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舊夢新愁

第十一章 舊夢新愁

凹凸館前車水馬龍,笑語喧嘩,根本不像是一個月前剛剛發生過命案的地方,而且看來生意似乎優勝往昔。

椰影兒低聲道:「爹,就是這裡。」

柳紅橋一皺眉頭,哼了一聲,低喝道:「都進去!」

一行十人苦著臉進了凹凸館。

秦涼滿面堆笑地迎了出來,低聲道;「各位可是萬柳山莊來的朋友?在下秦涼,華兄的朋友,特代華兄為各位接風。」

柳紅橋冷冷打量了他一下,寒聲道:「華良雄在哪裡?他為何不來?」

秦涼忙賠笑道:「這位想必就是柳莊主了,久仰、久仰!柳莊主,華兄只說尚有要緊事,須得暗中查訪,等不及和各位見面了,要秦某代為致歉。柳莊主若有吩咐,秦某可效微力。」

影兒怒道:「他是做賊心虛!」

秦涼微笑一揖道;「這位定然是柳女俠了,幸會、幸會!淮揚一帶,柳女俠的名頭已響亮得很了。」

柳紅橋嘆了口氣,只得先把隨行眾人向秦涼—一引介。

那個長髯五綹、相貌清奇的老者,正是以伏虎拳法名動武林,享譽數十年而不衰的「滄州一隻虎」白野。

一個矮胖的紅面老者,乃是德州府的「青龍偃月」吳敵。

此老雖不及關公魁偉,卻喜自比關王爺,手中一把青龍偃月刀竟也重達百二十斤。

一個身著一襲灰布舊袍的質樸老者,卻是濟南的「賽仁貴」趙無畏。濟南趙府乃是武林世家,趙無畏更是以自創的一套「趙家神掌」享譽武林。

一個氣宇軒昂、偉岸肅穆的中年大漢,便是號稱「八方來朝」的孟天王。此人生具霸王之相,武功如何卻鮮有人知。不過據說他出道以來尚未有過敗績。

第五個是個形容萎瑣的陰冷老頭,報出的名號卻令秦涼心頭一凜。

原來這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竟就是天下三大凶神之「大凶」、號稱「一王劍」的王毛仲。

武林中傳說王毛仲早已不存人世,卻不料竟被柳紅橋請了出來。

能請動這五人一齊出山的,天下除了柳紅橋實在也想不出再有誰了。

秦涼—一躬身致禮,除王毛仲外,另外四人也都客客氣氣地還了一禮。

王毛仲坐在靠牆角的一把椅子上,兩隻小眼睛陰森森地盯著秦涼,一聲不吭。

秦涼被看得毛骨悚然,面上卻仍乾笑著,又和另外三人見禮。

這三人中有兩個是僕人打扮的啞巴,一個叫阿大,一個叫阿二,他們的眼睛也都一直狐疑地盯著秦涼。

另一個則是黑巾蒙面、體態啊娜的年輕女子。她的目光冷得似能透骨而入,卻也一聲不吭,看樣子卻又不似是啞巴。

柳影兒介紹說,這位年輕女郎是她的朋友,是特地來幫助她的,秦涼唯唯,但神情似乎有點不相信。

這位名叫白蕖的女郎會不會就是柳影兒的姐姐柳依依呢?秦涼好像很有些懷疑。

柳紅橋不悅地道:「秦先生,華良雄到底去了哪裡?」

秦涼低聲道:「柳莊主,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華兄臨行時,吩咐在下張羅好各位的食宿,在下已在城南『李記』客棧給各位訂好了房間,咱們先過去如何?」

柳紅橋面上出現了一絲滿意的微笑,聲音也柔和多了:

「秦先生想得果然周到,此處的確不是我輩中人久留之地。秦先生,這就請帶路吧!」

一路上,柳影兒一直挺好奇地打量著秦涼。隱隱約約地,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秦涼,可就是想不起來。

王毛仲一直悶著頭沒吭聲。但他也一直在注意著秦涼的一舉一動。

柳影兒終於忍不住開了口:「秦先生,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

秦涼轉頭,微笑道:「哦?不會吧?」

柳影兒固執地道:「我想不起來了,但我敢肯定我以前見過您。」

秦涼點點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許吧!在下是屬於那種樣樣平常的人。這種人所在皆有,柳女俠肯定見過不少這樣的人,但印象卻又不深。」

影兒道:「秦先生,聽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秦涼道:「的確不是。在下原是江西會昌的一名寒士,家境還算過得去。少年時突發痴想,要覽盡天下名山大川,於是就從家裡跑了出來。初時倒還玩得興緻勃勃,可到了揚州,兩腳就不聽使喚了。」

影兒冷哼了一聲,知道他是被青樓里的壞女人們迷住了。

被壞女人迷住的男人,當然不能算是個好男人。

「可秦先生怎麼會認識華良雄的呢?」

秦涼嘆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下和華兄可算得是同病相憐,他有家回不得,在下也是一樣。」

影兒急問道:「那你知不知道華良雄的家在哪裡?」

秦涼苦笑道:「柳女俠何必明知故問呢?」

柳紅橋突然轉身,逼視著秦涼,冷冷道:「你對華良雄的來歷很清楚?」

秦涼也只好站住:「在下和華兄彼此意氣相投,同是無法回頭的浪子,彼此都曾在醉后傾吐過心中的苦水。華兄的事,除了各位,大約只有在下最清楚了。」

影兒叫道:「他是不是華平?」

秦涼沉聲道:「是的。」

柳紅橋和影兒都僵住了。尤其是影兒,她為自己在濟南被華平輕鬆地騙過而震驚。

秦涼嘆道:「華兄知道你們不會放過他,所以就自己先走了。他不想跟你們照面。」

影兒好容易緩過神來,咬牙切齒地道:「他就是躲到地下,我也要殺了他!」

王毛仲冷冷地道:「站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去客棧。」

秦涼道:「柳莊主,據華兄所言,風少俠被囚在蝙蝠塢。』「蝙蝠塢」三字一出口,幾乎所有的人面色都變了。王毛仲雖然沒什麼吃驚的神情,但嘴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蒙著面的白蕖眼中也閃出了驚恐的神色。

柳紅橋沉聲道:「果真是樂無涯?」

秦涼道:「不錯。華兄和在下這幾日抓了不少人尋問情況,終於得到了一點兒消息,只是尚不知蝙蝠塢的路怎麼走。

華兄這次去太湖,是想先親自探查一下,偷偷掩過去,出其不意地端掉樂無涯的老巢。」

要想端掉樂無涯的老巢蝙蝠塢,世上可說沒有一人有此能力,但柳紅橋卻相信秦涼之言無虛。

華平武功雖非絕頂高手,一身毒功卻是天下無雙。其用毒術之高明,就連華雁回也難以匹敵。「松風閣」毒功毒術的集大成者,就是華平。由華平暗中用毒對付蝙蝠塢的人,即使不能畢奏全功,亦必可大大削弱蝙蝠塢的力量。

柳紅橋道:「華平已去幾日?」

秦涼道:「前日走的,想來已到蘇州。他說讓各位趕去天下第二泉邊,由他再安排人手護送各位去太湖。柳莊主是否歇息一日再去?」

柳紅橋心急如焚,道:「不用歇了,馬上就走……秦先生,禇不凡究竟和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秦涼道:「據在下所知,禇幫主和樂無涯是生死之交,彼此救過對方的性命。但這件事他可能並不知情。」

柳紅橋道:「哦?」

吳敵奇道:「老夫好像從未聽說過樂無涯有朋友。」

白野也道:「禇不凡和樂無涯竟會是』生死之交』,這話只怕沒人肯信吧?」

秦涼苦笑道:「也許正因為沒人肯相信,才是真的。」

趙無畏道:「秦先生這話什麼意思?」

秦涼道:「也許正因為樂無涯不交朋友,一旦他真的有了一個朋友,就肯定是生死之交。」

影兒急得跳了起來:「快去吧!你們還吵什麼?!」

秦涼含笑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

有時候命中注定會發生的事情,還是不要預先知道的好。

秦涼不敢肯定,柳影兒知道風淡泊的現狀后,會發生些什麼事。

王毛仲冷冷道:「秦先生,你不去?」

秦涼恭恭敬敬地道:「在下雖也學過幾手莊稼把式,但實在是很不像樣子,去了也沒有什麼用,反而給各位添麻煩。」

王毛仲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老夫不怕麻煩。」

秦涼訕笑道:「可……可……可在下實在……實在無法……脫身

王毛仲森然道:「秦先生對江南情況比我們要熟得多。有秦先生同去,只會有天大的好處。我看得出。你的武功雖不算極好,但也足可列於一流高手。再說,老夫可以保證你不受到任何傷害,你用不著害怕。」

憑王毛仲的凶名奇功,要保護一個秦涼,實在是綽綽有餘。

可秦涼還是搖頭:「王老前輩,在下不是不敢去,而是……

而是有事,脫不開身。」

王毛仲冷笑道:「秦先生有什麼令事情,我可以留下一人替你做。」

秦涼苦笑道:「只怕……只怕這事不太好替代吧?」

王毛仲傲然道:「天下還沒有什麼事能難倒我王毛仲。」

秦涼道:「王老前輩當然無所不能,可這件事在下還……

還不能讓王老前輩代替在下做,因為……」

王毛仲已然大怒,聲音變得很刺耳很難聽了:「放屁!老夫願意去做的事,還沒有人能阻止。」

秦涼的火氣也衝上來了:「王老前輩,在下尊敬你是個老人,有些話不太好出口,但請閣下不要出口傷人。」

王毛仲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劍,一把金燦燦的劍,劍身中央有一金質的「王」形架嵌住劍刃。

這就是王毛仲的武器——著名的「一王劍」,不知飲過多少人鮮血的「一王劍」。

劍尖指在秦涼的咽喉邊,連一點顫動都沒有。僅從王毛仲拔劍的功夫看,天下能超過他的劍客,可說一個也沒有。

王毛仲冷冷道:「你必須去。」

秦涼傲慢地道:「我有事,去不了。」

王毛仲道:「老夫找人替你辦理。」

秦涼冷笑道:「可我不願意。換了是你,你也絕不會願意。」

柳紅橋忙打圓場:「兩位何必傷了和氣呢?王大俠,秦先生不去,想必也有他的苦衷,咱們何必強人所難呢?」

趙無畏也呵呵笑道:「兩位請看老夫等人的薄面,先且罷手吧!凡事都有個商量么,是不是,秦先生?」

王毛仲不為所動,怒道:「秦涼,究竟是什麼事使你無法去太湖?」

秦涼慢慢地道:「在下三日前剛剛娶親,是以無法成行。」

王毛仲手一顫,劍尖差點劃破了秦涼的咽喉,他的聲音也變得尖利急促了:「你……竟然敢……敢以此戲弄老夫!」

秦涼平靜地道:「在下成親之事,乃是實情。閣下說我戲弄你,讓我很有點莫名其妙。我聽不懂。」

王毛仲怔了半晌,悻悻地收回劍,纏在腰間,冷笑道:「這也不是什麼很好的借口。」

秦涼道:「對各位來說,或許是認為在下怕死,或者是貪戀溫柔鄉。可對在下來說,成親是一件大事。」

他嘆了口氣,黯然道:「在下在這個世上混了快四十年了,好容易有了一個妻子,有了一個安穩的家,豈能不珍惜?要在下離開新婚妻子去冒險,在下實是難以從命。在下已年近不惑,血氣方剛的歲月已經過去了。在下已只想守著妻子,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王毛仲道:「那你為什麼要幫華平?你既已插手這件事,再想脫身,只怕就很難了吧?」

秦涼搖搖頭,凄涼地道:「在下事先已和華兄說好,幫忙只到此為止。若非在下和華兄交情不錯,在下還不想管這件事呢!」

他看了看王毛仲,又看了看眾人,苦笑道:「在下已不再有豪氣了,尚乞各位見諒。」

誰也沒說什麼。還能說什麼呢?

闖江湖本是年輕人的事業,當你不再年輕時,又何必再干年輕人要乾的事呢?

如果你能夠退步抽身,為什麼不呢?

柳紅橋打破了尷尬的局面,笑道:「秦先生,多有得罪,失禮莫怪。待蝙蝠塢事了,老夫等一定登門相賀。」

影兒也笑問道:「秦先生,你……你的夫人是誰呀?漂亮不漂亮?」

秦涼微笑道:「漂亮倒是很漂亮。她叫陳思思。」

吳敵和孟天王都忍不住「哦」了一聲。影兒詫異地道:「你們知道?」

吳敵的紅臉更紅,孟天王也神情不安,兩人都連忙道:「不認識,不認識。」

秦涼平靜地道:「拙荊曾是煙花女子,認識她的人很多,並不奇怪。」

王毛仲呸道:「賤貨!」

秦涼勃然大怒,吼道:「放你媽的臭狗屁!」

柳紅橋暴喝道:「都別說了!」

王毛仲怒道:「我偏要說!賤貨!」

秦涼突然間又喪失了和王毛仲對壘的勇氣。他凄涼地嘆了口氣,低聲道:「不錯,她是個賤貨,可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大家半斤八兩,誰也不怨誰。」

他看著自己的腳尖,囔囔道:「她曾經說過,我要是狗,她就是母狗;我若是豬,她就寧願當母豬。」

他抬起頭,嘴角掛著一絲諷刺的微笑:「我和她很般配,而且我真的很愛她。她也真的很愛我。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想到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他走到門口,又回身挑釁似地環視一下房中呆立的眾人,堅定地道:

「我們有未來!」

然後他就挺胸抬頭,負手洋洋而去。

許久許久,誰都沒有作聲,似乎他們都被秦涼的「宏論」震撼了。

終於,吳敵乾咳了一聲,道:「這秦涼倒真是條好漢子。」

孟天王也道:「他是對的,錯的是我們。」

白野嘆息道:「苦水裡泡大的人,知道什麼最甜。」

趙無畏沉聲道:「有時候我也想過,我大概只有往事可追憶,而沒有將來可期盼。唉,真是為虛名累了一生啊!」

王毛仲還是呆在屋角,一聲不吭,連眼睛都閉上了。白蕖默默地坐著,似乎在想什麼心事,眼中蘊滿了淚水。

影兒低聲問柳紅橋:「爹,你看這個秦涼會不會就是華平?」

柳紅橋搖搖頭:「華平比他高比他瘦。面貌可經易容改變,身材卻無法改變。但我也無法確認他不是,焉知他沒有學過疊骨之法呢?」

影兒道:「我也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地,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柳紅橋轉頭問阿大和阿二:「你們是看著華平長大的,你們說說看。」

阿大阿二都搖頭,但眼中卻又有一絲疑惑和茫然。

王毛仲冷冷道:「你們不用猜了。他不是華平。」

影兒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王毛仲道:「華平再墮落,也不會墮落到這種地步。」

他森然笑了一下,慢慢地道:「如果他是,他就絕對走不出這間房子。」

影兒打了個寒噤。

*********

八月十二。月上時分。

八月十二的月竟已經快圓了。

柳紅橋一行十人風塵僕僕地趕到了虎跑泉邊。

月光流華,泉聲嗚咽。他們靜靜地坐在泉邊亂石上,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心裡在想什麼。

五條黑影從遠處飄了過來,無聲無息。

「華平!」影兒當先跳了起來。眾人接著站起,王毛仲緩緩將手放在了劍柄上。

王毛仲為什麼要殺華平?知道的人不肯說,不知道的人不敢問。

五條黑影奔到離他們約兩丈遠的地方,突然停住。當先一人走上兩步,抱拳沉聲問道:「柳大俠嗎?」

柳紅橋出列,也還了一禮:「正是柳某。」

那人道:「在下尹世仁,是華兄的好朋友。華兄已經去編蝙蝠塢了,特囑在下在此迎候柳大俠諸位。在下還帶了四位水路上的朋友,他們知道去蝙蝠塢的水路。請各位馬上上船,請!」

誰也不會懷疑尹世仁的話。在凹凸館和秦涼接頭,是華良雄用傳音入密之術跟影兒說的,所以秦涼是絕對可靠的,而秦涼也是在保密情況下說出在虎跑泉碰頭的,所以尹世仁自然也可靠。

眾人隨著尹世仁五人,向湖邊奔去。月光下,淡淡的十五條身影,如箭一般迅捷。

世上絕對沒有任何幫派,能阻擋得了這十五個人的衝擊。

月上中天。十五人分乘五條小船,划進了波光粼鱗的太湖中。

天凈月白,秋水無際。白葦紫萍都散發出一種好聞的氣味。

尹世仁的船上,坐的是王毛仲和柳影兒。

影兒不住打量著尹世仁,她覺得尹世仁比秦涼更像華平。

尹世仁的身材和華平差不多,都是又高又瘦,但似乎比華平又要稍高一點,稍瘦一點。

華平是北京口音,秦涼是揚州口音,略帶江西口音,尹世仁卻是蘇州口音,而且很純正。這也似乎證明尹世仁不是華平。

而且,華平白白凈凈的,這個尹世仁卻較黑,也不像是華平改扮的。

「也許,這個尹世仁真的是華平的好朋友,而不是華平本人。」影兒暗暗嘆了口氣:「我幹嗎總是疑神疑鬼的呢?」

影兒仰望著天上的明月,痴痴地想著心事:

「大哥哥在那裡一定受了許多苦,他那麼倔強的人,肯定會惹惱那些壞人的……待我救出了他,我要好好親他,幫他治傷,然後,然後呢?我就和他躲起來,躲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就我們兩個,……」她不願正視風淡泊被辛荑迷住這一事實。她反覆告誡自己,大哥哥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他不會喜歡那個壞女人的。

但無論她怎麼否認,都無法趕開那種可怕的念頭。她親眼見過辛荑的絕世容貌,也親眼看見風淡泊痴迷地伸手要去抱辛荑。

如果風淡泊真的已被辛荑迷住,而且做出了對不起影兒的事,影兒該怎麼辦呢?

「……那不能怪大哥哥,是那個壞女人會攝魂術,大哥哥雖然會被迷住,但心裡一定還是愛我。……待大哥哥回來了,我絕不怪他,要待他更好……」

往日的歡愛情景剎那間湧上心頭,影兒只覺心頭痛得厲害,只想大哭一場。

在分離后再回首相聚時的崎旋風光,豈非更增凄涼、更添痛苦?

*********

王毛仲突然說道:「尹世兄,老夫想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不知你是否有興趣。」

尹世仁怔了一下,奇道:「王老前輩,現在咱們已在湖上整個太湖都有蝙蝠塢的人,讓他們發現了可不太好。」

王毛仲冷冷道:「尹世兄,老夫知道,話音在水面上傳得遠。但對於內家好手來說,目力和聽覺都該是一流的,他們若已聽到話音,必然早已發現了我們。說不說話。又有什麼區別呢?」

尹世仁不敢得罪這位「大凶」,賠笑道:「王老前輩請講吧!」

這當口講故事,也真虧王毛仲這凶老頭子能想得出來。

再說了,有什麼故事,王毛仲非得講給尹世仁聽不可呢?

好古怪的王毛仲!

王毛仲坐在船頭,冷冷地盯著搖漿的尹世仁,用他那種能冷死人的聲音說道:

「從前有兩戶人家,世代交好,至於姓名,咱們這裡就不提了。其中一戶人家有兩個女兒,另一家則有一個兒子,兩家的老人就決定再結姻親。那個小夥子和大女兒是青梅竹馬的夥伴,兩人情投意合,十分相愛。兩家已互換過文定和生辰八字,就等著洞房花燭了。兩人從小就在一起盪鞦韆、鬥草、抓蛐蛐兒、讀書……尹世兄,你在不在聽?」

尹世仁點頭哈腰地道:「在下正聽著呢!沒想到王老前輩的口才竟這麼好,在下十分佩服。這必是個纏綿哀怨的故事,對不對?你老別瞪眼睛,請接著往下說。」

王毛仲冷冷道:「你聽著就好。」

他閉上眼睛,慢悠悠地道:「那一年,那個小夥子十八歲,姑娘十六歲,兩家都已在準備辦喜事了。不料想,瓦刺國師也先率兵攻破紫荊關,妄圖再主中原。那時權傾天下的不是皇帝,而是司禮太監王振。戰事一起,王振好大喜功,說動皇帝御駕親征,結果在土木堡大敗,五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王振被一個金吾衛士憤而殺死,皇帝下馬投降……

「當時京師人心惶惶,亂成一團,岌岌可危。兵部侍郎于謙於大人當機立斷,擁立景泰帝,守衛京城。也先挾持皇帝,兵臨城下,戰火大起。這個年輕人報國心切,不願隨家人逃避他方,便告別了親人,加入了抗擊瓦刺的義軍,殺入京城,協助於大人守城,立下不少戰功,並曾朝見過景泰帝,頗受重用。

他最善於使用各種毒藥,往往使瓦刺兵馬不戰而亡……

「也先久攻京城不下,便決定退兵,這個年輕人孤身一人,千里相隨,暗中伺機救回皇帝,但終於未曾得手,只探知太監喜寧是也先的密探。是以於大人得以斬殺喜寧,以絕瓦刺野心。第二年,瓦刺將皇帝放回,那年輕人也一直護送皇帝至京城。他不願為官,悄然返家,準備成親……」

尹世仁大聲道:「亂世則出,太平則隱,此人真是大丈夫。

真豪傑!尹某若得一睹此人英風神采,生平無憾!」

王毛仲冷冷哼了一聲,又繼續往下講:

「這年輕人興沖沖地一路往回趕。就近先去那姑娘的家,走到圍牆外,卻聽到園中一陣笑鬧聲。其中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是那姑娘的,而另外一個聲音,則頗為粗重,顯見是一年輕男子的……

「他躍上樹枝,隱在葉間偷偷看去,卻見花叢之中,兩個青年男女正在互相追逐打鬧,那女子穿的是大喜之期的吉服,挽著髻頭,正是那個姑娘、他的未婚妻子。而那個年輕男人,則是新郎打扮。男的一邊跑著,一邊回頭取笑,那姑娘則緊追不捨……

「這年輕人看得傻了,待到那姑娘終於追上新郎,撲倒在草地上時,更是心神鼓盪,竟從樹上跌落下來,落在園中。」

尹世仁冷笑道:「這年輕人好沒出息。若是換了我姓尹的,早就闖將過去,一刀一個,殺了乾淨。」

影兒跳起來喝道:「你胡說八道!」

尹世仁昂然道:「男人、女人並無區別!男人負心,自然該殺,女子負心,難道就不該殺么?」

影兒氣得直哆嗦:「你……你知道個屁!」

王毛仲低聲喝道:「影兒,閉嘴!」

影兒憤憤地坐了下來,惡狠狠地瞪著尹世仁。

王毛仲乾咳了一聲,乾巴巴地接著往下說:

「那年輕人跌落下來,驚動了園中的兩個人。那姑娘只叫了一聲『大哥』,便跳起身想迎上去。她已認出那年輕人正是她那征戰在外、兩年未歸的未婚夫。可那年輕人卻飛快地撕下一片衣袖扔在地上,飛身跳出牆外。那姑娘追到牆外,已不見了那年輕人的影子,急怒攻心,暈倒在地,那新郎也嚇昏了過去。」

一個船夫罵道:「真沒出息。」

另一個船夫也道:「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一嚇就昏了算什麼?」

另兩個也同聲笑道:「膿包、膿包。」

尹世仁笑罵道:「你們幾個亂吵吵些什麼?靜下來,聽王老前輩講下去。我聽出些味道來了,看來這裡邊還有許多古怪呢!」

影兒一句罵人的話涌到了嘴邊,卻忍住了沒罵出口,只是瞪著尹世仁,看樣子真恨不能殺了他。

王毛仲還是用他那種一成不變的冰冷的聲音接著往下說:

「那姑娘的父親也追了出來,叫起庄中上下人等,向各個方向搜索,結果卻都沒找到那個年輕人……

「那個新郎這時也醒了過來,卻是那姑娘房中的一個丫頭,名叫『阿鴿』,生得方面大耳,體格魁偉,嗓音也很粗重,而且生性也極頑皮。

「這天,那姑娘正在房中,對鏡偷試吉服。那年輕人曾託人捎書回家,說不日即可歸來,那姑娘心中自然十分喜悅。不料阿鴿竟也偷偷穿上新郎的衣衫,笑嘻嘻地跑去臊她。那姑娘自然羞急,便一路趕著要打阿鴿,追到花園裡,被她的未婚夫看見了……」

影兒嗚嗚低聲哭了起來,哭得傷心至極。哭聲在迷茫的月光水波間流動,讓每個聽見的人都感到了哀傷。

四個船夫都開始嘆氣,開始發表他們的見解:

「媽的,這種事兒誰也怪不上。」

「那年輕人在外征戰之日,想必日夜將那姑娘掛在口頭心裡,一旦他看見那等情形,自然會跑。」

「換了我,只怕更糟。」

「這他媽的就是命!」

「王老爺子、柳姑娘,適才我們兄弟四人多有冒犯。還請兩位見諒,大人不記小人過。」

影兒哭得更傷心了。

柳紅橋長嘆一聲,道:「影兒,別哭了。」

誰都明白,王毛仲講的「那個姑娘」,就是柳影兒的姐姐柳依依。

尹世仁一直沒有說話,但他搖槳時的動作已變得僵硬了。

王毛仲沒有理會周圍的喧鬧,他還是閉著眼睛,慢慢地講他的故事:

「那年輕人不見了,兩家人都快急瘋了,那女子更是米水不進,尋死覓活的。她父親只好發下水陸英雄帖,照會天下英雄,幫其查找此人,但未曾說明原因。她父親終日不敢離開女兒,怕她尋短見。那年輕人的父親為了尋找兒子,更是走遍了北疆南荒、西域東海……

「那個叫阿鴿的丫環,雖然沒人責罵她,她還是在某天深夜,摸到花園裡,投井自盡,從此這口井就被封了……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他們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年輕人。那姑娘的心也死了,於是就到上萬山尋了一家尼庵,出家為尼。年輕人的父親萬念俱灰,中風偏癱,不能行走……」

影兒泣道:「華平你這狗賊,我饒不了你!抓住了你,我要將你千刀萬剮!」

尹世仁悚然一驚,喝道:「你說的那個年輕人,難道是華平兄?」

柳紅橋沉聲道:「不錯,正是華平。」

尹世仁怒聲道:「真沒想到!他媽的,他竟是這麼一個冷血惡棍!怪不得他總是悶悶不樂的,原來是因為做了虧心事——不過,不過……」

王毛仲冷冷道:「不過什麼?」

尹世仁嘆道:「華平早已改名叫華良雄,浪跡揚州、蘇州的花街柳巷,已經十幾年了。現在他不過是個替妓女拉客的皮條,你們再找他,又有什麼意思呢?想來他也是早知己非,但既已成浪子,便無法回頭。唉……」

王毛仲惡聲惡氣地道:「華平不忠不孝、無情無義,該殺之極!我們沒耐心等他回頭。」

一個船夫叫道:「華大哥是你們的仇人,卻是我們的恩人。

你們要想殺他,先得問問我們哥幾個同意不同意。」

話音剛落,五條船上各騰起一條人影,躍進了湖水中。

湖面泛起了輕微的月波,彷彿方才不過是有幾條大一點的魚兒跳了幾下。

誰也沒料到這五個人竟會突然翻臉,棄船而去。船上的人都來自北地,或是不諳水性,或是僅會撲騰幾下狗刨,一時間急得沒了主意。

影兒氣得尖叫起來:「華平、伊世仁,你們兩個混蛋——」

小船居然開始移動了,立在船上的人身形晃動,無法站穩。

「不好!」

「他們要鑿船!」

頓時兵刃、暗器一個勁兒地往水裡攪,卻是一點兒用都沒有。小船仍在飛快地滑行著,十分穩當,船上的人束手無策,影兒更是破口大罵,直將華平和尹世仁罵得拘血淋頭。

不多時,前面就是湖岸,隱隱競似是萬才出發的地方。

小船停了,離陸地尚有兩丈,眾人都不知尹世仁究竟安的是什麼心。

轉眼間,十數丈外的水面冒出了五個人頭來,尹世仁大聲叫道:「怎麼樣,夠意思吧?華良雄讓尹某好好教訓教訓你們。

識相的,趕緊北上回家去,少在這裡丟人現眼的。北人騎馬,南人行船.干這水道上的活,你們不行。至於風淡泊,尹某和華良雄定會救他出來,你們盡可放心。走也,走也!哈哈哈哈——」

笑聲淹沒在水波之中,秋水平靜如鏡面。湖中的月亮,還沒有圓。

*********

沒有船,眾人又不識水性,找來的船夫又都說不知道太湖中有這麼一個叫「蝙蝠塢」的地方,即便是知道其名,也都說不知道該怎麼個走法。

柳紅橋一行人,急得一籌莫展。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得回揚州去找禇不凡。輕功最好、內力最深的王毛仲自然是這次任務的第一人選,孟天王隨行。

如果禇不凡也請不來的話,眾人可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但是禇不凡將不得不來。王毛仲會告訴他,他那美貌如花的夫人掌握在眾人手中。柳紅橋等人堅信禇不凡知道去蝙蝠塢的路,就因為禇不凡是樂無涯的惟一好友。他不可能不知道。

柳紅橋的焦急之情,絕不下於影兒。他此去蝙蝠塢,是要去找華平和風淡泊。而這兩個人,又都關係著自己兩個女兒的一生幸福,他怎麼能不憂心如焚呢?

白蕖整日悶悶地坐在房中,像一具冰冷的石像,無論誰跟她說話,她都不理。

吳敵、白野、趙無畏三人也都愁眉苦臉的。但他們仍在堅持練氣打坐,準備和蝙蝠塢的人作殊死搏鬥。

他們如此甘心為柳紅橋分憂賣命,所為何來?他們真是為柳紅橋拚命嗎?

影兒整日沉著臉,常常陷於恍惚之中,才十來天時間,她已經憔悴多了,好像也成熟多了。

客棧里的氣氛十分沉重,讓人憋得發慌。

結局只可能是兩種:要麼是爆炸,天崩地裂;要麼就是死亡,沉入永恆的寂靜之中。絕對沒有其他的選擇。

*********

八月十三。清晨。

四個服飾奇異、長相獨特的男人前來拜會柳紅橋。他們自稱是雲南「七聖教」的四大護法,要去蝙蝠塢找樂無涯算賬,請柳紅橋千萬幫忙。

柳紅橋自然肯幫忙。只要來人是副塢的冤家對頭,柳紅橋都一概殷勤接待。

早飯還沒吃,又有河南「龍門派」的掌門龍剛領著女兒來找柳紅橋,也是要去蝙蝠塢找樂無涯算賬的。

他們都沒提到自己找樂無涯算賬的原因,更絕口不提「女人」、「攝魂術」一類的字眼,但柳紅橋心裡清楚,他們來此的目的,和自己的完全一樣。

此後,陸續有人到達,各門各派的都有,當然也有一些不願意透漏身份的人。

最顯眼的是女人,很年輕的蒙面女郎,而且人數不少。這些蒙面女郎們都和白蕖、影兒一樣,冷冰冰地不睬人。

到吃晚飯時,四下客棧里、酒店裡、附近漁夫家中,都住上了來自天南地北的武林中人。柳紅橋粗粗一數,竟不下百人之數。當真可說是聲勢浩大。

柳紅橋越來越吃驚。如果這些人都是為尋找迷失本性的年輕高手而來,那麼近年來江湖上被樂無涯網羅的人也太多了。

當然,也有笑嘻嘻地趕來的,但不多,只有六個。

六個都是很年輕很美麗的女郎。她們都沒有蒙面,個個花枝招展,恍若仙子。她們的笑臉像新開的百合花那麼迷人。

領頭的女郎約摸有三十上下,淺笑盈盈,風韻萬千,正是蘇靈霞。

艷名遠播的「高郵六枝花」也要找樂無涯的麻煩嗎?她們也有情人被囚在蝙蝠塢嗎?

她們一路嬉鬧著,親切地朝她們見到的江湖朋友們飛媚眼,好像她們是準備去游湖的。

她們好像很快活,一點心事都沒有。這真讓那些憂心忡忡的人們氣得夠嗆,也羨慕得不行。

她們都是些遊戲人生的女浪子,無拘無束,無牽無掛,充分地展示著她們美麗的容顏,充分享受她們美好的青春。

她們從來就沒有心上人,男人在她們心目中只是過客。

她們從不為情所累,活得又瀟洒,又快樂。

至於她們是不是也會感到寂寞,這個世上是不是還有她們關心的人,她們是不是也渴望嫁人生孩子,就沒有人知道了。也沒有人想知道。

她們去蝙蝠塢幹什麼?

柳紅橋皺著眉頭,懶得理她們。左右也不過是多安排條小船就是了,反正附近的大小漁船都被重金租來了,不在乎多她們幾個人。

柳紅橋擔心的是,這裡鬧得這麼「紅火」,會被蝙蝠塢的人察覺。若是因此而使樂無涯改變了囚人地點,或是動手殺死被囚之人,豈不是更糟糕?

奇怪的是,蝙蝠塢方面似乎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柳紅橋已派人嚴密監視湖岸,防止有人乘船去報信,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有人去湖上,也沒有發現什麼扎眼的人物。

柳紅橋有點疑惑。

*********

八月十三日。深夜。

如果說,那些失去心上人的蒙面女郎無法安睡而且暗暗飲泣的話,誰都不會覺得奇怪。

但如果說,「高郵六枝花」中也有人愁坐燈下,誰都會覺得不可思議了。

偏偏蘇俏就在犯愁,而且愁得一點睡意都沒有。

嬌俏可人、笑靨如花的蘇俏,怎麼會有心事了呢?她怎麼會愁得睡不著呢?

蘇靈霞翻了個身,笑嗔道:「俏妮子,你這是怎麼了?這大晚上了還不挺屍,嘆氣嘆得我都沒法睡。」

蘇俏的臉上居然泛起了紅暈:「大姐,你睡吧!我不嘆氣就是了。」

蘇靈霞也嘆了口氣:「俏妮子,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了?」

蘇俏有點慌亂地道:「沒有的事。我能有什麼心事?」

蘇靈霞啐道:「沒心事的人會像現在這個樣子?」

蘇俏不說話了,頭也低了下去。

蘇靈霞低笑道:「到我床上來睡吧!咱姐兒倆好好談談心。」

蘇俏吹熄了燈,慢慢脫了羅裳,鑽進了蘇靈霞的被窩裡,輕聲輕氣地道:「大姐,你說,假如我心裡……真的喜歡上了某個人,該怎麼辦?」

蘇靈霞笑道:「還能怎麼辦?用你的本事把他纏昏頭,讓他自覺自愿、死心塌地地跟你走,但是……」

蘇俏柔聲道:「但是什麼?」

蘇靈霞嘆道:「但是時間一長,你們就會互相大煩對方,怎麼看都不順眼,這時候你們就最好還是分手。但是……」

蘇俏急了:「怎麼這麼多』但是』啊?」

蘇靈霞道:「因為人世間的事,很難一概而論,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但是』。但是如果有一方仍痴心不死,而另一方又已移情,那可就麻煩了。」

蘇俏半晌沒說話,好象已經睡著了。蘇靈霞打了個哈欠,正想好好睡一會兒,蘇俏卻又開了口:

「那,大姐和他,也是因為害怕日後會傷心,才……才像現在這樣不離不即的?」

蘇靈霞苦笑道:「也許是的。」

蘇俏道:「其實我看大姐和他挺般配的,你幹嗎不幹脆嫁給他?」

蘇靈霞幽幽地道:「你問我,我又問誰?……好了,咱們不談這些事了。俏妮子,我告訴你,為情所苦,為情所累,實在並不明智。女人都很容易老,為情所苦的女人老得更快。」

蘇俏道:「可有時候,我看到那些鄉下大嫂們奶孩子,或是看見老奶奶逗孫子玩的時候,總是很羨慕她們。那時候,我就會感到自己像片浮萍,隨風飄蕩,一點兒依靠也沒有。」

蘇靈霞沉默了。蘇俏的感覺她不僅有過,而且越來越強烈。

自從她十四歲那年被繼父姦汙后,她就成了女浪子,她對自己的身子也不再看得那麼重要了。她雖然一直很注意保養自己,但絕不是為了某個男人才這樣做,而是為了她自己。

她很快就通曉了男女之間的秘密,知道了自己的美麗,也知道自己美麗的胴體可以為她帶來些什麼。

她學會了高超的武功、學會了殺人、學會了騙人、學會了賺錢。

她的武功絕對不在當世一流高手之下;她殺的人絕不比江湖上幾個著名的殺人魔王少;她騙過各行各業、各式各樣、各種年齡的人;她賺的錢雖不敢說富可敵國,但也足夠買下一座城池了。

蘇俏這些女孩子,都是她收留的孤苦無依飽受欺凌的浪女丐女,是她訓練她們,教她們武功,教她們如何利用她們的魅力,教她們享用男人但又不迷戀於某一個男人。

她們組成了著名的浪女小組織,她們在江湖上很容易就混出了名頭,闖出了萬兒。那些日子蘇靈震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現在她已不願再去回憶,不僅是不願,而且還有點不敢。

她只記得當時她認為自己想怎麼樣活就可以怎麼樣活,沒人可以管她。

就算是許多荒唐得出奇的事她都做過,而且做得興緻勃勃。也許從內心深處來說,她當時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對生活的報復,但這確確實實是一種報復,一種絕望的報復,一種永遠不可能獲得成功的報復。

她早已經後悔了,三年前就後悔了。可後悔了,是不是也就意味著「晚了」。

當她三年前碰見那個人之後,她就再也安不下心來胡鬧了。她極力想忘掉他;拚命去干各種荒唐的事,可她已無法讓自己「興緻勃勃」了。

現在,蘇俏也遇到麻煩了,和她遇到了同樣的麻煩。蘇靈霞知道,蘇俏的「那個人」是誰。

她已不想再勸蘇俏什麼了。她認為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沒必要去強迫別人。

蘇俏喃喃道:「大姐,我該怎麼辦呢?」

蘇靈霞柔聲道:「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俏妮子。這種事情,我也不好過問太多,要不然弄到後來,你會怪我的。」

蘇俏急道:「不會的,不會的,我怎麼會怪大姐呢?大姐說什麼,都是為我好呀!」

蘇靈霞微笑:「話雖這麼說,我還是不想插手。俗話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才不管你們的事呢!」

蘇俏輕輕捶了她一拳:「真是的!你是人家大姐,人家跟你說心裡話,你還取笑人家!」

蘇靈霞忽然輕嘆道:「其實這回去蝙蝠塢是對是錯,現在也還真的很難說。」

「怎麼了?」

「你要找的人是不是真在蝙蝠塢,難說得很。」

「為什麼?」

「我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我只是很有點擔心。」

「擔心?」

「不錯,我擔心我們這回會白跑一趟,而且會大大開罪蝙蝠塢。樂無涯那個老王八蛋可真是不太好惹呢!」

「我們有這麼多幫派這麼多人一起去,就算樂無涯再不好說話,也不敢把我們怎麼樣吧?」

蘇靈霞又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蘇俏遲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道:「你這回去蝙蝠塢,會不會……會不會也遇到那個人?」

蘇靈霞不答,似乎已睡著了。

蘇俏等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好吧,我不問了。可……

可是,大姐,我的事,你總得給我想個辦法啊?」

蘇靈霞睜開眼睛,苦笑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那不行。你是大姐,你不管我誰管我?」

蘇靈霞盯著她的眼睛,凝視半晌,才嘆道:「你已決定了。」

蘇俏點頭。只點了一下,但很乾脆。

蘇靈霞慢吞吞地道:「既已決定,就不要返悔。可別到最後你又怨我這個做大姐的害了你。」

蘇俏微笑:「我的命都是大姐撿回來的。就算大姐害了我,我也不會怨大姐的。」

蘇靈霞搖搖頭:「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她的微笑里,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凄涼。

*********

尹世仁低聲問道:「小五子,離蝙蝠塢還有多遠?」

一個船夫悄聲道:「還遠得很呢!不過,這附近有他們的一個水寮,咱們得先拔了它,免得出來不方便。」

尹世仁問道:「會不會驚動蝙蝠塢里的人?」

小五子道:「放心吧,大哥!蝙蝠塢看似防守嚴密,其實鬆懈得很。」

尹世仁道:「真的?」

小五子笑道:「那還有假。我們哥兒四個早就想找樂無涯的晦氣,自然對蝙蝠塢的情況了解得很多。這蝙蝠塢已經有許多許多年沒人敢來找麻煩了,他們都很驕傲,從來不認為有人敢偷襲。」

尹世仁點點頭:「這樣最好了。」

他們在蘆花叢中整整潛伏了一個白天,現在他們正悄悄沿葦叢的邊緣向蝙蝠塢方向划行。

五個人,卻只有一條小船。船中躺三個,另兩個則潛在水中,推船而行,累了的進船休息,休息好了再下水去。

小船在平靜的湖面上滑行,又快又穩,而且聲音極小。

「華大哥,你幹嗎當時不認了她呢?」小五子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尹世仁苦笑道:「還相認幹什麼?她們雖然有點懷疑,但已經認不出我了。」

尹世仁居然就是華良雄,也就是華平。

如果柳紅橋得知此事,會不會氣得吐血呢?

小五子喃喃道:「可華大哥,你總這麼躲著不是個事啊……其實你們都沒有什麼大的過錯,只是有一點誤會么!」

華良雄道:「剛開始的確只是一點點誤會,但後來已不止一點點。現在就已經不是誤會了。」

小五子道:「華大哥……」

華良雄嘆道:「小五子,換了你是我,你還會回去嗎?」

小五子半晌才搖搖頭,道:「不會。」

另一個躺著的船夫道:「一旦成了浪子,想回頭就難了。」

泅在水中的一個嘆道:「不是難回頭,簡直是沒法回頭,不可能回頭了。」

小五子道:「其實我們哥兒四個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只有這麼浪下去,一直到死。」

華良雄苦笑道:「更何況我現在連死都已不可能了呢!」

小五於誠懇地道:「華大哥,你還有思思嫂子,你還能重新開始。你一定能的,華大哥。」

如果柳紅橋他們知道連秦涼都是華平假扮的,他們又會怎麼想呢?

華良雄感激地道:「小五子,謝謝你。」

小五子笑了:「謝我倒不必,待你和思思嫂子生了個胖娃娃,千萬叫他別不認我這個五叔就行了。」

華良雄心裡充滿了酸澀的溫暖。

他原先的確不知道,十二年前看到的那一幕只是一場女孩子之間的遊戲。他現在知道了,但事情早已無法挽回。

如果當時他衝進園中責問柳依依,頂多會鬧場笑話,後來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

如果他在逃出后不幾日就被他們找到,頂多會被老父責打一頓,後來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

如果他在那個叫「阿鴿」的丫鬟投井之前自己回家,他還可以和柳依依成親,而且心裡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陰影,後來的一切自然就不會發生。

如果他在老父中風之前……

華良雄在心中嘆息。他沒有想到,這麼一樁極小的事,就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

他回想著自己在箭矢如雨、刀槍蔽日的戰場上,在塞外寂寥孤獨的寒夜裡想念依依時的心情,不由痴了。

他那時能堅持著活下來,是因為有依依。依依在家裡等著他,等他回去成親,他必須回去。

他回想著自己在回家路上欣喜焦急的心情,回想著自己看見依依和另外的「男人」摟抱時的心情,回想著自己剛逃跑不久又想回去找依依的心情……

然而,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也許對於華、柳兩家的人來說,他還是「死」了的好。他已經墮落了十二年了,除了思思,已沒有人可以救他。

他是華良雄,他已不是華平。

他想起了自己改名「良雄」時的又委屈、又傷心、又自豪的心情。他那時一直認為他受到了傷害,而不是他傷害了別人。

他認為自己仍是一個「善良」的「英雄」、因為他畢竟沒有衝進園中殺那個「男人」,只是自己折磨自己。他認為自己絕對「善良」。

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是多麼偏激、多麼幼稚啊!

小五子的話打斷了他悔痛的沉思:「快到水寮了。」

水鳥撲撲嚕嚕飛了起來,它們被驚動了。

對面的葦叢中,也驚起了幾隻宿鳥。

幾個人互相點頭示意。華良雄探頭望去,清朗的月光下,葦叢上冒出了一座水寮的棚頂。

小五子打了個手勢,讓華良雄別動,隨著和另外一人悄悄泅下水。四兄弟潛入水下,消失了。

不多時,四兄弟的腦袋又都在小船四周冒出。小五子低笑道:「總共八個,都完了。」

華良雄訝然道:「我怎麼一點打鬥聲都沒聽見?」

小五子爬上船,抹著面上的水珠,道:「他們都在睡覺。」

蝙蝠塢的人,實在是太驕傲了。

而太驕傲的人,總是很大意。

*********

禇不凡總是四處吹噓他老婆如何如何美貌,但心裡卻也有說不出的苦衷。

這不,又是因為他老婆,他才被王毛仲和孟天王帶到了蘇州。禇不凡心裡雖有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卻也無計可施。

禇不凡發現,自從娶了那個年輕貌美的老婆后,自己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一開始,他總怕老婆會背著他偷人,一旦要他離開老婆,簡直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後來發現,老婆雖對自己沒好臉色,但恪守婦道,也就漸漸放了心。

可一旦聽說什麼採花賊一類的人物在徐州出現,又怕老婆出事。總之是無法安心。

若不是這次揚州分舵里魏紀東等人暗中「造反」,事情太大,他早就飛到徐州看守老婆去了。

可現在倒好,魏紀東等人謀反的證據沒找到,老婆又落入了王毛仲等人手中,這不是成心氣禇不凡嗎?

可禇不凡生氣歸生氣,腦瓜並沒有氣糊塗,他這次來蘇州,居然把魏紀東、於氏兄弟等一干「叛臣」也給帶來了。

禇不凡覺得,只有把他們都帶在身邊隨時監視,揚州分舵才不會變成別人的天下。

柳紅橋等人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禇不凡一到,「東風」也就吹起來了。百多人的隊伍很快就組織好了,各自上船,揚帆起程。三十多條大小漁船一齊出發,場面的確挺壯觀的。

這時已是八月十四黃昏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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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蝠魔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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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舊夢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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