為的是對付羅侯神君與打水姑娘,萬一『玉符』已毀,神劍難得。
弟子依舊以此螻蟻之身,與那二人周旋到底,」
梅蕙仙含笑道:
「那兩人非同小可啊!」
雲震毅然道:
「事在人為,弟子儘力做去。」
張鑄魂沉聲道:
「好!這樣就夠了,患得患失,成不了大事,你現在就動身吧,天地悠悠,人壽幾何,趁著有生之年,全力作為一番。」
雲震眼眶一紅,仆身下拜,道:
「弟子告別。」
他突然感到,張鑄魄的生命,早已注入自己的身體中,天地雖大,無論自己走到哪裡,張鑄魂將永遠與自己同在,兩人的心靈已合而為一,對張鑄魂,已是不須言語表白了。
忽聽歸隱農道:
「張大哥,老朽左右無事,有意陪伴雲震,略效識途老馬之勞。」
張鑄魂拱手道:
「老前輩作伴,雲震獲益不淺,在下感同身受。」
那一本和尚道:
「張大哥,師父死的時候,交待我向太乙門報恩……」
張鑄魂截口道:
「兄弟別提報恩二字,你若無事,也和雲震盤桓幾日吧!」
一本和尚道:
「很好,我把他看成你的弟子,決不虧待他。」
雲震暗想,有此二人結伴,追尋「玉符」確是大有幫助,當下一一告別,與歸隱農和一本和尚離開石屋,登程北上。
這一次北行,與一年前大不相同,一來雲震已經長大成人,二則身負武功,已非昔日吳下阿蒙,最主要的是,經過這一次生死大劫之後,思想已經成熟,加上承擔了一副萬斤重擔,以致氣宇、風華、舉止、神情,全都為之一變。
時光流轉,忽忽半月。
這日晨明,金陵王府門之外,來了老少三人。
當先一人正是雲震,濃眉朗目,玉面朱唇,寬袍博帶,襯著魁梧的身形,舉步之間,威風虎虎,顧盼之間,英氣迫人。
身後那位銀髯飄拂,肩插長劍的青袍老者,正是黃山劍客歸隱農,一本和尚身披大紅錦緞綉金袈裟,手中依舊提著那粗如酒杯,銀光燦爛的禪杖。
時在新春,瑞雪初停,陽光下,—行三人,步上石階,來至高府門前。
門后長凳上坐著十名看門的健仆,一瞧來客衣冠不俗,氣宇不凡,頓時紛紛起立,急步迎了上前。
其中一人欠身道:
「三位貴客何事到訪,如是訪友,請容小的們通報。」
雲震袖中取出一張大紅名刺,道:
「荊州雲震,求見尊府主人。」
那健仆一聽要見主人,臉上立即露出遲疑之色,接過名刺,道:
「公子爺是應約而來的,或是自行到訪?」
此人雖屬僕役之流,眉目間卻流露著一股精明強幹之氣,大有若不盤問清楚,就不通報之勢。
雲震兩道劍眉皺了皺,沉聲說道:
「我與你家小主人有一面之識,你可向她請示。」
一本和尚怒聲道:
「告訴高潔,就說『小瑤池』來了雲震,問她見是不見?」
那健仆臉色一變,躬身道:
「雲公子稍待,小人立即通報。」
轉身奔了進去。
約莫等候了盞茶時光,寬大的屏風后,步履沓沓,轉出來男女數人。
走在最前的,是一位禿頭、白髯,紅光滿面的錦袍老者,接著是一位白髮蕭蕭,手拄鋼杖的老婦,和一個綺年玉貌,遍身翠綠的美婢,再後面老少四人,全是男子。
雲震當門而立,一眼望去,七人中倒有三人見過,其中那老婦是鐵娘,綠衣美婢是高潔的貼身侍婢引鳳,另外一人則是高府管家單彤。
那三人轉過屏風,突然發覺,雲震彷彿變了一人,若非早得通報,三人幾乎認不出雲震了,不禁一起怔住,尤其那俏婢引鳳,兩道勾魂攝魄的目光,牢牢盯在雲震臉上,張著那櫻桃小口,似想大聲驚叫。
但聽那禿頭老者洪聲一笑,道:
「老朽谷濤,迎迓來遲,雲公子恕罪。」
雲震暗暗忖道:此人中氣充沛,聲震屋瓦,顯是內功極為深厚,但不知在高府身居何職?
心中在想,雙手抱拳道:
「來得魯莽,尚請原諒。」
那谷濤洪聲笑道:
「哪裡,哪裡。」
拱手肅容,接道:
「敝主人二門迎客,雲公子請。」
雲震一抱拳,道:
「得罪。」
大步走了進去,歸隱農、一本和尚在後相隨。
轉過屏風,穿過一座廳堂,接著是一條甬道,步出甬道。繞過一座照壁,轉向一座華堂走去。
一本和尚倏地笑道:
「當真侯門深似海,好大的宅第。」
那谷濤洪聲一笑,轉面道:
「大師誇獎,尚未請教。大和尚上下如何稱呼?」
一本和尚道:
「嵩山一本。」
谷濤道:
「昔年名震江湖的大方頭陀……」
一本和尚傲然道:
「那是咱家的師父,不過已經圓寂了。」
谷濤容色一動,轉面一望歸隱農,道:
「請恕谷某眼拙,這位老英雄貴姓大名?」
歸隱農含笑道:
「老朽歸隱農。」
谷濤哈哈一笑,抱拳道:
「原來黃山劍客駕到,失禮,失禮。」
歸隱農還了一禮,笑道:
「曾聞西北道上有一位成名英雄,人稱『獨霸西天』……」
谷濤呵呵大笑,截口道:
「昔年匪號,早已棄置不用,倒叫歸老英雄見笑了。」
雲震心中暗道:
「西天一霸,作了金陵王的家將,看來高華這座府第,確是藏龍卧虎之地了。」
談笑中,眾人已走到那府堂之外,谷濤忽然駐足站定,朝雲震抱拳說道:
「恕不多送。」
那俏婢引鳳欠身一禮,道:
「公子爺請隨婢子來。」
谷濤滿面含笑,道:
「歸老英雄與大和尚,請隨老朽入內奉茶。」
將手一伸,朝那華堂門中比了一比。
雲震與歸隱農閃電般交換了一瞥眼色,兩人一樣心思,覺得既是自行投到,到此地步,勢不能畏縮不前,暗想來者是客,對方總不能不顧江湖規矩,驟然動手,只要能全身而退,縱然此行目的不達,那也無所謂了。
兩人目光一觸,有了默契,雲震朝引鳳一擺手道:
「請頭前帶路。」
引鳳嫣然一笑,蠻腰一扭,轉身行去,雲震跟在她的身後,那鐵娘手拄鋼杖,隨後而行,一本和尚眼望三人的背影,愣了一愣,突然叫道:
「雲震慢點,我陪你一起去。」
人步追了上去。
那鐵娘猛一回身,慍道:
「你這和尚,怎麼一點規矩也不懂。」
一本和尚瞪目道:
「誰家的規矩?」
鐵娘怒聲道:
「咱家的規矩。」
一本和尚吼道:
「洒家不管你規矩不規矩……」
鐵娘勃然大怒,不待他將話講完,厲聲喝道:
「臭和尚,老娘叫你識得厲害。」
呼的一杖,當頭擊去。
這一杖泰山壓頂,振起一陣疾勁嘯風,勢道凌厲無比,一本和尚吃了一驚,心中暗道:
「難怪這老婆子氣勢洶洶,果然有幾分本領。」
他心中在想,口中也念念有詞,肥胖的身軀橫里一閃,避過敵杖,雙手抓住禪杖尾端,一招「橫掃千軍」猛地反擊過去。
鐵娘怪叫道:
「好哇!老身已經上十年沒有開殺戒了,今日有我這鋼杖,就沒有你的銀杖,有你……」
但聽當的一聲巨響,火星飛濺,餘音梟梟不絕。
雙杖交擊,兩人同被震的虎口一盪,手臂發麻。
鐵娘叫道:
「好禿驢,果然有幾斤蠻力,再接老身一杖。」呼的一杖,攔腰擊去。
一本和尚冷笑道:
「誰還怕你不成。」禪杖一橫,猛然迎去。
只聽鏘的一聲巨響,金鐵交鳴之聲,震得眾人耳鼓嗡嗡作響。
雲震暗暗忖道:
「今日來此,為的是查探『玉符』的下落,此事只能智取,這鐵娘僅是高家一名手下,縱然將她擊敗,也解決不了問題。」
心中盤算,鐵娘與一本已是雙杖交揮,狂風暴雨般惡鬥起來。
這兩人用的都是長兵器,力猛招沉,打得兇悍無比,觀戰之人,被迫得紛紛閃避,後退不已。
雲震看了數合,朗聲叫道:
「兩位住手,請聽在下一言。」
鐵娘驕狂自大,一本和尚好勇鬥狠,惡鬥方酣,雖聽雲震勸阻,兩人充耳不聞,惡鬥如故,誰也不加理會。
雲震眉頭一蹙,揚聲道:
「兩位暫停片刻!」
鐵娘冷冷說道:
「人微言輕莫勸架,你就站在一旁觀戰吧!」
雲震聞言,不禁怒氣暗生,臉色一沉,道:「在下請兩位住手。」
聲甫落,霍地邁上一步,雙手一分,陡然抓住了兩人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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