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情仇難捨
已經走過洛陽,這一路上,該一直朝著北走。
洛陽肅王府的小王爺福安,也已撥馬調頭回返洛陽了,而玉柱子還是無法說服窮跟不舍的卓玉蓮,看樣子,她是跟定了玉柱子。
在玉柱子想來,卓玉蓮這種「吃了秤錘鐵了心」的死心眼.如果真的硬拉開臉,加以喝叱,甚至給她兩巴掌,罵她一聲不要臉,說不准她會一頭碰死在自己面前。這麼俏麗的姑娘,又那麼直心乖巧,真要死去,連上天都不會原諒自己,當然自己也必抱恨終生了。
可是玉柱子的想法,與卓玉蓮的想法,就有所不同,在她想來,自己單獨與玉柱子相處數日,家鄉人所有認識的,也都看見了,如今三個哥哥留在洛陽吃糧當差,他們算是找到了「鐵」飯碗,沒有一個陪自己回家鄉赤眉鎮去,而今突然之間,自己變得孤苦伶仃的一個人,跑回家鄉,即使人家不問,也擋不住閑言閑語,蜚長流短,難道還要自己一個一個的加以解釋不成。
卓玉蓮這是「有家歸不得」的想法,男人家是想不到這些的,所以他才決定跟著玉柱子,就算做他的下女,總比折回家鄉要好得多。
兩個人各想各的,馬卻是同一個方向——往北京城的方向而去。
往北,天氣變得更為酷寒,有時候大白天,也會叫人直流青鼻涕,兩隻腳丫子麻木的像是同腿分了家一般。
這天天將黑的時候,玉柱子與卓玉蓮二人,已到了孟津,而孟津城的「第一客棧」,對玉柱子來說,算是熟客上門。
玉柱子當先拉著馬,走進「第一客棧」的高大拱門,跟著,卓玉蓮也走了進去。灰濛濛的天色,屋子裡已點上燈火了,卻是因為玉柱子的馬特別引人注目,所以那兩個侍候馬匹戴瓜皮帽的人,早已迎了上來,兩個人那種殷勤勁,就差沒有對玉柱子跪下。
當然,財神爺上門,誰還會拒絕接納的?
也許,除了一個人,他可能拒絕,那就是「河上翁」萬壽才,但天底下也只有他一個老怪物,視金銀如糞土。
當天夜裡,玉柱子與卓玉蓮二人,又去到通往黃河的那條河灣,跳板仍在,但那艘小船與「河上翁」萬壽才,卻已不知去向,向附近人打聽,才知道「河上翁」萬壽才,已在前天放船駛入黃河去了。據說這「河上翁」萬壽才,每逢過年過節,都是放船入黃河,好像有意逃避什麼似的,一等節過完,他才又返回孟津來。
玉柱子當然無法等「河上翁」回來,只好悵然若有所失的,於第二天一大早,起身與卓玉蓮,離開了孟津。
過年,對玉柱子是陌生的,過去的年節,都是在高山崖穴中,與黑大叔共渡,當然是平淡而無味。如今,雖然仍不覺如何,但一路上看到家家戶戶過年的熱鬧勁兒,不能不使他有所懷念,懷念當年小時候在王府中的熱鬧氣氛。
於是,年初一的當天,玉柱子與卓玉蓮二人,也找了一家客店,好好的慶祝了一番,當天,他們沒有再往前趕,說在客店中,烤火談心,卻也另有一番情調。
本來,玉柱子的猴子,早已認同卓玉蓮,有時候它還會乘坐在卓玉蓮的馬上。
但是,當二人烤著火,吃著點心的時候,而那隻猴子卻躲得遠遠的,可能這是猴子怕火的本性,但玉柱子卻以為,猴子很識相,不願打擾他與卓玉蓮的談心。
所謂「人貴知心」,當一個人對某一人,達到心意相通的時候,就會無話而不談,而玉柱子對卓玉蓮,就已達到這種境界。因為卓玉蓮的坦率,使玉柱子覺得,卓玉蓮又何嘗不是自己的紅粉知己呢。她與嬌妻蓮妹,是屬於兩種不同類型的女性,他們一個是一杯香茶,面對玉人,心會神領話一堆,但卻無意閉口的特殊情調,兩個人似乎有一輩子說不完的話似的,說穿了還不是一個「情投」,另一個「意合」。
年初四的早上,二人在離開飯店的時候,天還是灰濛濛的,沒有一點放晴的跡象,當二人走過石門,再往北,漸漸的有了下雪的情形,但也只是偶爾灑那麼幾粒雪花在二人的身上。
玉柱子並未放在心上,而卓玉蓮更沒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只一味的跟在玉柱子的馬後,緩緩前馳。
也不過一個多時辰,雪花已開始在西北風的吹送下,一團團的往二人身上襲來。
雪花是柔柔的,像鵝毛,所以就算堆了二人滿身,也不覺得有什麼,坐在馬上,只要抖一抖披風,雪花也就隨之落下;然而,通往京中的這條官道,卻漸漸被雪花所掩埋,於是,玉柱子就不能不考慮找個適當的地方,避避風雪了。
在這荒涼的官道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想要找個躲避風雪的地方,又談何容易?一眼望去,除了半尺多高的麥苗田地以外,就是有小山坡處的幾株老松樹,而麥田與老松樹,卻已披上了一層白色的外衣。
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十幾隻老烏鴉,一下子全投入山坡邊的老松林里,也就在這時候,玉柱子回頭問:「卓姑娘冷不冷?」
卓玉蓮心想:「這不是廢話,頂著鵝毛大雪趕路,還能暖和得了的?」然而她表面上還是逞強的笑道:「我一點也不冷呀。」
玉柱子笑笑,心中也在想:臉都凍得發青,還說不冷。
於是,玉柱子立刻又道:「咱們最好快馬加鞭,在官道還未被封住以前,能趕到市集上住下,等這一陣大雪過後,咱們再趕路。」
卓玉蓮沒有開口,因為西北風會灌進喉嚨,使人噎氣,所以她只對玉柱子點點頭。
於是,雙馬連環,灑開鐵蹄,往北衝去。
就在二人怒馬狂奔中,突然前面一條小河,橫在二人面前,連接官道的橋,並不太寬,這時候正有一個披著一件綠色大衣頭戴斗笠的女子,一手拄著一根拐杖,也正在橋上走過,看著她一歪一歪的走路,顯然是個瘸子。
荒涼的草野,能夠在這大風雪天里,遇到這麼一個人,那是十分難得的事。
「借問一聲,前面可有市集嗎?」玉柱子勒住馬,欠身問這個陌生人。
猛抬頭,斗笠下面露出了一張極為俏麗的臉龐,只是大冷的天,看上去有些寒寒的樣子,顯然她是個女子。
「快馬加鞭,兩三個時辰可以趕到高陽。」
聲音清脆,鏗鏘有力,卻是個三十以上的女人。
「請問這附近可有住戶或能暫避風雪的地方?」
卓玉蓮顯然承受不了嚴寒,才這麼問了一句。
只見那個女的,輕搖著頭,不疾不徐的說:「二位如果暫避這場風雪,也只有貧尼的小庵,尚可一避。」
玉柱子一聽,原來面前這位三十齣頭的美絕女子,是個尼姑,心想:我這個大男人去住在尼姑庵里,不知方便不方便?
玉柱子正在猶豫,卻聽卓玉蓮說:「就請師父行個方便,容我們二人暫避一下風雪,好不好?」
「出家人原是為天下蒼生祈福,哪有不答應的?二位施主請隨我來。」一面走過木橋,岔過小路,直往附近一處竹林中走去。
玉柱子與卓玉蓮二人,下馬隨尼姑走入過大片的竹林中,這才看到一問不算大的尼姑庵。
玉柱子抬頭看,兩扇木門上框,掛了一塊木牌,三個大金字,寫著「大靜庵」三個字。
門沒有上鎖,只見那尼姑只一伸手,就把兩扇木門推開,馬匹只能拴在竹林中,為了替寶馬禦寒,玉柱子把兩張毛毯,分別蓋在馬背上,這才隨尼姑走入庵中。
進門是一個小院子,原本種了些花草,如今除菊花、臘梅盛開之外,其餘的已為大雪所掩。
進入庵堂,玉柱子與卓玉蓮二人,這才確定,這個尼姑庵只有這麼一位女尼。
三個人就著一個火盆,圍著燒火,尼姑把拐杖往身邊一靠,把她那隻腳,往炭火邊一放,兩手往袖一叉,這才一面看著火上煨的燒水壺,一面笑問道:「二位這麼大的雪天,又是在過年期間,有什麼要事,非要冒險趕路。」
玉柱子笑笑,一邊也把濕的風衣,往火邊湊著烤,隨口回道:「回京里去嘛,出門時候好好的,可是走到半道上,卻又變成大雪天。」
卓玉蓮望著尼姑的雙足,問道:「看師父的行動不便,敢情是傷了筋還是傷到了骨?」
尼姑望望自己的左足後跟,慘然一笑,說:「往事何堪再提。」
卓玉蓮笑道:「師父你有所不知,我身邊帶有專治跌打傷葯,只要不太嚴重,我就有把握醫治。」
深長的一聲浩嘆,尼姑說:「後腳跟筋已被挑斷,華陀再世,也難以醫治,女施主的善心,貧尼心領了。」
「挑斷?」玉柱子雙眉一皺,望著尼姑。
尼姑望望院子,雪下的更大了,而火盆上的水壺燒的水,也開了。
於是,她起身到後面,取出三隻木碗,滿滿的倒了三碗開水,一面把開水送給玉柱子二人,隨口又道:「看樣子你們要在我這庵里吃頓齋飯了。」
玉柱子雙手捧著木碗,說:「又要偏勞師父了。」
尼姑取了一個小銅鍋,說著火盆放好,又把水也倒上,這才又道:「也沒有什麼,年前山裡有人來這庵里拜拜,送了一些挂面,咱們就在這銅鍋里,每人煮上一大碗,再放些豆腐白菜,一頓飯就算解決了。」
玉柱子與卓玉蓮二人一看,還真是既方便,又簡單,也不用跑前跑后的窮張羅。
於是,玉柱子笑道:「師父這種淡泊生活,倒是另一種人生的享受。」
望望玉柱子懷中的寶劍,尼姑看了一看,緩緩的說:「十幾年前,貧尼也是手不離劍的隨著主人,縱橫在江湖上,當時的那種雄心,那種豪情,何異山嶽之雄峙,江河之濤聲,而今那些壯志,卻變成了青燈一盞,與暮鼓晨錘而已。」
「聽師父之言,也是用劍名家了?」卓玉蓮一面喝著熱茶,隨口又問。
無奈的一笑,尼姑說:「天下有名劍,卻難有幾個名家,如果真要指出幾個用劍老手,除了中原五道以外,就算是長白山插天峰上的卜二小姐了。」
玉柱子幾乎把手中的木碗失手落地,他喃喃自語的說:「卜二小姐!卜二小姐!」
玉柱子心中在狂跳,會是她嗎?
於是,她強壓住心中激動,「欲擒故縱」的問:「聽你的口氣,這卜二小姐只怕年歲不大吧?小小年紀,已列入用劍高手之列,還真令人難以想象。」
尼姑搖搖頭,笑道:「論年齡也不小了,再過個三兩年,也將四十的中年人了。」
玉柱子急又問:「師父可知道這位前輩的大名?」
尼姑哈哈一笑。說:「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從小侍候她,差不多有十來年,在我們二十四婢中,論武功,講機智,就屬我最優,所以也最受她器重。」
說著,長長嘆了一口氣,又道:「人生的際遇,真是難以令人意料,就拿卜二小姐來說吧。她應該屬於紅顏薄命的人,只是她如今尚活著罷了……可是她那種日子,我看也不怎麼好過的。」
「師父還沒告訴我們,這卜二小姐的芳名呢?」
「說出來,你們也不會知道的,因為論年紀,你們顯然要小的太多了,」尼姑把挂面,開始往開水鍋里放。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碰了面,也好在她面前請教。」
搖搖頭,尼姑凄然的說:「她已經十年沒有下過插天峰了,你們永遠也不會遇上她的。」
卓玉蓮有些迷惘的問:「聽師父這麼一說,這位前輩好像受了很大的打擊嘛。」
「打擊?豈只是打擊!簡直就是殘忍的魔難。」
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圍爐取暖,應是很有情趣的一件事。但卻因尼姑的這麼一段閑話,使情趣一變而為傷感。
只聽尼姑緩緩的又道:「二小姐可算是天生麗質,美若天仙,她應該有良好的歸宿,應該受眾人的龐愛,卻因情勢所逼,而放棄了幸福的姻緣,如今只落得夜夜孤眠,日日空虛。你要問她,究竟是錯?是對?她恐怕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在這世上,扮演了個什麼角色?」
玉柱子站起來,一手扶著門框,就著一塊小玻璃,望著小院里的雪景。
雪似乎是更大了,他希望雪暫時再下大一點,他要打聽這尼姑口中的那位二小姐,是不是埋藏在他心中幾已生鏽的那個麗貴人,從尼姑的口中,他已知道她們的關係,這事情不能急,得慢慢來。
兩塊豆腐,一把白菜,全都下到鍋里,鍋蓋又蓋了起來,而尼姑的口,卻又開了。
只聽她說:「想當年我們二十四姐妹,豪氣干雲的,闖蕩在中原九州,黑白兩道,幾乎都掌握在我們的手中,真可惜功虧一簣,而我……」
說著,她轉動腳後跟,黯然的看了一眼,道:「一個以輕功獨步武林的人,其結果卻被人挑斷腳筋,等於是奪走了她的生命一般,只有以青燈木魚為伴,了此一生了。」
挂面下好了,尼姑每人盛了一碗,三個人就著火盆,一面烤火,一邊吃著挂面。
玉柱子不時拿眼睛瞟向尼姑,他看得出,如果在十幾年前,這個尼姑必然相當美麗,不論她的眼神、臉型、口鼻,都是極為適中,加以皮膚白皙,她應該是個美人,卻不幸進入空門,豈不是天妒紅顏?
玉柱子試探性的邊吃邊問,道:「曾聽人說,十多年前,汴梁府城的王府井街,發生一樁慘案,相傳是一位王爺的貴人所扮演那次慘案的持刀者,而那位麗貴人,也是一位貌若天仙的美人兒。如今聽師父也談起你那位原是你侍候的小姐,也是一位美人兒,在下實在弄不清楚,所渭『紅顏薄命』,是否就是『咎由自取』,還是環境所逼?就我所知,天下有許多女人,自以為美貌超人一一等,就以其這種美的天賦,日中無人,甚至視她四周的男人如烘土而不值她一顧,終將造成人們的忌恨,而這種具有美麗的女人,當遺憾纏身的時候,她們才醒悟過來,原來她們也是『女人』。」
放下碗筷,玉柱子緩緩站起身來,又道:「上天創造美麗的女人,那是上天對她的一種特殊眷顧,她應該加以珍惜,善自把上天的這種傑作,完美無缺的表現出來。如果她披著一身美麗的外表,而又兩手血腥的違背上天的心意,上天自然會以各種方法,毀滅他所創造的傑作,而一般人痛惜上天傑作的喪失,才無可奈何的說是『自古紅顏多薄命』。」
一邊收起銅鍋,尼姑驚疑的望著玉柱子,緩緩而有力的說:「施主看來年紀不大,卻這麼精闢的洞察人生,想必也碰到什麼不幸的大事了吧!」
玉柱子一栗,急忙搖手道:「我幸福得很,上有高堂,下有妻小,如今正趕著回京探親,何來不幸?」
尼姑一聽,自覺在大年期間,有些失言,哈哈一笑,說:「是貧尼失言,還望不要放在心上。」
「不會的,倒是以師父的年紀看來,十多年前汴梁城的那樁慘案,應該聽說過了吧。」玉柱子望著紛飛的大雪,臉朝小院,淡淡的問。
「其實,這裡面的情節,我不但清楚,而且我也參與其中。事情過去了,我也不願再提起,只是你們年紀還小,我倒奉勸你們一句話:千萬不要做一個被人利用的人。」
玉柱子手心沁汗,心口狂跳,但他卻用盡全身力氣,壓制著衝動,如今這才剛剛上了正道,摸著了邊,就算往京里去打探,也不如眼前令人來得興奮。
「如果我猜得不錯,如今隱居在長白山插天峰上的美艷婦人.一定就是汴梁血案的麗貴人了。」玉柱子話剛說完,猛的一個大旋身,雙目如炬,直視著正在加添炭薪的尼姑。
腰仍然彎著,但頭卻扭轉到極限的望著玉柱子高大的身體,妙目緊結在眼眶裡,半晌才又說:「施主怎麼知道那女人是麗貴人?」
突聽卓玉蓮笑道:「這事連我都知道她叫麗貴人,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其實卓玉蓮根本不知道,她怕玉柱子露出馬腳,而這段往事,王柱子也曾告訴過她一個大概,是以她這才插上那麼「恰到好處」的一句。
尼姑臉色一緩,說:「事情已過了十多年,還望施主們口上留德,不要張揚出去。」
玉柱子一聽,心想:這不就等於承認了嗎?難道還需要更進一步的追問下去?而面前的尼姑,自承曾參與其事,她會不會就是在黃河岸邊,投擲長劍,刺死奶娘的人?
心念間,立即含笑又問:「剛才聽師傅講,也曾參與那件慘案,而師父卻腳筋被挑,步履艱難,這是怎麼回事?還請師父給在下釋疑。」
王柱子話一落,尼姑似已覺出面前這個年輕人,怎麼會對這件事,特別感到興趣,不覺也起了戒心。
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一面笑說:「是貧尼誦經的時候了,兩位盡可在此烤火取暖,貧尼不陪了。」
一面緩緩向案前走去。
玉柱子望望卓玉蓮,而卓玉蓮也微點一下頭。
就見那尼姑已跪在蒲團上,垂首低誦,而不再搭理火盆邊的玉柱子與卓玉蓮。
時間不停的溜走,而空間卻是沉悶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尼姑才由蒲團上站了起來,她似是不再理會玉柱子二人,只稍稍推開門,望了外面一下:「風小雪停,二位似乎可以上路了吧。」
這是在下逐客令,玉柱子心中在想。
冷然一笑,玉柱子道:「我這個人,甚是好奇,當我聽的故事,沒有完整的結局時候,我連睡覺吃飯,都覺著乏味。」
尼姑似已發覺這年輕人的話中,含有無窮的殺機,但她好像有所悸的,說:「天底下有許多事情,最好是一知半解,如果知道的太多了,或一味的追根究底,那會傷身體的,施主以為然否?」
「有些人甘願冒生命之危,而去探幽谷登高峰,為的只是好奇,而我就是這種人。」
「一個人縱然奇事一身,最後丟了小命,還不是得不償失?」
一面緩緩的又道:「其實汴梁血案,已事過境遷,偶爾茶餘飯後稱提一下,又何必當成什麼大不了的事來討論?」
冷冷一笑,玉柱子正色的直逼尼姑,沉聲說:「師父,你說的好輕鬆,王府三十五口,可以說是雞犬不留,這還不算是大事?」
「與你何干?」
「與人人有關!」
「難道朝中仍沒有放棄追查此案?」突然,尼姑雙目精芒暴射,冷然說道:「原來你們二人也是六扇門的人,這就難怪了。」
她話聲一落,突然舉拐斜劈而下,鐵拐挾著雷霆之勢,發出呼嘯之聲,著實驚人。
玉柱子想不到這瘸腿尼姑,競如此了得,而且是說打就打,其攻擊中的架式,根本就看不出她是一個一隻腳后筋被挑斷的人,只見小小的一個廟堂中,拐影連閃,此起彼落。
本來卓玉蓮還賴在火盆邊沒有起來,這時一看到這尼姑的拐影中,也幾乎把她圈在其中,那種凌厲的攻勢,卓玉蓮心裡有數,她絕非這尼姑的對手,既然不是對手,乾脆躲在門邊看熱鬧。
就在尼姑一掄猛攻之下,玉柱子並未拔出「龍泉」,只以「幻幻步」招式,就旋轉在尼姑的身前身側不到五尺的地方,偶爾也以劍鞘加以撩撥。
一面,玉柱子沉聲問:「你還沒有說出來,你是如何參與那件血案的?」
「你想知道嗎?那得問問我手中的鐵拐。」
哂然一笑,玉柱子說:「一個身有殘疾的出家人,仍然熄不滅你那靈台之怒火,豈不是掛羊頭賣狗肉,還出個什麼家?」
「出家只是靜渡余年,我的生命,卻還是握在我們小姐手上,天下有任何對我家小姐不利的事,我都會毫不保留的與之拚鬥。」尼姑手中鐵拐一掄緊似一掄。
玉柱子冷然一咧嘴巴,狠聲說:「看樣子不把你身上放放血,你還以為天就那麼盤子一般小。」一面「嗆」的一聲,「龍泉」出鞘,晶瑩如寶石的光束一般,在雪光的反映與盆火的交互輝映下,放射出一絲射人的光芒。
尼姑似是用劍名家,相當識貨,一見這年輕人劍上的光華暴伸,心中不由一驚,但在她心中閃電的掠過一個企圖:就是決心奪過這把看上去必是真正的「寶劍。」
要知這尼姑正是當年進入中原的「天下第一堡」二十四婢之首的春分,輕功奇佳,如今雖然左腳筋被卜大小姐所挑斷,但在這十多年的苦練之下,在拐杖的輔助中,仍然不輸一個正常之人。當年汴梁城王府井大街楨王府的血案,她並未直接參与,但在血案發生后,麗貴人率二婢,在此庵中躲避一時,直到風聲漸小,她們才遠回關外。
這庵中的尼姑春分,本來她也將隨卜麗芳迴轉關外,只為自己不良於行,而此處又是她生長的地方,所以才決心在此出家為尼。
且說春分有了奪劍的念頭,立刻施展輕功,彈腿盤旋於玉柱子四周,森森劍芒,一時間使她不敢貿然伸手去奪。
就在她專心一致的準備隨時下手的時候,玉柱子大喝一聲,只見「龍泉」光華暴展,有如一變流星般,一閃而劈向春分的面門。
在順其自然的反應中,春分順理成章的舉拐一擋,只聽「咔」的一聲,立即成了順理而不成章的局面。
只見鐵拐已斷,「龍泉」的餘暉,卻也劃過了尼姑春分的前胸,一襲尼姑棉裝,裂開一條尺長的血口,正汩汩往外冒血。
門外突然颳起一陣強勁無比的狂風,連院門都被吹開,但也只有這麼一股,令人不覺驚奇。
望著喘大氣而斷拐著地,跌坐在地上的尼姑,玉柱子踏前一步,冷然的說:「我玉柱子打從今天起,一個一個把你們都拎出來開膛破肚,讓你們知道,滅人滿門的報應是什麼?」
原本微微合上雙目的尼姑春分,在玉柱子的話剛落,就像突然又有了生機一般,暴睜雙目,一手持拐,另一手指著玉柱子,張口結舌斷章取義的結著舌問「你……你……就是……玉柱……子?」
哈哈一笑,玉柱子有些志得意滿的說:「可惜你覺悟得太晚了。」
尼姑春分好像在與死神掙扎一般,滿臉痛苦表情,只為前胸開了一個大洞,話也擠不出來了,但她仍然以祈求的眼神,竭盡所能的,說:「你……你……不能殺……,因為…她是……她是……」
尼姑春分話未說完,即帶著她那後半句話,走入另一個虛幻的世界。
但因為她極不願把後半句話帶走,因為那並非屬於虛幻世界中應有的話,也因為她尚未說完,就被強拉入另一個世界,所以她有些不甘心,而不甘心的最大表示,就是她雙眼睜得極大,口也沒有合攏。
卓玉蓮見玉柱子揮刀殺人的這種樣子,還真是大吃一驚,這哪會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簡直就是個殺人魔王。
卓玉蓮找了一個床單,把地上的尼姑春分,緩緩的遮蓋起來。
而玉柱子卻已大踏步向門外走去。
這時候在他的腦際,正充滿了復仇的怒火,而只有一個並非直接參与的人被殺,心中實在感到有些欲罷不能,如果仇人都列隊眼前,他將毫不猶豫的殺他個片甲不留。
也因此,玉柱子對於尼姑春分臨死的幾句話,未加以深思與注意,她是什麼?除了滅門大仇人之外,她還會是什麼?
心中如此想著,玉柱子已跨上馬鞍。
也就在這時候,卓玉蓮低頭也走出尼姑庵,只見她細心的輕輕合上庵門,沉長的一聲浩嘆,這才無言的跨上馬鞍,跟在玉柱子身後馳去。
一場原本不該發生的搏鬥,隨著風雪的暫停而中止,表面上似很明顯的有了勝負之分,但實際上,天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負家。
渴望著報仇,與渴望著殺人,二者之間的相隔,其薄如紙,只是,復仇者自恃有滿肚皮的殺人理由而已。
玉柱子在馬上,有著一份快意,因為他輕易的掌握了仇人的行蹤,而那個行蹤,卻是不變的,固定的,只需他策馬趕到,立刻手到擒來。
「卓家大妹子,如今我玉柱子算是『加薪起火』,開始升起燎原的復仇怒火,我這是在上刀山,下油鍋,而你卻是犯不著跟我去下阿鼻地獄,我勸你是儘早折回洛陽,找你那三個兄長,他們應該可以為你安排個好地方住下,你說對不對?」
「我說不對,你都沒有想想,新媳婦都上了轎了,還怎麼能吵著換新衣裳的?」
卓玉蓮說著,就在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就見她的坐騎,灑開四蹄,狂奔而去。
玉柱子輕搖搖頭,也隨後追去。
卓玉蓮何賞未想到去找三個兄長,但是找去又怎麼樣?說是自願回頭,還是說被人家給趕回來了?
當兩匹狂奔的怒馬,暫緩下來的時候,玉柱子主動的伸手去拉住卓玉蓮那凍得像冰一般的嫩手,他只是雙目如電的望著卓玉蓮微紅的臉,沒有說話,而卓玉蓮就低頭承受著一股「無名」的暖流,潮水一般的湧向心頭,然後再心中一陣波瀾,攪得她有點發昏。
於是,她想開口,但口乾舌燥,又說不出話來,心裏面真想翻到玉柱子的馬上,乾脆就坐到他的懷裡。
「我們不必再往京里去了。」玉柱子慢慢鬆開卓玉蓮的手,邊說。
「為什麼?」卓玉蓮是一種自然的反問,因為她要知道玉柱子的目的是什麼,才不得不問那麼一句。
「事情早作了斷,也可以活得自在一些,否則,我心口好像堵了一塊大石頭一樣。」
「如今關外必然是遍地大風雪,我以為咱們等些時候,再往關外,不就順當些嗎?」
「不!我已經等得太久了,是到了該是誰的誰去拿的時候了,我不願再多等一天。」玉柱子遙遙的望向北方,緩而有力的又道:「咱們直接出關,先趕到遼寧,那兒往東就是長白山的。」
「好嘛,先趕到遼寧再說,不過以我看,就是到了遼寧,要想爬上插天峰,也必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卓玉蓮有些無奈的說。
天有些慢慢黑下來了,但這時不過才過午不久,顯然,下一場大雪又要降臨了。
當地上雪還未化,而玉柱子與卓玉蓮二人正要策馬疾馳的時候,老天連一點招呼都不打,鵝毛般的大雪,就開始落下來了。
看樣子,這場雪要比剛才的那場雪,來的還要大,玉柱子稍一思索,立刻對卓玉蓮道:「快!咱們到前面路邊的那個草棚躲一躲。」
說著,當先縱馬馳去。
而卓玉蓮自是緊追在後。
草棚還真夠大的,雖說沒有門,甚至連用草架成的牆也只有兩面,但卻至少可以容下七八人躺著睡覺的,而且還有幾塊木塊鋪在架子上,木板上還放了厚厚一層麥秸子。
把馬也牽在草棚里,玉柱子把厚毛毯取下來,往木板上一送,卓玉蓮立刻爬上那個架子上,猴子卻偎在木板下的草堆里,看看兩馬在啃乾草。
玉柱子松下兩匹馬背的鞍具,也送上木板架上,這才縱身鑽入厚毛毯里。
一開始,二人只是坐著,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一面望著越下越大的雪在發愁。
玉柱子伸手在鞍袋中,掏了一把栗子,擲給木架下的猴子,隨手取下水壺,遞給卓玉蓮。
「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玉柱子喝了一口水,涼涼的,似是也清醒了一些,緩緩說:「不知道這場大雪,什麼時候才能停?」
就一般情侶而言,熱往往是雙方依偎的媒介,天氣熱加上雙方心熱,自然的就相偎相依。
然而玉柱子與卓玉蓮二人,卻是因天冷而偎在一起,大冷的雪天,窩在四處通風的瓜棚里,怎麼說,也要把兩個「鑽石心腸」的人捻和在一塊的。
於是,卓玉蓮像是掉進了「鍋爐」間里一般,就差沒有往外冒汗。
而玉柱子也像抱了一個「小火爐」一般的暖和,而好個軟塌塌的「小火爐」,玉柱子心裡明白,絕不會燙到他的。
玉柱子抱著卓家大妹子,表面上哀聲嘆氣,怨天憂人的大雪下個不停,但心眼裡,開始在祈禱著,下個十天半月吧。
其實,論玉柱子的年齡,除非他是個獃子甚或是個坐懷不亂之人,否則,那堪這種「天賜良機」的施惑?於是,他低下頭去吻了一下垂目「似」睡的卓玉蓮。
輕「嗯」了一聲,卓蓮的頭,往玉柱子的懷裡鑽。
這證明卓玉蓮的閉目,並非是小睡,相反的,在卓玉蓮的心中,卻正在「咚咚咚」的不停的敲著「心鼓」。
玉柱子心裡明白,因為在他巨靈般的大巴掌,感應到這卓家大妹的心在狂跳,心中暗想:這哪會睡得著?就算他在高山崖穴時候練功,也不過如此。
也真是「天賜良宵」,這一夜大雪就沒有停過,不過擁抱在瓜棚木架上的玉柱子與卓家大妹子二人,卻一點也沒有凍著,因為,只要從二人那種容光煥發的勁頭上看,也就一目了然了。
一夜大風雪,荒野中一片銀白色,往東看,天際好像有放晴的跡象,因為雲層薄,雲泛紅,加上西北風轉了向,也小了許多,看樣子這場大雪算是已經過去了。
上好馬鞍,二人翻身上馬。
玉柱子凝凝的看著卓玉蓮,好像要在她的臉上找些什麼似的。
而卓玉蓮款款斜眸一笑,輕聲說:「你好壞!」立即縱馬衝出去。
玉柱子急叫:「卓大妹子小心,路被大雪掩埋,不可騎得太快。」
終於,這場大雪過去了,而玉柱子與卓玉蓮之間的一場「風暴」也過去了。
就這麼走走停停,在玉柱子來說,這哪像是懷著「深仇大恨」的心,去面向強敵討債算賬?倒像是一對蜜月旅行的新婚夫婦。
直到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二人才騎馬離開潘陽,趕往通北。
沿路上,二人已不再遇上大風雪,但卻酷冷難耐,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大概就是如此吧!
從通化城外,往東直看,層巒起伏,山峰一個比一個高,卻都是披著一層皚皚的白雪,如果不打聽清楚,誰知道那個峰頭叫插天峰?
玉柱子就在通化城外一家客棧暫住下來,一到了這時候,他反而沉得住大氣,當他望向遠方山峰的時候,似乎隱隱的覺得,那個麗貴人,正手持長劍,向他挑戰一般,於是,他再一次的拋下了兒女私情。
一個持劍的武士,他是屬於「大我」的人,因此,當玉柱子在這家客棧中的時候,就一再的告訴卓玉蓮,如果一旦他要攀高峰,翻絕嶺的時候,他是不會允許卓玉蓮跟他一起去的。
卓玉蓮又有什麼好說的?她也明白,自己這點武功,如果跟了去,不但幫不上忙,說不定還是個累贅,這種事可不能硬逞能,因此,她也並未再說什麼。
高山難不倒玉柱子,因為他自小就在深山中長大的,只是長白山的積雪,才真正擋住了玉柱子的去路,使他不得不停留在通往插天峰下的一處小鎮上。
這個小鎮,只是零星的不到二十戶人家,全鎮也只有一家雜貨店與一家客店:雜貨店是應付這兒住戶的日常用物,但那家客店,卻是為山上打獵攀峰采參的人們所設。
玉柱子因為一過年,就趕到這家客店,所以他算是第一個年後住店的人,只是他身邊跟的卓玉蓮,倒叫人有些想不通,因為,從來沒有女人上山打獵或采參的。
不過這家客店,似乎是一對老夫婦所經營,連個招牌字型大小都沒有掛出來,如果你要打聽這兒有沒有客店住,小鎮上的人會告訴你,去韓家老店,而玉柱子就是住在這韓家老店。
玉柱子因住在韓老爹的客店中,差不多也有十來天了,眼看正月將盡,卻仍然沒有上山的可能,整天偎在一堆火旁,與卓玉蓮聊些不著邊際的話,有時也會聽韓老爹說些有關高山的故事。
「二位在我店裡了不少日子了,怎麼的,打算什麼時候上山呀?」韓老爹把個旱煙袋裝著煙絲,人也坐到火堆旁,翹著山羊鬍子笑問。
「山路應該開封了吧,不是一連出了兩天太陽嗎?」
玉柱子撩弄著火堆,隨口說。
「山路可不比平地,小夥子,你沒聽人說過嗎?平地化雪一灘泥,山路化雪如玻璃,走在上面,一個不小心,就會滑到萬丈深淵,連想找個屍體,都無法找到。」一面嘴巴叨著煙嘴,向火苗上湊火。
玉柱子當然知道這回事,他是高山上長大的人,那會不知道?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心中盤算的又是一回事。
「韓掌柜的!」玉柱子丟下手的樹枝,人卻望著卓玉蓮,面色有些戚苦的樣子。
「小夥子,你請吩咐,可是需要什麼?」
韓掌柜嘴裡抽出煙嘴,沒有再放進去,他在等著面前這個壯實的年輕人說些什麼。
「我想明後天,就動身上山。」
卓玉蓮大吃一驚,急忙說:「不,你不能就那麼冒險前往,昨天咋們還看到高峰上雪崩的可怕樣子。」
一面伸手按住玉柱子的膝蓋,又道:「你的事我不會攔,我也攔不了,可是我不能就在這種危險的時候,放你上山,我……我實在是不放心呀!」
「小夥子,你老婆說的對,多等上幾天再上山,不是更安全些嗎?」
他微微一頓,又道「我老韓弄不清你為什麼這麼急著要上插天峰?難道你知道那兒有寶藏,怕被別人捷足先登?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不論是上山采參或獵熊,總得到二月底三月初,才有人往上摸呢。」
「聽說這插天峰上,還有人住,掌柜的可曾聽說過?」玉柱子試著問這麼一句。
就見韓老爹目露精芒,不停的在玉柱子身上尋覓。
而單以目光尋覓,是找不出答案的。
於是,韓老爹也試探的問:「小夥子,你可是想到插天峰找人去?」
玉柱子似乎領略到江湖險惡,見面只說三分實話的含義,於是,他淡淡一笑,說:「我會去找人?找誰?我,只是聽人說好像那個峰上住有人罷了。」
說罷,哈哈笑了起來……
他笑,卓玉蓮也只好跟著笑……
於是,韓掌柜收起了銳利的目芒,老眼一眯,這才說:「插天峰上住有人,我是好像聽說過,不過,小夥子最好不要往那個峰上走。」
玉柱子急問:「為什麼?」
韓老爹把吸過的旱煙袋,向腰裡一插,雙手就著火堆上的火苗,烤著火,透著一臉的機警。
而玉柱子卻從韓老爹的雙手,不難看出,這韓老爹必然是武林中人,只見韓老爹那雙青筋暴露的手背,就可以想得到。
一陣小小的沉默,韓老爹才又說:「小夥子,你可曾想到,如果插天峰上住有人,你還能采個什麼參,又能打到什麼珍禽異獸?早就叫峰上住的人,捷足先登了。」
於是,玉柱子笑了,笑里含了一股令人凄迷的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