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上殭屍
陰霾的天空,呈現出一片鬱悒的鉛灰色,西北風起自空空的遠方,既勁且急,卻吹不下一粒雪花來,從天空到地上,反倒是一片干啦啦的寒意濃,濃得天要裂開來,連人們的灰青臉蛋也似要被撕裂開來一般——
原是江南十月小陽春的天氣。
今年的十月冷得有些怪,也冷得人縮手縮腳地不敢出門。
遠在蘇州城西方大約十里地的楓橋,臨江幽隱處如世外的寒山寺後面客室中,一個四方銅火爐,爐子上面有個「沙沙」響的茶壺,炭火把一室寒意驅盡,也把茶壺中的泉水燒開來,有個沙彌正舉著一個景德鎮細瓷大肚子茶壺,沖開一壺上好的龍井,桌面上,兩雙細得幾乎透明的茶杯便分放在兩個人的面前。
小沙彌把兩隻茶杯注滿茶,恭謹地站在一位老僧身後,低頭又望著桌面上的棋盤而面露微笑……
坐在老僧對面的人,乍看起來準會嚇人一跳,一張長得幾乎有些畸形大臉面,生了一雙銅鈴眼,雙耳垂肩,大蒜鼻子下面一張大鯉魚嘴巴,他那腮幫子上有如豬鬃般虯須大鬍子如漆墨,沒有什麼地方看著順眼!好看的也只有那麼一口晶瑩如貝的牙齒吧!
此刻——
老僧微垂灰眉,面含微笑,而對面的虯須大漢卻正獨自深思熟慮而又舉棋不定呢!
就在這時冷風陣陣吹得窗格子「吱吱」響。
寒山寺前面的幾株五葉巨松「嗖嗖」搖曳聲中,寒山寺正殿大門外卻傳來擂鼓似的拍門聲,站在老僧身後的沙彌不等老僧吩咐,便立刻走出客室,邊跑邊高聲道:「來啦!」
於是,寒山寺的大門「呀」地一聲被沙彌拉開來,小沙彌怕吃到門外的冷風,便用左手捂住嘴巴,翻著大眼看過去,只見這人的大半個臉全包在一塊灰巾中,一身勁裝,上身還披了一件緊麻衣,滿面看來只有兩隻大眼在生動地眨巴不停,一見小沙彌開門來,立即慌急地問:「請問小師父,老龍幫飛龍堂堂主莫爺在嗎?」
小沙彌邊點著頭,疑惑地問:「你是……」
那人一邊搓搓手,一邊把灰巾拉下來:「湖岸漂來一艘船,那隻小船上躺著兩個人,好像是老龍幫的人,全死了呢!」
小沙彌一聽有人死了,是出了人命的大事,立刻回身往大殿後面跑去。他一進客室,發覺壯似釋迦尊者的黑大個子,正輕鬆至極,滿身洒脫,愉快地端起茶杯來,微笑地看著師父動腦筋呢。
這時見小沙彌飛快地闖進來,不由側面望去:「悟空,什麼事?」
有點猴相的小沙彌哈著大氣,來到桌前,他似是怕打擾師父棋路,小聲但卻沉重地道:「外面有人來說,你們幫里漂來一艘小划子,上面躺著兩個人都沒了氣。」
黑漢一聽,「呼」地一下子站起身來,正要往外走去,不料正在沉思的老和尚,冷冷一笑說:「可是投子認輸了?」
「誰說我輸了,幫里有人死了,我得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完了我還會來的。」
老和尚搖著頭,道:「走出此室,就算承認自己輸了,我老和尚絕不勉強,莫施主你好生想想再決定!」
黑漢想了想拉過椅子又坐下來。
然而,老和尚卻更慢了,一步棋想了又想,似落子又不落的樣子,直把個「鬼見愁」莫雲急得幾乎把棋盤掀翻,只見他抓耳撓腮,濃眉壓住眼睫毛,兩隻腳盡在地上跺,就在他這種急躁中,下了四五子,邊城已盡失,雙方人馬在中央大戰,不一會兒,老和尚中盤大勝,莫雲滿盤皆輸,氣得雙手在棋盤上猛一陣攪和,起身就走,邊走邊道:「我不服!」
老和尚哈哈笑道:「不服,咱們再下,保證你還輸!」
莫雲回頭,站在門邊道:「你可是趁我心中有事?」
老和尚,輕點著頭道:「一個有修為的人,愈在情況不利的時候,愈見其冷靜,愈是緊急的時候,愈見其有條不紊。立馬造橋,極易出錯,喜怒不形於色者,老成持重,如今江岸有貴幫小船,船上又有死人,橫山距此數十里水面,你又何必急躁一時,不如慢慢走去,還可籌思對策。」
「鬼見愁」莫雲呵呵一笑,道:「未習棋藝先練性,是你們出家人的做法,我莫雲卻是借著下棋磨鍊性子,比起大師來,還是略遜一籌,哈……」
大笑著,大踏步直往寺外走去。
身後面,老和尚一笑道:「借著哈哈笑聲,豈能掩飾自己的急躁?那從腳步聲中便可知道。」
小沙彌在莫雲後面,但到了寺門外,卻已不見送信的人。
莫雲不由問:「人呢?」
小沙彌眼溜圓地轉動不停,且往遠處望著:「剛才還在呢。」
「鬼見愁」莫雲在想,這送信的人一定不是太湖老龍幫的人,否則他不會、也不敢這麼撂下話來立刻走人。
但正因為不是老龍幫的人,莫雲立刻覺得事情有些不大對勁,其一:「這人怎會知道自己在寒山寺同智上大師下棋?」
其二:「江邊也有老龍幫的船在,何以船上沒人去處理?」
「鬼見愁」莫雲匆匆趕到江邊,只見遠處幾株枯枝老柳樹下面正圍了不少人在議論紛紛,指手畫腳。
莫雲撥開眾人往小划船上看去,不由一驚,他顫抖著高聲吼道:「兄弟!」
高大粗壯的身子一躍落在船上,船不過兩丈五,莫雲躍到船上,小船隻是稍有晃動。
船上躺的人青布短棉襖上面血紅一片,半張臉同船板上的一灘半干不幹的血粘和在一起,雙目凸出嘴馬張大,右手五指死命地抓住一塊船板,那情形是死不瞑目而又帶著滿腹不平,離開這令人倒盡胃口而莫名其妙得離譜的人世間。
這人後面,是一個搖櫓的,雙手尚緊抓住櫓把一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青臉蛋貼在胸前,早斷氣了。
兩個人全是「老龍幫」的人那是一點也錯不了的,因為在這兩個死人中,有一個竟是「鬼見愁」莫雲的換帖兄弟「浪里白條」凌風。
「鬼見愁」莫雲與「浪里白條」凌風,二人世代在太湖為鄰,光就是上幾代留下的老房子,不知已翻修過多少次了,等到莫雲與凌風,從二人攪和泥巴,直到光屁股在太湖游水,沒有一天離開過,這種連誰身上幾根汗毛都清楚的玩伴,就算不是親兄弟,但與親兄弟又有何異?
如今突然看到凌風死在面前,莫雲的大扁臉直晃蕩,因為他以為這一定是在做夢呢。
一手托起凌風傷處,傷口只有一處,但卻是致命的左胸貫穿後背,只不知是由前向後刺入,還是由後向前刺穿,因為兩個血洞一般大小。
再看搖櫓人,全身無傷,但筋骨已斷,那與腦袋搬家無啥區別,只不過多了外皮相連而已。
這是一件十分離奇的慘案,是誰下的手?
怎麼又會漂到寒山寺附近,那麼湊巧地就有人跑到寒山寺找到自己,而傳訊的人卻不等自己走出寺來,就消失不見,為什麼?難道……
太多的癥結無法解開,諸多疑問難想得通。
本來世上就有許多令人想不通的事還在不斷發生,然而正因為令人想像不到,所以一般人一旦遇上,必先是一陣衝動,而衝動的結果則是誤人歧途,這就是所謂「當局者迷」的道理了。
如今莫雲就是這樣,他在看了凌風二人慘死狀況之後,一個雲里上躍,人早已落在岸上,圍觀眾人見他氣勢洶洶,不少人急忙散去。
莫雲正要伸手抓人呢,早聽得遠處駛來的雙桅船上有人高聲道:「莫堂主,屬下等趕來了。」
莫雲舉首望去,見是飛龍堂的快船,立刻轉身岸邊,大手一揮,高聲道:「快靠過來!」
雙桅快船半帆下落,只一個左滿舵,相當技巧地擺在岸邊上,莫雲躍上快船,立刻指揮手下把小船系在快船尾部,揚起雙帆駛向湖心而去。
莫雲這時在快船尾部掌舵的船邊,他雙目盡赤,雙手叉腰,直直地望著拖在尾部的小船。
他不相信凌風那麼快地就離開人間,他才三十過七天,英年早逝,人生大不幸,更何況他在年初才有了個胖小子。他這一死,往後弟妹可怎麼個活下去啊!
莫雲原本大半個時辰都在沉思,突然似雷般地暴喝道:「馮七!」
就在莫雲身後面,一個四十上下的壯漢,雙手挽在腋下,嘴巴原本閉得緊緊的,這時忙恭謹應道:「屬下馮七就在堂主身邊侍候著呢!」
莫雲並未回頭,因為他如今思維極亂,根本未注意到馮七早在他身後站著。
「鬼見愁」莫雲冷然道:「我在寒山寺下棋,你們全到哪兒去了?」
馮七忙回道:「回堂主的話,屬下遵照堂主吩咐,把咱們這艘快船停靠在柳堤岸一直未敢稍動。以後有人傳說這裡死了咱們老龍幫的人,這才馬上把船駛過來,正看到堂主在小船上,想不到竟然凌爺會死在船上。」
他一頓之後,又道:「這可是謀殺,咱們一定要把兇手揪出來呀!」
「鬼見愁」莫雲牙齒咬得「格崩」響:「這是早晚的事,娘的,早晚我會把這王八蛋揪出來替凌兄弟報仇!」
太湖柳岸漸漸地落入水絲下面,餘下的只是煙波浩渺。
一望無際的淡綠湖水,那麼冷淡地卷著小小波浪,水天一線中呈現著灰慘慘而又毫無生氣的色調。
嚴冬的太湖上總是有著令人無可奈何的哀傷與陰寒……
僵站在船尾的「鬼見愁」莫雲,鼻孔中兩股白氣,像人家做飯時候從煙囪冒出來的白煙。
只是他所冒的煙不連貫,但卻十分有力。
迎面吹刮過來的西北風,雖然有著像刀割般的刺痛,但他卻像是無絲毫感覺般的,胸脯挺得筆直如蔥,他金剛怒目,義憤形之於色,屏氣凝神,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太湖本是江南平原中心,湖泊處處,不但附近峰巒疊嶂,而且是山中有湖,湖中有山,古人有濤為證:「青為洞庭山,白是太湖水,蒼茫遠郊樹,悠忽不相似。」
在這太湖的靈山秀水中,曾孕育出無數英雄兒女,令人長懷不已。
太湖中湖山島嶼十多處,其中以東洞庭、西洞庭最是引人人勝。
此三處水石之勝,天然勝境,被人稱為洞天福地,自不為過。
那東西洞庭與馬跡山隔湖遙對,除了洞庭與馬跡山之外,另有兩處湖中大山,一為西山,另一即是橫山。
橫山在太湖西北,也是老龍幫的根據地。
老龍幫幫主「海底龍王」狄振海,統領著近百艘大小船隻,就在這浩瀚的太湖中討生活,手下人幾近千人。
只是這兩年狄振海年事已高,正準備把肩上重擔傳給兒子狄化龍,所以平日里已很少自己走出橫山老龍幫。
這時暮色灰暗。
老幫主在總堂兩大高手「大海獅」展鵬飛與「浪里毒蛇」靳大成的陪同下,走在湖邊見遠處一艘雙桅快船鼓浪駛來,船后尚拖著一艘小船。
狄振海自語道:「這是咱們的船嘛!」
靳大成當即應道:「從前桅長條旗上看,應是飛龍堂莫堂主的船。」
狄振海道:「這種時候他不在飛龍堂,卻趕到總堂幹什麼!」
這時雙桅船已繞過一片蘆葦,繞向一道石堤往灣中駛來。
狄振海三人到了岸邊,早見雙桅快船已擺靠岸邊,船上人正在拖拉後面小船。
這時全船見幫主親臨,莫雲當先率領全船十二名手下,全都恭身施禮:「幫主金安!」
「海底龍王」狄振海擺擺手,問道:「這時趕來總堂,可有什麼大事?飛龍堂難道就不能解決嗎?」
「鬼見愁」莫雲大板臉上更見烏黑,銅鈴眼中淚水已在滾動,單膝在船板上跪下來,啞聲應道:「凌風死了,咱們的好兄弟死了啊!」
同時,扭身指著船邊靠的小船。
狄振海「啊」一聲,人已撲到船邊,只見小船上真的死了兩人,其中一人可不正是「浪里白條」凌風。
狄振海怒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鬼見愁」莫雲的粗鬍鬚不停抖動,鯉魚嘴巴咧向腮幫子兩邊,嘶啞著聲音,道:「昨日屬下離開飛龍堂的時候,凌風還在飛龍堂,早上過不久,他卻被人謀害,一隻小船把他二人漂到寒山寺附近岸邊來,我這才先把兩人屍體送回總堂,得先讓弟妹知道這事啊!」
原來所有老龍幫的眷屬全都住在橫山,接受總堂照顧,對於船上人而言,這樣會使得他們安心不少。
狄振海見凌風慘死小船,當即對莫雲道:「小船留下來,後事由我處理,你馬上去查清這件事,依我狄某想,太湖水面上還找不出敢於同我老龍幫作對的人。」
莫雲忙道:「我想見了凌家弟妹以後,馬上去調查!」
狄振海不悅地說道:「事情未見端倪,就算見了凌家弟妹,也只是陪著流些眼淚。除此之外,她若追問丈夫死因,你又拿什麼話來搪塞,倒不如早些去把兇手揪出來要緊!」
「鬼見愁」莫雲當即點頭道:「屬下這就走,弟妹面前還望幫主多加勸慰節哀!」
天突然黑下來,烏雲像一條黑色床單,把原本灰慘慘的太湖,密密地掩蓋起來。
這時天色已晚,是當莫雲的雙桅快船駛出石堤岸的時候,已是伸手不見五指。
波濤聲,脆響在兩舷,卻激蕩著每個人心中濃濃的哀傷,宛如細訴無盡的血腥事迹。
太湖老龍幫的飛虎堂設在太湖西山。
那兒本是個漁村,面東有座靠船小碼頭,灣里泊的船,除了幾艘漁民的以外,餘下的全是老龍幫飛虎堂的船。
莫雲的船夜晚離開橫山,天亮時才回到西山,天上已開始飄落雪花,天真地被凍裂了。
馮七把船順當地靠上岸,附近幾艘船上的飛龍幫眾,全站在船上遙遙地高聲問好,接著又問:
「飛龍堂,可有急事?」
「鬼見愁」莫雲面色僵硬,頂著雪花,道:「跟我來!」
一個大漢一怔,望望跟在莫雲身後的馮七,只聽馮七僅僅也只說出三個字:「出事了!」
三個大漢走地有聲,轉眼之間走入一道院門,迎面大廳廊下,一塊惹眼的金字匾上,蒼勁有力地寫著「飛龍堂」三個大字。
大廳兩邊長長的兩排廂房。因外面下雪,兩邊廂房中正有不少人在閑嗑牙呢。
「鬼見愁」莫雲登上大廳台階,立刻暴喝一聲:「全都出來!」
下雪天不會打雷,但莫雲的吼聲比打雷還要響。
他才一屁股跌坐在太師椅上,大廳廊前與廊上已擠滿了三十多人。
這時莫雲手下兩員大將,馮七與石濤二人也各自以半個屁股坐在莫雲兩邊,跟大夥一樣,就等莫雲開腔了。
莫雲突地一拍太師椅,沉聲道:「凌副堂主被人害了,你們知道嗎?」
石濤同凌風私交也不錯,突聽此言,大吃一驚,旋即忿然站起身來,道:「凌副堂主好端端的怎麼會被害死呢,莫堂主你何不把話細說一遍!」
立刻,大廳前一幫人等也議論紛紛,但誰也不清楚凌副堂主出事了。
但聽莫雲沉喝道:「我到寒山寺,走時凌副堂主還在,難道你們不知凌副堂主何時離開的?你們全躲到哪裡去了?嗯!」
半天誰也接不上一句。
那天誰也未曾看到凌副常主離開這西山飛龍堂。
原因很簡單,因為天冷大夥全躲在屋子裡擺上龍門陣,還有些竟然賭上了。
平日里大夥在這太湖水面上押貨運糧送客,全是辛苦買賣。
如今天寒水更寒,生意又清淡,全窩在堂口歇著呢,如果有生意,莫雲也不會坐船去寒山寺找智一上大師下棋了。
一陣僵窒的沉默后,石濤道:「那日天冷,只怕大夥在屋裡沒有注意,不如找到灣里去問問船上手下人,看他們可曾看到凌副堂主行蹤的!」
莫雲一聽,點頭道:「那麼就快去問問。」
突聽馮七冷冷道:「以我看來,凌副堂主的死,必與寶豐那邊的『虎頭蜂』雷鳴天那幫傢伙有關。」
莫雲憤然道:「雷鳴天只不過湖邊小鎮一個地頭蛇,我不信他敢動咱們老龍幫的人,除非他姓雷的不打算在寶豐混下去。」
馮七搖搖頭,道:「過去姓雷的是不敢,可是最近他花銀子收買了兩個殺手,聽說武功著實不錯。」
莫雲「啊」了一聲,道:「一個包娼包賭的角色,又能幹出什麼翻天覆地的大事來。」
說著又對石濤道:「快去問來,如果真與寶豐姓雷的扯上干係,今天咱們就去收拾那群王八蛋!」
石濤抱拳敬禮,大踏步走出老龍幫的飛龍堂,匆匆趕往岸邊。
莫雲立刻吩咐全飛龍堂的人,取下青色頭巾,完全換成黑色,他要在這飛龍堂舉喪三日,為他的換帖弟兄「浪里白條」凌風祭奠。
同時把西山天佛寺里幾個和尚也請到飛龍堂誦經,西山老龍幫飛龍堂充滿一股哀傷氣氛,哪像是生氣蓬勃的一群水上好漢!
也只是一盞茶功夫,早見石濤領著一個年輕漁郎模樣漢子走進來:「回堂主的話,這人是第三支押運手,他說前日他看到凌副堂主出去的。」
莫雲銅鈴眼一瞪,沉聲問道:「說說看,你是如何看到凌副堂主的!」
只見那人走前三步,先是一禮,緩緩道:「前天一早,小時在船邊洗米準備做飯,抬頭看西山峰腰處有一人在走動,細看之下,見是凌副堂主。
還以為副堂主早起練功呢,不料沒有多久,副堂主已來到灣岸邊,隨手招來一個小船,急急地搖向東北方去了,這以後就沒有再見到副堂主回來。」
石濤當即道:「堂主,由西山往東北方向,那麼不正是去寶豐嗎,屬下以為這事一定同雷鳴天有關係!」
「鬼見愁」莫雲那個大蒜鼻子幾乎湊到眼皮下,寸長黑毛的兩手臂突然叉在腰上,狠聲道:「馮七,馬上準備快船,我同老石二人去寶豐,你好生守著飛龍堂,把各船人員集中,未得到通知,誰也不能離開飛龍堂一步。」
馮七忙道:「堂主坐了一夜船,何不先歇一陣吃過東西再走,再說外面又在下雪呢!」
莫雲道:「凌兄弟被人害了,我莫雲還能睡得安穩?還能吃得下東西?不要說外面下雪,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要頂著刀芒上寶豐,你快去準備吧!」
望著馮七走去,莫雲沉聲道:「副堂主的能耐,我是一清二楚,能害死他的人,必非等閑之輩,在這煙波浩渺方圓八百里的太湖,我莫雲還真不相信有誰竟能殺得了他。」
石濤咬牙道:「堂主,只等咱們到寶豐找到姓雷的,就不難問出個水落石出來了。」
莫雲「呼」地一聲站起身來,反手在腰間扶了一把他那慣用的飛龍索,沉喝一聲:「走!」
大踏步往大廳外面走去,石濤跟在莫雲身後。
二人到了西山漁港岸邊,馮七已在侍候著,這時上前抱拳道:「堂主,船已備妥,屬下倒也想跟去寶豐呢。」
莫雲搖頭道:「飛龍堂不能無人照顧,我走後,你快把副堂主靈位立起來,把天佛寺所有老少和尚全請來,你們在堂口超渡亡魂,我在寶豐找兇手,三兩天也許就會轉來的!」
於是——
又是那艘雙桅快船,載著十二名老龍幫的人,當在莫雲與石濤二人上了船,立刻收纜揚帆,緩緩馳向大雪紛飛的湖面上,朝著東北方駛去。
先是雨雪,然後是雪珠子,如今卻成了鵝毛大雪片,更似棉花般悠悠蕩蕩地從空中飄落,西北風反倒是小了。
大雪花柔柔地落在人身上,也落在這艘雙桅快船上,只短暫地停留一陣,然後又無聲地積壓在那裡,既不溶化,也不飛去。
如同在人們心中堆壓的鬱悶,令人有著無可奈何感。
坐在中艙中的「鬼見愁」莫雲,雙手捧著五斤一壇陳年紹興,湊在嘴邊像喝涼水般「咕嘟嘟」地,一口氣喝了一斤多,這才一抹嘴巴,又把酒遞給對面坐的的石濤。
望著石濤仰起脖子灌酒,「鬼見愁」莫雲用力地滿臉胡茬子「沙沙」響,一口白齒全露在嘴巴外,直等到石濤把酒罈又遞過來。
莫雲才狠聲,道:「石濤,你仔細想想看,在這太湖沿岸,水上也好地上也罷,有誰會是凌風仇家,非要他的命方甘心的!」
石濤拭著嘴巴上的酒漬,斜眼望向船板上鋪的老棉被,沉思有頃地道:「要我想,一時我也想不出來,只不過凌副堂主喜歡找女人,這事我知道。」
「鬼見愁」莫雲狠狠放下酒罈子,抱怨地道:「為了這事,我不知勸過他多少次,叫他少往野女人窩裡跑。橫山他那位媳婦,對他多體貼,每個月他回橫山住幾天,弟妹給他侍候得無微不至,臨走的時候還抱著他那個小不點送上船邊,誰看了都羨慕。可是他一離開橫山,立刻往寶豐跑,有時候我真想捶他一頓,替我那位橫山住的弟妹出出氣。可是他總是說,人各有嗜好,大哥喜歡下棋,不也是一種嗜好?
只不過一個是上流嗜好,一個是下流嗜好,如此不同而已!他那種調侃模樣,全像他小時候光屁股湖邊跑,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莫雲想起凌風小時候來。
突然間他那寬厚的臂向後靠去,斜躺在隔艙壁上面,喘出一口混濁的酒氣,微閉上雙目,想起前日小划船上的凌兄弟,難道是因女人而慘死在太湖水面上?
小船上的凌風,雙目凸出,面色泛紫帶灰地粘在血堆里,那異乎尋常張著的大嘴巴勾畫出的不僅僅是對死亡的不甘心。
而且說明他是滿腹疑雲重重地離開這醜陋的人世。
那麼這個謀害他的是人究竟是何人?
為什麼要下此毒手?
深思中,突聽一旁的石濤又道:「有件事情,我不知當不當講?」
「鬼見愁」莫雲那雙銅鈴眼突然睜開,真似突然有人戳了他一刀似的,道:「你說,什麼事還有不敢講的!」
石濤道:「咱們老龍幫大公子,他那個大舅子白習,聽人說喜歡上賭坊。」
莫雲緩緩又閉上眼睛,道:「這時候那還有心情提姓白的。」
石濤忙又道:「話可不能不說,姓白的搞裙帶關係,抱住粗腿不放,跑到咱們老龍幫里來管錢糧。堂主你想,管錢糧的人喜歡賭,這事不大好吧!」
莫雲大鯉魚嘴巴微動,似是莫不關心地道:「姓白的雖是大公子的大舅子,他也沒有那膽量動用幫里銀兩。
咱們幫主三天兩頭地往庫里走動,姓白的不會不知道的。」
突然石濤冷笑,道:「可是就有人發現姓白的在寶豐一家賭坊輸掉不少呢!」
莫雲一咧嘴,道:「崑山白家也是有錢大戶,姓白的輸得再多,那也準是他們家裡的,咱們何必瞎操這心事!」
於是——
石濤沉默了。
而沉默的結果,是他雙手端起酒罈子,一口氣把壇里酒全喝光,拉了一張棉被往身上一搭,閉起眼來聽船邊的水花聲……
於是——
二人就在這艙中睡著了,直到船在一道柳堤岸邊泊住,有人叩艙板門,才把二人喚醒。
這時就聽艙外面一人道:「啟稟堂主,寶豐到了,只是天快黑了,雪又下得大,要不要等一夜……」
外面那人話還未完,艙門「唰」地一聲被打開來,「鬼見愁」
莫雲首先擠出艙門外,石濤也緊緊地跟出來……
這時二人酒意全消,外面寒意正濃,不由得令二人打了個哆嗦。
莫雲披上連帽斗篷,石濤把個斗笠戴在頭上,就聽莫雲對一群手下吩咐道:「弄些酒菜,大家在艙里候著,如果酒不夠大夥吃,找人到鎮上去搬,只是不可亂跑,不定何時就得開船呢!」
於是斗篷往身上一裹,大步往不遠的鎮上走去。
從楓橋寒山寺順著太湖岸往北二十多里處,有一個原本是太湖岸最大漁村。
卻因那地方有條官道可通上海,所以漸漸地形成了個小市鎮。
要知太湖蝦可是桌上佳肴,從寶豐趕著運往上海或金陵的太湖魚蝦,在此地天天有市場。
不過同這些大地方扯上關係,必然有一定的副產品,那就是娼與賭。
寶豐沒有城。
只是沿著官道兩邊接連一里半的一條街道。
街上除了魚貨糧行外,也有幾家京廣雜貨店。
只是有兩處地方,一是庭院深深的酒家妓院,另一是殺氣騰騰如臨大敵的賭坊,一靜一動,攪和得寶豐這個小鎮上一片烏煙瘴氣,熱鬧不足,邪氣有餘。
莫雲與石濤二人從岸邊繞過兩條柳岸,走人寶豐小鎮的時候,陰暗的天空中有如沉重的即將壓下來的大鉛塊,令人有著窒息感。
如果不是屋頂上,樹枝椏上一層皚皚雪花,有誰會相信這就是人世間?
不把這種既黑暗又冷酷的情景當成無情無義而又毫無溫暖可言的地獄,那才怪呢!
莫雲自認長得像鬼,所以他一向對女人保持距離,免遭白眼。
因為他十分明白,天底下真正喜歡他這長相的,除了已經被害的凌風之外,大概也只有寒山寺里那個老禪師智上了。
凌風喜歡自己,那麼是因為二人從小在一起撒尿和泥巴長大的,三十年未曾分開過。
至於智上禪師喜歡自己這副尊容,那也有原因。
因為智上禪房壁上掛的那副釋迦尊者畫像,幾乎就是自己的模樣。
抹去掛在鬍鬚上的雪花,莫雲高聲問一旁的石濤,道:「咱們先找家店鋪住下來吧!」
石濤手一擺,道:「跟我來!」
就在街西頭第五家,石濤帶著莫雲登上三層石階。
一張像棉被般的厚布帘子掀開來,屋裡面一片煙霧,帶著一股十全雜味的暖流,直逼二人身上。
石濤與莫雲二人走人,只見七八張桌子上全坐滿了人,每張桌上面全是酒壺,有兩桌還在猜拳行酒令呢。
這時突見進來兩個巨漢,其中一人有如活鍾馗,立刻引起眾人注意。
酒保眼尖嘴巴巧,一看來的是老龍幫飛龍堂主「鬼見愁」莫雲,早笑著迎上前來,彎腰點頭直搓手道:「莫爺、石爺駕到,大雪天行船辛苦,快請裡面坐!」
石濤低聲道:「可有雅廂?」
小二忙又笑道:「特別雅廂現已有人,如果二位爺願意,小子這就把酒菜送到房間去,怎麼樣?」
「鬼見愁」腳步未停,只簡單地說道:「帶領我們去看看房間。」
小二緊走幾步,正碰上這家掌柜從二門進來。
掌柜的一看來了個大瘟神鬼見愁,不敢怠慢,忙對小二吩咐道:「我帶莫爺到后客房,你快些送來一盆炭火。」
這家酒館掌柜不過四十來歲,生得一副肥頭大耳福態樣,只見他那酷似兩個發麵饅頭的胖手背,就知他啥模樣。
光油油的臉蛋上,稀疏的兩撇小鬍子,他那兩撮鬍子加起來還沒有莫雲一個指頭背上的毛多呢。
胖掌柜把二人領進一間雅緻客房。
只見這房間內一切設備一應齊全,傢具全是紅木,漆得可真光亮,有一張雙人床,上面疊了三張老棉被。
莫雲先在桌邊坐下,擺手叫石濤坐在右手,這才對胖掌柜道:「五斤一壇的陳年紹興,有什麼好萊,先準備幾樣。」
胖掌柜當即獻媚地笑道:「我這兒還醬了些山雞野鴨,莫爺要是對胃口,我就叫他們切一盤來,另外再來兩個熱炒,怎麼樣?」
正說著,小二已把火盆端進來,立刻放在桌下面。
於是掌柜的遂吩咐一應吃的且叫小二儘快送上。
胖掌柜雙目迷成一條線,正要告辭,卻被石濤一把拉住,道:「掌柜的,你也坐下來!」
胖掌柜一怔,道:「石爺你有何事?」
石濤點點頭道:「正有大事要問你。」
「大事?」胖掌柜迷著的雙眼突然成了杏仁目,驚問:「什麼大事?這些天寶豐鎮上很平靜呢!」
石濤道:「是嗎?」
胖掌柜道:「如今已是隆冬季節,客商又少,大部分生意全停下來,就等著個把月就要過年了,哪會有什麼大事的!」
莫雲這時沉聲道:「那麼我來問你,死了人算不算是大事?」
胖掌柜一驚,忙道:「死人了?」
石濤也冷冷地接道:「而且死的是我們老龍幫凌副堂主,你說這該是不是一樁大事呢?」
胖掌柜更是驚嚇得一臉灰白,低低地道:「會是凌副堂主?他不是好端端的嘛,我記得前幾天他還在我這兒喝酒呢!」
莫雲一把抓住胖掌柜衣領,沉喝道:「前幾天又是哪一天?」
胖掌柜忙回道:「大概是前天過午以後吧!」
石濤與莫雲對望一眼,覺著事情已有些眉目了,石濤示意莫雲放開抓胖掌柜的大手。
石濤又輕拍著胖掌柜,道:「莫堂主一時性急,不會嚇著你吧!」
胖掌柜尷尬一笑道:「大家全是喝太湖水生活的,莫爺因凌爺的去世,難免急怒攻心,這是常情嘛!」
石濤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
小二捧著一個黑漆大木盤匆匆地走進來,酒菜齊全地全擺在桌面上。
胖掌柜立刻起身為二人斟酒,且把小二又支開,這才緩緩道:「大約是大前天過午一個多時辰,凌爺一個人走進店來。
那時候外面干啦啦地刮著西北風,天氣冷嗖嗖的,可就是沒有下雪,那個時候我在櫃檯後面坐著。
凌爺邊吃著酒,好像一臉不解的樣子,直朝著頭頂翻白眼,什麼事情使得凌爺那麼個樣子,當時我也不敢問……」
胖掌柜正說著,莫雲突然問:「當時就他一人?」
胖掌柜點點頭,道:「就他一人,過去他偶爾還把後街那位姓柳的姑娘帶來吃酒,可是這一次他沒有,而且吃酒中途,重重地丟下一塊銀子,調頭又走出門去,好像是怒容滿的面樣子呢!」
石濤問道:「這以後呢?」
胖掌柜苦笑一聲道:「外面寒風大,以後就未見凌爺來過,剛才聽莫爺說凌爺死了,我朱胖子還真不敢相信呢!」
只聽「鬼見愁」莫雲道:「說不定是為了那姓柳的娘們兒!」
石濤也自語地道:「爭風吃醋嗎?」
於是,莫雲擺擺手,對胖掌柜道:「口風緊一些,你去吧!」
胖掌柜手撩起布簾往外看了一陣,這才又坐石濤身邊,面露忿慨地道:「聽說是兩個山東響馬,論個頭又粗又壯,大手大腳大嘴巴,白吃白喝帶罵人,誰要找他們算酒賬,只一句話,找雷爺要去!」
胖掌柜咬咬牙,又道:「這兩天聽說二人跟在雷鳴天身邊,不知在嘀咕些啥名堂,不過,總是不會幹什麼好事吧!」
石濤一笑,道:「行了,你可以去了,我們今晚可能就在你這兒住下了,不過晚一點還得出去一趟呢!」
胖掌柜哈哈一笑,道:「全聽莫爺石爺吩咐,需要什麼,只管吩咐下來。」
說完,胖掌柜輕手輕腳、點頭又哈腰地小心退出房外面。
只見他迎著冷風雪花,尚未抹去額上的汗水,那些汗水絕不是熱出來的,應該說是嚇得憋出來的。
因為莫雲在太湖水面上,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飛龍堂的威信,全是這位「鬼見愁」莫爺樹立起來的!
山雞野鴨的香味濃,陳年紹興的酒味醇。
然而莫雲與石濤像灌苦藥一般,既不細嚼慢咽,也不舉杯品嘗,而是形同嚼蠟喝苦藥般,「叮零噹啷」轉眼間掃了個精光!
天上的雪更大了,雪花只要落掛在睫毛上,就會擋住半雙眼的視線,行走在雪地里,似乎西北風在怒吼。
只是幽幽迴響在天空中,迴響在無盡的原野與湖面上,也迴響在人們哀傷的心中,宛如細訴一段衷曲,那是一段血腥的前奏曲吧!
沿著寶豐這條積雪半尺厚、窄狹又矮陋的小街,莫雲與石濤二人來到街東一個小巷。
不過幾十丈遠,已到了寶豐後街。
大地在銀雪的掩映中,呈現一片慘灰色。
這裡來了生人,連幾隻躲在暗角的野狗,也懶得叫地把個狗身半圈成圓圈卧在牆角。
順著胖掌柜說的地方,石濤指著一家矮院門,道:「堂主,大概就是這一家吧!」
莫雲對著那扇緊閉的門看了又看,點著頭道:「不錯,是有些像,矮院門裡面三間小瓦房,院子里有棵梅樹可不是正傲寒地開著小花呢!」
石濤小聲問道:「只知道這娘們兒姓柳,什麼名字倒不知呢!」
莫雲道:「咱們是來找兇手為凌風報仇的,管她叫什麼!」
莫雲話剛說完,突然院內房子里一聲驚叫,那尖叫聲,猶似來自蒼穹,也似來自幽靈世界一般,聽來是那麼的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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