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智者千慮
九月二十六。濟南。
君子客店。
劉仲謀依然昏迷不醒。
兩天來,張飛鴻與田福想盡了各種辦法,也沒能救醒他。
他的心脈的確被童尚榮那一掌震傷了,合張飛鴻與田福二人的內力,也沒能有效地疏通他散亂的心脈。
奇怪的是,雖然各種傷葯與各種療傷的功法都不起作用,劉仲謀的傷勢卻也沒有繼續惡化,一直就吊著半口氣,死不了也活不成的樣子。
曹勛看著幾天來為了劉仲謀的傷勢急得團團轉的張飛鴻,感動得淚水直在眼睛里打轉。
認真說起來,劉仲謀只不過是一個江湖浪子,他的死活對張飛鴻來說,根本就是無足輕重的,但張飛鴻卻是如此盡心儘力,能不讓曹勛為之感動么!
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尚能如此,對自己的部屬自然更不用說了。
曹勛覺得自己這幾十年提心弔膽的日子沒有白過,跟著這樣一位主公,後半世的榮華富貴自是一點不用擔心。
張飛鴻將右掌自劉仲謀的膻中大穴上撤下,搖著頭,深深嘆息著。
曹勛低聲道:「主公,還是不行嗎?」
張飛鴻黯然點頭。
他的臉色已變得蒼白,額上隱隱有一層細密的冷汗。
兩天里數次以內力替劉仲謀療傷,他自己的體力也受到了極大的損耗。
田福道:「主公還是先休息一陣子吧,你自己的身體也要注意才是。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看來也只能是盡人事而聽天命了。」
張飛鴻黯然一嘆,道:「那天不是劉兄破了聖火教的陣法,我們幾個的生死可真在不定之數,再說,劉兄與曹勛有十幾年過命的交情,如果就此不活,讓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
曹勛不禁淚流滿面,哽咽道:「主公……」
張飛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留在這裡陪著他,我和福爺爺先回房休息一會兒,如果劉兄傷勢有什麼變化,儘快來叫我。」
他仔細看了著曹勛的右臂,又道:「你自己的傷勢,也要多加小心。」
曹勛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流淚。
現在,就算讓他為張飛鴻去死,他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張飛鴻住在客店最東頭天字一號客房裡。
天字一號客房其實是一處相對獨立的跨院,只有一道月亮小門與客店相通,環境十分清幽。
張飛鴻走進自己的房間,坐到一張椅子上,深深吸了口氣,臉上的蒼白疲倦之色頓時一掃而光。
田福輕輕掩上房門,道:「主公,此人有詐。」
張飛鴻含笑道:「何以見得?」
田福道:「心脈受傷之人,要不就死,要不就活,絕不可能半死不活地吊著一口氣在那裡。再說,憑主公與老奴的功力,他也早該好起來了。」
張飛鴻笑道:「福爺爺是說,劉仲謀的傷勢不見好轉,只不過是他自己暫時不願好起來而已?」
田福道:「不錯。」
張飛鴻笑了笑,悠悠地道:「不管怎樣,此人可算是個奇才,如能為我所用,豈非是件好事?」
田福道:「老奴以為,這種心機詭詐之人,應該儘早除掉為妙,再說,保不准他會是錦衣衛或東廠的人呢?」
張飛鴻仍然笑眯眯地道:「如果不能為我所用,再殺他也不遲嘛。」
田福道:「夜長夢多。」
張飛鴻斟了一杯茶,慢慢啜飲著。
田福又道:「曹勛這些年跟他混在一起,只怕也會有些靠不住,乾脆一併殺了。」
張飛鴻嘆了口氣,道:「尚未起兵,就先殺自家將土,福爺爺不怕有擾軍心嗎?」
田福住口。
——殺個把小角色絕不至於擾亂軍心!
他再一次深切地感覺到,自己已很難摸清張飛鴻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了。但他可以肯定,張飛鴻不殺曹勛,絕不會是因為軍心,更不是心慈手軟。
他看著似乎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手中的那杯茶上的張飛鴻,心裡不禁湧上一絲悲哀。自己真的老了嗎?
真的是老了。
張飛鴻心裡感嘆著——田福真的是老了。
他的思維已大大不如以前快捷、縝密。
如果是十年前的田福,一定早已想到劉仲謀根本不可能是錦衣衛或東廠的人,而是聖火教的人。
如果是十年前的田福,也絕不會提出殺掉曹勛。
曹勛的忠心絲毫沒有改變。
他根本就不知道劉仲謀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劉仲謀的武功要遠遠高出他一大截。
張飛鴻啜著清茶,沉沉不語。茶很燙,很苦。
又燙又苦的茶既能醒腦提神,又能活絡人的思維。
但張飛鴻還是不能肯定劉仲謀這樣做到底有什麼圖謀。
他不著急。
只要他能沉住氣,先沉不住氣的,一定會是劉仲謀。
這一點,張飛鴻很清楚。耐心。要有耐心。
很多時候。耐心正是決定勝負的最關鍵的因素。
日福忽然道:「主公,軍劍他們都到齊了。」
張飛鴻一抬頭,驚喜地道:「哦?叫他們快過來!」
田福道:「是。」
他剛走到門邊,張飛鴻突又道:「福爺爺應該過去守著劉仲謀才好,免得他傷勢一旦惡化,身邊沒有得力的人能救他。」
田福陰沉沉的眼睛微微一亮,躬身退出門。
他很高興。因為他所想到的,張飛鴻早已想到了。
田福欣喜之餘,他不禁又從心底里升起一絲寒意。張飛鴻如此年輕,心機便已如此深沉毒辣,只怕手下部屬的日子會越來越不好過。復國一旦成功,他老田福所能得到的,極有可能是毒酒一杯。
當然嘍,對於田福來說,只要能親眼看見張飛鴻坐上龍椅,皇袍加身,甭說一杯,就算是毒酒一壇,他也會痛痛快快喝下去,如飲瓊漿。
「飛鴻兄:
因機會難得,且事起突然,弟自作主張成行扶桑,未及稟告,望吾兄恕罪。弟此行,意欲謀扶桑三兵相助,亦可藉機籌集舉事所急需之款項。扶桑將軍已經付酬金六十萬兩,不日便可由海路送達中原。近來方華凱諸人率部相繼攻入江浙,弟曾著上人力勸,華凱拒不聽命,一意孤行。弟以為華凱此舉必將使明廷嚴備海防,於吾兄舉兵之事大為不利,望吾兄善處之。弟已將詳情稟老夫人,老夫人云方華凱罪當誅,且已遣使者行格殺之令。結果容弟后報。弟此行扶桑,意猶在招集士誠公及方公國珍之舊部,此輩皆先帝遺民,若僅流竄於各海島之間為盜為寇,實非士誠公出海之本意也。吾兄身處中原朱家虎狼之地,宜謹慎小心,遇事當與田公商議而後行。瓦刺也先處,亦應著人聯絡,以求結為聯手同盟,但吾兄切不可冒險親往,以防也先詭詐也。
弟身處海島,無一日不思及吾兄,無一時不思及吾兄大計。書竟之時,見扶桑之東,日出鴻飛,此誠天降之瑞兆也。
弟西屏,頓首再拜。」
張飛鴻慢慢將信箋疊起,鄭重地放進懷中,口中喃喃道:「扶桑之東,日出鴻飛,此誠天降之瑞兆也……西屏兄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的眼中,竟似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手下九員大將中,他最信任、最依賴的,便是趙西屏與慕容旦二人,此二人不論是謀略還是武功,都足以與他比肩,但他們卻一直忠心耿耿,別無二志。
現在,九員大將已到其七,但慕容旦不知何往,趙西屏遠渡扶桑,張飛鴻不禁頗有獨力難支之嘆。
在現在這種形勢下,他實在是太需要慕容旦與趙西屏二人了。
他抬眼環顧圍坐在他身邊的七人,暗自點頭。對他們,他還是很滿意的。
雖說這七人中沒人能像趙西屏、慕容旦那樣替他出面擔當重任,但有他們在中原,各方面的進展倒也不再會令他過於操心。
如果現在有一個不知內情的人闖進來,一定會大感奇怪。「這樣幾個人怎麼會湊在一起的?」
七個人的穿著打扮各不相同:兩位青衣小販,一位麻衣相士,一名士子,一名道人,一名江湖郎中與一位勁裝挎刀的江湖好漢。
走在大街上,誰又會想到這樣幾個人會是張飛鴻實現復國計劃的核心力量呢?
青衣小販是谷家兄弟,谷抱朴、谷見素;青年士子是李越,麻衣相土是李相,道人叫張掖,郎中是樂清江。
那位勁裝挎刀的江湖漢子便是總管田福的嫡孫,田軍劍。
張飛鴻道:「方華凱的情況怎麼樣了?」
由軍劍道:「屬下等動身時,他已率部登陸,現在只怕快打到寧波了。」
張飛鴻一怔,道:「西屏兄不是已經派出使者了嗎?」
田軍劍道:「是。可是……」
張飛鴻皺眉道:「都失手了?」
田軍劍低聲道:「都已被殺了。」
張飛鴻失色道:「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這消息實在太令他吃驚了。海島上共有十二名專職執行格殺令的「使者」,這些人皆由趙西屏親手調教,武功之高,手段之狠,絕對皆屬上乘。
方華凱本人的功力至多不過田軍劍這種水平,雖說可以勉強應付一名「使者」,但如是兩名「使者」聯手,則他必死無疑。
莫非這小子近來招攬了一批武功高手?
一瞬間,張飛鴻簡直要跳起身將田軍劍七人罵個狗血淋頭。
趙西屏去扶桑帶走六百鐵騎,近三十名好手,島上的力量本已十分空虛,田軍劍七人竟然能放心地率近四十名好手來中原,難道他們一點沒想過方華凱可能會乘虛回兵,吞併張氏一族在海外的基地嗎?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田軍劍忙道:「主公放心,……」
張飛鴻冷冷道:「我能放心嗎?如果方華凱手下沒有新招的高手,他根本就對付不了兩名使者。」
田軍劍道:「使者是被毒死的。」
張飛鴻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田軍劍道:「西屏兄顧及到夫人,命使者一定要盡一切可能勸方華凱回心轉意,實在不行,再下殺手。哪知他佯稱同意,設宴招待使者時,在酒中下了毒。」
張飛鴻稍稍鬆了口氣,道:「後來呢?」
田軍劍道:「他派人送回了使者的人頭,傳話說就此與主公恩斷義絕,還說……還說……」
張飛鴻微微一笑,道:「沒關係,說吧。」
田軍劍咬了咬牙,道:「他說要主公善待夫人,其他事情一概好說,主公自做皇帝,他自做海盜,反正一條小船上也擠不下許多人。」
張飛鴻慢慢斟了一杯茶,努力抑制著心中的怒火。
在海外這些年的流亡歲月中,方氏一族一直受到張家的照應與扶持,如果不是有張家扶持,方華凱絕不可能擁有現在的實力。張飛鴻手下九員大將,幾乎都曾在他最危險的時候助過他一臂之力。
現在,他竟想與張飛鴻分庭抗禮了!
如果不是因為愛妻方蓉蓉,張飛鴻恨不得立即放下中原的事情,率部趕回海島,剿滅方華凱所部。
方蓉蓉是方華凱的姐姐,雖說二人一母同胞,才智膽識卻有天壤之別。可以說,如果沒有方蓉蓉這個賢內助,張飛鴻的事業也不會進展的如此順利。
田軍劍等人的臉色也很難看,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方蓉蓉,他們早就忍不住破口大罵了。
張飛鴻忽然嘆了口氣,道:「方公國珍一世英雄,傳至方華凱不過三世,竟會墮落到如此田地,真是可悲可嘆。」他又嘆了口氣,道,「蓉蓉竟會有這樣一位狼心狗肺的兄弟,也真夠讓她傷心的!」
他點了點頭,道:「傳命回去,只要方華凱不危及大勢,由他自生自滅,一旦稍有異動,殺無赦!」
田軍劍道:「屬下這就去安排。」
張飛鴻啜了一口清茶,微笑道:「這幾天濟南發生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張掖道:「田總管已經說過了。」
張飛鴻道:「你們怎麼看呢?」
樂清江道:「主公,屬下以為,我們還是不卷進武林紛爭的好。」
張飛鴻道:「嗯,說說你的理由。」
樂清江道:「武林各派雖說高手頗多,但都是烏合之眾,而且他們關心的只是地位、名氣等等,只怕難以為我所用。再說武林中人大都獨來獨往慣了,難以馴服,弄得不好,很可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張飛鴻不置可否:「嗯。」
谷抱朴道:」就說聖火教吧,以他們的實力,所想所思卻僅僅是一統武林而已,對天下大勢,他們豈只是不敢想,簡直就是想不到嘛!」
張飛鴻笑道:「不錯!想不到。正因為如此,才能讓他們為我所用。試想,如果我們能與幕容衝天談一談,許諾在復國之後,以官府的力量助他獨霸武林.他會不會同意呢?」
谷抱朴道:「就算他同意,但戰場之上,兩軍對壘,個人的武功其實是派不上太大用場的,與其有精力與財力招撫一名武林高手,還不加訓練百十名軍紀嚴明的普通士兵。」
張飛鴻道:「但武林高手也能辦一些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其一,武林各派為了爭地盤、爭地位而擴大自己的勢力是不太會引起官府的注意的,咱們完全可以借他們之手大量地招兵買馬;其二,可以利用他們刺探情報、傳遞消息,甚至行刺明廷的重臣大將;其三,身為中原武林人士,走到哪裡都不會引起官府的懷疑,豈不是正好替咱們做內應嗎?」
谷抱朴不禁也笑道:「果然如此。」
張掖道:「那要怎樣才能跟中原武林勢力和聖火教拉上關係呢?」
張飛鴻一笑,道:「中原武林中有鐵人鳳出面,問題不會太大,聖火教這邊嘛,那就得借重這位劉仲謀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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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七。濟南。
君子客店。
劉仲謀依然昏迷不醒。
短短几天時間,曹勛就已蒼老了很多。他的白頭髮明顯地增多了,臉色也變得黃中帶青,憔悴難看。
三天里,他幾乎一刻也沒合眼,一直堅持守在劉仲謀床邊。田福和張飛鴻雖然又試了幾種新療法,仍然是一無用處。
昏暗、閃爍不定的燈光照著劉仲謀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和他緊閉的雙眼。他的呼吸聲微弱得幾乎很難聽見。
曹勛的心裡一陣接一陣地發緊。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這樣呆坐著已有多長時間了。他知道,坐在這裡對劉仲謀的傷勢可謂一點作用也沒有,但他仍然盼望著能有奇迹出現。
他實在不願相信劉仲謀這樣子一個飛揚洒脫的人會就此無聲無息地死在他面前。
躺在床上的劉仲謀似乎動了動。
曹勛渾身一震,使勁瞪大了雙眼。奇迹真的出現了。
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著劉仲謀。
劉仲謀一動不動,氣若遊絲。
曹勛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是看花眼了。三天三夜沒合眼,他的精神已有些恍惚。睏倦一陣接一陣襲向他的大腦,他的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
「吱溜」一聲,房門打開,又「吱溜」一聲合上。
曹勛使勁搖了搖頭,振作起精神。
來人是田福。
這次田福沒有再做新的努力。他看著眼皮子直打架的曹勛,陰沉沉的眼中不禁露出一絲憐憫,一絲同情。
--如果現在就將真像告訴他,他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又會做何反應呢?
田福冷冷道:「你還是好好睡一覺去吧,有田某照看,他不會出什麼差錯的。」
雖然他的語氣很冷,但曹勛心裡還是像有一股暖流滑過。他恭聲道:「謝田總管,屬下還是再堅持一陣子,萬一,萬一會有什麼轉機呢?」
田福嘆了口氣,道:「該用的、能用的辦法,我們都用上了,如果有轉機,早就有了。」
他一邊說,一邊掃了劉仲謀一眼。他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是自己眼花了?
--姓劉的終於挺不住了?
劉仲謀蒼白的、乾裂的雙唇竟然動了動。
曹勛已驚呼起來:「田總管,你看他……他是不是快醒過來了?」
看樣子,劉仲謀是快醒過來了。不僅嘴唇動了動,緊接著他的眼皮也動了動,微微張開了一條縫。
田福驚異地「嗯」了一聲,伸出右掌,按在劉仲謀胸前,一股渾厚的內力緩緩傳進他胸前膻中大穴內。
曹勛緊張得喉頭髮緊,兩手發抖,雙腿發軟。他全身都哆嗦著,像是剛剛自一條冰河裡爬上岸。
劉仲謀慢慢睜開雙眼,失神的目光茫然盯著屋頂,嘴唇艱難地抖動了一下。
曹勛興奮地叫道:「他在說『水』,田總管,他是要喝水!」
他轉身撲向方桌,抓起桌上的瓷壺。
壺裡是溫熱的參湯。
他的兩隻手不住地抖動著,還沒斟上半杯,參場卻已橫溢過桌面。
他實在太激動,太興奮了。所以他沒聽見身後的田福輕輕哼了一聲。杯子終於還是沒被斟滿,忽然間,他兩眼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劉仲謀自床上跳了起來,將曹勛扶到床上躺下,轉身捧起瓷壺,一口氣將剩下的半壺參湯喝了個乾淨。
曹勛的臉上,還掛著興奮的微笑。
他已扯起了沉沉的鼻息,顯然是進入了深沉的睡夢之中。
劉仲謀點的是他的昏睡穴。
看著熟睡的曹勛,劉仲謀苦笑道:「曹兄,實在是對不住你,希望你能體諒我……唉……」
他重重一嘆,拎起軟倒在地的田福,閃身出了房門。
夜已深。
張飛鴻坐在桌邊,出神地盯著燈盞上跳動著的那一點豆大的燈火。他手中執著一杯酒,卻一直沒有送到嘴邊。
他一直都掛著明朗的微笑的臉,此時卻陰沉得像是暴雨欲來前烏雲翻滾的天空。他的兩道濃眉在眉心糾結成一團。
顯然,他有心事,而且是極重的心事。
其實,一切都進行的十分順利。
自海島趕來的七員大將與數十名好手已經順利地、秘密地進入了鐵府;兩天前,他已讓鐵人鳳傳令給韓廣弟,儘快與瓦刺人接上頭,以韓廣弟的能力,他相信此事不難做到;從分散在中原各地的據點送來的都是好消息--為起兵所做的各項準備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順利進行,而且都沒有引起明朝的注意。
他還有什麼心事呢?這「心事」就是劉仲謀。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絕不會錯,劉仲謀也遲早會忍耐不住的,但他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不管等到什麼時候,張飛鴻認為都是值得的。在這件事上不管投入多少精力,都值!
客店外,隱隱響起了打更聲。已是三更。
張飛鴻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手中一直捏著一杯酒。
他苦笑著,慢慢將這杯酒喝了下去。看來,今晚又白等了。
他提起酒壺,慢慢斟著酒。酒,慢慢注進酒杯中,泠泠作響。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又悄無聲息合上。
張飛鴻斟滿一杯,舉杯在手,淡淡道:「劉兄,你的傷不礙事了嗎?」
身後那人笑道:「張公,多謝費心。」
張飛鴻一笑,轉過身。
他臉上的笑意立即凍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一絲不信,還有一絲怒氣。
他的判斷並沒有錯,身後的人正是劉仲謀,只是他沒想到劉仲謀的手中還提著一個人。
一個老人。
田福。
劉仲謀武功雖高,但也絕不可能高到能在無聲無息間一舉制住田福的程度。
張飛鴻一怔之下,旋即恢復常態,微笑道:「劉兄武功高深莫測,張某走眼了。」
劉仲謀輕輕將田福放在一張椅子上,笑道:「田總管功力精湛,劉某隻是偷襲得手,慚愧慚愧。」
張飛鴻道:「請劉兄高抬貴手,解開他的穴道。」
劉仲謀笑眯眯地坐了下來,道:「張公,劉某今夜想與公暢談一宿,田總管年事已高,不免嘴碎,閉了他的啞穴,咱們談起話來,只怕會方便一點。」
張飛鴻臉色微微一沉,道:「劉兄如此對待一個老人,不覺得太無禮了嗎?」
劉仲謀笑道:「行大事者,不拘小節。」
張飛鴻冷冷道:「且不說田總管乃張某長輩,理應以禮事之,也不說連日來他為劉兄的內傷大耗功力,就算現在受制於劉兄的,僅是張某一個普通朋友,只要劉兄不先放人,咱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
劉仲謀怔了怔,道:「張公不要誤會,劉某並無以此要挾之意……」
張飛鴻道:「劉兄也不要誤會,張某隻是不願看到尊長被置於如此地步!」
劉仲謀嘆了口氣,道:「張公真是一位謙謙君子,相形之下,反倒令劉某汗顏。好吧,只要田總管不出手,不插話,在下即刻解開他的穴道。」
張飛鴻點頭道:「這一點,我代田總管答應。」
劉仲謀右手食指凌空一點,田福渾身一震,慢慢站了起來。
他拱手道:「田總管,適才多有得罪,望您老大人不計小人過。」
田福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更沒看見他這個人,徑自走到張飛鴻身後,垂手站立著。
劉仲謀點點頭,笑道:「張公,咱們從什麼事開始談呢?」
張飛鴻淡淡道:「劉兄對張某的身分想必已經很清楚。
張某遠來是客,客隨主便吧。」
劉仲謀笑道:「看來,在下該從自己的身分談起了。」
張飛鴻一笑,悠然道:「不必!」
劉仲謀一怔,道:「張公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飛鴻又一笑,道:「以劉兄這般身手、心機,張某雖不知你在聖火教中所司何職,可以肯定比李乾元、童尚榮之流要高出多多了。」
劉仲謀又一怔,道:「張公好眼力。在下乃聖火教慕容教主座下三大執令使之一。」
張飛鴻看看他,道:「劉兄真實姓名,可否見告?」
劉仲謀道:「在下的的確確就叫劉仲謀,並非化名。」
張飛鴻道:「哦?」
劉仲謀道:「敝教執令使之職到底由何人所任,便是在敝教內,也僅有教主本人知道。執令使的主要任務是暗中查處司職較高之人違反教規之行為,代教主對其施以懲罰,所有行動,都是秘密進行,這姓名反倒不重要了。」
張飛鴻道:「這麼說,李、童二位壇主也不知道劉兄便是貴教的執令使嘍?」
劉仲謀道:「他們連在下便是教中之人也不知道。」
張飛鴻感嘆道:「張某雖絕少涉足中原,但貴教主之名,亦早有耳聞。看來慕容教主果然才情非凡,也難怪貴教能於武林之中久盛不衰了。」
他感慨地搖搖頭,又道:「這麼說,劉兄這次來濟南,是發現貴教之中出了什麼亂子了?」
劉仲謀道:「不是。』」
張飛鴻道:「那麼是直衝張某而來?」
劉仲謀道:「也不是。」
張飛鴻目光一閃,道:「哦?」
劉仲謀道:「實不相瞞,在下在濟南一帶,已駐足數月之久了。」
張飛鴻道:「哦。」
劉仲謀道:「敝教早已看上鐵府的地盤和招牌。在下此行的任務,便是刺探鐵府虛實及府內防禦機關。」
張飛鴻動容道:「結果如何?」
劉仲謀淡淡一笑,道:「現在鐵府虛實,盡在在下掌握之中。只要在下將這些情況及教主之命令傳達給李、童二位與現在北京的敝教外八壇另兩壇的高手精銳,即可一舉進佔鐵府,作為本教在中原的一個重要據點。」
張飛鴻面色微變,道:「你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劉仲謀微笑道:「因為在下遇上了張公。」
他看了看眼中已露殺機的張飛鴻,道:「直到那時,在下才知道了鐵人鳳的真實身分,也知道了張公的意圖。」
張飛鴻道:「宋成、成壽吾、李乾元等人的行動,也是你安排的?」
劉仲謀道:「不錯。」
張飛鴻淡淡道:「劉兄可真是個爽快人。」
劉仲謀一笑道:「不爽快,何以取信於張公?」
張飛鴻也一笑道:「世間最痛快的事,莫過於與爽快人打交道。」
劉仲謀鄭重一揖,道:「數日來在下得罪甚多,還望張公海涵!」
張飛鴻笑道:「張某一直住在此間,正是靜候劉兄坦誠相見。」
劉仲謀道:「張公的武功、雄心、氣度、胸襟無一不令在下心折。在下有幾句很冒昧的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飛鴻道:「請講。」
劉仲謀道:「張公如想恢復舊國,除了正在進行的各項準備工作外,尚有三件事應該儘快進行。」
張飛鴻道:「請劉兄不吝指教。」
劉仲謀道:「其一,張公應該與瓦刺也先互通聲氣,屆時能約定聯手同盟,則明廷南北不能兼顧,朝中必定大亂。一旦明廷瓦解消亡,張公只要振臂一呼,號令天下將也先逐回大漠當非難事。」
張飛鴻點頭道:「劉兄見識果然高人一等。那第二件呢?」
劉仲謀道:「近來南疆人心不穩,風傳雲南思機發又有謀反之心,如能聯繫思機發,則明廷將受三方夾擊,張公復國之機會,將再增三分。」
張飛鴻一嘆,道:「貴教主麾下能有劉兄這樣的人才,真可謂是他的福氣呀!」
劉仲謀笑笑道:「其三,在下以為張公此行中原,忽略了一位極其重要之人,此人學識武功,無一不是舉世無匹,張公如能得他相助,收取天下易如反掌。」
張飛鴻急切地道:「不知劉兄所指是哪一位高人?」
劉仲謀肅然道:「正是敝教主慕容衝天!」
張飛鴻嘆道:「實不相瞞,張某對慕容先生一直仰慕在心,只不知貴教總舵所在,難以與貴教主見面哪!」
劉仲謀道:「張公真有此意,劉某當做安排。」
張飛鴻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道:「傳聞貴教總舵遠在西域光明頂,……」
劉仲謀道:「不錯,但近十幾年中,教主一直將總舵設在居延海附近亦集乃城。」
張飛鴻目光閃動道:「居延海?那不是也先的地盤了嗎?」
劉仲謀微笑道:「正是。敝教主曾助也先之父脫歡一統蒙古諸部,與也先可謂兩世交好了。」
張飛鴻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卻仍不動聲色,道:「然則要見貴教主,只能西去亦集乃城了?」
劉仲謀道:「正是。」
張飛鴻微微眯起雙眼,慢慢轉動著桌上的空酒杯,沉默著。
劉仲謀道:「張公請放心,敝教僅僅想借張公復國之機,一統中原武林,並無與張公共謀天下之意。」
張飛鴻淡淡一笑,仍然沉默著。
劉仲謀目光一閃,也沉默了。
田福的呼吸聲忽然間變得粗重起來。
足足過了一柱香功夫,張飛鴻終於點了點頭,道:
「好吧,請劉兄多費心,張某想儘早成行。」
劉仲謀站起身,肅容道:「張公請放心。」
張飛鴻忽又一笑,道:「如此一來,劉兄的執令使身分豈非要暴露了?」
劉仲謀道:「能促成張公與敝教聯手,劉某暴露身分,在所不惜。相信敞教主亦是在所不惜。」
張飛鴻點點頭,正欲說什麼,劉仲謀已拱手道:「告辭!」
話音方落,他已越窗而去。
張飛鴻撲到窗前,卻只看見他正消失在一重屋脊之後的衣袂。
「好功夫!」他忍不住笑道。
被困在床上這麼多天後,劉仲謀仍然施展如此輕功,實在大出他的意料。看來,劉仲謀的功力絕對在他的估計之上。
張飛鴻感嘆著,方一轉身,就愣住了。
田福正跪在地上,老淚縱橫。
張飛鴻忙道:「福爺爺,你這是幹什麼?」
田福道:「聖火教總舵主公無論如何也去不得,就算要談判,也應該選一個雙方都不可能控制全局的地點。」
張飛鴻道:「福爺爺,請起來。」
田福垂淚道:「主公不答應,老奴就不起來。」
張飛鴻嘆了口氣,道:「我已經答應了劉仲謀,如果不去,豈不失信於人?」
田福伏在地上,只是叩頭。
張飛鴻雙臂一抖動,硬將他拖了起來,扶到椅子上坐下,道:「不知福爺爺聽清沒有,劉仲謀尚才曾提及也先與慕容衝天可謂兩世交好。」
田福道:「那又怎麼樣?」
張飛鴻道:「也先貴為瓦刺太師淮王,如果沒有得力的人引見,他很難相信我們的實力。我去聖火教總舵的同時,可另派人手直接與也先聯絡。也先知道聖火教也有與我們聯手之意,對我們自會另眼相看。一旦與也先也接上頭,慕容衝天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田福不得不承認,張飛鴻的心機的確比自己要深沉的多,也要縝密的多了。
張飛鴻含笑道:「福爺爺現在以為飛鴻該不該去呢?」
田福道:「該去。但老奴要隨主公一起西行!」
張飛鴻笑道:「當然。」
「主公已經決定了?」
鐵人鳳的表情就像是被人自腦後狠狠地劈了一悶棍似的。他實在想不通張飛鴻為什麼要這樣做。
想不通歸想不通,張飛鴻已經決定的事,他又怎敢提出反對意見呢。現在他能做的,就只有表示表示自己的忠心了。
鐵人鳳慨然道:「主公,屬下願意隨行!」
張飛鴻搖搖頭,含笑道:「中原大局還需鐵老一力主持,你怎麼能去呢?」
他又對田軍劍七人道:「你們也都不能去。只要你們能協助鐵老,儘快整頓好軍備,就是對我最有力的支持,最有效的保護了。」
七人齊聲道:「屬下明白。」
他們的確明白張飛鴻的意思:只要他們能在中原組織起數萬雄兵,則無論是也先還是慕容衝天,都絕不敢對張飛鴻稍起不敬之心。
尊嚴來自於實力。
張飛鴻滿意地點點頭,道:「福爺爺當然會跟我一起走,此外,我還想帶兩個人。」
鐵人鳳道:「屬下兩位犬子功力都還過得去,江湖經驗也算得上豐富,…··」
張飛鴻笑道:「鐵老,中原正當用人之際,兩位鐵兄怎麼能去呢?『消魂無影』之毒霸道絕倫,能傷人於無影之中,有黃石公隨行,至少可讓對方不敢輕舉妄動。只是不知黃石公的傷勢…··」
黃石公道:「主公放心,屬下已經完全恢復。」
張飛鴻道:「好!」目光一轉,盯著曹勛道:「你也去。」
曹勛一怔,道:「是。」
田福眼中冷光一閃,鐵人鳳已抗聲道:「主公,屬下不同意他去!」
張飛鴻笑道:「我知道你們認為他跟劉仲謀交往甚密,不放心他,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決定讓他去。一來我相信曹勛並不知道劉仲謀的真實身分,二來曹勛數十年間一直在江湖行走,各地的情況大致都有所了解,對此行有利;三來么……」
他掃了眾人一眼,面色微沉,道:「把他留在這裡,以你們對他的誤會,我能放心嗎?」
曹勛顫聲道:「謝主公!」
「算你小子運氣,不然的話,非得讓鐵人鳳亂刀剮了你!」田福暗道,冷冷盯了曹勛一眼,別過臉去。
鐵人鳳勉強笑了笑,道:「主公,要不要屬下通知韓將軍,讓他也暗中相隨?」
張飛鴻道:「此行主要目的,是看有沒有與聖火教聯手之可能,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沒有太大的區別。」
鐵人鳳道:「主公有所不知,韓將軍近年來四處收羅弓馬嫻熟的蒙漢健兒,他手下已有健將百條人,號稱『燕雲一百單八騎』,在大漠之上,可是一股極強的力量。」
張飛鴻笑道:「是嗎?那就讓他暗中尾隨,注意不能讓聖火教察覺,他的主要精力,還是應該放在聯絡也先這件事上。」
田福看了鐵人鳳一眼,道:「不日就將起程,主公應該早些休息了。」
張飛鴻道:「嗯,還真有些累呀,各位也都早點歇著吧。」
書房的燈一直亮到天亮。一直到天光大亮,田福與鐵人鳳才從書房內走出來。
一夜無眠,他二人臉上卻沒有一絲睏倦之色。田福素來陰沉死板的臉上,甚至閃動著一絲欣然之色。
鐵人鳳的臉上也掛著淡淡的微笑,但他的心裡卻直打著冷顫。
幾十年來,在他的苦心經營之下,他一直自信鐵府的防衛絕對可稱得上」固若金湯」四個字。
如果消息不是從田福口中聽到的,打死他他也絕不會相信劉仲謀已經完全掌握了鐵府的虛實。
此人不除,鐵府永無寧日。
鐵人鳳與田福一夜不眠,就是在商議除掉劉仲謀的計劃。
計劃是完善的。鐵人鳳相信,只要按計行事,劉仲謀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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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古道西風。
湯湯東去的齊河水在晚霞光照里,竟似泛起血樣的紅光。
劉仲謀慢慢走在齊河岸邊的古道上。
夕陽照著他略顯蒼白的臉,冰冷的風吹起他的衣袂。
他的任務已經圓滿地完成了--張飛鴻一行四人,已經在李乾元、童尚榮所率的數十名好手護衛下,於辰時出濟南城北門,直奔大同而去。按理說,劉仲謀現在的心情應該很不錯。
但他的心情卻糟透了。
冷風掠過,道旁的樹枝沙沙作響,空中飄落幾片遲落的枯葉。
他一伸手,夾住飄過眼前的樹葉,凝視著。忍不住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失去了曹勛與黃石公這兩位十幾年來生死與共的好朋友。他們的友情,正如他手中這片枯黃的樹葉。很快,這落葉就將腐爛、消亡。
曹勛、黃石公四道如這冰冷深秋的晚風的目光一直在他眼前晃動著,如四道銳利的冰棱,一直刺透了他的心。
他不求他們原諒,只求他們諒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他也知道,他們絕不會諒解他。雖然他自問絕沒有對不起他們的地方,雖然他從來就不是因為想刺探張氏一族的情況才會與他們交往,雖然曹、黃二人必定也能理解他「各為其主」的無奈,他們仍不會諒解他。
劉仲謀的心情糟透了,他甚至開始懷疑,因為這件事而失去了兩位朋友是不是值得。
按計劃,濟南之事一了,他就應該兼程趕往北京,並設法儘快稟告慕容衝天,他的執令使身分已經暴露。
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心裡很亂。
他需要找一個特別寂靜,特別孤獨的地方獨自一人呆上幾天。只有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才能漸漸地恢復往日的冷靜。
這地方就在濟南城西,齊河邊古道旁。
道旁有茂密的樹林,林深處,有一幢破舊的小木屋,大概是一處廢棄的護林人的住所。
在濟南的這幾個月里,劉仲謀一直就住在這小木屋中。
他相信,沒有人知道他會住在這種地方。
夕陽已漸漸沉到遠山背後,風更緊、更冷。
劉仲謀嘆了口氣,意興肅索地慢慢向林子里走。
自午後一直到現在,他沒有吃一點東西,也沒有喝一滴水。現在,他已經又餓又渴。
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到那個小木屋,生起火,用昨天剩下的米飯炒一碗蛋炒飯,一邊吃著蛋炒飯,一邊喝上一壺白乾。
他的步子不覺間加快了。
小木屋已在眼前。劉仲謀突然停下。
他清楚地記得臨出門前,他特意支起了木屋的窗戶,好散一散昨夜滿屋的酒臭味。但現在,窗戶竟然是緊閉的。
屋裡有人來過。
來的會是什麼人?
來人現在還在屋裡嗎?
他的心突然繃緊,脊樑上也升起一種麻酥酥的感覺。
這是危險的信號。是殺氣。
他已感覺到了濃烈的殺氣。
殺氣在背後,在身側。殺氣在迫近。
現在,他惟一的退路就是退近木屋去。
很明顯,這是一個陷井。
一瞬間,他已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屋裡埋伏的會是什麼人呢?
劉仲謀慢慢轉過身,背對著木屋。然後他就開始微笑,笑眯眯地道:「你們想幹什麼?」
他的對面,二十步外,四個黑衣蒙面人一字排開,八隻眼睛一齊冷冷地盯著他。沒有人回答他。
左側、右側,忽然間都冒出了六個人。也都是黑衣勁裝、黑布蒙面。
劉仲謀慢慢向後退了幾步,又停下。屋內仍然沒有動靜。
十六名黑衣蒙面人一齊向前逼進。
劉仲謀抽出摺扇,展開,輕輕扇動著,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仍然沒有人回答他。
劉仲謀的目光慢慢自他們面上掃過,又往後退了幾步,忽然笑道。「屋裡的朋友,該出來了吧!」
「吱溜」一聲,兩扇木門打開,一個聲音道:「『鬼腿』果然名不虛傳!」
屋內走出的,也是一名黑衣蒙面人。
劉仲謀側過身,斜睨著他,道:「閣下何人?」
黑衣人道:「你覺得這個問題有問的必要嗎?」
劉仲謀點點頭,道:「果然沒有必要。」嘆了口氣,他又道:「只是,劉某萬萬沒有想到,鐵先生『鐵面孟嘗』之名,竟然會做出這等藏頭露尾之事,可笑、可嘆!」
黑衣人一揮手,暴喝道:「剮了他!」
劉仲謀長笑一聲,側身向他猛撲過去,摺扇一收,直點黑衣人印堂大穴。
黑衣人閃身避過,右手五指如刀,直扣劉仲謀右腕。
一招得手。
劉仲謀一怔,猛力回奪,卻沒能掙脫他鋼鉤般的五指。
黑衣人大喜,右手回帶,左臂暴伸,抓向劉仲謀右肩。
劉仲謀右手中的摺扇忽地張開,一股勁風自下而上,「呼」地一聲,吹開了黑衣人的面巾。
黑衣人一怔,劉仲謀的右腕已如游魚一般,自他五指間滑開了。
「看來在下猜的沒錯,果真是鐵人鳳鐵老爺子當面!」
劉仲謀冷笑著,忽一旋身,沖近他身後的兩名黑衣大漢慘呼一聲同時翻倒在地。
鐵人鳳心中一懍,拔劍衝上。
劉仲謀武功之高,實在大出他的意料。雖說他已聽田福說起過,仍不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會是真的--他的兩個兒子,「鐵氏雙雄」竟在一招之間,就被劉仲謀擊倒了。
劉仲謀微一側身,摺扇已搭上鐵人鳳劍尖,右碗一抖,摺扇順著劍身劃下,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嘶嘶」
聲。
鐵人鳳大吃一驚,右臂猛掉,盪開摺扇,左掌全力向前拍去。
劉仲謀的左掌迎了上來。
一聲巨響。
鐵人鳳翻身後退,面如死灰。
他的心已沉到了腳底。
如果殺不了劉仲謀,張飛鴻就危險了,而濟南鐵府只怕很快就將在武林中除名。
但,憑他與他這十幾名手下,能殺掉劉仲謀嗎?
答案是否定的。
鐵人鳳心中一陣冰涼。
他實在是太大意了。
十六名壯漢,九刀七劍,潑風般向劉仲謀砍去,劉仲謀應付自如。
很快,他就已踢翻三人,碰飛兩枝長刀,捏碎一隻手腕,扭斷了一隻胳膊。
黑衣大漢們瞪著血紅的眼睛,拚命猛撲。
他們心裡也很清楚,放跑了劉仲謀,大家全都是死路一條。
鐵人鳳深深吸了口氣,正欲挺劍再衝上加入戰團,卻發出了一聲驚呼。
一道灰影如電閃般自小木屋內射了出來。
屋裡怎麼還有一個人?
鐵人鳳吃驚地張大了嘴,像是一條被扔上岸的魚,連呼吸都困難了。
他帶著十六名手下將木屋幾乎翻了個遍,他自己也在屋中潛伏了半個時辰,竟然根本沒發現屋中還有一個人。
灰影衝進刀光劍影中。一蓬血霧突然迸裂。
血霧散形,灰影已在十丈開外。
鐵人鳳嘶聲吼道:「追!」
他心裡很清楚,追是根本不可能追上的,就算追上了,他們也絕不是那灰影的對手。但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劉仲謀被人救走,他實在不甘心。
追出樹林,鐵人鳳心裡突地一動。他忽然發現,自己這邊十六人一個也沒少。
那一蓬血霧是怎麼回事?
灰影沿著古道飛驚了百餘丈,忽地一揚手,將劉仲謀向後一扔,身形閃了幾閃,便已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鐵人鳳疾奔到近前,卻發現劉仲謀早已氣絕。
他總算鬆了一口氣。
那灰影竟然也是來殺劉仲謀的人。
他是誰?
為什麼在擊斃劉仲謀之後,他還要提著已經氣絕的劉仲謀跑出這麼遠呢?
張飛鴻微微怔了怔,又恢復了常態。
他看了田福一眼,點了點頭。
雖說他並不十分贊成,但行動已經結束,而且已經成功,他當然也沒什麼不滿意的。
劉仲謀知道的實在太多了一點,除掉他,總的來說是一件好事。
他不禁嘆了口氣,滿意地嘆了口氣。
現在,他所擔心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慕容旦現在到底會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