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殺人夜

第三十一章 殺人夜

月黑。風高。正是殺人的好時機。

遠遠的江濤聲,和著窗外的菊花香氣,溢滿枕間,伴著無眠的人。

高歡披衣坐起,悄悄起床,踱到窗前。

清涼的秋風撲到面上,高歡禁不住掩緊了衣裳。

隱隱的濤聲,送來的是什麼呢?

是殺機嗎?

三國周郎赤壁,已不過是讓人憑弔的古迹。把酒臨江、橫槊賦詩的一世之雄曹孟德,坐斷東南、雄姿英發的年少周郎,而今安在?

可又有誰會念及沉屍長江的吳越健兒、荊襄英傑呢?

這隱隱的濤聲,是他們千年不滅的英魂在向今人訴說嗎?

這隱隱的濤聲中的殺伐之氣,又豈是淡淡的菊香所能淡化的呢?

高歡無聲地嘆了口氣。

一雙光潔的胳膊從後面抱住了他。

高歡柔聲道:「把你吵醒了?」

貞貞搖了搖頭。她根本就沒有睡著。

高歡擁著她,含笑道:「回床上睡去吧!當心涼著了。」

貞貞溫順地躺回被窩時,牽著他的手,讓他也躺下。

高歡順從地躺下了,偎著她,悄聲道:「我們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

貞貞黑暗中微笑。她相信他,因為在京城、在汴梁,他們也經歷過類似的苦難,可他都有辦法脫出苦海。

這次他當然也能想出辦法。

她只希望能多給他一點快樂。就算他這次實在想不出辦法了,她就和他同生共死。

她牽著他的手。讓地撫摸她隆起的腹部,讓他感覺她腹中小生命的躁動。

高歡的手卻忽然間僵冷。

他已從濤聲和風聲中,聽到了其他的聲音。

危險的聲音。

杜懷慶根本用不著睡覺。

老人的睡眠很少。杜懷慶這樣的老人,雖然體力仍極強壯,對各種事情的慾望仍很強烈,睡眠卻也極少。

而且他向來只有白天睡覺。

大白天偷襲的情況總比夜間要少得多,敢在大白天偷襲杜懷慶的人,天下只怕真找不出幾個來。今天白天發生的事件,實屬意外中的意外。

杜懷慶在白天的睡眠,也不過就是打吨而已。

白天看起來總是委靡不振的杜懷慶,天一黑精神就來了。他的體力、反應能力、聽覺和視力,在夜間也好得出奇。

否則他就不可能連吃五十年殺手飯了。

杜懷慶現在就坐在醬菜店的屋角上,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監視著竹器店。

今夜的大實在太黑,風實在太急,各種各樣的聲音實在太響太雜。他必須更警惕、更謹慎才行。

他的十二名手下,也一定都在各個角落裡警惕地監視著竹器店。

杜懷慶實在想不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本足個殺手。他做了五十年殺手。他吃的是殺人飯。他從來沒保護過其他人。

連幾任洞主他也從未保護過。

可他卻被派來監護高歡夫婦,不許他們被其他門派的人擄走,不許他們逃跑,也不許他們受到半點傷害。

真是莫名其妙。

當然了,洞主雖說人材濟濟,能勝任這個任務的,也只有他杜懷慶一個人。

正因為他是殺手,他在五十年殺手生涯中積累起來的暗殺、狙擊、監視、跟蹤等等方面的豐富經驗,恰巧可以用來保護高歡夫婦。

杜懷慶想不通的是,洞主為什麼嚴令「就地」保護高歡夫婦。他本可以率眾一擁而上,捉住高歡夫婦,那樣豈不是萬事大吉?何苦要費這個閑功夫?

更令他想不通的是,玄鐵既已經確實被李殿軍扔進黃河壺口,捉高歡還有什麼用?保護高歡又有什麼用?

女人真是不可思議。

杜懷慶忍不住懷念起前幾任洞主來——他們都是男人,雖說也都蒙著臉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但男人下的命令簡單明了,不會讓人摸不著邊際。

女人真是不好伺侯啊!

杜懷慶在心嘆完這口氣,就覺得頭皮忽然一麻。

這是危險迫近的訊號。

危險來自近在颶尺的地方。

高歡騰身而起,抓住披在身上的衣裳,狠狠抽了下去。與此同時,他用被子蓋在了貞貞臉上。

他抽打的東西,是放在床前的一隻瓷鼓。

「瓷鼓」是一種瓷制的鼓狀的容器,豎放著,裡面可以貯放糧食,上面可以坐人。

他的衣裳剛揮起,還沒抽下,「瓷鼓」忽然間就動了。

倒地一滾,滾到牆角,「瓷鼓」變長了,變成了一個人。

沒有黎杖的阮員外。

他將被子蓋在貞貞臉上,就具怕她忽然間發現瓷鼓變成了人。

她受不了這種驚嚇。

所以當「瓷鼓」倒地時,他已飛快地補點了她的昏睡穴。

阮員外站在牆角,吃驚地瞪著高歡。

幾乎就要得手了,卻就在節骨眼上功敗垂成,阮員外豈能不吃驚?

他更吃驚的是,高歡居然發現了他。

他的「隱身術」,居然騙不了高歡。

杜懷慶沒有動。

不動並不等於等死,不動並不等於他不會動、不能動、不敢動。

武學最深奧的地方,或許可以說就在於如何理解「動」與「不動」

「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

這句話並不是禪宗中人在說禪,也不是道教中人在說道,而是武學的極至。

杜懷慶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六十歲了。正因為他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今年七十一歲了還在做殺手。

而且是比他三十多歲時更出色的殺手。

他背上已泛起了一粒一粒的雞皮疙瘩。他的手心已沁出了一粒一粒的冷汗。

不動不等於永遠不動。

他在等,等待那殺氣變成殺招的那一剎那。

那也就是他該動的一剎那。

高歡直視著阮員外,淡淡道:「前輩剛才那一手,白天已經用過了,今夜故伎重演,豈非不智?」

阮員外已經平靜下來了:「你對這一手好像也很精通。」

高歡道:「不錯。」

阮員外輕嘆道:「想不到,中原也有精通此道的高手,老夫實在太過自信,致有此失,實在慚愧。」

高歡道:「這並不是什麼很高明的玩意兒。」

阮員外道:「哦?」

高歡道:「中原下五門中。有易容術、障眼法、地遁術等等技巧,將這些技巧綜合一下,就是你玩的所謂奇門遁甲。」

阮員外道:「但老夫卻不是下五門中之人,老夫出身……」

高歡道:「吳中阮家,當然不是下五門,這我盡知。」

阮員外愣了半晌,才輕嘆道;「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高歡道:「我的確知道不少。」

阮員外頓了頓,忽然道:「我們交手也沒什麼意思了。

你說呢?」

高歡道:「我當然贊同。」

阮員外道:「既然已不必交手,我們何不剪燭夜話,消此長夜?」

高歡道:「可以。」

阮員外摸出根什麼東西,晃了晃,一團火焰燃起。

高歡窗口亮起了燈火。

杜懷慶知道,竹器鋪里一定已發生了什麼變故。

可他不能動,現在還不到動的時候。

殺氣就快要變成殺招了,但也僅僅是「快要」變了,還沒有變。

他必須等。

他只能寄希望於他的十二名手下,希望他們去保護高歡。

高歡忽然道:「如果你要點的是那種很特殊的蠟燭,不妨省省。我這裡有蠟燭,你的留著以後用吧!」

阮員外捏著剛從袖口裡摸出來的一根紅燭,面上帶著種驚嘆的神情:

「點根蠟燭還有這許多講究?」

高歡淡淡道:「當然有。」

「願聞其詳。」

「其實我不說你自己心裡也清楚。」高歡道,「你手裡的蠟燭的確無毒無迷香,但不巧的是,這裡種著菊花。」

阮員外劇烈地哆嗦了一下。

高歡悠悠然道:「你手裡的蠟燭是特製的,裡面混有一種奇異的海上藥物,一和菊香混合,就會產生比昔年採花名賊播枝所用的『花沉醉』還要有效的迷香。」

阮員外臉色蒼白,彷彿突然之間老了許多,聲音也嘶啞如悲鳴: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高歡不答,徑自走到桌邊,點亮了蠟燭——他自己的蠟燭。

阮員外忽然衝動起來:「你怎麼知道的?怎麼知道的?」

高歡緩緩道:「因為你學的是東瀛忍術。教你忍術的就是從扶桑來中原流浪過六年的小林有太郎。」

阮員外嘶聲道:「你怎麼知道?」

高歡微笑道:「小林有太郎手中的那柄『日出』劍,就是家祖所鑄。」

阮員外僵坐。

高歡喃喃道:「小林有太郎為了懇求家祖為其鑄劍,不惜以忍術修鍊秘訣交換。就這樣,他也苦苦等了三年。」

阮員外慢慢將蠟燭塞油里,將火摺子弄滅,慢吞吞地道:「你想從這裡脫身嗎?」

高歡苦笑道:「當然想。」

阮員外不說話了,慢慢往門口走,拉開房門,又停住,回頭道:「你還記得我女兒?」

高歡愕然。

阮員外嘆道:「就是阮碩。」

高歡又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來阮碩就是在汴梁差點要他命的「四姐兒」。

高歡的臉頓時紅了。

阮員外苦笑道:「她是個婊子。不過,如果可能的話,請你幫她一把。」

高歡不答。

阮員外道:「我猜她可能也快到了。」

高歡突然問了一個他迫切想知道的問題:「玄鐵是不是真的已經被扔進了黃河壺口?」

阮員外道:「被扔進壺口的不僅僅是玄鐵,還有李殿軍。」

高歡嚇了一跳。

阮員外嘆道:「玄鐵已很難找到了,但李殿軍一定不會死。他死不了,他是個魔鬼。」

殺氣已變殺招。

杜懷慶動了。

他坐的那片屋頂飛快地坍塌。

如雨如蝗的暗器呼嘯著從頭頂飛過。杜懷慶陷進了洞口。

他手中捏著的一片瓦飛出。

他聽到「噗」的一聲悶響,他知道他得手了。

他又殺了一個人,而且殺的一定是個很有名的人。

他躍回屋頂,將已摔倒在瓦面上的「刺客」扯進了洞口。

他的兩名手下已準備衝上來動手了,杜懷慶哼了一聲,他們才收了劍。

燈光亮,杜懷慶滿意地發現,瓦片正切在「刺客」的心脈上。

他更滿意地發現,死的果真是個非常有名的人——

天下第一小販劉范!

杜懷慶滿意地吹了聲口哨,撣擇身上頭髮上的灰塵,慢悠悠地出了門。

剛出門他就看見了神情木然的阮員外。

杜懷慶徹底鬆了口氣,他一看就知道阮員外沒得手。

看來高歡這小子確實有兩手。

杜懷慶心情好極了,主動和阮員外打招呼:「老阮,這麼晚還沒歇著哪?」

阮員外沒理他。

杜懷慶還想再說什麼,街角忽然轉出來個夾著傘的和尚。

傘僧也在。

阮員外一直等傘增走到自己身邊,才冷冷道:「老杜,你有沒有本事一對二?」

杜懷慶笑道:「沒有。」

他的確沒有。天下能擋得住傘僧和黎杖員外聯手的人,敢說連一個也沒有。

阮員外冷笑道:「既然沒有,就乖乖回屋去,別惹我們不高興。」

杜懷慶微笑道:「我沒有一對二的本事,你們好像也沒有二對十三的本事。」

傘僧道:「我們沒有。」

他們的確沒有。

阮員外道:「既然誰也奈何不了誰,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杜懷慶道:「其實我並不是想和二位作對,我之所以叫住二位,是想讓你們帶一個人走。」

他嘆著氣喃喃道:「你們那位姓劉的買賣人剛才在屋頂上滑了一跤,霜重露滑,他摔得不輕啊!」

傘僧和阮員外都不作聲,

他們覺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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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情玄鐵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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