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金陵十釵”

第五回 “金陵十釵”

早春二月,在北國殘冬雖仍搖曳著殘尾,挾著料峭餘威,肆虐人間,但在江南的原野之上,卻已是回黃轉綠,薰風陣陣,春耕伊始,庄稼人仗梨叱犢,行於田野之間。

暖風陣陣,中人慾醉,輕輕地拂摸著小草的臉,雲雀三五,在悠悠的白雲板上釘釘子。

蟄伏一冬的萬物,都已蘇醒,顯出欣欣向榮、活潑的生機。

此刻,在那小山坳的夾道垂柳之中,馳出三匹駿馬,馬上兩男一女,男的都是弱冠之年,且玉樹臨風,英華鑒人。女的卻恰恰相反,年約四旬,丑得驚。人,嘿!「死羊眼、蒜瓣牙、面板腰、蒲扇腳」,身軀高大粗壯,不亞昂藏丈夫,乍看之下,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前面的少年,身著天藍貢緞夾袍,文生巾,綠玉抹頭,腰掛長劍,蹄聲「得得」,藍袂飄飄,但在他那俊逸的面孔之上,卻有一抹淡淡的憂鬱。

後面馬上的少年,身著玫瑰紫色貢緞夾袍,青緞團花一字坎肩,面若銀盆,明眸皓齒,直引得那些田野間的庄稼人,呆若木雞,暗暗驚羨不已。

醜婦則是一套藍色竹布衣褂,背負沉重的鑌鐵板凳。

三人放慢速度,按轡而行,縱目原野之上,臉上都已漸漸綻出欣悅的笑意。

藍衣少年雅興大發,隨即吟道:「昨日晴,今日陰,樓下飛花樓上雲,闌干雙淚痕。江南人,江北人,一樣春風兩樣情,晚寒潮未平。」

這是宋紹興時,名詞人朱孰儒的寄調長相思。藍衣少年吟畢,劍眉微蹙,輕輕嘆了一口氣。

後面的紫衣少年,美眸連轉,瓠犀微露,嘴角顯出兩條微慍的弧線,接著吟道:「古澗一枝梅,免被園林鎖,路遠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躲,幽思有誰知訖契都難可,獨自風流獨自香,明月來尋我。」

音調優美悅耳,吐字極清,但卻有些微幽怨意味。

藍衣少年微微搖頭,回頭看了一下道:「筠妹與小兄有所同好,亦愛朱孰儒的作品,不過,筠妹此詞如系有為而發,似屬違心之論!」

紫衣少年臉上閃過一抹紅暈,但立即又微哼一聲,道:「小妹雖屬附庸風雅,卻非無心之人,焉能不知雪哥哥近日鬱郁之情,『天香玉女』陸宜家人品雖美,但心地卻非常險惡,去年在那廟中,若非……唉!算了,人家是六絕之後,小妹自不免珠玉在前之感,雪哥哥仍欲深責否!」

藍衣少年微微一嘆,道:「姑不論筠妹對我尚有救命之恩,即半年來晝夜為小兄守護,小兄因而能練成奇功,只此一樁,小兄今生即報答不盡,怎能怪起筠妹來了,不過……」

紫衣少年道:「不過怎樣?」

藍衣少年面呈惘然神色,似陷入往事之中,道:「小兄總是感覺去年在那廟中,『天香玉女』陸宜家曾為我療傷,只是如今想來,無法弄清而已!小兄是想,如果她果然是為兄療傷,而筠妹競於極端萎頓之時,將她擊傷,小兄豈不是變成千古罪人了!」

紫衣少年面上煞氣陡增,但立即又悠悠地道:「小妹確曾親眼見她揮掌向你的氣海穴上拍去,難道還會看錯不成?設若小妹果真走眼,也不是你的過錯,小妹倒真是千古罪人了!並將予人以不可諒解的口實。」

藍衣少年連忙安慰她道:「筠妹情關錦注,惠我良多,小兄已銘記於心,況你我已有盟約……」

後面的醜婦突然插嘴道:「少爺,小姐,快別逗嘴了,小倆口子談點什麼不好!想當年俺那口子,可真是體貼人微,簡直把俺放在手心上,俺如今想來,還……」

敢情這個高大的醜婦是山東人,說話土裡土氣的,但卻是一片率真憨直之概。

轉過一個小村莊,再行數箭之地,即看到一座極大的石頭城。

原來此處正是六朝金粉之地的金陵。

三人並轡馳人城中,只見石路寬敞井然,商賈雲集,行人熙來攘往,端的熱鬧繁華。

藍衣少年初見這等繁華的大邑,如入山陰道上,目不暇接,暗想:「洛陽已是名都大邑,但比之此處,卻又相形見絀了。」

三人來到一座酒樓之前,藍衣少年一指那漆金招牌道:「時已近午,也該進些飲食了,這『金陵酒家』看來頗具規模,老弟可有意與兄人內小酌一番?」

紫衣少年點點頭,三人落馬後,只見大門內數聲吆喝,三個夥計急忙顛著屁股走出,接過三人的馬韁,眉開口膜地道:「兩位貴公子和這位巨……咳!……請移玉樓上雅座,小人等自會照料馬匹。」

這夥計小心翼翼地接過高大丑婦的馬韁,連忙避而遠之,生怕挨揍似的。

三人進人大門,不由大為驚奇,只見錦屏綉緯,翠閣回欄,極盡奢華之能事。

放眼後院之中,修篁處處,亭台無數,小橋流水,樓角隱現,笙歌盈耳,酒氣迎人,這頗有王氣之地,到底不同凡俗。

三人踏著軟茸茸的綉墊,上得樓來,只見樓上極為寬敞,放置著五十餘張八仙桌子,仍顯得十分疏朗。

此刻夥計早已上前照應,將三個迎至臨窗雅座之上看茶。

此刻午時未到,樓上僅有零星七八個食客。

作者即使不再交代,讀者也必會猜出,這三人正是梅雪樓、「毒玫瑰」成筠,以及成筠的乳母「辣手無鹽」柳遇春。

梅雪樓去年自廟中被那成筠救走之後,在途中又獲母親留箋傳技,後來梅雪樓與「毒玫瑰」成筠相處牛月,已看出她對自己印象良好,且她為人雖然手段略嫌毒辣,卻極正派。且「辣手無鹽」開門見山,竟作起媒人來了,梅雪樓礙於無父母之命,乃答應待稟過父母后,再談不遲,但梅雪樓對「毒玫瑰」成筠的表現,成筠也芳心可可,感到滿意了。

梅雪樓乃請她們兩人代己護法,在一隱秘之地,苦練「天邊一朵雲」的奇絕武功和輕功。

在這半年之中,梅雪樓發現這主僕兩人心地善良,成筠更是無微不至,完全是以未來夫婿相待,梅雪樓不是愚笨之人,焉能不知,尤其「辣手無鹽」柳遇春,更是忠誠坦蕩,令人肅然起敬,因此他也以柳媽相稱。

半年技成,離開那隱秘之處,一路之上,梅雪樓因又見到那座小廟,不禁觸景生情。因為在他潛意識之中,似乎隱隱記得「天香玉女」陸宜家曾耗其真力為他療傷,他乃極重情感之人,如對方確是如此,自己豈不變成忘恩負義之人,因此,一路上又鬱鬱不樂。

而成筠到底是女孩子家,心胸較窄,她以為梅雪樓仍對陸宜家情有所鍾,乃大吃其醋,借「詞」發揮。

不一刻酒菜已到,三人立即淺酌起來。

梅雪樓俊目向四下一掃,突見兩個青衣大漢正向自己凝視注目,且面呈驚疑之色,梅雪樓也未在意,因為這種現象,一路上也見得多了。

俊目再往左一掠,只見一個痴肥的邋遢和尚,半側著臉,正在據案大吃其砂鍋十錦,那副饞相,好像幾天沒吃過東西似的,說他在吃,不如說在吞來得恰當些。

他那一襲月白色的袈裟,早已變成褚黑之色,且泛出油膩膩的亮光。

此刻,那兩個青衣大漢,正自一面回頭看著梅雪樓,且一面竊竊私語。

梅雪樓疑心大起,以本門心法「千里攝音」,靜聽兩人交談。

此種至高心法,不啻佛道兩家的「天耳通」,況梅雪樓自遵母親之命,以本門心法將體內元氣導人正軌后,功力陡增,自是一字不遺,聽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個大漢道:「家主硬說此人即是『鬼府』之徒梅雪樓,小弟倒真有點懷疑,看家主對這小子忌憚之態,好像這小子真有一身絕技似的。李兄,你看此人會是身懷絕技之人?」

另一個青衣大漢道:「那也說不定,據說武功已臻化境之人,能英華內斂,不著皮相,根本莫測高深。家主既然認為可疑,自有他的見地,不過以家主那等曠世高手,怎地也怕……」

他說到這裡,生怕被別人聽到似的,連忙四下打量一番,續道:「據說,今年端午節之武林盟主選拔大會,家主勢在必得,但他忌憚四個年輕人,一個是六大門派共同培植的少年人,一個是『妖庵』的傳人,一個是『魔寺』的傳人,另一個就是『鬼府、神宮』師兄弟共同培植的門人梅雪樓,去年武林中傳說此人已死在『天目老人』掌下,言之鑿鑿,但家主不大相信,因為如果梅雪樓確如傳說,死在『天目老人』掌下,『鬼府』、『神宮』主人焉能罷休,如此看來,家主的猜測可能沒錯,不過……」

另一個大漢道:「不過怎的?」

那個大漢續道:「據說有意參加此番選拔之人,不下數十人之多,即連『三大書生』也躍躍欲試,本來當年幾個高人認為英雄出少年,乃規定以二十五歲少年男子為限,但因最近各派聯名請求修改至三十五歲為限,而且女子也可以參加,同時因時日倉促,已改為九月重陽舉行選拔。」

他微微一頓,喝了一口酒,續道:「據說家主真正所忌憚的僅有三人,那就是『鬼府』傳人梅雪樓、『妖庵』傳人於得水,以及『六大門派』共同傳人雍懷玉,而在這三人之中,更以梅雪樓為最。」

另一個大漢接道:「此番家主訂於三月三日召集燕子磯賞花大會,遍發武林帖,到底是宗旨何在?」

那個大漢似乎故意賣弄見聞廣博,消息靈通,道:「據說是旨在試探各派競選人的根底,以便預為安排,但又有人說……」

此人說至此處,面色一凜,戛然收住,道:「小弟說得太多了,請李兄原諒,家主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若一旦傳人他的耳中,小弟這條命可就完了,李兄千萬要守密,好在我們今天的任務僅是個眼線,看他落在哪家客棧就行了。」

兩人談話於焉停止,低頭大吃大喝起來。

按「毒玫瑰」成筠的武功,在武林中已非泛泛,但是相距兩個青衣大漢三丈多遠,且對方聲音極低,自是無法聽到,但她乃是水晶心肝,一看梅雪樓的神態,已知他是在傾聽,所以也未打岔。

梅雪樓聽畢,不由劍眉微蹙,忖道:「這兩個青衣大漢的家主,既然連『魔寺』傳人岳塹兄及『三大書生』等人都未看在跟內,其武功造詣可以概見,但此人是何門派卻從未聽說過……」

驀地——

那個邋遢和尚自砂鍋中挾起一個滷蛋,放人血盆大口之中,一邊又搖頭晃腦地道:「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假包換!」

一伸脖子,將滷蛋囫圇吞了下去,道:「『混沌乾坤一口包,既無骨頭又無毛,老僧帶爾西天去,免在人間受一刀。』唔!這十錦砂鍋之中,雖是山珍海味,無所不容,但老僧獨愛這兩個小蛋蛋子。」說畢,又挾起一個滷蛋放入口中。

梅雪樓聳聳肩,對成筠來了個會意的微哂,忖道:「世上酒肉和尚屢見不鮮,出家人有幾個不是釋迦的罪人叛徒?就以數百年來名震武林的少林掌門人來說,就卑劣得令人難以置信,這邋遢和尚雖然犯了清規,卻坦直幽默得可愛,這種頗含禪機的歪詩,雖屬自我解嘲,卻是酒肉和尚中的佼佼者。」

而且,這邋遢和尚,樣子雖是不雅,又臟又臭,卻是一口京片子,口音十分悅耳好聽。

梅雪樓到底是聰明之人,一聽邋遢和尚的「兩個小蛋蛋子」這句話,就不由心中一動。

突然,「辣手無鹽」柳遇春死羊眼朝邋遢和尚一翻,道:「就憑這份德性還暗中罵人,真是混賬!」

邋遢和尚又挾起一塊肥肉,在鼻上聞了一下,「叭」的一聲,一下子摔在地上,喃喃地道:「怎地十錦砂鍋里還有豬嘴,就這兩片嘴唇子,就能做個大拼盤,真是倒人的胃口!」

因「辣手無鹽」的亡夫乃是北京人,她自是聽慣了京話,這一句「小蛋蛋子」焉能瞞得了她,立即針鋒相對。

哪知道邋遢和尚連頭也沒抬一下,就反唇相譏,說真格的,「辣手無鹽」那兩片奇厚而微翻的大嘴唇子,的確令人不敢領教。

梅雪樓初出道不久,對武林奇人知之甚少,立即以手指蘸茶,在桌子上寫了「他是誰」三個字。

成筠微微一笑,立即也以手指蘸茶,在桌上寫了「八月仲秋」四個字。

梅雪樓不由一愕,不知這四字代表何意,但成筠也不暇說明,側目又向邋遢和尚望去。

驀地——

一陣轆轆車馬及鈴聲,自大街一端動地而來,因街上是石板鋪路,且車輪似乎又是鐵鑄的,所以聲音非常之大。

梅雪樓和成筠兩人,同時向窗外望去,只見一輛雙馬巨型碧油車,揚塵疾馳而來。

路人紛紛走避,且臉上神色既非驚羨,又非虔敬,令人無法捉摸。

而且酒店中,樓上樓下,一陣騷動,上下人等紛紛趕到大門之外,躬身迎接。

這輛巨型碧油轎車的黑色貢緞轎衣之上,綉著「金陵十釵」四個瘦金體大字,流蘇絢麗,耀目生輝,轎頂四角上顫巍巍地兀立四隻彩鳳,栩栩如生,車門處錦帷低垂,不知轎車中何許人也。

但顧名思義,定是高官大佬之內眷千金,則屬不容置疑之事,反之,誰有恁大氣派。

車轅上坐著一個青衣大漢,一抖手中長鞭,「叭」的一聲脆響,馬車戛然而止,兩匹高頭大馬,前蹄一懸,「唏聿聿」一陣長嘶,才穩住轎車前沖之勢,恰巧停在這「金陵酒家」之前。

梅雪樓茫然地看了成筠一眼,只見她也是一臉惘然神色,顯然她也不知所謂「金陵十釵」的來歷。

驀地——

又是一陣「隆隆」之聲,山響而來,只見金、銀、紅、橙、黃、綠、青、藍、紫幾輛同樣巨型碧油轎車絡繹而來,在一陣鞭聲馬嘶之中,分停在「金陵酒家」大門之外大街兩邊。

車轅上御車大漢的衣裝顏色,皆與轎衣相同,即連長鞭的顏色也不例外,端的氣派不俗。

其餘車轅上的大漢,皆都端坐不動,只有金色轎車上的金衣大漢躍下車轅,大馬金刀地走向大門,傲然地向大門兩旁躬身迎接的十餘人中一個四旬老人道:「『金陵十釵』玉駕光臨,已經清座了嗎?」

那老人訕然一笑道:「張爺,很抱歉,小老兒實在有所不便。」

金衣大漢臉色一變,道:「好,我自己去……」

話沒說完,人已像一陣風似地衝上樓去,雙手叉腰,精目環掃,沉聲喝道:「嗨!這『金陵酒家』已經由『金陵十釵』包下,請諸位立刻離去。」

包括梅雪樓在內的所有顧客,照樣地喝酒,沒有一個人理睬他。

成筠披唇一哂,一臉的鄙視。

梅雪樓悄聲笑問道:「你認識他嗎?」

成筠也悄聲道:「此人叫『天高三尺』。」

梅雪樓一怔,一時之間,他還弄不懂「天高三尺」是什麼意思。

「天高三尺」怒聲道:「你們沒聽到?」

這回有人介面了,介面的是邋遢和尚,道:「佛爺已經聽到了。」

邋遢和尚雖然介面了,卻仍然在伏案大嚼,並未抬起頭來,一直到吃完之後,才抬頭向「天高三尺」齜牙一笑。

正要發作的「天高三尺」不由一怔,道:「是你?」

邋遢和尚道:「是的,是佛爺我,認得佛爺我,佛爺有賞……」

緊接著,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射在「天高三尺」的右眼上。

以濃痰襲人並不稀罕,也就是一般所謂「流星唾」、「鐵砧沫」一類武功,但是,若被擊中,即一流高手也得帶傷。

但邋遢和尚「八月仲秋」這口濃痰,既不是「流星唾」,也不是「鐵砧沫」,因為「天高三尺」看樣子並未受傷,僅是感到骯髒而已。

這種噱天噱地的招數,簡直不在五「武」行之中,梅雪樓直覺這「八月仲秋」確是太過分,尖刻了些。

「天高三尺」張剝皮素日飛揚跋扈,魚肉鄉里,倚仗「金陵十釵」的雌威,無惡不作,今日受此奇辱,可說罪有應得,也是他平生第一次。

至於「天高三尺」這個雅號,讀者也許還不能領悟,其實非常簡單,試想,地皮若不刮下三尺,天怎會陡高三尺?這無非是一般鄉里恨他人骨,又無可奈何,乃以此名呼之。

而且這「天高三尺」素有潔癖,這口海蠣子似的濃痰,糊在右眼之上,不痛不癢,但卻臭氣四溢,真是抓又不是,不抓又不是。

「八月仲秋」站起身來,向梅雪樓一齜牙,又向「天高三尺」道:「滾吧!『天高三尺』老兄,你能認得我和尚,總是沒白吃虧。」

「八月仲秋」這一轉過身來,梅雪樓不由一怔,且「啊」了一聲,這才恍然大悟,敢情「八月仲秋」這個綽號還大有來歷呢!

只見邋遢和尚印堂正中,有一個茶碗口大的鏡疤,既平又亮,閃閃生光,猶如皓月當空,端的生得是個地方。

驀地——

一聲冷哼來自梯口,說道:「『八月仲秋』駑駘下駟,金陵大邑,可不是你這狗和尚撒野的地方。」

梅雪樓眼前一亮,只見梯口站著一個黃衣宮裝少女,雲鬢高挽,身段窈窕,但因面里而站,因而無法看到她的面孔。

邋遢和尚微微一凜,抬目一打量黃衣宮裝少女,突然又哈哈狂笑一陣,細小的眼角上,還堆著兩灘眼屎,自言自語地道:「我道是什麼冰肌玉骨,仙質娥眉了,原來是……哈哈哈哈……『金陵十釵』……哈哈哈哈……乾脆說是『精靈夜叉』。」

黃衣宮裝少女嬌軀一震,似乎怒極,嬌叱一聲,黃袖揮處,嬌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連扭數扭,一股奇柔的暗

邋遢和尚面色一肅,但立即又故態復萌,輕薄地道:「掃徑以待,哈哈,有道是『花徑未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我『八月仲秋』敢是走上桃花運了!既然命中注定情魔未了,徒憂無益,說不得前去得其所哉一番,參那歡喜……」

突然一聲怒叱,邋遢和尚慌不迭地閃出一丈以外,讓過黃衣少女八成真力的一拂。

黃衣少女陡然轉過嬌軀,對梅雪樓道:「還有你們三位,有膽的不妨與狗和尚一道,本園必一併接待。」

梅雪樓微微一怔,心中又是一噱,忖道:「既有『金陵十釵』,又有什麼『大觀園』,真是荒天下之大唐!況且此女面目醜陋,令人噁心,對『金陵十釵』四字,實有莫大的諷刺。」

原來此女,一臉紫疤,一雙金魚眼,暴咧怒臂,且白多黑少,而一張大嘴卻直咧到耳根。

「毒玫瑰」成筠一向促狹刁鑽,自這黃衣少女上樓之後,早已手癢難熬,躍躍欲試,這一看清對方面貌,不由頑性大發,霍然立起道:「就憑這份尊容,也配稱『金陵十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小生不才,倒想掂掂金陵風雲人物到底有多少份量。」說著,倏然欺身,素手疾劈對方儒臂,端的狠辣。

這是乃父「金不換」成繼祖賴以成名的「迴環八打」掌法。

掌近黃衣少女不及半尺,倏然由掌變抓,疾抓對方「結喉」要穴。一招兩式,端的乾淨利落。

黃衣少女冷哂一聲,兀立不動,柳腰款擺,大袖斜甩而出,一股奇大陰柔之力,山涌而出。

成筠面色一凜,急撤右手,與左手交互向外一撥,只聞「蓬」的一聲,黃衣宮裝少女端立未動,成筠則被震出兩步,嬌軀猶自搖晃不已。

黃衣宮裝少女「咭」的一聲嬌笑道:「就憑這點道行,也想到金陵來撒野,看來你也是『霸王賣豆腐』,貨軟人硬!」

成筠個性本極刁鑽頑強,吃了苦頭,再被對方消遣一番,自是無法忍受,明知不是人家敵手,硬著頭皮也得再上。

她杏眼圓睜,黛眉煞聚,集十二成吃奶的真力,雙掌交互連揮數次推出。

黃衣宮裝醜女仍是不動,顯然對成筠的全力一擊,仍是未放在心上,真是「拿著豆包不當乾糧」,成筠見狀,氣得發抖,敢情是連人帶掌一齊猛撞的拚命招數。

說時遲,那時快,成筠拚命的一擊,亦是十分驚人,黃衣醜女大袖未動,卻欺身迎上,以驚人的速度,中、食兩指向成筠天庭戳去。

黃衣醜女這一欺身而上,巧妙地讓過對方掌風,成筠心中直冒寒氣,深知不免。

驀地——

一聲輕哂,接著,黃衣醜女一聲微哼,成筠突感一股奇絕無儔的暗勁,自全身百穴蠢然而起,齊貫雙掌之上,源源而出,不由勇氣倍增,趁力一送。

只見黃衣醜女的身子,像斷線風箏似的,疾退一丈,連打三個寒雞步,才拿穩樁步。

成筠回頭對梅雪樓露齒一笑,只見梅雪樓面色肅然,不由螓首低垂。

梅雪樓固然是豪氣凌雲之人,但為人卻極厚道,對成筠適才的舉措,大不以為然,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黃衣醜女固然是盛氣凌人在先,不可一世,但己方既準備赴她之約,貿然出手似屬不當,因此,他那英挺的俊臉之上,顯出些微不悅之色。

黃衣醜女受挫之餘,面目木然,但從她那明眸之中,可看出她內心的驚駭程度。

她立即向梅雪樓道:「『鬼府』傳人果然盛名不虛,小女子身受了,如無不便,今夜三更仍請枉駕本園,以盡地主之誼。」說畢,喝聲「走」,帶著「天高三尺」下樓而去。

正所謂「寒天喝冷水,滴滴在心頭」,黃衣醜女此刻的心情,梅雪樓深深體會到,自覺出手稍重了一些。

兩人回到座位上,自窗口向外望去,只見那黃衣醜女到金色轎車之前,掀開轎帷,低聲與轎內之人說了一陣。只見轎中一雙似水美眸,向樓窗注視有頃,才放下轎前錦帷。

黃衣醜女也回到黃色轎車之中,那「天高三尺」揮起長鞭,「叭」的一聲,立刻「隆隆」之聲大作,一會兒工夫,十輛巨型碧油車,走得無影無蹤。

華燈初上,笙歌繚繞,在「金陵酒家」最後一進正房之中,正有一雙少年對坐品茗。

這正是晝間在「金陵酒家」一舉挫敗「金陵十釵」之一的梅雪樓和成筠。

成筠此刻容光煥發,笑靨迎人,對梅雪樓道:「日間在那『金陵酒家』樓上,有兩個青衣大漢竊竊私語,且不時回頭窺伺於你,不知雪哥哥可曾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麼?」

梅雪樓英氣逼人的臉上,閃過一絲哂然之色,道:「其中一人說小兄不是『鬼府』傳人,且說武林中傳說小兄已被『天日老人』擊斃。但他們的家主卻認為小兄未死,當然是因為家師及師叔未曾出來干涉之故,此種看法也是合情合理。他說武林盟主選拔大會,已應各派要求,將競選人年齡改為三十五歲以下,且女性亦可參加……」

梅雪樓說至此處,凝思了一下,續道:「規章修改,為此次選拔大會重大改變,而且亦顯示要求修改者大有文章,據說連『三大書生』也都躍躍欲試呢!」

成筠忍不住問道:「那人有沒有提及參加選拔者,以何派希望最大呢?」

梅雪樓道:「他們說到末了,據說只有三人,他們的家主甚為重視,那就是小兄和『妖庵』傳人於得水,以及六大門派共同傳人雍懷玉,而其中尤以……」

「是不是尤其中以雪哥哥最使他們家主忌憚?」

梅雪樓道:「話雖如此,這個家主何許人也?固然仍無所知,但有一點不容忽視,那就是這個所謂家主主人,連『魔寺』傳人岳壟兄,及『天目老人』兩個孫女都未放在心上,其武功造詣就可想而知了!」

成筠「哦」了一聲,粉面肅然作色,顯然也認為此人確是不可忽視,但她卻想不出是何派人物?

梅雪樓道:「因此,那個家主想出了一個辦法,三月三日在燕子磯召開什麼『賞花大會』,趁機觀察各派虛實。不過這兩個青衣人說到未了,神色詭譎,暖昧不明,戛然打住,以小兄猜測,那個家主或有其他陰謀也未可知。」

成筠凝神而聽,面色肅然,道:「以小妹看來,近來江湖之中,暗潮洶湧,爾虞我詐,雪哥哥可要小心·了!不過,那選拔大會距今已不足三月,仍不見幾位前輩動靜,似屬可疑之事。」

梅雪樓道:「大會已經決定改為九月重陽了,距此刻尚有半年之久,諒不至有岔,但這次『賞花大會』,和今夜『大觀園』之約,卻不可輕心大意,我看柳媽就別叫她去了。」

成筠點點頭,一看天色,已是二更將盡,立即略子扎束,且向「辣手無鹽」交代一番,即準備赴那「大觀園」之約。

烏雲乍起,星月無光,在那「金陵酒家」最後一進正房之中,冒出兩條黑影,攜手電筒掠,如脫弦之箭,御風而行,向金陵城北馳去。

這正是赴「大觀園」之約的梅雪樓和成筠兩人。

驀地——

又有兩條黑影,在他們側方飛起,以極速身法,沒入夜色之中。

成筠正欲追趕,梅雪樓連忙阻止,道:「不管此二人是否為我等而來,此刻時已不早,還是赴約要緊,反正我們處處留意就是了。」

兩人繼續前行,不到半盞茶工夫,已來到一座規模遼闊,樹木蔭翳,樓角隱現,飛檐走啄的莊園之旁。

兩人掠上一棵高大柳樹,縱目向園內望去。

只見粉牆翠瓦,回閣曲欄,千門萬戶,燈火輝煌,端的豪華無比,實不亞帝王宮闕氣象。

梅雪樓道:「筠妹,你確定此處即是『金陵十釵』的『大觀園』嗎?」

成筠道:「沒錯,小妹自問非但已打聽清楚,且曾在大門以外向內看了半天呢!」

梅雪樓道:「我們既然應邀而來:自應光明正大白正門拜訪。」說畢,兩人掠下大樹,繞至園門之前。

只見一座朱漆大門,金針獸環,閃閃生光,門外兩旁兩個巨大的石獅子,高可齊頂,齜牙咧目,栩栩如生。

大門以上,高懸朱漆大匾,寫著「大觀園」三個擘窠大字,鐵划銀鉤,松盤柏立,令人有華園名字相得益彰之感。

驀地——

朱漆大門「呀」然而開,兩人眼前一亮,只見八個眉目如畫的宮裝少女,手提宮燈,左右一分,每邊四個,站在大門之外,同聲道:「婢子奉小姐之命,恭迎梅少俠和成姑娘兩位大駕。」

梅雪樓和成筠兩人同時一怔,心道:「『金陵十釵』果然盛名不虛,僅是半日工夫,且成妹又是易釵而弁,人家卻早已摸清了自己的身分。」

驀地—一

大門以內有人嚷嚷道:「誰說僅是兩位,難道我和尚不算上一份!」

八個宮裝少女連頭也末回一下,同時對梅雪樓和成筠兩人道聲:「請進!」

兩人略一謙遜,昂然而人,四個宮裝少女前導,四個殿後,端的訓練有素,寵辱不驚。

敢情適才在門內說話的人,乃是邋遢和尚「八月仲秋」,見八個宮裝少女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嘿嘿乾笑兩聲,跟在梅雪樓兩人之後,向裡面走去。大門迎面有一個方圓一二百丈的荷花池,一條玲瓏小橋,直通往池心一個假山之上,池中荷葉如蓋,水深盈膝,—a游魚可數。

梅雪樓踏上小橋,不禁暗自稱奇,原來此橋乃是以極薄的彩色綾綢搭成,微風徐來,波紋起伏,若無相當造詣的輕功,馬上就得現眼。

而八個宮裝少女,卻是步履安詳,如行雲流水,憑這份輕功,就不在成筠之下。

眾人通過小橋,上得苔痕累累的假山,進入一個山洞之中。

只聞那無弦石漱之聲,清脆悅耳,盪塵滌俗,但卻不知來自何處,因為雖是淙淙水聲紛至沓來,卻無點滴水珠灑落衣衫之上。

湖回數匝,曲徑通幽,穿出山洞,再通過一段彩綾小橋,又進入一片桃林之中,此刻已是蓓蕾盈枝,含苞待放。

穿出桃林,迎面一小亭,前行四個少女中第一個少女,躍人小亭中,連敲三聲雲板,響徹雲霄,接著又躍下小亭,繼續引導前行。

穿過一片五七畝大的花圃,又進入一片竹林之中,只見一幢精巧的華屋,坐落在五丈外數株老梅之間,苔痕上階,草色人簾,端的幽靜清雅無比。

只見那華屋門上有一深綠小匾,上寫「瀟湘館」三個瘦金體宇。

梅雪樓與成筠兩人同時一噱,心道:「當真是不折不扣的『大觀園』了,只可惜此金釵非彼金釵,不免令人有東施效顰之感。」

這「瀟湘館」規模頗大,怕有四五間,此刻裡面雖是燈火輝煌,人影幢幢,但卻門戶深掩。

突然,適才在小亭中敲雲板的那個少女走上石階,高聲道:「兩位貴客駕到!」

少女聲音甫落,館門「呀」然而開,燦燦燈火射出戶外,屋內景物毫髮可辨。

梅雪樓與成筠兩人同時一震,且微「噫」了一聲,敢情在那迎門一張光亮鑒人的長桌四周,端坐著十位容光攝人的絕色佳麗,真是衣香鬢影,環肥燕瘦。

正中兩位佳麗更為出色,就連邋遢和尚「八月仲秋」那等玩世不恭,不知男女情愛為何物之人,也不禁眼花繚亂,目眩神搖。

不用問,這定是「金陵十釵」了。

在館門乍開之時,十釵嬌顏之上,本有一抹揶揄的笑意,但當她們與梅雪樓的目光一接時,卻一齊紅暈上頰,且微呈驚奇之色。

成筠此刻不知怎的,一股酸勁直衝腦門,不由冷哼一聲,側目他視。

突然身後的「八月仲秋」大聲嘆道:「怡紅館主是到了,不知哪兩位是林黛玉和薛寶釵?」

成筠忍俊不住,故意「咭」的一聲笑出聲來,似是藉機發泄胸中鬱氣。

此刻十位佳麗正中兩位一肥一瘦的美人,緩緩站起嬌軀,冷冷一曬,尤其那個環肥的美人,黛眉間隱泛煞氣,但立即又面色一緩,瓠犀微露,笑靨如花,美眸睇睞之間,各顯出雍容華貴和風姿綽約撩人之態,同聲道:「請兩位嘉賓人室待茶!」

兩人特別加重「兩位」二字的語氣,那「八月仲秋」不由面色微變。

此刻,那燕瘦的美人,忽然貼在環肥美人耳上低聲說話,梅雪樓自進入「大觀園」之時,即已運起奇絕的內功,一見二人交談,立即運功攝聽。

只聽那燕瘦的佳麗道:「小妹看這『鬼府』傳人一臉正氣,且已達精華內斂的至高境界,姐姐還是推翻前議,順水推舟,和解這一番……」

突然,那環肥的美人玉容一寒道:「此人關係我等前途何等之大,二妹怎的恁不懂事……」

燕瘦佳麗面色一黯,又頗含深意地看了梅雪樓一眼,連忙將兩人讓於預為安排之綉礅之上,並獻上香茗。

梅雪樓微微一震,心知這環肥佳麗乃是「十釵」之首,大權在握,照她談話的意向,必有對自己不利的陰謀,因而全神戒備,不敢有絲毫大意。

「八月仲秋」未被邀清人室,直氣得「哇哇」大叫,道:「怎麼?難道有了小白臉,就把我和尚給忘了,真是『見客下菜,狗眼看人低』!」

那環肥的佳麗,陡然粉面凝霜,向一位著紅色宮裝的佳麗道:「有勞三妹,先把這和尚拾掇下來!」

環肥佳麗為十大金釵之首,年紀略大,但也不過二十一二,雖然雍容華貴,婉變多姿,但此刻說話的音調,卻冰冷而鏗鏘有力,無異「唾珠咳玉」,令人有不敢峻拒之感。

紅衣佳麗應聲而出,婷婷裊裊,蓮步輕移地走出室外,一言不發,柳腰款擺之下,如風舞弱柳,但卻快得令人目眩神搖,一片肘風腿影,狂風驟雨般地向「八月仲秋」頭上罩去。

「八月仲秋」雖然戲謔成性,他焉不知這「大觀園」之中不亞龍潭虎穴,但他仍不願稍假詞色,本想再刻薄一番,然而,當他那大嘴一咧,還未出聲,已是面色陡變,只感一片肘風腿影之中,陰勁奇深無匹,較之晝問「金陵酒家」出手的那個黃衣少女猶勝一籌有餘,以致無法招架,疾退尋丈之遠。

他面色扇然,連嚷:「住手,和尚還有話說!」

紅衣少女卓立當地,冷峻地斜睨著他,顯出一臉不屑之色。

「八月仲秋」道:「昔年以『索魂三扭』揚名宇內的『巫山斷腸』衣雲裳衣老前輩是你何人?」

紅衣少女冷哼一聲,道:「她乃本姐妹的授業恩師,你待怎樣?」

梅雪樓微微一凜,暗道:「無怪『金陵十釵』有恁大氣派!原來是此人之徒。記得父親昔年曾提及此人,四—卜年前以『索魂三扭』震驚於世,據說此人與一代狂生『袖手天驕』司馬釗相戀,因故交惡,『袖手天驕』拂袖而去,『巫山斷腸』失意之下,憂傷逾恆,乃隱於『巫山十二峰』,『巫山斷腸』綽號即由此而來,但她從此性情大變,善善惡惡,武功之高,僅次於『袖手天驕』司馬釗,與昔年一代黑道梟雄『滿天星斗』鐵大器兩人。」

「像『八月仲秋』這等高手,未出十招,競被這紅衣少女逼得手忙腳亂,此女內力之高,可以概見。」

「八月仲秋」面色一肅,狂態盡斂,道:「衣前輩昔年對和尚有援手之恩,今夜冒犯,尚請原宥,和尚就此別過。」說畢,轉身就走。

真所謂「贏招三隻眼,輸招一堆泥」,梅雪樓心中一噱,忖道:「即使確有此事,恐怕就此一走,也有點虎頭蛇尾吧!」

紅衣少女一陣冷笑,小嘴一撇,喝聲:「回來!」

「八月仲秋」如言止步回身,道:「姑娘還有何活要說?」

紅衣少女道:「擅闖『大觀園』之人,向無全身而退之例,既然有此淵源,姑娘也不能不給點面子,你留下點記號再走不遲。」

「八月仲秋」為人口齒尖刻,一生只知道消遣別人,今夜認栽低頭,已經是夠窩囊的了,不意對方仍不放鬆。

他那痴肥的臟臉上,神色變化萬端,肌肉抽搐以至扭曲,顯然激動萬分。

「八月仲秋」終於又忍下一腔怒火,恚聲道:「和尚今夜來此,乃是應邀踐約,怎能說擅闖『大觀園』?」色厲內荏,已溢諸言表。

紅衣少女冷哼一聲道:「你既是應邀來此,自應堂堂正正自大門而人,自有侍女接待於你,哪個叫你越牆而人?且出語刻薄,本姑娘自要教訓於你。」

「八月仲秋」忍無可忍,突然狂笑一陣,道:「土可殺不可辱,別以為我和尚是怕了你,你待怎的?我和尚接著就是。」

紅衣少女道:「這才像話,有道是『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本姑娘想給你留點記號,隨便改千名字。」

「八月仲秋」微微一怔,尚未及答活,紅衣少女說打就打,嬌軀電馳而上,柳腰款擺,幻起一片肘影,將「八月仲秋」裹定。

「八月仲秋」已經豁出去了,立即施出賴以成名的「青冥掌」全力相搏。

「八月仲秋」本是少林門徒,也就是本代掌門人的師兄,昔年因屢犯酒戒,乃被逐出門牆,但他一套「青冥掌」和「枯竹氣功」,卻已有八成火候。

然而,「索魂三扭」太過詭譎,乍看起來,柳腰款擺,弱不禁風,但其厲害之處,也就在此。

因為這種扭擺腰肢,皆有分寸,令人神馳意走,目眩神搖,顯然是寓搖扭於奇妙的步法之中,往往——扭之際,即能在交睫之間,連換三五個不同的方位,令人有無法捉摸之感。

此刻兩人已打了四十餘招,「八月仲秋」使盡畢生功力,也無法保持守勢,又退出尋丈之遠。

說時遲,那時快,在梅雪樓目注門外十丈一棵梅樹,且嘴角掛著一抹微哂的同時,只聞一聲嬌叱,「八月仲秋」踉蹌退出三步,左手加額,鮮血自指縫中滲出,縱橫滿面。

紅衣少女冷峻地道:「你現在該明白姑娘給你改名之意了吧!姑娘以本門的『墨風指』在你那一輪明月之上,劃了一朵烏雲,顏色終生不變,你那『八月仲秋』的綽號,從今開始應該改為『烏雲掩月』了,現在你可以滾了!」

紅衣少女語氣之冰冷,簡直無法形容。

梅雪樓與成筠一交眼色,這才領悟到所謂改名之意,真是別開生面,既狠且謔。

所謂「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八月仲秋」一生捉弄別人,不留餘地,所謂罪有應得。

「八月仲秋」嘶啞著嗓子道:「今夜姑娘所賜,和尚永誌不忘,咱們後會有期。」說畢,回身數掠,沒入夜色之中。

驀地——

一條瘦長灰影,自十丈外一株老梅枝上電掠而下,站在紅衣少女兩丈以外,哈哈狂笑道:「『金陵十釵』的確高明,不出五十招,即能風雲變色,『烏雲掩月』,哈哈!老化子見獵心喜,技癢難熬,也請一併打發。」

紅衣少女微微一怔,但立即又不屑地道:「你可是丐幫幫主『獨目丐』鄔龍?又有個綽號叫做『上元燈』的?」

「獨目丐」嘿嘿冷笑道:「一點不錯,老夫正是『上元燈』鄔龍。」

梅雪樓迎門而坐,室外五十丈內景物,雖在星月無光的深夜之中,在他也是毫髮可辨,是以,他早巳發現那株老梅之上隱有一人,但因那人側身伏在枝權之間,無法看清面目。

此人一現身,這才看出原來是個身軀瘦長,三角臉,兩腮無肉,尤其那隻獨目之中,紅光閃閃,真是見所末見,敢情「上元燈」這個綽號也大有根據。

此刻,那環肥的佳麗,向身旁的燕瘦佳麗淡然地道:「大妹,這次要看你的了,但姐姐要那一盞『上元燈』。」

這環肥佳麗雖是淡然出口,但語氣卻冷峻懾人,似有無上威力,令人不敢抗拒。

銀衣燕瘦少女應聲而出,紅衣少女立即退回屋中。

「上元燈」鄔龍為丐幫一幫之主,武功自有獨到之處,一見這銀衣少女穩沉之態,也不敢大意,立即蓄勢以待。

這銀衣少女性情溫和,與紅衣少女大不相同,當即微微一福道:「鄔幫主此來是客,既瞧得起『金陵十釵』,還請先自賜招。」

此女說話神態不亢不卑,令人頓生好感,梅雪樓立有「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之感,對「金陵十釵」的惡劣印象,登時又減了幾分。

「上元燈」鄔龍隨聲「有僭」,雙掌倏伸,錯步欺身,幻起一片竹葉似的掌影,向銀衣少女當胸襲到。

這正是「上元燈」鄔龍賴以成名的「竹葉手」,掌力穩沉狠辣,勁風如刃,端的不可輕視。

銀衣少女身形微挫,以極快速的身法,搖擺扭閃,脫出掌風,銀袖霍然幻起漫天素影,如彩虹經天,銀碗盛雪,不著纖塵,一口氣揮出三十餘袖之多。

梅雪樓微微一嘆,深感這「巫山斷腸」的「索魂三扭」武功果然霸道,昔年能風靡一時,自非幸致。

「上元燈」剛剛施出掌勢,劈出十五六掌,但對方竟輕描淡寫地扭出掌風以外,不由怦然心動,立即不遺餘力,絕招盡出,每劈出數掌,必沉喝一聲,端的聲勢驚人。

但是,「索魂三扭」畢竟是武林奇學,且這銀衣少女的功力,較之適習—挫敗「八月仲秋」的紅衣少女,又高出一籌有餘。

「上元燈」雖為丐幫一幫之主,但其武功造詣,也僅高出「八月仲秋」一籌不到,請想,他焉是銀衣少女的敵手!

這還是因為銀衣少女為人厚道,不為己甚,為了不違乃姐意旨,成心多拖些時間,無非是給對方留點顏面,自行知難而退,那時她自己即可藉機收手,雖然不照姐姐的話去做,毀掉對方僅有的獨目,也勉強可以交代。

哪知,「上元燈」鄔龍不知好歹,雖然連連後退。且呈敗象,但仍作困獸之鬥,且硬是往對方致命處招呼。

銀衣少女暗暗一嘆,也就不再相讓,清叱一聲,嬌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扭閃十餘個不同方位,左手銀袖如電掣般地,向「上元燈」那獨目上一拂,疾退一丈,卓然而立。

「上元燈」微哼一聲,疾退五步,以手掩目,瘦削的身子搖晃不已。

但他立即又輕輕放開掩在獨目上的右手,向四周看了一匝,只見那隻獨目,像紅梅似的腫起老高,但看他的眼神,顯然獨目未廢。

梅雪樓此刻的心情,真是十分激動,是的!以銀衣少女的身手,要毀去「上元燈」的獨目,可謂易如反掌,那麼此女心地之善良,較之其他少女,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上元燈」鄔龍慘笑數聲,道:「『金陵十釵』技藝超凡,鄔龍已經身受,就此別過。」說著,全力一掠,不下七八丈之遠,沒入竹林之中。

環肥佳麗面色一寒道:「大妹婦人之仁今後最好收起,反之,姐姐只有讓大妹統御『大觀園』了!」

銀衣少女默默走人室中,玉容黯然,不敢作聲。

梅雪樓對這金衣環肥佳麗,立即泛出無比厭惡之感,深感此女心地陰惡,翻臉無情,以此人統御「大觀園」,就難怪「天高三尺」會那等無惡不作了。

他心中一生惡感,立即如坐針氈,朗聲道:「今夜奉召,不勝寵幸,如有見教,還請儘速賜告,因梅某尚有俗務待理,不克久留。」

燕瘦少女立即美眸流盼,笑靨如花,道:「梅少俠既肯屈駕寒園,小妹等自是萬分寵幸了,如不嫌棄,且飲懷水酒如何?」

環肥佳麗美眸中寒芒如電,冷冷地睨了銀衣少女一眼,似乎對她的越權大為不悅。

但她立即金袖一揮,吩咐一旁侍女道:「擺酒伺候。」

四個宮裝少女應聲而去,環肥金衣佳麗素手一抬,指著內間向梅雪樓道:「既來寒園,自無枵腹而回之理,即請人內就席如何?」

突然,其中一個黃衣佳麗冷冷地道:「此人一頭是角,傲氣凌人,大姐何必……」

環肥佳麗臉色一寒,瞪了黃衣佳麗一眼,黃衣佳麗立即螓首低垂,不敢作聲,這環肥少女的權威由此可見。

梅雪樓立即聽出,這黃衣佳麗正是日間在「金陵酒家」被自己小挫的黃衣醜女,原來此女也個美人胚子,敢情日間乃是易容。

只見這內間陳設極為簡單,—且不如外間寬敞,除了一張覆有潔白的綉巾長桌和十餘個綉礅外,其他一無所有。

眾人按序就坐,酒菜立刻輪流而上,只見瓊漿玉液,列鼎而食,端的豐盛豪華無比。

成筠江湖經驗較為豐富,處此境地,自是不敢大意,連忙向梅雪樓示意。

梅雪樓水晶心肝,焉能不備,立即將早巳準備好的師門療傷濯毒靈藥「萬應回魂丹」暗暗遞給成筠一粒。

環肥佳麗立即又為兩人介紹,原來「金陵十釵」乃是金、銀、紅、橙、黃、綠、青、藍、紫、黑十種服色分別之,金為首,黑為末。

金名劉鈴,銀名劉雪,紅名劉瑤,橙名劉珠,黃名劉佩,綠名劉琴,青名劉昭,藍名劉玉,紫名劉霞,黑名劉黛。

這「金陵十釵」,以大姐劉鈴和二姐劉雪兩人最美,但兩人的個性卻完全相反。

劉鈴城府極深,手段狠辣,劉雪性情溫柔,極重感情。

酒過三巡,劉鈴道:「雲掩仲秋月,雪打『上元燈』,真乃掃興之事,今夜嘉賓在座,有酒無令,當屬乏味之事,據聞梅少俠和成姑娘皆都是文武全材,何不請兩位一現珠玉,藉增見聞!」

其餘金釵同聲附和,當然那黃衣少女劉佩不表歡迎。

「鬼府」、「神宮」兩位絕世奇人,文事、武功之高,自不待贅述,梅雪樓自小受其薰陶,潛移默化,當然不同凡響,就是『毒玫瑰』成筠在文事方面,也有極高造詣。

兩人微微一笑,點頭贊成。

劉鈴道:「此令甚為別緻,梅少俠以愚姐妹—卜字為數,聯成一令,前三句為七律,末句十字,要諧韻,成姑娘則以愚姐妹十數倒序,完全七律,然後愚姐妹以小妹、大妹二人為代表,小妹和梅少俠之令,大妹和成姑娘七律,文體不拘,二位以為如何?」

梅雪樓心中一樂,忖道:「這題目倒是新鮮,但自己這方面顯然先就吃了虧。」但他胸懷鱗甲,璣珠在握,立即點頭應允。

他略一籌思,俊臉上顯出一絲促狹之色,念道:「大姐不如二姐嬌,三寸金蓮四寸腰,買上五六七盒粉,打撈得八九姐妹十分嬌。」

他甫自念畢,掌聲如雷,這打油詩意境不深,卻是捷才,劉雪杏眼含春,深情款款地睨了梅雪樓一眼,其他少女都向劉雪望去。

那黃衣女劉佩「咭」的一聲,斜視了劉雪一眼,立刻目注天花板。

成筠見劉雪對梅雪樓含情脈脈,眉來眼去,心中本已冒起一股酸意,繼見劉佩的幸災樂禍之態,不由哼了一聲,略一凝思,美眸電轉,立即有個促狹報復的材料,吟道:「十九月夜八分光,七姐劉佩嫁六郎,睡到五更三四點,兩人相好共一床。」

甫自吟罷,「金陵十釵」除了七妹劉佩外,皆都嬌笑連連,掩口不迭,但梅雪樓卻不由連稱胡鬧。

此刻劉佩看著得意非凡的成筠,直氣得眼珠子發藍,面色鐵青。

但劉鈴卻微微一曬,念道:「正二三月春正濃,四五六七花迎風,八九十月霜菊季,臘月何見玫瑰紅。」

梅雪樓暗叫一聲:「不過爾爾。」但他立即也隨和眾人鼓掌,尤其那劉佩的掌聲,歷久不絕,顯然劉鈴為她出了口氣。

成筠微微一哂,故作不見。

劉雪不假思索,吟道:「春花秋菊笑迎風,夏荷冬梅韻亦同,四釵皆都非凡品,我守心中一片冰。」

劉雪為人心地寬厚,由此詩看來即可概見,梅雪樓頗為讚賞,即成筠亦附和鼓掌。

驀地——

梅雪樓電目凝注窗外,朗聲道:「窗外高人何不請進共謀一醉!」

在座諸人大吃一驚,不由相顧失色,敢情都是毫無所覺,皆都目注窗外,而劉鈴卻霍然站起,即欲出屋。

梅雪樓伸手一攔,示意不必出屋,顯然他已看出來人輕功極高,雖然來人在距離三丈以外他已發覺。

突然,窗外有人吟道:「園非園來釵非釵,心懷叵測無限哀,稚燕未解廈將傾,猶銜泥水上石階。」

此人音調雖不太高,但中氣十足,顯然是內家高手,而且梅雪樓隱隱聽出,此人詩中頗含禪機,分明是說「金陵十釵」心懷叵測,自己兩人正處在危險之中尚不白知。

而且此人文思敏捷,寓意至美,較適才二釵所吟之詩猶高半籌。

突然窗外「咕嘟」一聲,似乎灌了一大口酒,又哈哈大笑一陣道:「『鬼府』傳人果然人間仙品,哈哈!心懷叵測無限哀,哈哈……三寸金蓮四寸腰,敢情是又走上桃花運了,如你小子能代老化子清理門戶,老化子就此謝過,不過你小子可要小心……」

語音搖曳,來人已在數十丈外。

梅雪樓叫聲:「前輩留步」,同時以「海天一瞬」身法,穿窗而出,掠上屋面。

只見蒼穹灰暗,夜風搖竹,發出「簌簌」之聲,哪裡還有半個人影。

來人自稱老化子,自是丐幫中人,而丐幫幫主「上元燈」可算是丐幫中頂尖人物,今夜尚且栽在「金陵—卜釵」手中,放眼丐幫之中,那還有如此身手之人,況此人又說代他清理門戶之浯,殊屬令人不解。

但有一點,梅雪樓卻毫不置疑,那就是此人居心甚善,且好像深知「金陵十釵」心懷叵測,因而警告自己小,b謹慎。

突然二釵劉雪躡下屋面,四下張望了一下,又走到梅雪樓面前,低聲道:「梅少俠若無他事,最好速離……」

驀地,風聲來自簾下,劉鈴也躍上屋面,恚聲道:「何方狂徒,竟敢騷擾『大觀園』?」

梅雪樓接道:「來人已經走了,此人遊戲風塵,武功極高,顯系前輩奇人。」

文齡道:「今夜寒園連遭騷擾,實是掃興,梅少俠快請人屋用飯吧!」

劉雪頗含深意地看了梅雪樓一眼,示意屋內危機重重,梅雪樓焉能不知。

但酒席未畢,如就此離去,未免失禮,且顯出氣派不夠,何況成筠還在屋中,因此,劉雪的善意他只有心領。

三人回到屋中,開始用餐,不久即畢,侍女獻上香茗,撤走殘席。

「金陵十釵」相繼走出外間,屋中僅有劉鈴、劉雪兩人,陪著梅雪樓兩人。

驀地——

劉鈴突然疾抓劉雪脈門,向門外一帶,並/頃手在門旁立軸下端搗了一拳,身形快逾飄風般地掠出房外。

在毫無防備之下,饒梅雪樓身負奇學,只因還須照應成筠,是以晚了一步。

只聞「轟」的一聲,地動山搖,驟感整個屋子下沉數丈,蠟燭熄滅,屋中一片黝暗。

梅雪樓運起六成以上真力,向牆壁搗了一拳,只聞「當」的一聲巨響,四壁一顫而止,不由暗吃一驚,敢情這屋中牆壁,乃是以五寸厚的鐵板鑄造。

兩人仍不死心,將門窗及每一堵牆壁敲打一番后,不由同聲嘆了口氣,敢情此屋固若金湯,饒他大羅神仙也將束手。

梅雪樓微微一嘆,握起成筠的柔荑,慨然地道:「小兄如今為眾矢之的,必欲得之而甘心,今夜粗心大意,競連累筠妹罹此無妄之災!」

成筠伏在雪樓胸前柔聲道:「快別說了,雪哥哥,小妹此生已是哥哥的人了,自應患難相處,生死與共……」

驀地——

牆壁上端「嗒」的一聲,有人發話道:「梅雪樓,你已入了姑娘的掌握之中,你縱有上天人地之能,鬼泣神驚之技,也無法逃出牢籠,哼!現在你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立即修書一封,致武林盟主選拔大會,宣布從此退出,放棄競選,並自行毀去一身武功,姑娘本好生之德,放你一條活命,反之,此屋即是你的終老之所!」

梅雪樓已聽出此女乃是劉鈴,不由暴怒,大喝一聲,向壁上推出一掌。

只聞「嗒」的一聲過後,又是一聲「轟」然暴響,直震得成筠跳了起來。

但四壁震顫了一陣,立即又恢復沉寂,此屋設計得天衣無縫,即霸王重出,亦無法破屋而出。

成筠悠悠地道:「雪哥哥,快別枉費氣力了,我看還是動動腦筋,另想出屋之法。」

兩人又分頭挨著牆壁門窗,仔細敲打一番,結果仍不免頹然一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大概已是五更將盡吧!突然壁上又是「嗒」的一聲,有人低聲道:「委屈梅少俠和成姑娘了!小妹甘冒大姐責罰之險,特來救兩位出屋,但小妹卻有一個要求……」

成筠嬌叱一聲,正欲躍起痛擊,但被梅雪樓止住,因為梅雪樓已聽出說話之人乃是二釵劉雪。

因為二釵劉雪早巳予他良好的印象,且在屋頂—上暗中警告過他,此番前來相救,諒不會假,

成筠恨聲道:「『大觀園』哪還有一個好人!」

劉雪道:「成姑娘誤會了,小妹只是不齒家姐的行徑,誠意來救兩位出險,僅求二位出屋之後,看在小妹面上,立即離開此園,並請原諒家姐此番的過錯。」

梅雪樓慨然一嘆,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姑娘宅心仁厚,梅某心感不已,就憑姑娘一句話,梅某出屋之後,絕不追究就是!」

壁上傳來一聲輕喟,接著,一陣「軋軋」之聲,只覺此屋悠悠上升三五丈,「蓬」的一聲止住,屋中立即光明起來。

梅雪樓與成筠攜手掠出屋外,已不見劉雪的蹤影,心知她是暗中相救,不願招搖,以免被乃姐發現。

兩人長長地吁了口氣,深感江湖之中,處處陷阱,人心難測,光憑武功,有時難免吃虧上當。

此刻東方露白,天已微明,曉風傳來無限的涼意。

驀地——

一聲厲喝,自三丈外竹林之中,掠出一條金影,梅雪樓電目一掃,已看出此人正是「天高三尺」張剝皮,綳吊著一條右臂,迎面躍來。

梅雪樓一拉成筠,向相反的方向縱去。「天高三尺」自是追趕不上,但他情急之下,大聲呼叫。

成筠早已不耐,幾次想回身教訓他一番,都被梅雪樓止住,仍然向前奔去。

怎奈此園佔地遼闊,五六個起落,不下七八十丈,仍未看到圍牆。

驀地——

四聲嬌叱,來自一叢修篁之中,人影交閃,只見四個少女,迎頭攔住去路。

原來四女乃是「金陵十釵」最末四個,劉昭、劉玉、劉霞、劉黛。

四釵冷峻地道:「是哪一個放你們出屋的?」

梅雪樓朗聲道:「區區一問屋子,焉能困住梅某,又何必假手他人!」

四釵同時怒叱一聲,各自撤出一件奇門兵刃,此物長約兩尺,前寬后窄,—且前端略彎,通身雕有龍風花紋,似釵非釵,似劍非劍,尖端且有七個小孔,金光閃閃,鋒利無比。

這就是「金陵十釵」的獨門兵刃「七孔金釵」。

四釵一交眼色,身形電分,立呈包抄之勢,揮起一片釵影,且柳腰電扭,有如凌波妙舞,但漫大金影之中,卻挾著銳嘯之聲。

梅雪樓雖不欲多事,但四釵聯手之下,聲勢不可輕視,況他尚須照料成筠,因此,他不得不以本門「九天羅」掌法應付。

但他乃是重於言諾之人,既答應劉雪即離此園,自是不願多事,愛屋及烏之下,頗留分寸。

轉眼之間,雙方已交換了三十餘招,那「天高三尺」在一旁,空白嚷嚷,但當著四釵,卻不敢插手。

「金陵十釵」雖是同胞姐妹,且師出一人,但武功卻相差懸殊,五釵以下,功力平平,所以在四與二之比之下,仍未佔到半點便宜。

驀地——

一聲冷叱,來自五丈外一幢精舍之中,梅雪樓回身一看,只見劉鈴率領著五釵,包括劉雪在內,電馳而來,不由暗叫一聲:「糟!」

他意念末畢,劉鈴已冷峻地問道:「是誰放你們出來的?」

梅雪樓哈哈一陣朗笑道:「區區『大觀園』,又非龍潭虎穴,怎能困住梅某!」

劉鈴道:「『瀟湘館』中機關,巧奪天工,放眼當今武林之中,除家師之外,尚無一人能破,鬼才相信你的話。」

梅雪樓正欲答話,突然劉雪悠悠地道:「小妹罪該萬死,還請姐姐……」

劉鈴面色一寒,怒叱一聲,欺身舒掌,「啪」的一聲脆響,劉雪粉臉之上,已多了五個清晰的紅指印,道:「反了,反了!你竟敢藐視本園法令,私自通敵……」

梅雪樓對劉鈴的印象,早巳惡劣不堪,見其如此翻臉無情,全無胞澤情感,不由大怒,身形一幻,掠出四釵包圍之外,右掌集七成真力一送,一股奇大無儔罡風,向劉鈴肩頭推去。

這乃是「九天羅」掌法中,最後三大絕招之末的「鐘鼎齊鳴」。

「鬼府」絕學所以能無敵天下,奇妙辛辣無方,固然是主要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每一套掌法和劍法,都能單獨以散手使用,且威力絲毫不減,而且按照次序,一式比一式神奇妙絕。

說時遲那時快,劉鈴冷哂未畢,已驟然變色,急忙斜退五步,讓過正鋒,饒她身為「金陵十釵」之首,身手了得,也被掌風掃了一下,一個嬌軀猛顫了一下,且肩頭如中鐵鎚,痛徹心脾。

雖然如此,梅雪樓已看出此女之功力,在適才·聯手四釵的總和之上,無怪她能領首群雌,執法如山了。

因為「九天羅」掌法,為「鬼府」、「神宮」主人昔年賴以成名的絕技,梅雪樓以七成真力施出最末一式,亦僅將對方震出五步,且看樣子並未受傷,無怪像「八月仲秋」和「上元燈」那等高手,都栽在她們手中了。

梅雪樓不欲多事,一招震退劉鈴,一看劉雪,此刻已是熱淚盈眶,並且悠悠說道:「梅少俠,快走吧!愚姐妹不會再留難你的……」

梅雪樓心知她們畢竟是同胞姐妹,自己略予小挫劉鈴,正好趁機下台,正欲招呼成筠離去……

突然劉鈴怒叱一聲,立即撤出「七孔金釵」,揮起一片風雷之聲,向梅雪樓罩頭砸去。

梅雪樓心中一凜,忖道:「此女功力果比其餘姐妹高出多多,縱目武林之中,能與她相頡頏的少——輩人物,實不多見,深信久已成名的『三大書生』,也將瞠乎其後。」

梅雪樓不欲戀戰,但他知道,今夜若不使她帶點輕傷,絕難脫身,立即劍眉一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撤出長劍,身形懸空五尺,劍尖銀芒盈寸,吞吐不已,長劍挽起兩個奇大的劍花,向劉鈴「七孔金釵」上砸去。

這乃是「鬼神十三式」的第五式「玉輦捍門」,梅雪樓尚屬初次出手,只見銀芒繚繞,攝神眩目,又如漫天瑞雪紛飛,無孔不入。

一陣驚呼聲中,又傳來劉雪「手下留情」的凄惋之音,梅雪樓立即暗撤兩成真力。

只聞一聲嬌呼,接著「當」的一聲,一縷金光直衝漢霄,劉鈴的身子立被震出一丈五六,玉手之上,鮮血直流,顯然虎口已被震裂。

這是什麼武功?「金陵十釵」心中同時冒起一股無比的寒意。

「鬼府」絕學「鬼神十三式」雖是遐邇知名,但親眼見過的人,卻是少之又少,而且只要見過此學之人,沒有一個不是灰頭土臉的。「金陵十釵」當然也僅是聞名,且她們素日自負極高,以為師門的「索魂三扭」乃無敵天下,今夜一見這奇絕的武功,真有「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之感。

其實,她們哪裡知道,這還是梅雪樓看在劉雪的面上,將七成真力暗減了兩成,否則,劉鈴一條右臂當場震斷不可。

大地一片死寂,落葉可聞,木立當場諸人,幾乎連呼吸都已停止,只有風在嗚咽,發出類似凄涼的嘆息,似乎在數說「金陵十釵」此刻的心聲。

梅雪樓電日一掃,敢情圍攻轉成筠的四釵,也早已收手,觀看自己的曠世絕學,否則,成筠恐怕早巳喪命「七孔金釵」之下了。

突然,他的目光停注在劉雪的臉上,只見她淚痕滿面,凄婉動人,嬌軀微微顫抖,但是隱約可以看出,她此刻內心的激動,微含著些微喜悅的成分。

梅雪樓只覺此女娟娟,楚楚可憐,正待交代幾句,突然成筠一哂,一拉他的手臂道:「雪哥哥,我們走吧!」

梅雪樓向劉雪微微一點頭,又向劉鈴肅然地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今夜誰是誰非,自不待梅某贅言,今後是友是敵,悉聽尊便!」說畢,與成筠攜手轉身,消失在蒼茫曉霧之中。

燕子磯在江蘇江寧縣北觀音山,山上有一大石,俯瞰大江,形如飛燕,因而得名。

三月三日傍晚,夕陽餘暉,將西天半壁,染成一片殷紅之色,端的絢麗無比。

此刻,在那觀音山下出現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身材修長,身著寶藍貢緞夾袍,腰懸長劍,英氣逼人的俊臉之上,神采飛揚。

另一個身著玫瑰紫色貢緞夾袍,青緞團花一宇坎肩,面若銀盆,明眸皓齒。

這兩人是誰?想讀者自必已經瞭然。

兩人通過五道關卡,來到燕子磯之旁一片桃李雜林邊沿,只見這山頂之上,雜林之中,有一方圓百十丈,綠草如茵的草坪。四周桃花已經盛開怒放,蔚成一片花海,但李花卻仍是含苞待放。草坪正中已搭起一座高台,高約三丈,方圓不下五丈,那迎面兩旁合抱木柱之上有一對聯,寫道:「風花瀟洒,雪月清空,惟靜者為之主;水木枯榮,竹石消長,獨閑者識其趣。」

高台正中高懸「賞花大會」匾額,簡直是不倫不類。

梅雪樓冷哂一聲,忖道:「『附庸風雅,沽名釣譽。』當真是俗得令人不耐。」

台前兩旁,分置長桌二十餘張,已經上了八成座位,一看便知是三山五嶽的高人異土,每人面前都有一杯香茗。

而台前正中卻單獨置有一張八仙桌子,和兩張太師椅子。

兩人穿進雜林,眾人紛紛回頭,數百道如電目光,一齊射向兩人,有的競站起身來,面呈驚疑之色。

梅雪樓目力非比等閑,僅是電目一掠,已發現其中有幾個熟人,尤其一看便知的是那「癩痢頭,連瘡腿,酒糟鼻子,蒲包嘴」的丐幫三大長老之一「狗不理」。另一個是坐在「狗不理」身邊,數日前在「大觀園」中被二釵挫敗的丐幫幫主「上元燈」鄔龍。

另一邊又發現了「魔寺」傳人岳壟,其餘老老少少皆都不識。

梅雪樓心念電轉,已拿定主意,瀟洒地走到正中空位的八仙桌子之旁,迎台坐下。

眾人驚奇地看著他,可沒有一個出言攔阻。

成筠也毫不客氣,走到梅雪樓對面座位之旁,正欲坐下,突然身後微風一動,一個身材瘦小的乾癟黃臉老頭,背著一個奇大的酒葫蘆,已搶先一步,坐在梅雪樓對面。

這黃臉乾癟老頭,連頭也沒抬一下,兀自自言自語地道:「人家不先上座,我老頭子可不敢獨樹一幟,不過孫子輩,且站一會兒也不打緊。」

說著,逕自取下奇大的酒葫蘆,拔下木塞,仰脖子灌了三大口,喘了口粗氣,一抹嘴巴道:「這賞花會主,也恁地小氣,連杯水酒也不施捨,哪及得上『金陵十釵』夠意思,雖然是心懷叵測,到底不會讓客人空肚子乾耗。尤其那『三寸金蓮四寸腰,逗得化子直發毛。』嘿!滿夠味的,美人當前,有酒有令,巧笑倩兮,蝕骨銷魂,賈寶玉天生桃花命,那有啥子辦法!格老子,洪福齊天,硬是要得!」接著,又仰起脖子,連灌五六大口酒。

梅雪樓心中一動,忖道:「此老頗為滑稽,既慍且謔,卻語含禪機,顯然還是個『四川鎚子』。聽他的口音,不正是在那『大觀園』之中隔窗吟詩,並警告自己小心,且說代他清理門戶的老化子嗎?」

梅雪樓一看成筠正自怒容滿面,立即向她道:「此位讓給這位前輩也是應當之事,成妹可到那邊自取一把椅子來就座。」

梅雪樓立即抱拳當胸,道:「前輩可是數日前在那……」

黃臉乾癟老頭嘴唇微微動了幾下,梅雪樓立即聽出他是以最高的「千里傳音」之法,道:「快別談過去的事了,老化子還有話和你說呢!」

梅雪樓立即也以本門「蟻語咀喋」心法問道:「前輩可否見告大名?」

「天台醉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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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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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金陵十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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