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我愛一朵
「我不管!」胡蝶夢索性撒賴了起來,「就只有你能當大俠,我就不能當殺手!?」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
「好,你要當殺手,你當吧。」
說著,便往江邊走去。
「嗖」的一聲,胡蝶夢扁了嘴唇兒,持刀一攔。
「你別忘了:我是殺手,我要殺你!」
方邪真站定,看了看她,心中生起了一陣隱隱的疼,所以他又不去看她,只看江,看風,看雲,看荻蘆飛花去。
花飛去。
「好,」他逆來順受的道:「那你說說看:為什麼要殺我?」
「有人付我錢,」胡蝶夢的刀色和她臉色一樣白,「我自然便要殺你。」
方邪真微微笑了。
他只有一絲絲笑意,但眉宇間就有點飛飛的了,俊得直教人頓時浮想聯翩起來。
「殺我是為了錢?」
他好像覺得很好笑,很幼稚:「那可不像你。」
胡蝶夢就更氣了。
她噘著唇,氣鼓鼓地道:「你害死了我的同門,我要為他報仇!」
她原以為方邪真會問她是誰。
但方邪真卻說:
「石斷眉?」他仍天淡雲間,但有諷世意味的補充道:「你跟這種人為伍,沒的辱沒了你。」
他微吁了一口氣:「這又何必呢!」
胡蝶夢正要懊惱,但聽到未了一句,轉嗔為喜:「怎麼樣?你還是關心我的!」
方邪真展了展眉毛:「我只是覺得你不必淪落到這地步。」
胡蝶夢又頓了頓腳,咬著唇道:「你管我!」
方邪真只攤了攤手掌:「好,反正我也管不了你。——那是你的事。」
胡蝶夢眼眸里彷彿漾起了兩個悠悠的夢,「你說不在乎,但還是一直關心我。」
方邪真也無意申辯,又準備要走了:「我關心你?」
胡蝶夢可急了:「你若不關心我,剛才為啥又為我嘆氣?」
方邪真滿不在乎的道:「我看到一個富人而今淪落為乞丐,我也會為他嘆氣。」
胡蝶夢又氣得浮起了淚花:「你明關心我,偏又不敢承認!」
方邪真心不在焉的說:「好好好,你說啥都可以,但就別擋住我。我要渡江去。」舉步欲行。胡蝶夢一張手攔住了,憂怨的道:「你就那麼匆匆嗎?多待片刻也不行!」
方邪真冷然啞道:「匆匆?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
胡蝶夢倒是一怔:「你要趕路,又關我們什麼事?」
「當然關事。」方邪真說,「你可知道你為何加入『秦時明月漢時關』時間雖短,但卻能迅速冒升到第四把交椅的理由嗎?」
胡蝶夢道:「因為我武功高強,老六馬臉沈凄旋,老七牛頭袁煎炸、還有老五錦鼠王井樹,全不是我的對手。」
她說的有點得意洋洋。
方邪真只冷冷地道:「要得到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信任,不能光靠打。」
胡蝶夢道:「那是我辦事能力強。攻守自如的舒伯德,誰敢惹他?但他卻是我刀下亡魂。『急驚風』巴比隆、『霎時去』梁愛孫、『風雲第一矛』赫怒雪,全一併兒死在我刀下;至於『石火』巴坭、『電光』牛敦,也一樣給我殺了。除了我,能有幾人辦得到、殺得了這些窮凶極惡、武功高名頭響的大豪?」
說著,她更沾沾自喜。
方邪真笑了笑,神情更冷,笑意更哂:「舒伯德看人使一招,便學了招;見人打一場,便得其人武功精髓,還算是個天才橫溢的人物;巴坭、牛敦,只擅於暗算、埋伏、偷襲人,一生未正式打過一場惡戰埋伏,本來武功就不算高;至於那些什麼風呀、雨呀、雲呀、名頭夠響,架子夠大,也只能吹吹牛皮,在婦孺井市間威風一陣子的騙人傢伙,風靡即逝,不堪久長,以前在大名府驚怖大將軍麾下搖旗吶喊,後來又跟查叫天帳前作威作福,他們六人哪怕是一齊上也成不了氣候,你殺了他們,不叫戰績,這跟童貫訛稱帶兵打仗,其實只領軍隊到處去漁掠百姓,颳了大筆財物,用了一小部分去跟流買回來一座滿目瘡痍的空城,用來搶功欺君,是同一個貨色。——難道也叫做『戰績』嗎?」
胡蝶夢聽了,本來氣得粉臉都紅了想來,忽然垂目,長睫對剪,然後抬頭一笑道:「反正,我贊的你都一定貶——就跟往昔一樣。」
方邪真亦不申辯,只淡淡的道:「隨你怎麼說,我只是要你清楚一件事:秦明月和關時漢,是東南小朝廷,朱勔父子的旗下大將,暗中豢養的殺手——由於他們太強了,連朱氏父子也控制不住,你好端端的卻加盟這種殺手組織,殺再多的人,立再大的功,我也不以此為喜,那隻能算是災難,希望你好自為之。」
胡蝶夢換了個角度細看方邪真,這一次,她看得很詳細,還看的側過了臉,轉下了雙眼,又洋洋自得的道:「我知道了」。
方邪真沒好氣的看著她。
「你妒忌。」
她說。
很肯定的。
方邪真想說些什麼,又忍了下來,只好負手去看天上的雲朵。
那朵大白雲,又沉又甸,像快要噢的一聲掉下來似的,但偏偏晴空碧藍只那麼一朵雲,好像讓一位什麼神祗特別剪貼上去似的。
「你以前瞧不起我,說我沒有成就,現在看我終於闖出名堂來,而且又知曉『風流雲散』柳天君跟我同在一個集團里,你就嫉妒起來了,故意詆毀他們——不,誹謗我們。」
胡蝶夢說的很認真。
方邪直只有苦笑:「加入殺手集團似乎怎麼說都不致於讓人嫉妒吧?——殺手是殺死他為職業,這種人只懂傷害人,根本不配為人,有什麼好嫉妒的?」
胡蝶夢幾乎沒跳起來,揚刀道:「就是就是,你說這話,還不是妒火中燒,不惜中傷!——『秦時明月漢時關』,可常殲滅在蔡京、王黼童貫等奸臣身邊的狐群狗黨、鷹爪走狗呢,可沒像你說的那麼不堪!」
「那好,你加入他們吧,自己小心就好了,」方邪真妥協:「反正,我說過:這不關我的事——殺人的時候,你別落在我手上便不礙我事了。」
「你還是不高興。」胡蝶夢仍在端詳他,彷彿要看入他心肺里,「你不高興我有成就。」
「那不是成就。」
方邪真忍不住說了一句。
「那你也殺人,為虎作倀,」胡蝶夢兀自忿忿不平,「你憑什麼看不起我沒有成就!」
方邪真這回禁不住分澄清:「我從來沒說過你沒有成就!」
胡蝶夢激動的晃著刀尖:「你沒有說,心中卻是那麼認為!」
方邪真想分辯,話到了唇邊,忽然冷卻,吁了一口氣,道:「對,我是那麼想——只要你還留在『秦時明月漢時關』這種組織里,你就改變不了這種想法!」
「你還不承認你瞧不起人!」胡蝶夢凄聲道,「你就是看不起我嘛!」
方邪真澀笑,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平靜地說:「一個人除非先瞧不起自己,否則,誰瞧不起他又有什麼關係?最重要是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不放棄自己!」
胡蝶夢大聲的說:「那你為什麼又先放棄了我!」
方邪真這次按捺不住了:「是你放棄我的——不是我放棄你!」
胡蝶夢流著淚。
陽光飛花淚。
淚在她臉上分外晶瑩。
流淚的她特別美。
美得帶點凄。
凄得有些怨。
「你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她哭著說,「你瞧不起我跟這個男人好,跟那個男人好……你看不順眼我跟男人打成一片……你妒忌我和柳天君——」
方邪真打斷了她的話:「你跟柳天君怎麼樣,不關我事。柳天君也好,山君也好,帝君都一樣……你是你,我是我,今天我說了話,不是因為妒忌,而是希望你潔身自好,就像當年一般,你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染上一身垢,沉淪得無法自拔,那是多化不來啊,你說,這一次,你加盟的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集團呀,你又何必那麼自甘墮落呢!」
胡蝶夢哭了出來。
哭出了聲。
「你看你看,你多清高,多瞧不起人。你剛剛就說了:說我自甘墮落!我就自甘墮落,我墮落為了要傷透你的心,那又怎樣?我高興!」
「我偏要跟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我偏要以殺人為業,並以害人為樂,你能怎麼樣?」她索性發了蠻,「你要看不過眼,可以過來殺了我呀!你行俠仗義,你打抱不平,你殺人,就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你來殺我吧!行道啦、除害嘛!我等著呢!」
方邪真皺著眉,待她發泄完了之後,才道:「你這樣說,我就沒話說了。」
說完,又舉步欲行。
「你逃避!」
胡蝶夢含淚叱道。
「天大地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方邪真道,「沒什麼值得逃的、避的。」
他望定胡蝶夢,帶點惋惜沉聲道:「你明知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只是希望我一直看得起的一位紅顏知已能奮發向上,至少,也不要、更不值得沉淪、墮落而已,你卻不敢面對,逃避的是你。」
說著,在胡蝶夢的哭聲中,繞道而行。
忽聽胡蝶夢飲泣著說:「天是那麼大,天空那麼寬闊,但我……只愛一朵……那麼一朵……」
她沒說下去。
——好像是太傷心了以致沒說下去。
又像是到底欲言又止,不想說中心底里最想說的一句話。
方邪真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天空里有的是雲。」
「但今天只有一朵。」
「雲是無定的,」他說,「它要飄去,你也留它不住。」
「你變了!」
她厲聲道。
「我沒有。」他說,「你也沒有。——其實,只要我們任何方面真的變了;反而可以相處在一起。」
「可是,」他語重心長的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