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宮驕子
公冶勛住在長安街靠近大中橋的「順和」坊內,這附近的幾坊,住的都是朝中大員,出出進進的不是大轎就是車馬,尋常百姓一般不會走到坊內來,所以,顯得清靜。
從萬府回來后,公冶勛睡了個好覺,醒來后已是陽光射窗。他懶洋洋起身,推開了窗戶,室外的僕人聽到動靜,便進來稟告,都督同知家柳公子來訪,聽說他還未起床,就到後花園散步去了,公冶勛點點頭說知道了,等漱洗完自會到後花園會面。僕人便去端水來給他洗面,他動作緩慢,心思回到了昨天下午。
午飯後,他正欲小睡,柳銘便來了。
兩人在客室里見面,相互寒暄。
柳銘道:「文彥兄時時到寒舍相聚,無暇來拜望公冶兄,今日想請兄台到寒舍一敘。」
自那夜在畫舫,柳錦霞不顧情面斥走萬古雷后,公冶勛再未到柳家去過。那天晚上,他確實動了真火,但竭力控制著沒有宣洩出來,只一味喝悶酒,再不多說一句話。
柳錦霞無論變換什麼話題都引不起他的興趣,鬧個不歡而散。柳錦霞也生了氣,臨別時不理睬他。
柳銘話中有話,他自然聽得出來。張文彥和許多官紳子弟一樣,對柳錦霞十分迷戀。柳錦霞在眾多的千金小姐中是出了名的美人,但她性情高傲,不輕易與人言笑,要見她的面也很難。有的攜帶姐姐或妹妹來訪,為的就是見她一面,與她結識,而她卻不留情面地拒客於門外,因此有人給她取了個「冰美人」的綽號,在官紳子弟中頗為流傳。只有張文彥與他公冶勛,因與柳銘交好,她才時時與他們在一起游耍。不用說,面對如此佳麗,哪個男子不動心?不惟張文彥已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就是自己也日益被她傾倒。然而,她對萬古雷的藐視,大大傷了他的心,拉開了他與她的距離。當然,他並未將她拋諸腦後,她的倩影仍時時在他心中浮起。他想等萬古雷家的事了結之後,再登門拜訪。而柳銘卻先他而來,告訴他張文彥天天去柳家,意思是說,你若再不去,只怕柳錦霞的芳心移向了張文彥。這個,他並不擔心。他在與柳錦霞相處中,感受得出她那隱藏在心中的情意,他和她心心相印,彼此心照不宣,他不信張文彥能使她移情別戀。
微微一笑,他答道:「對不住,愚兄有些瑣事待料理,改日再與老弟痛飲三杯如何?」
柳銘見他拒絕,有些急了,道:「說實話,小弟受舍妹之命來邀公冶兄,有要事相商,公冶兄無論如何隨小弟一趟如何?」
公冶勛有些奇怪,問:「有什麼事?」
柳銘道:「詳情到寒舍後由舍妹告知。」
看樣子不去是不行了,公冶勛只好答應。
柳府在忠順坊,離此不足兩里,二人遂徒步走去,不一會兒便到,柳錦霞在花園中等候。今日她著淡黃衣裙,顯得十分典雅,杏臉桃腮,如花似玉,這一照面,公冶勛早把他對她的不快扔到爪畦國去了,一抹笑意旋即在嘴邊綻開,連忙抱拳道:「霞妹安好?」
柳錦霞柳眉微皺,淡淡道:「不好,為你擔著心,還能好嗎?」一頓,道:「坐吧!」
公冶勛一愣:「為我擔心?這話從何說起?」邊說邊在石凳上坐下。
柳銘示意給妹妹,表示要離開,柳錦霞卻道:「哥哥你也坐下吧,你與公冶兄是莫逆之交,也該勸勸他方是,總不能不管吧。」
柳銘對妹妹向來是言聽計從,便坐下了。
柳錦霞續道:「公冶兄,人家為你擔心,你反來問我從何說起,這不是太寡情了嗎?」
公冶勛訝然道:「這……」
柳錦霞嘆口氣,道:「哥,你說吧!」
柳銘一怔,隨即道:「好,我先說。」一頓,續道:「公冶兄,聽說你不惜以萬金之軀,去和江湖上的兇徒糾纏,舍妹和小弟極為不安。故此不揣冒昧,邀兄至此,勸說兄台不要管俗人家的閑事,這不僅有損兄台公子身份,對兄台今後的仕途也極為不利,望兄台三思!」
公冶勛一聽,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因道:「多謝二位關心之情,但……」
柳錦霞截斷他的話道:「公冶兄,你能先把是怎麼回事兒告訴我們嗎?」
公冶勛點頭,把陰司四煞的事說了。
柳錦霞靜靜聽完,冷聲道:「我早就看出姓萬的不是好東西,他若不在京師興風作浪,這等江湖兇徒會找上他嗎?既然是他惹出的是非,他就該自己兜著,為何要把你拉扯進去,這不是將你往火坑裡推嗎?你是朝中大臣的公子,豈能和這些江湖浪人去打打殺殺……」
公冶勛眉頭一皺,岔話道:「話是這般說,萬兄弟是被四煞找上,愚兄也不是他拉進去的,是愚兄自己要伸手管這事。陰司四煞是一夥兇徒,他們來京師作案,愚兄豈能不管?」
柳錦霞冷冷道:「是嗎?姓萬的惹上了麻煩,自然要求助於你,他不好開口,只要把事情告訴你,你自己就會上鉤。江湖上全是些低下之人,以兄的身份,怎能與之為伍,那四煞敢在京城作案,自有人對付於他,與兄何干?」
「愚兄與萬兄弟已成莫逆之交……」
「這個小妹早巳知道,所以把神罡劍也送了人家,兄台真是慷慨大方呀!小妹不解的是,姓萬的不過是商賈人家的子弟,一個善於鑽營的惟利是圖的小人,你怎會如此看得起他?和這樣的人稱兄道弟,兄台不以為恥嗎?」
公冶勛聽她越說越不成話,心頭不禁火冒,冷冷道:「愚兄能以交上萬兄弟這樣的朋友為榮,至於賢妹是不是看得起他,無關緊要!」
這話刺傷了柳錦霞,她板起粉臉道:「小妹一片好心,竟然被當作了惡意,既然兄台心目中只有那個俗人,那小妹也就無話可說了!」
柳銘見雙方鬧僵,急忙道:「公冶兄,小弟與舍妹確出於好心,望兄台切勿招惹江湖是非,那陰司四煞聽說是窮凶極惡之徒,兄台何等身份,犯不著拿性命與這些人作兒戲……」
公冶勛嘆道:「賢弟賢妹之言,愚兄並非聽不進去。陰司四煞是江湖上大惡人,來到京師作案,愚兄又怎能坐視不管?……」
言未了,柳錦霞突然道:「大哥,人家聽不進去,多說無益,替我送客吧!」
公冶勛沒想到她竟會下逐客令,氣得當即站起,也不告辭,大步向外走去。
柳銘追了上來,道:「公冶兄,舍妹……」
公冶勛道:「柳兄不必再說,就此告辭!」
這是他與柳錦霞相識后第一次嚴重的衝突,心中又惱又氣。不用說,諸般情形都是蘇傑、黃錚兩人告訴她的,本想回家后狠狠斥責兩人一頓,叫他們以後少管閑事。但回到家后又改變了主意,這兩人對他忠心耿耿,向柳錦霞通風報信也是希望他別捲入江湖是非,為了他好,並無惡意。便裝得沒事兒一般,照常與方天岳、蘇、黃說說笑笑,閉口不提。
今日柳銘又來找他,是不是柳錦霞叫他來的呢?會不會與他從此斷交?如果這樣,他會變得心灰意懶。柳錦霞已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他的心坎,他不能想象失去她的日子怎麼過。
這樣一想,著急起來,隨便漱洗一番,便到後花園去見柳銘,只見他正來回踱步。
公冶勛道:「對不住、對不住,讓兄久候,既然來了就該叫人知會一聲……」
柳銘笑道:「沒事沒事,小弟知兄夜來辛苦,本不該打擾好夢,無奈舍妹定要小弟來走一遭,只好前來侵擾……」
公冶勛笑道:「自己兄弟,客套話不說了,令妹可是又有什麼事嗎?」
「舍妹對昨日下午之事深感愧疚,故要小弟來請公冶兄過去,舍妹要當面道歉。」
公冶勛大喜,忙道:「這就走這就走!」
這次依然在花園見面,柳銘借故走開,只剩他們兩人坐於石凳上,周圍鮮花環繞。
柳錦霞著一套水紅衣裙,與昨日相比,艷麗得令人眩目,公冶勛不禁看得呆了。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臉上薄施脂粉,一雙勾人心魄的媚眼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嘴上掛著一抹淺笑。這片刻間,化去了公冶勛心中的惱意。
「昨日小妹太過放肆,惹惱了公冶兄……」
公冶勛連忙道:「沒有沒有,哪有此事,賢妹是為了愚兄好,是愚兄辜負了賢妹,該賠禮的是愚兄,望賢妹雅量,饒恕愚兄……」
這些話出口,竟然毫無障礙,順順噹噹、滑滑溜溜,一口氣說了出來。他也鬧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般說,口一張就說出來了,半點也不困難,而且心中喜滋滋的,毫無慍意。
柳錦霞起先還以為要和他和好只怕要費些口舌,沒想到一句話未說完他倒先認了錯,不禁大喜過望,嬌聲道:「公冶兄別這麼說,小妹出言無狀,雖是一片好心,但……」
公冶勛溫言道:「賢妹莫再提起,過去的事就過去吧,賢妹的好意,愚兄豈有不知之理?何況愚兄也有錯,不該如此對待賢妹。」
柳錦霞嘆口氣道:「只要兄台明了小妹心意,小妹就放心了。」一頓,換了話題:「昨夜兄台又去了萬古雷家,沒出什麼意外吧?」
公冶勛把昨夜的情形說了說,柳錦霞眉頭一蹙,道:「一個姓萬的纏上了你,又來一個姓方的,公冶兄豈不是被一般肖小所累了嗎?」
公冶勛道:「賢妹有些誤會,萬兄弟並不願獵取功名,方天岳如何,愚兄不知。但這兩人年青有為,與愚兄情投意合……」
柳錦霞道:「這般說來,我那大哥和那張公子都不配做你的知己,只有這兩個肖小……」
公冶勛忙接話道:「令兄與張兄自然也是愚兄的知己,賢妹該是知道的。愚兄一向以為,交友不論身份,只要是為人正派……」
柳錦霞不聽,岔話道:「公冶兄,你難道沒有仔細想過嗎?若是旁人交友,與小妹何干?惟其是你,小妹不能無動於衷。不論姓萬的姓方的是何等樣的正人君子,但一個是商賈子弟,一個是江湖世家,你與這些人交往,必會傳揚開來,若是傳到皇太孫耳里,對你不會產生誤解嗎?」一頓,嘆口氣,續道:「不僅如此,更糟的是你居然介入了江湖是非,與江湖兇徒打打殺殺,若被皇太孫知曉了,又將以何種眼光看你?」稍頓,又道:「你深得皇太孫垂青,這在京師可說是無人不曉,進入東宮當差,不過是遲早的事。今後皇太孫一旦繼承了皇位,哥哥你的仕途何等光明遠大。小妹就盼著這天早日到來,能使哥哥盡展奇才,建萬世之功業。這是上千名官宦子弟夢寐以求的寵遇,然而他們卻是可望而不可及!對哥哥蒙受聖恩,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因此哥哥的一舉一動都受世人矚目,難道還不該小心嗎?須知許多文武大臣,眼見自己的兒郎欲見皇太孫一面都不能,對哥哥你受到的聖恩會無動於衷嗎?有的妒火熾盛,只要哥哥有什麼不慎行為,小妹猜想必有人呈報皇太孫。可是,哥哥卻不珍視人人求而無望的聖恩,忘了慎於言行的古訓,居然和江湖浪人、商賈子弟交友,司馬遷云:『不知其人,視其友。』就是說,從一個人的交友,可看出其為人如何,足見交友不是小事。而今哥哥非但交上了這些不三不四的小人,而且捲入江湖是非之中,這是何等驚人的大事,傳到皇太孫耳中,豈不毀了哥哥的大好前程?此外,哥哥前兩日交上個萬古雷,這兩日又交上個方天岳,似這般下去,哥哥豈不是淪到三教九流之中去了嗎?」說到這裡,她越來越激動,「因此,為了哥哥的遠大前程,不讓哥哥毀在這群肖小之輩手裡,妹妹不惜做個惡人,不怕哥哥惱怒,在畫舫上出身露醜,與這班市井之徒逞口舌之爭,就為的是斷了哥哥與那班人交往的念頭。哪知妹妹一番苦心,非但不被哥哥採納,反惹得哥哥惱怒無比。那一夜回來,小妹於靜夜中輾轉,毫無睡意,小妹終於悟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就是小妹在哥哥心中,遠不如一個商賈子弟,這好叫妹妹傷心啊!……」她低下頭背過身抽泣起來。
公冶勛被她一番話說得目瞪口呆,你能說她的話毫無道理嗎?更何況她是處處為你著想,這深情厚誼你能不接受不感激嗎?可為何還要對她生出惱意,一點不理解她的一番苦心呢?公冶勛不禁大感慚愧,再看到她傷心落淚,更是惶惶不安,如坐針氈。
他吶吶地低聲道:「賢妹,愚兄錯怪了你,請賢妹恕罪,賢妹對愚兄的深情,愚兄決不敢忘,請妹妹不要傷心,愚兄追悔莫及……」
柳錦霞止住抽泣,但並未回過身來,輕聲答道:「小妹豈敢奢望哥哥賠不是,只要哥哥不怨恨小妹,小妹就已知足矣……」
公冶勛心酸萬分,道:「妹妹,愚兄其實早將妹妹當作紅粉知己,只是不知妹妹心意如何,不敢唐突妹妹,因此……因此……」
柳錦霞心跳如鼓,面如紅霞,等著他那決定自己終身大事的一句話,可是他卻沒有爽爽快快說出來,不禁焦急萬分。
她早就等著這句話,有幾次他已是話到嘴邊,可舌頭一轉又轉到別的話上去,錯過了大好時機,令她十分失望。今日正是良機,須鼓勵他說出來才好,於是壯起膽,喘著氣小聲道:「哥哥有話儘管說,小妹聽著呢。」
公冶勛此時也面紅耳赤,難以啟齒,他害怕被柳錦霞給頂了回來。是以數次想開口,都在緊急關頭泄了氣,把話扯到一邊去,過後又後悔不已,直罵自己沒用,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他今年已屆二十六歲,上家中提親的已有十好幾家,都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其中不乏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但他執意不結親,定要尋個文武雙全、中自己意的姑娘。和柳銘結識后,他終於找到了她,但柳錦霞清高無比,十分矜持,使他不敢輕易與她涉及婚姻大事。
今日,他終於說出了他心中的話。
「賢妹,愚兄早已寄情於妹妹,若妹妹不嫌棄,願與妹妹永結秦晉之好,不知妹妹……」
柳錦霞頭垂得更低,沒有答話,她從頭上拔下一枚碧玉簪,悄沒聲地遞了過來。
這就明白無誤地告訴公冶勛,這是她的信物,她一顆芳心已許了給他。一陣狂喜,湧上心頭,他立即解下玉佩遞了過去,柳錦霞背著身接下了玉佩,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他一把將柳錦霞擁在懷中,柳錦霞轉過身來,把頭埋藏在他懷裡,說不盡的柔情繾綣,一往情深,兩人都沉醉在纏綿不盡的情意中……
公冶勛如醉如痴,忘了周遭的一切。
柳錦霞雖願就這麼一輩子倚在他懷中,但畢竟沒有忘記花園中會有人出入。
她輕輕推開公冶勛,低聲道:「小心有人,哥哥還是坐下說話,以免授人以柄。」
公冶勛若從夢中醒來,雙眼痴望著她,順從地在石凳上坐下,情不自禁嘆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唐人盧照鄰的兩句詩真正的含意:『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唉,世間當真有這樣的情意,你為情不畏死,為情可以連仙人也不做,為情可以拋下世間的一切。愚兄對妹妹的情意就是這樣的……」
柳錦霞低聲道:「妹妹願與哥哥比翼雙飛,白頭偕老,助哥哥成就功名,流芳千古!」
公冶勛道:「多謝妹妹,愚兄回去后當稟告雙親,擇吉日托媒上門……」
柳錦霞連忙搖手道:「不可不可,此事暫不與家中知曉,俟哥哥入宮后再提親不遲,哥哥的前程要緊,且勿為妹妹給耽擱了。」
公冶勛訝然道:「入宮不過是早晚的事,這與結親何干?愚兄不明白妹妹的意思。」
柳錦霞柔聲道:「皇上年邁,皇太孫繼位在即,哥哥要是被皇太孫寵召,定有許多事要哥哥去做,若是哥哥耽於兒女私情上,豈不因小失大?況你我既表明心意,遲些日提親也不妨。總之,妹妹要哥哥做個『赤心事上,憂國如家』的大丈夫。須知皇太孫仁弱,諸藩王擁兵自重,皇太孫繼位后,焉知天下不亂?哥哥文武全才,自當做朝中頂樑柱,安邦定國。到時妹妹與哥哥同擔道義、患難與共……」
公冶勛聽得熱血沸騰,當即站起一揖:「受教了,妹妹不讓鬚眉,當今巾幗,愚兄自愧不如,當遵妹妹玉旨,先國后家!」
柳錦霞燦然一笑:「妹妹何敢與哥哥相比,成大事者還是哥哥,妹妹不過是……」
公冶勛見她美如仙女,情不自禁又將她擁在懷中,喃喃道:「妹妹、妹妹,愚兄情願不去做官,只要能和妹妹長相廝守,今生今世還有何求?什麼功名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
柳錦霞伸出個纖纖玉指,在他腦門上輕輕戳了一下,嗔道:「沒志氣、沒出息……」
公冶勛嘆道:「有妹妹相伴,哥哥只有柔情,哪來的志氣,再說志氣要來何用……」
柳錦霞伸出小手捂住他的嘴:「不許你說!這麼大的人了,說話像小孩子!」
公冶勛不再作聲,他軟玉溫香在抱,只有滿腔的柔情蜜意,如醉如痴,什麼都不願去想,心中只裝得下柳妹妹……
柳錦霞低聲道:「放開我,有人……」
公冶勛滿不情願鬆開雙手,重重嘆了口氣。柳錦霞舉個手指在自己粉臉上輕輕刮兩下,笑道:「羞、羞,男兒漢這般沒出息!」
公冶勛道:「沒出息就沒出息……」說著伸開兩臂又想來抱,柳錦霞一閃躲開。
「坐下,規規矩矩坐著,妹妹有話說。」
「是,小兄遵命!」
公冶勛裝個正經面孔,雙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視,像個木頭人,連眼睛也不眨。
柳錦霞「噗哧」一聲笑起來:「沒想到堂堂無塵公子,居然會裝相,扮小丑!」
公冶勛笑道:「這不是規規矩矩的樣子嗎,若不準如此,我可要放肆了!」說著伸出雙手,假裝又要撲過去抓她。
柳錦霞笑叫道:「你敢你敢!」一邊退到石凳外,防他當真發瘋。
公冶勛大笑:「原來你怕我!」
柳錦霞笑道:「別鬧了,我有話說!」
「洗耳恭聽,請講!」
「你今夜不要再到萬家去,好嗎?」
公冶勛一愣,蹙起額頭:「霞妹,你對古雷兄弟帶有偏見,他並不是你說的那種小人,愚兄與他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柳錦霞見他沉下了臉,看來不讓他交這個朋友不行,便道:「吾兄心目中只有朋友,沒有小妹一席之地是嗎?那小妹只有退避三舍。」
公冶勛急道:「霞妹千萬別這麼說,在愚兄心中自是霞妹第一,但『大丈夫處世,當交四海英雄』,愚兄要成就一番功業,豈能無人相助?總不能形單影隻……」
「夠了夠了,哥哥不必再說,小妹只問哥哥,萬古雷除了賣弄口舌,武技平平……」
「霞妹錯了,古雷兄弟的武功在我之上……」
「胡說,我不信!」
「愚兄折枝當劍,與古雷兄弟切磋,三百招愚兄未勝一招,愚兄豈是信口開河的人?」
柳錦霞十分驚異:「照這麼說來,他的武功還高過我了?」搖搖頭:「這真叫人難以相信。想不到他挺會裝蒜,居然深藏不露。」
「不錯,他雖身懷絕技,卻並不張揚,但對愚兄卻不相瞞。說來十分湊巧,他的師父與家師相識,也是得道高僧。」
柳錦霞越聽越驚訝,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看來再阻止他與萬古雷交往就不明智了,不如隨他去了,以後慢慢再使之疏遠。
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阻止你與他交往,但你為他捲入江湖是非,卻令我放心不下,要是有個閃失,怎麼向皇太孫交代!」
「賢妹放心,憑愚兄與古雷兄弟的武功,再有方天岳和江湖名士胡琴先生相助,對付四煞綽綽有餘,決不會出意外。」
「雖說有高人相助,小妹總是不放心,看來小妹為了哥哥,只有攜上兵刃跟在身邊……」
「啊喲,這如何使得,妹妹千萬別去!」
「怎麼,可是嫌小妹武技低人一等嗎?」
「妹妹武功得自家傳,兼有高人指點,不在愚兄之下。但妹妹千金之體,何苦與那些惡徒去爭鬥,這事妹妹就不必過問了。」
柳錦霞一笑:「承哥哥瞧得起小妹,小妹也自信武功不差於人,等有機會,定向萬古雷討教幾招,看看他是不是像哥哥說的那樣高明,小妹不信他的武功高於哥哥。」
公冶勛一驚,忙道:「古雷兄弟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這並非誇大之詞,至於比試就請妹妹免了,愚兄不想無故生出事端!」
柳錦霞笑道:「你急什麼,人家說著玩的,我素來不願搭理俗人,怎會和他動手?」
公冶勛想轉換話題:「妹妹的亮銀鞭使得神出鬼沒,那觀音指更是武林絕技……」
「你不用誇我,觀音指雖然厲害,但我才練到七成火候,防身有餘,克敵則不足。」
公冶勛拿眼去看她,笑道:「有誰想得到,妹妹金枝玉葉體,居然懷有上乘武功?」
「別盡拿話誇我,萬古雷當真不需要妹妹追隨在你身邊嗎?我放心不下你呀!」
「不必擔心,愚兄只等除掉四煞后就來陪妹妹,並不過問江湖事,妹妹等好消息吧!」
此時丫鬟來請小姐用午膳,柳錦霞要公冶勛留下,他也不推辭,心中甜蜜蜜地跟著走。還未來到小花廳,與柳銘相遇。
柳銘道:「小弟正要去花園找公冶兄,貴府來人稟報,皇太孫遣人到府上召兄入宮。」
公冶勛一愣:「什麼時候?」
「就是此時,小弟剛打發來人回去。」
公冶勛搖頭:「我吃了飯去吧!」
柳銘道:「皇太孫有話,請兄進東宮小酌,寒舍這頓午膳,兄台是吃不成了!」
公冶勛剛與柳錦霞挑明心事,正是情濃之時,只想多和柳錦霞在一起,聞言直嘆息。
柳錦霞看出他的心事,又羞又喜,柔聲道:「哥哥只管去,改日小妹備酒把盞……」
柳銘故作驚訝:「咦,妹妹要愚兄哪裡去?皇太孫召的是公冶兄,不是……」
「去、去去,誰和你說話?」
「你叫哥哥不是叫我嗎?唉,怪不得人家說,女大心朝外,一個時辰不見就認了新哥哥,連自己的親哥哥都不要了!」說著就趕緊溜。
錦霞臉紅啐道:「打你!你好可惡……」
公冶勛卻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錦霞氣得跺足道:「還不快去,傻笑什麼?」又對躲得遠遠的柳銘嗔道:「你等著……」公冶勛笑著,戀戀不捨出了柳府。
吏部侍郎公冶子明自幼崇佛,為官后不忘佛事,閑暇時常讀佛經,喜同高僧論禪,故而與他相識的高僧不少。
在公冶勛七歲那年,印真大師相中了他,與公冶子明商議后,攜至浙江西天目山授藝,三年後公冶子明調京師任職,印真大師將他送回京師,在家中另壁靜室,由大師繼續授藝。一年後,大師離去,在京郊佛寺掛單,時時前來授藝,八年後習得上乘武技,印真大師臨別前囑他行走江湖,扶危濟困,體察百姓下情,遊歷山川,以增閱歷,並積陰功。於是他仗劍出行,行俠仗義,博得了無塵公子的雅號。公冶子明盼他科舉會試,他卻不願做官,說受不得官爺的閑氣,讓他再過幾年逍遙日子。公冶子明無奈,只好由他。至於婚姻,他自視甚高,決不娶庸碌女子為妻,為此得罪了不少上門提親的官紳。此後,他不時出遊,直到去年皇太孫見召,他才半步未出京師。
有一天,他正在家中作畫,清涼寺方丈覺玄大師命僧人送來書信,邀他父子明日午時到寺用午膳。覺玄大師熟悉他父子倆,他有時去寺中與方丈對弈,說佛論經。第二日,父子倆驅車前往清涼寺,被請至方丈室中,除覺玄禪師外,還有本寺監寺覺勝大師以及一位不曾見過面的六旬高僧。經引薦,才知是朝廷僧錄司的右善世悟性大師。僧錄司乃管理全國僧尼的官署,設左右善世及闡教、講經、覺義等職。左右善世品級雖不高,只是正六品,但任職的都是極有名望的高僧,官職由皇上親授。這位僧官何以要見他父子,不禁有些奇怪。
寒喧見禮后,方丈覺玄大師道:「今日悟性師兄有事要與兩位施主相商,老僧特備素席,恭請二位,用膳后再作詳談。」
有事相商?有什麼事何不早說?直叫人納悶。但父子兩人都有涵養,並不多問。
匆匆食畢,撤去碗盅,小沙彌奉上香茶。
悟性大師開言道:「貧僧常奉召至東宮與皇太孫說佛。皇太孫宅心仁厚,禮賢下士,謙恭有禮,常思在公卿將相子嗣中覓一二良伴,托貧僧代為物色。貧僧自感責任重大,不敢隨意推舉。與皇太孫為伴者,不獨是容貌俊逸,尚需超塵拔俗,就此兩項覓之已不易,皇太孫還指明要文武雙全。半年多來,老衲多方打聽,也見於不少官紳子弟,卻都不是入選之材。前日偶與覺玄師兄說及此事,蒙師兄薦引公子,並得知公子乃印真大師高徒,貧僧便預知已為皇太孫覓到良伴矣!」一頓,續道:「老衲二十年前曾受過印真大師教誨,悟通了不少禪理。印真大師文武兼修,實為佛門之高僧也。今日一見公子,果然人中騏驥,若是凡夫俗子,印真大師決不會收為衣缽弟子。貧僧明日當稟明皇太孫,薦公冶公子為良伴,不知公冶大人與公子允准否,還請示下。」
一時間,父子倆驚得呆了。
這是天大的好事!公冶子明連做夢也未做到過。兒子一旦受到皇太孫寵幸,這是何等的榮寵,何等的福氣啊!
公冶子明激動萬分,當即站起施禮,感謝大師的提拔。而公冶勛卻是不大樂意,皇太孫乃帝位繼承人,自小頤指氣使,自己該怎樣侍奉這位龍孫呢?要是不合他的意,豈不累及家庭?但他不能說出心中所想,只能跟著父親向這位僧官道謝。
第三天,他惴惴不安地隨悟性大師到東宮去謁見皇太孫。那一次,他已記不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皇太孫與他談文論詩,他漸漸去了拘束,和皇太孫竟然十分投契。
皇太孫朱允炆溫文爾雅,年歲比他輕,待人和藹,毫無霸氣,就像個儒雅的學子。回來后,爹娘叫他講述經過情形,一遍又一遍。問他皇太孫對他到底如何,他說他不知道。三天後,他又奉召入東宮。此後,他頻頻奉召,使爹娘大大鬆了口氣。要是兒子不受皇太孫賞識,這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有一次,皇太孫說要奏請爺皇封他為親軍官佐,他連忙婉言推拒。皇太孫想了想,顧慮到他一旦入了軍旅,被皇上派到錦衣衛去,要見他一面也難了,便決定等自己登位時再說。
這就是公冶勛奉召入東宮的前因後果。
且說公冶勛自柳家出來,匆匆回家乘坐早已備好的馬車,直往奉天門趕去。
和往日一樣,他被帶進了御花園一亭中,摒退左右,兩人隨意談話,無拘無束。
皇太孫朱允炆乃太祖孫,懿文太子之第二子,他頭上有個哥哥朱雄英已故去,是以洪武二十五年其父太子朱標瘍故后被立為皇太孫,明年十五歲。他生得眉清目秀、溫文爾雅,聰穎慧智,惟身體柔弱,與乃父一樣,從小喜文不尚武,心地仁柔,性至孝。立皇太孫后,他曾遍考禮經、參照歷朝刑律,將本朝量刑過重的七十三條律法改定,足見其宅心仁厚。
今年他已屆滿二十歲,太祖頻頻讓他參與政事,所以閑暇之日無多,有空閑時便召公冶勛入宮一敘。
朱允炆笑道:「匆匆召卿入宮,連午膳也不讓卿在家安享,特備幾個小菜,以補過失。」
公冶勛見亭中石桌鋪了錦緞,擺滿了菜肴,忙道:「蒙殿下恩典,草民……」
朱允炆道:「卿不必客氣,今日忙裡偷閒,與卿小酌,並有事相商。」
公冶勛道:「殿下差遣,草民萬死不辭!」
朱允炆笑道:「此地無人,別一口一個殿下草民的,太生分了不好說話。」
公冶勛道:「遵命!」於是端起玉壺,將兩隻白玉杯斟滿,他不是第一次在宮中用膳,是以並不拘束。皇太孫舉起酒杯抿了一口,他則一飲而盡,只覺滿嘴清香,爽口已極!
酒過三巡,朱允炆道:「公冶兄,你看我將來能治理天下嗎?請君據實相告。」
公冶勛吃了一驚,一時回答不出。
皇太孫在無人時稱他為兄,這早巳聽慣,不足為奇。
令他驚異的是能不能治理天下的問話。一年多來,皇太孫喜談經史,要不就是要他講述遊歷天下山川的經歷以及各地風土人情,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很少涉及政事。
有一天,也就是半月前見面的那一次,皇太孫忽然問起他的武功,之後叫來了兩個會武功的太監,一名張泰,一名康鶴,據說是大內中的一流高手。兩個太監都在三十上下,一臉傲態,根本就不將他放在眼內。張泰與他比兵刃,使的是彎刀,但大家都沒有帶兵刃,便折枝以代。交手十合,公冶勛看出對方武功確實高明,難怪眼高於頂。但他自信三十招內就能取勝,只是當著皇太孫的面,最好不要傷其面子,以免結怨,最好鬥個平手了事。三十招后,他說到此為止,彼此不軒輊。哪裡想到張泰非要打出個輸贏來,話中之意挑明他再有二十回合必敗。他一時興起,二十招內將張泰胸前點了三下。康鶴說沒兵刃就比拳腳,也是個不打出輸贏就不罷手的傢伙,他只好在五十招上輕輕拍了對方肩頭一下。張泰、康鶴當著皇太孫的面丟了臉,雖不敢發作,但也說得清楚:「承教承教,他日再以兵刃領教!」
皇太孫見他勝了,喜形於色,誇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以後要「多多倚重。」
今日皇太孫提起如此重大的話題,是不是要倚重於他呢?他不禁心跳起來。
朱允炆見他不答,又道:「其實我有自知之明,仁弱有餘而悍勇不足,皇上以武開創大明基業……」一頓,沒有往下說。
公冶勛答道:「殿下以仁義治天下,萬民歸心,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聖人之言,誠不欺我,殿下不必多慮!」
朱允炆道:「治國之理,古人議論頗多,但大致不外乎三點,其一,任官唯賢材;其二,要有公正的法度,不能濫用刑;其三,善於理財,不可驕奢淫逸。然而,我就是做到了,也未必就能治理天下,所慮者……」一頓,沒有往下說,卻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公冶勛不便多問,只是默默陪著喝酒。
朱允炆吃了些菜,又道:「我曾說過要借重公冶兄的話,不知兄還記得否?」
「殿下之言不敢忘,只是……」
「只是什麼,我替你說了吧。草民不才,不堪重用;或是小民愚魯,有負殿下重託……」
公冶勛不禁笑了,這正是他想說的話。
朱允炆一頓,續道:「今日我請公冶兄來,只想聽兄一句大實話,我有國事相托,君願不避艱險,承擔此重任否?」
公冶勛又是一驚,看皇太孫鄭重其事的樣子,當不是與他說笑,但以國事相托,這責任就大了,要是難以勝任,該當如何?
朱允炆見他沉思不語,輕嘆道:「我知公冶兄只想嘯傲江湖、無拘無束,一旦為國事所困,辛勞自是難免,而且兇險萬分,兄若不願擔當重任,我也不會勉強。」
公冶勛忙道:「殿下差遣,小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唯恐才疏學淺誤事耳!」
朱允炆道:「君文武雙全,足當此任,只是兇險萬分,甚至有性命之虞,君應慎之。」
公冶勛昂然道:「蒙殿下隆恩,小民刀山火海敢闖,大丈夫為國為民,死而何憾!」
朱允炆點頭道:「兄能受命,我就放心了。別看宮中高手不少,但我又怎能放心他們?思來想去,幾經猶豫,方才決定請兄出馬。」
「殿下差遣草民何事?」
「請兄滿飲此杯,聽我慢慢細說。」
公冶勛舉杯一口喝乾,靜候下文。
朱允炆慢慢說道:「公冶兄想必知道,太祖皇帝至今已封了二十四位藩王,但這其間,有好幾位藩王已仙去,那又自當別論。記得當初只封了九個藩王,就是秦王、晉王、燕王等王叔。太祖皇帝分封藩王之本意,旨在衛國安民。以諸王節制元勛宿將,以防尾大不掉,確保大明江山之永久……」
公冶勛有些緊張,大氣也不敢出。
「據我所知,朝臣中對分封藩王之舉也有非議,膽大者上書皇上,言分封藩王屬地,轄域邑數十,甲兵上萬,日後諸王倘生異心,為禍大矣,並援古例西漢七國之亂、西晉八王之亂以證之,請皇上消除此議。皇上見奏,龍顏大怒,拘該大臣下獄問罪,此後再無人敢言,惟交好者私下議論而已。記得事後皇上曾對我說道:『分封藩王,為的是防範邊境,讓你今後做一個太平天子。』我心中頗不以為然,便問道:『若邊防胡虜入侵,有各位藩王率兵禦敵固然是好,但如果藩王不安份萌生異心,那又讓誰去對付、抵擋他們呢?』皇上大約不防我有此一問,一時無語回答,默思良久,問我道:『那麼依你主見,又當如何?』這事我曾想過,便道:『以德使諸王歸心,以禮法制約他們,若是施德施禮無用,仁至義盡,便削其封地以示警戒,要是再不改悔,依然如故,則廢為庶人,奪其封號。對有謀反之心的藩王,只好興兵征討,維護大統!』皇上點頭稱讚:『皇孫言之有理,舍此別無良法。』……」說到這裡,朱允炆停了下來,端起酒杯啜了口酒,續道:「適才我說所慮者為何,你該知道了吧?」
公冶勛直聽得一顆心亂跳,皇太孫將宮中的機密大事告訴他,這可不是妄加議論的事,他只能保持沉默,最好就是沒有聽到。
朱允炆見他低頭不語,微微一笑:「我視君為心腹,所以才將宮中機密相告,君不必這般拘泥。」一頓,又道:「順便知會兄一聲,我已奏請皇上,任你為東宮衛隊忠信衛從三品指揮同知,待兄熟諳軍旅事務后再領指揮使。此令由吏部頒下,後日可行文到府。但兄暫不必到宮中任職,我有要事相托。」
公冶勛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未回過神來。
按大明軍制,五千六百土卒為一衛,主官為指揮使,正三品,副職為指揮同知,從三品,設兩人,之下為指揮僉事,正四品,設四人。衛之下設左、右、中、前、后五個千戶所,每千戶所設正千戶一人,正五品。副千戶一人,從五品,統兵一千一百二十人,下設百戶,正六品,統兵一百一十二人。入伍后要想升遷,唯憑戰功。可自己不過是個官紳子弟,一下子便任了東宮衛隊忠信衛的指揮同知,從品階上說,只比任吏部侍郎的爹爹低了一級。侍郎是吏部副職,正三品。爹爹從做官那天起,歷經二十多年才升遷到這個品級。他不禁感到惶惶然,竟然忘了向皇太孫殿下叩謝龍恩。
朱允炆見他局促不安,也不說話,便道:「怎麼,公冶兄可是不願意嗎?」
公冶勛這才省悟過來,連忙站起,長袖一甩,跪下叩頭謝恩。口稱:「臣公冶勛叩謝皇上隆恩,叩謝殿下……」
朱允炆大悅,雙手將他扶住,不讓他再叩拜,道:「請起請起,賜卿平身!」
「謝殿下,微臣……」
朱允炆笑道:「你可是感到意外?這事本該和你先說一聲,但遲早你都要應召入宮,不如早些到職,我有事相托。」
公冶勛赧然道:「臣並無建樹,受之有愧,這指揮同知一職……」
朱允炆道:「以你的武功文才,定不負我重託,卿不必再謙遜,且聽我把話說完。」
公冶勛只好不作聲,但心裡卻不知是什麼滋味。以他本意,的確不想進入仕途,只想自由自在做個遊俠。皇太孫垂青於自己,可說有知遇之恩,不能不報。再說爹爹就在朝中做官,豈能拒不受命給家帶來災禍。
他暗暗嘆息,命中注定要為皇太孫效命,看來只有勉為其難、報效皇恩了。
他念頭急轉,聽見朱允炆又往下說,便收束心神,專心致志,因為已說到正題了。
只聽朱允炆道:「近來太祖皇帝因年事已高,龍體間或不適,常患小恙,精神大不如前。據錦衣衛密報,諸王越來越不安份,都派有親信匿居京中,刺探皇宮動向,並在京師廣招文武賢才。據云在各王封藩之地,加緊訓練甲兵,並廣招江湖能人,擴充實力。當然,所說這一切均在暗中活動,抓不到把柄,不能憑藉這些消息就判定諸王有篡位之心。再說,我也不願相信諸王叔願鬧出一家相殘的慘劇。因此,我想請公冶兄秘密到各藩王駐地一行,暗查他們的所作所為。我相信以公冶兄的才智,不難作出公允的判斷。但此項差務卻極兇險,晉王、周王、齊王、代王脾性暴烈,一旦兄被其手下發現,必會致兄於死地。而兄到各地暗訪,不能涉及官府,只有忠信衛跟去的人可資調度。當然,兄也可自行物色人才,查訪歸來后,論功行賞。」說到這裡一頓,又道:「這許多藩王兄台一人不能兼顧,先查晉王、燕王……」一頓,嘆口氣道:「我不願懷疑諸位王叔,錦衣衛的人難免捕風捉影、疑神疑鬼,是以請兄涉險一行,以明真象,不知兄可願……」
公冶勛連忙答道:「謹遵台命。」
「你準備上幾日再動身,此行切勿對外人提及,以防泄漏消息,對兄不利。」
「是,微臣記住了。」
朱允炆嘆息道:「我實在不願以後面對骨肉相殘的慘景,願上天佑我大明,平平安安!」
言罷低頭沉思,公冶勛不敢驚動,默坐相對。須臾,朱允炆一抬頭,打起精神道:「為使以後兄台可方便出入宮廷,將此物贈兄。」說著,從腰上摘下一個玉佩遞給公冶勛,續道:「有此玉佩,通行無阻,兄可隨時來見。」
公冶勛雙手接過,只見玉佩碧綠晶瑩,是塊上好翡翠,一面雕刻著一條龍,一面鐫有「東宮」二字,當下要跪下謝恩,被朱允炆止住,道:「不必多禮。我還有話說。諸王中,秦王劣跡最多,也最不安分,但前兩年已死去。而寧王、晉王、燕王擁兵最重,三王中燕王政績昭著,戰功顯赫,也深得皇上寵幸,若說治國之才,這皇位非燕王莫屬。但依長幼之序,先父就成了太子,我成了皇太孫……」
公冶勛見他臉上並無笑意,語氣中也毫無得意之色,心情反似沉重,不禁十分驚異。
「以我之柔弱,登上大位時,能統馭諸王嗎?記得剛立我為皇太孫之時,我曾請教太常寺卿黃子澄先生,他曾是先父太子的伴讀。我問他:『諸王在封藩地權位極尊,又各自擁有重兵,然而這些年來他們並不守法,皇上在位時尚且如此,以後又該怎麼辦?』黃先生答道:『殿下不必憂心,諸王雖有甲兵,但為數不多,只是充作侍衛而已,至多也只能自守疆土。若是哪一位王爺敢違背祖訓、叛變朝廷,只要皇太孫一聲令下,派大軍進剿,諸王那是誰也抵擋不住!』我心想,話雖如此說,但真是鬧到兵戎相見的地步,那不是太殘酷了嗎?我與諸王是叔侄,本就是一家人哪!所以,我希望諸王叔與我同心同德,共治下天,同享福貴。我這樣反覆向兄台說明我的厚望,就是要兄台代我一行,眼看為實,不輕易聽信別人之讒言。」說到這裡—頓,道:「我想兄台已經明了,不需要再多說,以兄台之智慧,不難作出明斷。」
「是,微臣深知責任重大,不敢輕率從事。」
朱允炆又道:「為使兄台有人手可資調派,我讓忠信衛指揮使何騏,撥一千戶所歸兄節制,指揮僉事葛鎮海、千戶張銘、副千戶施鵬、衛剛。這四人是東宮衛士中的佼佼者,是我親自挑選的,無論是武功還是心智,都有過人之處,且忠誠可靠,我命他們與你見面,從此刻起,便聽你調遣。」說完舉起石桌上放置的一隻銅鈴搖了幾下,數丈外樹蔭下閃出一名小太監,快步奔過來。朱允炆命他傳葛鎮海等人,片刻后便來了四名年青武士,在亭外叩安。
朱允炆命他們免禮,入亭相見。
葛鎮海三十五六歲,身軀魁梧,張銘中等個,施鵬、衛剛英俊挺拔。這三人都不超過三十歲,衛剛年歲最小隻二十五六。這四人精神抖擻,雙目精光閃爍,都是內外兼修的高手。
彼此見過禮,四人對公冶勛執禮甚恭。
朱允炆道:「爾等從此時起,受命於忠信衛指揮同知公冶勛,所行之事指揮使不得干預,一切由公冶勛做主,各位明白了嗎?」
四人同聲答道:「遵旨」
朱允炆道:「各位暫時退亭外聽命。」
四人遂退亭外七八丈外垂手待命。
朱允炆道:「一切拜託公冶兄了!」
公冶勛遂辭別皇太孫,出亭后約葛鎮海等人半個時辰后在三山街中段之「品香茶室」會面,叫他們換下戎裝,著平民服。
回到家讓門役牽走馬匹,遂往三山街來。
「品香」茶室分樓上樓下,裝飾得十分雅緻,室內明亮寬敞,牆上貼有字畫。公冶勛在靠窗處坐下,等候葛鎮海等四人。
茶樓上,客人不多,只坐了三成,說話都是低聲細語,無人高聲喧嘩。蓋因茶樓收費較高,來此閑坐的多半是文人書生,並非販夫走卒雲集的嘈雜場所,公冶勛選這裡與葛鎮海等人見面,說話還比較方便。
他邊品茶,邊打量飲茶客人,見都是些斯文人,只有牆角一桌,坐著兩個婦人和一個後生。一個婦人四十五六歲,一個卻是十七八歲的年青女子,她臉上蒙著一塊白綢巾,只露著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使他好笑的是,那姑娘喝茶時,須得以一隻手撩開一角面巾,一手端茶盅往小嘴裡送,喝兩口又把面巾放下。他不由心想,這姑娘也真是的,又何必不將面巾取下?
此時,他聽到了一些茶客的議論,這才發現整個樓面上的四桌茶客,都把目光往姑娘那兒睃,難怪她不取下面巾,寧肯費點事喝茶了。但那後生帶著把雁翅刀,中年婦女旁邊的凳子上,也擺著一把柳葉刀,看來都是會家子,並不好惹,是以茶客們評論那姑娘只敢竊竊私議,用詞也不敢放肆,不禁一笑。
那姑娘和婦人也早注意到他,不時投來一瞥,若公冶勛的目光與那姑娘相遇,姑娘就會趕快別轉臉去,不一會兒又偷偷地覷他一眼。
公冶勛覺得有趣,也不時瞟她一眼。
片刻后,樓梯輕響,葛鎮海等四人來到。在梯口一打量,見公冶勛在招手,便連忙走了過來。一到近前,葛鎮海等人就抱拳行禮,葛鎮海輕聲道:「參見大人……」
公冶勛忙道:「各位請坐……」隨即壓低聲音道:「以兄弟相稱,切勿泄露身份。」
四人點頭,拉開椅子坐下。公冶勛命小二沏上好龍井茶,並將瓜果零食送上幾碟。
公冶勛見他們有些拘謹,低聲道:「在下從未進過軍旅,諸事不通,望各位多多指教!」
葛鎮海道:「不敢,無塵公子大名,我等聞之久矣,只是無緣結識,今後能與公子共事,實是我等之大幸,當效犬馬之勞!」
公冶勛還未及答言,千戶張銘道:「葛兄所言,均是在下等人所想,公子有何差遣,只管吩咐,我等誓死效命,忠心不二!」
副千戶施鵬道:「與公子共事,不勝榮寵,公子文武全才,我等渴慕久矣,望公子不吝賜教,在下等俯首聽命,萬死不辭!」
公冶勛道:「蒙各位抬愛,在下受之有愧,好在大家今後同乘一條船,患難與共,請各位不必客氣,大家以兄弟相稱。」
副千戶衛剛笑道:「在下入京師三年,無塵公子大名如雷貫耳,早想登門請教,又恐過於唐突,不敢冒然打擾。其實在下未出師時就聽家師說過,下山後行走江湖,若有幸遇到公子,要多向公子請教……」
公冶勛奇道:「敢問令師尊諱,何以知我?在下雖行走江湖,結識之武林前輩並不多。」
衛剛道:「家師乃華山派掌門元華道長,與令師印真大師相識,常謂當今武林異人名聲最著者為武當開山祖師張三丰真人。然印真大師不涉足江湖,故未揚名,實則武功造詣只怕不在張真人之下。又說印真大師已收了衣缽弟子,將來必定名揚四海,要門下弟子相遇時,多向公子請教。是以小弟對公子聞名久矣!」
公冶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華山掌門元華道長是家師交往的少數武林前輩之一,衛老弟是道長親傳弟子,可謂福澤深厚。」
衛剛道:「小弟蒙恩師調教,受益匪淺。」一頓,續道:「然並非小弟一人出身名門正派,表兄鎮海出自保定名武師天罡刀張寧門下,張兄系武當外家弟子,施兄家學淵源,武功出自黃山派。」
葛鎮海笑道:「表弟不要出愚兄的丑了,與公子相比,我等皆差之甚遠……」
公冶勛忙接嘴道:「葛兄不必太謙,能在東宮衛隊當差,又豈是等閑之輩?」略一頓,道:「公子稱謂免去如何,大家兄弟相稱。」
葛鎮海道:「這個嘛,恐怕不妥……」
公冶勛道:「這有何妨?又不是在軍中。」旋又問衛剛:「衛兄弟是如何進了忠信衛的?」
衛剛道:「三年前小弟被師父遣下山,回老家保定省親,與表兄葛大哥不期而遇。閑談中表兄問我作何打算,並邀小弟入京衛。家父母頗為贊成,力促小弟與表兄同行,要小弟謀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到京師后表兄將小弟薦給指揮使何大人,經何大人考核,報奏皇太孫親准,授以百戶官職。今年初皇太孫令何大人在全衛挑出武功最高的十人賜見,令我等各自演練一套功夫,皇太孫看完頗為嘉許,然後親自遴選了小弟等四人,並將小弟提升為副千戶,說不久另有差遣,想不到竟是分在公子手下當差,我等無不感到歡欣。」
公冶勛又問了葛鎮海等人經歷,以葛在軍中最長,已有十多年之久,對宮中情形最為熟悉。談說一陣,公冶勛低聲交代了差務,限五日內安排好軍中事務,第六日出發。
剛說完正事,只見一個身軀高大的頭陀和一個三十來歲的公子哥兒以及兩個壯漢上了茶樓。那頭陀滿臉橫肉,一臉兇相,站在梯口用目一掃,立即盯住了牆角蒙面姑娘那一桌,嘿嘿嘿冷笑起來。那公子哥兒生得塌鼻斜眼,滿臉邪氣。他稍後看到了蒙面姑娘,也立即跟著笑起來,道:「妙、妙,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叫有緣處處來相會!」
公冶勛看那蒙面姑娘,只見她倏地站了起來,順手一抄,將擱在凳子上的劍抓了起來。與此同時,那中年婦女和那男子也把刀抓在手裡,並肩擋在蒙面姑娘前面。
那中年頭陀冷笑道:「怎麼,還想動手?見了佛爺,還不快快放下兵刃,束手就縛,莫要惹得佛爺性起,一個個活劈了你們!」
那書生陰陽怪氣地道:「使不得使不得,莫嚇壞了那個小嬌娘,這樣的美人兒打著燈籠難找,咱們追蹤而來,不就為了她們?」
中年婦女怒道:「姓馮的,休要逼人太甚,只要姑奶奶在,休想得逞!」
樓上茶客一個個看得呆了,竟忘了自身處境,遂聽頭陀一聲喝道:「你們還不快滾,要佛爺將你們這班東西踢下樓去嗎?」這才嚇得趕緊留下茶資,一個個溜之大吉。
公冶勛等人坐著不動,一個個從容自在。
頭陀見五人沒有走的意思,怒喝道:「你們五個王八羔子,不要命了是不是?」
衛剛大怒,一拍桌子站起來:「禿驢,你敢隨口罵人,大爺今日不走,看你奈何?」
張銘厲聲道:「非但不走,還要伸手架梁,有大爺們在此,決不容你欺辱那位小姐!」
頭陀怒極,一張醜臉脹得通紅,喝道:「好小子,原來你們是一路的,那就先死!」
那公子哥兒忙擋住他,道:「慢來慢來,等小弟問問他們是哪條道上的!」一頓,道:「你們是什麼人,敢來伸手架梁,報上姓名!」
中年婦女雙手抱拳道:「多謝各位仗義,這個頭陀人稱鬼面頭陀悟修,無惡不作,那姓馮的名錦泰,人稱追魂秀士,另外兩人是馮錦泰的爪牙劉永、胡辰,人稱江南雙虎,他們迫得我家小姐有家難歸,那馮錦泰渾不知恥,上主人家逼婚,欺我家老主人剛剛過世……」
馮錦泰歪著頭、笑嘻嘻聽著,岔話道:「餘三娘你說夠了嗎?馮大爺既然看上你家小姐,那是她的福分,應該歡天喜地才是……」
餘三娘罵道:「無恥小人,你……」
馮錦泰突然板下臉來,惡狠狠一指,喝道:「你再敢罵你家姑爺,立刻就讓你死在五毒針下,讓你受夠活罪,全身腫脹……」
這幾人的凶名,公冶勛等人都是聽說過的。馮錦泰為人陰險,武功極高,五毒針傷人於三丈外,十分惡毒。那鬼面頭陀和江南雙虎都是極兇殘的黑道高手,想不到今日竟然碰上。那餘三娘報出他們的姓氏,就是想提醒自己一方,以防輕敵上當吃虧,足見餘三娘甚是善良,這事非管不可。公冶勛正待出聲,衛剛已離座而去,走到餘三娘身邊站下,冷笑道:「原來是一班行兇作惡的歹徒,你們不睜眼看看,這是京師重地,豈容得你們在此張狂?」
劉永喝道:「小子你活得膩了,通名!」
衛剛道:「華山弟子衛剛,你待怎的?」
施鵬也走了過去:「黃山弟子施鵬!」
張銘在座位上道:「武當弟子張銘。如何,憑我兄弟三人,這份量夠了嗎?」
悟修瞪起兩隻銅鈴眼吼道:「佛爺最恨那些自詡為名門正派的王八羔子,見一個就要殺一個,你們這是自投死路!」說著就要動手。
葛鎮海道:「慢,這茶樓太小,不是用武之地,有種的到三山門外碼頭去見個高下!」
馮錦泰冷笑道:「幾個無名小輩,也敢出頭架梁,對付你們這班人,何必大費周折,大爺就讓你們死在這茶樓上,豈不省事!」
正好小二把掌柜的請了上來,那掌柜一見樓上陣勢,急得哀求道:「求各位大爺行行好,小店經不起折騰,請爺們到外面去評理……」
話未說完,樓梯震響,一下湧上來三個夥計,其中一個訝然道:「那位不是無塵公子嗎?」其餘兩人忙問他是誰,要他指給他們看。
掌柜的一聽,這才注意到白衣白裳、俊秀出塵的公冶勛,連忙行禮道:「原來是無塵公子,請恕小老兒眼拙,小老兒這就退下樓去。」
此時那個認識公冶勛的夥計正對夥伴說,他何以認識無塵公子,是因為他有一次去豐樂樓找跑堂的表兄,表兄指給他看的。
公冶勛聽見掌柜的這般說,不能不開口了,便道:「掌柜放心,貴店要是受損,就由在下賠償,這幾個惡人要行兇,請掌柜避一避!」
那店夥計道:「哼!有無塵公子在此,誰敢放肆,我看這幾人是吃錯藥了!」
話聲中,掌柜的和店夥計急急忙忙下樓。
那蒙面姑娘聽說那俊美書生就是無塵公子,一雙妙目直朝他張望,心中高興無比。今日的災難將化險為夷。從她入京師后,就不斷聽到有人提起無塵公子大名,知他文武雙全,是皇太孫寵幸的翩翩公子,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馮錦泰、鬼面頭陀悟修等人聞言后怔了一怔,八隻眼睛直朝公冶勛身上盯。
馮錦泰在心中轉了轉念頭,一收狂態,雙手抱拳道:「敢問閣下真是無塵公子嗎?」
衛剛喝道:「既知無塵公子之名,還不快快滾下樓去,免得自討沒趣!」
馮錦泰臉色一變:「姓衛的,他若真是無塵公子,我追魂秀士也未必怕他……」
悟修根本不相信這個白臉書生會有多大能耐,冷笑一聲大步走了過來:「佛爺從不信邪,你是無塵公子又怎麼了,嚇得住佛爺?」
衛剛、張銘、施鵬迅速橫過,擋住頭陀。
公冶勛道:「三位賢弟,放他過來!」
衛剛等人聞言,只好閃開。
悟修邊走邊道:「你敢不敢與佛爺較一較掌力,讓佛爺瞧瞧你是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公冶勛聲色不動,道:「奉陪!」
餘三娘急忙阻止道:「公子不可和他對掌,這頭陀有毒沙掌,兩手全是毒!」
葛鎮海一驚:「公子不必和他動手……」
悟修來到茶桌前,冷笑道:「不敢嗎?」
衛剛一躍而至,道:「公子休要上當!」
公冶勛一笑:「不妨事……」
悟修道:「佛爺先讓你見識見識!」
他抓起一個瓷酒杯,夾在兩掌之中,輕輕一搓,只聽喀嚓嚓輕響,一陣粉沫漏下。
這一手,看得眾人變色。
蒙面姑娘眼中儘是焦急之色,盯住公冶勛,卻見他神色自若,無一分驚詫之色。
悟修獰笑道:「如何,你是佛爺的對手嗎?既知不敵,你就下跪叩頭,佛爺要讓掌柜的上來看一看,無塵公子不過是個廢物!」
公冶勛從從容容抓起個酒杯,放在掌中輕輕一握,然後撐開五指,酒杯托在掌心,並未碎裂,葛鎮海等人莫名其妙,餘三娘和那姑娘卻大失所望,看來無塵公子當真只有虛名。
悟修等則大笑起來。悟修道:「你這麼一握,酒杯完好如初,足見你欺世盜名,非但沒有高深的功夫,簡直就是淺薄得很……」
話未完,忽見那酒杯沒了影兒,只有一堆粉沫集在掌心,不禁一愣,閉上了嘴。
兩人內功孰高孰低,大家看得明明白白。
葛鎮海、張銘等大是佩服,從內力將瓷杯捏碎不難,但公冶勛只是輕輕一握,使杯子保持原狀,實則已將杯子震碎成粉,這份內功的威力大得驚人,比鬼面頭陀不知高明了多少。
而馮錦泰等人則大吃一驚,心知遇上了勁敵,若在茶樓上動手,決無幾分勝算。
馮錦泰道:「無塵公子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但若以為只憑這份內功就能唬住人,那也未免太小瞧我等兄弟了。我與那喬鶯的事,公子最好別插手,否則就結下了深仇大恨,這世上凡是招惹了我追魂秀士的,命都活不長,望公子三思!」一頓招呼悟修:「我們走!」
公冶勛道:「限你兩日內離開京師,若是再被我撞上,決不讓你全身而退!你若再糾纏這位小姐,後果自負……」
突然馮錦泰一甩手,幾線烏光一閃,驚得餘三娘大叫道:「公子小心五毒針!」
公冶勛不閃不避,大袖一拂,打出一股罡風,只聽幾聲細微的響聲,三枚五毒針全釘在了靠窗一側的牆壁上。
與此同時,馮錦泰等人一個個躍下扶梯,轉眼走得乾淨。
餘三娘扯了一下喬鶯的衣袖,二人裊裊娜娜來到公冶勛面前,同施萬福,公冶勛急忙站起回禮,道:「二位不用多禮,請坐下說話如何?」
餘三娘道:「多謝各位援手之恩,驚退了這班強人,使妾身等免去一次劫難……」
公冶勛笑道:「區區小事,何是掛齒。」
張銘、施鵬、衛剛返回桌邊坐下,都把目光對準了蒙面姑娘,看得她忙把頭低下。
餘三娘道:「馮錦泰詭計多端,決不甘心退出京師,我主僕無論走到何處,都脫不出他的魔爪!」一頓,嘆道:「若非老主人不幸過世,妾身等也不會落得這班光景!」又一頓,自責道:「看我只顧嘆息,忘了向公子引薦我家小姐。小姐芳名喬鶯,家住蘇州府,老爺喬斌乃江南名鏢師,五年前不幸染疾,便回家養病。今年三月這馮錦泰找上門來,適逢老主人剛過世,他竟然要強娶我家小姐為妻,老身與犬子伍彤與他動手,小姐也來相助,將他逐退。一個月後,他約來了江南雙虎劉永、胡辰和悟修,以三對四,我們不是對手,老身和犬子伍彤受傷被擒,若非小姐以自刎相威脅,迫馮錦泰放了老身,只怕老身與犬子早沒命了。馮錦泰料想我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強令三天內成親。當夜我們略施巧計,騙過了監視我們的劉永、胡辰,連夜從蘇州逃了出來,在湖州躲了幾天,繞道來了京師,打算投奔老身的一位遠親,不想這位遠親前兩年就離開了京師,我們只好住在旅舍。今日一早去承恩寺上香,飯後到這茶室歇息,就撞上了這幾個魔頭,多虧各位搭救……」
此時喬鶯解下面巾,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只見她杏眼桃腮,十分美麗,不禁有了好感。
喬鶯粉面含羞,起身向眾人行個萬福,道:「多虧各位壯士相救,難女當銘記於心。」
眾人連忙抱拳還禮,請她坐下。
衛剛道:「茶樓上不便動武,只好讓這班惡人離去,但請三位放心,在下等定要查出他們的蹤跡,將他們逐出京師!」
葛鎮海道:「衛賢弟,偌大個京師一時半時只怕找不到他們,況我等五日後離京,得另外設法安頓余大嫂他們。」
公冶勛道:「葛兄說得不錯,余大嫂和喬小姐的事,我們不能不管,但五天後我們要外出,若不想個萬全之計……」
喬鶯幽幽道:「若是幾位為難,小女子也不敢煩惱擾。就此辭別吧!」一頓,對餘三娘道:「余嫂,我們回旅捨去。」
公冶勛知她有了誤會,便道:「小姐坐下,稍安勿躁。我等確有要事於五天後離京,這一去少則三五日,多則半年余,因此……」
餘三娘插言道:「公子既有要事離京,老身等留在京師也無人相助,不如離開的好。」
「余嫂有去處嗎?」
餘三娘沉吟道:「去投奔小姐在山東的一位遠親,只要人在,就不怕那馮錦泰糾纏,」
公冶勛道:「如此也好。」一頓,對葛鎮海道:「葛兄,請施兄、衛兄送一程如何?」
葛鎮海道:「遵命!」
喬鶯道:「怎敢勞二位大架,我們自己去吧,只要一路上小心,也不會出事。」
公冶勛道:「本來在下有個好兄弟在京師,盡可安置三位,無奈他此時正對付強敵,三位去了,不得安生,是以無法留下各位……」
餘三娘心想,湊巧才和你搭上腔,怎能輕易言別,便道:「只是那位遠親不知還在不在世上,要是去了撲空……這樣吧,不如去公子那位朋友處,也可助貴友一臂之力。」
公冶勛搖頭道:「三位去了也不必動手,我那兄弟對付的是陰司四煞、病駝邵天貴等人……」一頓,續道:「但我那兄弟武功高強,又有追魂劍方天岳大俠助拳,對付……」
餘三娘倒抽口冷氣道:「令兄弟是做什麼的,怎會招惹了陰司四煞這樣的魔頭?」
衛剛驚道:「陰司四煞兇悍無比,對付他們可不大容易,余嫂還是不要去吧?」
公冶勛簡單說了說萬古雷家的情形,末了道:「不去萬兄弟家也無妨,我請他另找地方安置三位,如果三位願意,我們馬上就可以找他。」
餘三娘道:「恕賤妾直話直說,這位萬公子自顧不暇,又怎能幫人度過劫難?」
公冶勛道:「我那萬兄弟決不畏懼陰司四煞,至於願不願去,請余嫂和小姐斟酌。」
衛剛等都動了好奇之心,心想京師武林中的名人,他們雖不相識,但大名總是聽過的,這萬古雷是何許人,怎麼從未聽人說起過?但此人既受到他無塵公子的推崇,自然不是庸人,一定得找機會去見識見識。
餘三娘則與喬鶯竊竊私語,商量行止。
餘三娘道:「小姐,你說呢?」
喬鶯道:「由余嫂做主吧。」
餘三娘道:「山東那位遠親多年不通音訊,也不知還在不在那裡。此去若是撲個空也就罷了,要是再被馮錦泰追蹤上,豈不糟糕?那萬公子家財萬貫,房舍必多,安置我們三人毫不費力。至於他現在雖然處境不妙,但無塵公子說他無恙,這話看來可信,是以賤妾以為,不如暫時住個三五月,以後看情形再定行止。」
喬鶯道:「好雖好,但素昧平生,怎好去得?我們不如去山東碰碰運氣。」
兩人商議片刻,餘三娘道:「若萬公子處可以接納賤妾等三人,就請公子引薦。」
公冶勛見她們答應,十分高興,道:「只要三位願去,萬老弟定會竭誠款待。說實話,把三位安置在他那裡,在下也就放得下心了。」
當下,公冶勛付了茶資,由他帶路,一行人遂往萬古雷家走去。
衛剛等人都想見一見萬古雷,被無塵公子看重的人,定然不是凡夫俗子。
※※※※※※
公冶勛一回到家,就立即去見爹娘。只見內宅客室內,二老正在聽公冶嬌嘰嘰喳喳說什麼,見他來了,嚷嚷道:「說曹操曹操就到,爹、娘,快治他的罪吧!」說完大笑。
公冶勛笑罵道:「好你個小丫頭,又在爹娘面前告愚兄的黑狀,小心愚兄整治你!」
公冶嬌一跳跳上了夫人膝頭,雙手摟住夫人的脖子叫道:「你敢你敢,有娘幫我哩!」
夫人「哎喲」一聲,笑罵道:「你這蹄子何時才懂事些,十五六歲的人,你娘還抱得動嗎?還不快快放開手下來,娘可承受不起!」
公冶嬌不幹,道:「女兒再大也是女兒,做娘的抱一抱女兒也是應該,又有什麼不妥?」說著雙手摟得更緊,把頭往夫人懷裡鑽。
夫人又好氣又好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向老爺求助:「老爺,你還不管管這個野丫頭,老身被她摟得氣也喘不過來了!」
老爺看得呵呵直笑,道:「誰讓你嬌慣她,這麼大的人,還跟個小孩兒一般!」
公冶勛也笑著,問公冶子明:「爹,妹妹又告我什麼黑狀了,是不是沒帶她出去玩?」
公冶嬌接嘴叫道:「好啊,不打自招,我問你,一大早你上哪兒去了?連午飯也不回來吃,害得人家滿屋子找不著,你說你說!」
公冶勛笑道:「今日你算白告了,一大早哥哥就被皇太孫召了去,留在東宮午膳,這下可糟了,哥哥以後再也不能帶你出去玩啦!」
公冶嬌奇道:「又來騙人,皇太孫召你去玩,與我何干?你休要找託辭找借口……」
公冶勛道:「你不信?那聽我慢慢道來。」
於是,他把皇太孫授職派差一事詳細說了一遍,末了道:「孩兒功名本來淡泊,但皇太孫如此器重,孩兒只有勉為其難了。這一來,只怕不能天天承歡於雙親膝下,也不能帶妹妹隨心所欲地出去玩耍了。」說完嘆了口氣。
公冶子明與兒子相反,高興得眉開眼笑,道:「我兒嘆什麼氣,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蒙皇太孫寵幸,我兒前途無量,為父的也去了一樁心事,免得你終日閒遊,虛度光陰!」
夫人也大喜過望,道:「我兒受皇太孫如此器重,叫為娘的歡喜不盡!」
公冶嬌道:「指揮同知是個什麼官兒,叫爹娘這般高興,你快說給我聽聽,」
公冶子明笑道:「指揮同知是從三品,比起你爹這個正品的吏部侍郎,只矮一級。」
公冶嬌吐了吐舌:「啊喲,這官兒不小哇!」一頓,又道:「娘,哥哥做了大官,不是更要欺負妹妹了嗎?你們做老的可不能看著不管,訓示他以後好好待妹妹,上哪兒去玩都要把妹妹帶上,讓妹妹在人前也威風威風!」
夫人笑道:「你會耍嬌耍賴皮,你哥哥官做得再大也奈何不了你,你少裝蒜!」
公冶勛笑道:「娘說得公允之至,做哥哥的什麼人都敢惹,就不敢惹你這個嬌妹妹。」
公冶嬌在夫人懷中大扭身子,嘴裡叫道:「爹,做娘的編排親生女兒,你不管嗎?」
夫人被她扭晃得吃不消,連叫哎喲,罵道:「你娘這把老骨頭,經得起你折騰嗎?還不快下來,娘的雙膝都麻木了。」
公冶嬌嘻笑著,這才從娘膝上下來坐好。
公冶勛又把皇太孫贈的玉佩拿出來給爹娘瞧,二老讚嘆不已,為兒子受到皇太孫的恩寵喜不自勝。公冶子明道:「此玉雖是珍品,但皇太孫的寵信更加珍貴無比,一旦皇太孫登上大位,我兒便是御前寵臣,公冶一家榮光至極。皇太孫仁和慈善,當為一代明君,身為臣子,我兒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夫人也十分激動,道:「皇太孫他日必是聖明天子,老爺父子一文一武輔佐明君,安邦治國,建不世之偉業,當流芳千古矣!」
公冶嬌忽然嘆口氣道:「娘啊,你對女兒極不公平……」
夫人一愣:「這話從何說起?」
「你偏心眼兒把哥哥生成男兒,卻把我生成女兒家,這不害了女兒的前程嗎?瞧,官也做不成,有便宜盡讓哥哥佔了去……」
夫人笑罵道:「生男生女由得為娘的嗎?娘又怎知你是個女孩子?我怎麼偏心了?」
公冶子明笑道:「胡攪蠻纏,無可理喻!」
公冶勛大笑:「你就做爹娘的乖女兒吧,今生今世只怕就得如此了,誰能改變?」
公冶嬌啐道:「呸,得意什麼啦,我不過是說說而已,你以為人家想當臭男人嗎?你想錯了,我才不當臭男人呢,臭男人有什麼好!」
夫人罵道:「不知事的妮子,你怎麼連你爹你哥都罵在一塊了,什麼臭不臭的!」
公冶勛笑道:「五日後愚兄外出公幹,嬌嬌你替兄長侍奉父母,不許再往外跑!」
公冶嬌扮個鬼臉,道:「不要你管!」
公冶子明道:「我兒去查藩王行徑,這事須得小心,但不知先查哪一位王爺?」
公冶勛道:「皇太孫之意,先從晉王、燕王查起。孩兒一向不問朝中事,對諸藩王的情形並不瞭然,爹爹可否告知一二。」
「提起諸藩王,說來話長,為父僅擇其要,簡述諸王情形,讓你瞭然於胸,心中有底。我兒知道皇上多子,長子立為皇太子,其餘諸子封為藩王。太子立后,皇上對太子的仁柔不滿,太子對皇上誅殺有功重臣之舉於心不忍,曾數度進諫,更讓皇上惱怒。有一天,皇上特命人找來一根棘杖放在地上,命太子赤手相握。太子見那棘杖上的刺又尖又利,哪敢用手去拿。皇上便道:『你為何不敢去握棘杖,蓋因杖上刺多,若是把刺削去交給你,你不是就敢去握了嗎?如今朕殺掉的都是奸惡之輩、迕逆之徒,這些亂臣賊子正如杖上之刺,不削掉你今後安能穩坐龍廷?』太子聞言后道:『父皇,兒臣認為,若是君為堯舜之君,則臣民定是堯舜之臣民。』皇太子話中之意分明是說,有什麼樣的君主就有什麼樣的臣民,只要君主如堯舜般英明,那麼臣民也如堯舜治下的臣民一樣順和。皇上一聽,龍顏大怒,順手抄起一張椅子就往太子頭上砸去,嚇得太子倉惶逃走。這事最初滴水不漏,後來才從宮中傳了出來,但朝中大臣,無人敢公開議論。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皇太子一病不起,撒手人寰。這東宮一席本該由長子繼任,但長子數年前天亡,是以輪到二弟,就是現在的秦王。按太祖在立國之初所定,皇儲由嫡長子充任,兄終則弟及。因此,皇儲由現在的皇太孫繼任也可,由其王叔秦王繼為皇太子也可。秦王是太子之二弟,但秦王一向行為不軌,在任宗人府宗人令掌管皇戚事務期間,屢犯過失,曾遭皇上多次訓斥,若非當時還在世的太子勸解,秦王只怕連封號也保不住,所以皇上不願立他為太子。那麼立誰為皇太子好呢?為這事,皇上十分犯愁。若是按兄終弟及之制,皇儲不定秦王,就只能定太子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太孫。皇太孫雖然聰慧過人,但皇上總嫌他過於仁柔文弱,怕他難當重任。實際上,皇上心中已另有人選。在諸王中,最受皇上器重的是燕王朱棣。洪武十三年春,朱棣受命就藩於北平府,王府就設在元朝舊宮,規制如同天子一般,比諸藩王高出一籌。皇上為此告諭諸藩王,不要與燕王攀比,元故宮是現成的燕王府,不必新建。其餘諸王府第均得下天子一等,不得超越。由此可以看出,燕王所受寵遇確乎是超於諸王之上……」
公冶勛詫道:「既如此,何不立燕王為太子?又為何立了皇太孫?」
公冶子明道:「你聽為父往下說。那北平府所處位置極為重要,它不僅是長城內外、大漠南北的樞紐,且是邊防重地,因此駐有重兵,使燕王的兵權大於諸王。朱棣就藩后,生活極為儉樸,平日四處巡視,兢兢業業操辦公務,頗有方略。他深知父皇倡導節儉,痛恨奢靡,平日便不以珍寶供奉父皇。洪武二十八年,他命人送了幾串嘉禾上京師敬獻皇上,嘉禾穗粒又大又多,這不啻是向皇上報豐收報平安,大受皇上嘉許。與燕王比,他的兩個哥哥秦王、晉王就大大遜色了。秦王過失太多失寵,晉王則性情暴虐,多有不法之事,怎堪大任?」一頓,呷了口茶,續道:「洪武二十三年,皇上命晉王、燕王起兵,征討舊元臣相咬住和平章乃兒不花。結果,晉王還未見到對方兵卒,燕王已將乃兒不花圍住,迫使乃兒不花不戰而降,又由乃兒不花去勸丞相咬住歸降,咬住懾於燕王軍威,便上表請降,於是燕王兵不血刃便大獲全勝。捷報傳至京師,皇上龍心大悅,對燕王及其部屬賞賜甚豐。皇太子歿后,皇上曾召幾位親近重臣密議立儲之事。皇上說:『皇孫朱允炆柔弱,只怕無力駕馭天下,朕思之再三,諸皇子中唯燕王堪擔大任,朕欲立為皇太子,眾卿以為如何?』在場的一位翰林學士言道:『陛下若立四子燕王為太子,那麼秦王、晉王按長幼之序為二子、三子,皆在燕王之上,這於倫理宗法不符,微臣以為萬萬不可。且皇孫已長大成人,臣以為應立皇孫為儲君才是正理。』此言一出,得到諸近臣的贊同,皇上無奈,這才打消了立燕王為太子的念頭,把皇孫立為皇太孫,以繼大統。此事萬分機密,你們千萬不可外泄,切記切記!」
公冶勛、公冶嬌齊聲答道:「是,孩兒知道,爹爹放心!」
公冶子明又道:「為父以為,諸王中確以燕王才智最高,天性和皇上極為相似,頗具雄才大略,他日生異心者,八成是他。我兒此去北平,應小心謹慎,燕王武功出眾,手下皆精兵猛將,稍一不慎,有殺身之禍!」
夫人道:「老爺言重了吧,我兒奉皇太孫命查訪邊事,誰敢動我兒一根毫髮?」
公冶勛道:「娘,兒此去不得暴露官差身份,以平民之身去明查暗訪。不過爹、娘放心,孩兒自會謹慎,平平安安歸來。」
公冶嬌大喜:「原來如此!」旋又對父母道:「爹娘放心,有我在,定保哥哥平安!」
公冶勛一愣:「什麼?你要去?」
公冶嬌道:「我當你以官差身份外出,我自然不方便與你同行。如今你以百姓身份去,我自然也可以去了,你說可對?」
公冶勛笑道:「原來如此,不過多承美意,愚兄承受不起,盛情只好心領,只要小妹不給做哥哥的添麻煩,哥哥就感激不盡了……」
公冶嬌大惱:「咦,誰給你添過麻煩了?你膽敢瞧不起我嬌嬌?我練的也是雷音驅魔功,能耐不差於你,你去得我就去得!」說完眼一瞥,見二老在一旁啞笑,更是不依,一把扯住公冶子明的袍袖直搖,嘴裡嚷道:「做老的偏心,處處袒護於他,他去得我憑什麼去不得!」公冶子明被他拉扯得吃不消,忙道:「嬌嬌,快放手,爹這把老骨頭被你抖散了!」
夫人笑道:「你這孩子越來越不懂事,你哥又不是去遊山玩水,怎好帶你在身邊?」
公冶嬌放了爹爹的衣袖,嘟著嘴道:「人家又不是不會武功,印真大師還誇我聰慧、資質佳,只要吃得苦,定能成就一身不俗的功夫,想想看,印真大師何許人,能隨便稱讚人嗎?我嬌嬌要是沒有兩下真功夫,大師……」
夫人笑道:「得啦得啦,你別學那王婆賣瓜,人家不誇自己誇。印真大師誇你兩句,那不過慰勉之語,你卻記得一個字不差。那麼大師訓誡你的話呢?你怎麼不背出來聽聽?」
公冶嬌小臉紅了,嚷道:「那是牛年馬月的事,誰還記得?不提了不提了……」
公冶勛和爹娘大笑,公冶嬌又一頭栽進娘的懷裡,再也不出聲,自己也忍不住悶笑。
原來,印真大師見她聰慧活潑,資質極佳,便以氣功替她按摩,使她身體十分健康。那時她才三歲。待她五歲時,便教她練功,因此,她的根底頗好,往後進展神速。
前年她十四歲不到,竟然在承恩寺大發雌威,恰巧被印真大師撞見,因此受了一頓呵責。大師那天去承恩寺找方丈有事,出來時只聽轟雷似的喝彩聲,只見一大群人正圍在廣場上,不知看什麼雜耍,當時並不在意。哪知走過人群時,只聽看熱鬧的人在讚揚一個小女孩,把幾條大漢治得服服貼貼,使人眾又驚訝又興奮。印真大師一時動了好奇之念,便擠入人叢一看,只見一個富貴人家的半大小姐,正把睡在地上的漢子用足尖一挑,那漢子便飛到丈外躺著的漢子身上,接著又一挑,又一條漢子壓在那二人身上,共有五個漢子象壘沙袋般壘在一起。她每把一條漢子挑上去,圍觀人眾就齊聲喊好,大拍巴掌。那五條漢子想是被治住了穴道,一個個翻著牛眼,任其擺布。大師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那公冶嬌。心想把人打得鼻青臉腫還不夠。幹嘛還這般捉弄人,回去后非要好好訓斥一番不可。
正想著,忽見嬌嬌縱身一跳,跳到最上邊一人身上,不禁奇怪她這是要幹什麼,念頭剛閃得一閃,就見她往後一跳,凌空一腳踢出,把摞在最上邊的一人踢得橫飛丈外,叭達一聲跌在地上,她卻輕輕巧巧落在第四人胸脯上站著,雙手叉腰,左右顧盼,在一陣轟雷般的彩聲中十分得意。緊接著她又是一挑,一腳把第四人踢出,不偏不倚落在第一人旁邊,並頭躺在一起。接下來如法泡製,摞著的人一個個被踢飛。剩下最後的一個,被她用蓮足輕輕一挑,身子橫飛,落在最遠的地方,剛好與前面踢出的四人並頭躺在一起。大師心想,這丫頭得了自己不少真氣,內功實不亞於乃兄多少,似這般頑皮,以後怎麼得了。看她把人打了還不算,如此折辱於人,這未免太過份了。等她歇手,再把她叫回家訓誡。哪知小丫頭走到躺著的人跟前,蓮足一勾,第一人又摞到了第二人身上,輕眼間又把五人摞了起來,大師不禁生了氣,怎能如此這般再三折辱人,便問旁邊看熱鬧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才知這五人是承恩寺廣場一帶的地頭蛇,平日橫蠻無理,欺侮在廣場上賣藝擺攤的販夫走卒。今日里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把鄉下來賣水果的農夫整治了一番。要三人一個挨一個並肩跪著,他們從後面一腳一個,踢得人家像滾瓜一樣跌出老遠,五個凶漢則拍手大笑,然後又命三人爬起來乖乖跪著,如法炮製再踢一回。這還不夠,又強令和農夫一起來的兩個村姑,命她們躺在地上,強逼三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農夫,去躺在她二人身上。兩個村姑抵死不從,吃五條漢子打了幾巴掌,幸得這位小姐仗義挺身而出,懲治了這班地痞。言詞間對嬌嬌讚不絕口,對那五個惡漢痛恨不已。大師聽罷,心想原來如此,小丫頭是打抱不平,情有可原,但略加懲戒便可,不必再三折辱人。思忖間抬起頭,小丫頭已溜得沒影。大師遂到公冶府上,當著老爺夫人的面,問她有沒有出去玩耍,她說沒有啊,在閨房呆著呢。大師說,那麼在承恩寺廣場逞能的小姑娘又是誰?她鬧了個大紅臉,問大師怎麼知道。這一問,無異是泄了底。父母便再三追問,她才支支吾吾承認在廣場懲戒了幾個惡徒。大師把她訓誡了一番,說武功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勿如此賣弄。她低著頭,喏喏連聲。可以後,她又在街上懲治過跟在她後頭胡言亂語的輕薄子弟,大師叫她萬事容忍,不到非出手不可時再出手。可她是這麼想的,被人欺侮羞辱還不施以教訓,那麼學武功何用?見了不平事不管,心裡憋得住嗎?對那些賊眉鼠眼、生就一副討厭死相的人,還有那些有點武功就橫行霸道的傢伙,不把他們痛打一番出了心頭這口氣,學了武功又何用?那還不如成天關在閨房裡刺繡去哩。總之,對大師的話,她頗不以為然。公冶勛不願帶她出遊,就因為她閑事管得太多,所以串通好爹娘,把她管緊,盡量不讓她出門。可你只要稍不注意,她就溜了,一個人到街上去逛,從不帶丫鬟相伴。
此時,公冶子明見她心虛了,笑道:「好吧,過去的事不提就不提,可以後不許你出外惹事生非。坐下吧,為父還有話對你哥哥說。」
公冶嬌扮個鬼臉,擠著她娘坐下。
公冶子明道:「我兒去北平府暗訪,必會看出一些跡相,燕王決不甘心雌伏……」
公冶勛插言道:「爹爹,若燕王確實具有雄才大略,皇上傳位於皇太孫,未來能治國安邦嗎?皇太孫太仁弱,難免受大臣操縱,若是用了賢相也罷,若是用了奸臣,豈不要糟?」
公冶子明道:「若以皇太孫與燕王相比,為父自有一番見解,但不敢與外人道,自己家中說說無妨,但你兄妹千萬不能在人前提及。為父以為,皇太孫與燕王各具優劣之處,蓋因性情不同,氣度各異。為父講一件事,你們聽了就會明白。有一次,群臣伴龍駕在宮中觀跑馬,為父也站列其中,乃親眼目睹。當時皇上一時興起,出了個上聯有意讓燕王和皇太孫對下聯。上聯是:『風吹馬尾千條線』,皇太孫沉吟半晌,對曰:『雨打羊毛一片氈』……」
公冶嬌忍不住道:「對得不錯啊,那燕王怎麼辦?佳句已被皇太孫先得。」
公冶子明道:「莫急莫急,燕王的也不差,他吟出的下聯是:『日照龍鱗萬點金!』你們二人說說看,兩條下聯孰優孰劣?」
公冶勛道:「兩個下聯都對得好,但燕王的句子氣魄大得多……」
公冶子明道:「我兒說得對,燕王的句子氣魄大,但這不過是兩人氣度的不同。但為父卻以為,大明不能再有第二個武皇帝了,還是有個文皇帝的好。」
公冶勛道:「何謂文皇帝武皇帝?」
「這是為父的說法,得從大明立國時說起。你們都知道,太祖皇帝出身淮右布衣,時逢天下大亂之際,便投奔郭子興帳下充一名軍校,以後在征戰中職級漸高,權勢在握,終於在十七年後登上了龍位,開大明之基業。之後,為保皇太子今後繼位施政,連連剪除重臣。許多開國元勛都遭了滅門之禍。洪武十三年,臣相胡惟庸受誅,牽連了不少人,太子之師宋濂也被波及。十年後,胡案又起,皇上說欽天監夜觀天象,有星變示不吉之兆,當殺大臣以應劫。身為太師、韓國公的李善長被人誣告謀反,是胡惟庸黨羽,於是全家七十餘口被誅,還牽連了延安侯、吉安侯、平涼侯、南雄侯等十四位侯爺以及一大批文武重臣,被誅三萬餘人。洪武二十五年太子瘍歿,皇太孫立,第二年大將軍藍玉被告謀反,株連者被殺二萬餘。此後斷斷續續、零零星星處死了不少功臣元勛。以胡案而論,他確有謀反之心,案發時牽連也不多,本已結案,哪有十年後又來追究的道理?李善長乃大明第一功臣,怎會助胡謀反?
而藍玉一案,僅他一人行為不軌而已,被皇上處了剝皮刑,又怎能牽連上如此眾多的武將文臣呢?兩案處置之後,功臣中僅餘三人了。」一頓,嘆口氣,續道:「不瞞你們說,滿朝文武無不顫顫慄栗度日,早上上朝,安知能在午時平安回來。為父和大家一樣,深恐飛來橫禍……」
夫人和公冶兄妹聽得呆了,想不到一家之主過的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為免妻兒擔擾,壓在心裡從不顯露。
夫人眼一紅,流出了淚,道:「怪不得老爺時時鬱鬱寡歡,沉思不語,卻原來擔著這麼大的心事,何不說出來由妾也分擔一份呢?唉,早知如此,老爺不如辭官閑居過幾天安穩日子,何苦辛勤操勞之際還擔心吊膽度日呢」
公冶子明苦笑道:「夫人,辭官閑居就能避禍嗎?皇上一旦要想處置你,就是不在任也可把你牽拉上……」一頓,打起精神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下官並非重臣元勛,平日里又勤勤勉勉,受過皇上嘉獎,至今不是好好的嗎?夫人又何必擔心?還是聽下官往下講吧。皇上以武奪取天下,以重典治臣民,不免失於苛酷,這又與皇上性情剛烈暴躁分不開。立國以來,實行廷杖,朝臣觸怒龍顏,當即施以杖責。此外皇上忌諱頗多,常常無事生非。比如朝臣上奏章或是賀表,寫有『則』字的,說是隱射『賊』字是罵他,寫表者便被殺了頭。福州府學訓導林大人,替福建省按察使撰寫《賀冬表》,文中有『儀則天下』之句而被誅,你說冤枉不冤枉?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文中有『睿性生知』一句,說『生』是取笑皇上當過『僧』,又被殺了頭。諸如此類丟了性命的人,舉不勝舉。因此,皇太孫性仁柔,禮敬讀書人,提倡以仁治天下,這該是朝野上下之福。想那燕王,性情與皇上相近,若登大位,嚴酷之處恐不下於皇上。是以大明還是有個文皇帝為好,你們以為然否?」
公冶勛道:「爹爹所言極是,孩兒為那些開國元勛叫屈。想當初歷盡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打下了江山,到頭來卻落得個誅滅九族的下場。早知如此,還不如做個平民百姓為好。」
公冶子明道:「話雖如此,但我兒不能因此頹喪,更何況皇太孫宅心仁厚,將來定是個好皇帝,我兒當盡全力,助仁君開創一個太子盛世,留下千秋功業,彪柄萬世!」
公冶勛道:「孩兒受教了,當不負皇太孫所託,為國盡忠。」
夫人嘆道:「但願皇太孫成為一代明君,舉國是福,我公冶一家也平平安安為國效勞。」
此刻下人來請用飯,一家四口和和樂樂。
未來前景光輝誘人,明君治國,天下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