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旋風小白
方邪真看也不看,繼續往前走去。
小白伸手。
他的手正好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平平靜靜地說:「你的手不想要了?」
小白瞳孔收縮,只道:「請不要走。」
方邪真一笑:「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小白道:「我留你。」
方邪真抬首望了望天,倦然道:「很好。」
追命在旁,一見方邪真仰臉看天,忍不住叫了一聲:「小心!」
可是方邪真已然出手。
這一次,追命、洪三熱、劉是之、池日暮四人,無不親眼目睹方邪真的出手。
也無人不為之動容。
方邪真出手只一劍。
一劍就斬往小白的手。
小白並不縮手。
他的短刀在千鈞一髮間,及時架在臂上!
兵器有謂:「一寸短,一寸險」,小白藝高膽大,與人交手,無論對手多強,莫不搶進中鋒、近身相搏,他根本不怕。
有些人天生不知畏懼為何物。
方邪真的劍勢,卻突然變了。
劍鍔反撞向小白的胸膛。
小白左手伸出,右手持刃救左臂,胸門露了一個小小的破綻。
方邪真就擊在這個竅門上。
小白的姿勢突然變了。
他的左手已閃電般縮了回來,閃電般抓住劍鍔,就像一條毒蛇只要仰首發出攻擊,他更迅疾的抓住它的七寸一般。
這時候,追命叱了一聲:「使不得!」
兩人陡地分了開來,夾著幾聲裂帛的脆響。
小白已在八尺開外。
他身上的黑披風,已有三處裂口,胸前的黑衣,也有兩處裂縫。
那是劍氣割破的。
可是方邪真並未拔劍。
他把劍架在肩上,有趣的看著小白,微笑說:「不錯,你武功,還算不錯。」
就算是劉是之,也曾對小白下過這樣的評語:「連小白都害怕的事,便決不能做,因為那根本不是人做的。」
劉是之武功不能算高,但惜言如金,識見極高,向不輕許人,他說的話不僅在「蘭亭池家」有分量,在武林中一樣也有分量。
人人都知道「蘭亭池公子」帳下,有三大高手:足智多謀的劉是之,有勇有謀的小白,有勇無謀的洪三熱。池家因而聲強勢壯。
不過,此刻連小白的眼中也流露出一種神色。
恐懼之色。
方邪真的劍,未出鞘就劃破了他衣衫七八道口子,而且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敗在對方劍下的。
方邪真一笑。
然後他又回復了那一股郁色。
英朗的悒色。
他搭劍在肩,洒然行去。
小白的臉色更黑了。
他伸手。
伸出左手。
左手依然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倒有些詫異起來:「你不怕死?」
小白道:「怕。」
方邪真道:「你還敢攔我?」
小白道:「公子要留你。」
方邪真道:「你留得住我?」
小白道:「留不住。」
方邪真道:「既留不住,還不讓開?」
小白道:「留不住也得留。」
方邪真的眼神突然厲烈了起來。
──是他的深郁被對方的拗執激起了戰志?
他一步就踏了過去。
小白就在這一剎那間,發出了七道他平生極少施為的殺著!
這七道殺著,平日至少可以毀去二十個勁敵,但而今這七道殺著,一齊使出,為的不是殺人,而是留人。
留住一個人。
──留得住嗎?
小白悶哼一聲,撞飛十尺。
但他仍攔在方邪真面前。
他的左手依然攔伸,可是鼻孔已滲出了兩行血跡,嘴角也有一行血絲。
方邪真對他搖了搖頭。
小白垂下了頭,忽然,他又深深的長吸了一口氣。
然後緩緩的把氣吐了出來。
這一口氣吐出來之後,他的眼神像烈火一般的被點燃起來,挺起胸膛,像一座山,臉上出現堅決無比的神情。
他的左手伸著,仍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眼睛發了亮:「好,很好。」正要拔步前行。
池日暮忽然揚聲道:「小白,退下。」
小白向池日暮報以不解的眼光。
池日暮淺嘆道:「留不住的。」
小白垂下了手。
方邪真微微一笑。隨追命行去。
追命見方邪真不再出手,這才放了心。
兩人行出好遠,將近到城門,追命才問:「為什麼不投效池日暮?這是個最能大展身手之處,難道你想空負大志的過一輩子嗎?」他們一路來上天入地、無所不談,但就是沒有再談起剛才茶寮子里發生的事。
方邪真皺皺眉,道:「為這些王侯公子爭名奪地,值得否?我就算要雄圖競勝,也該圖天下之功,立自身之業。」
追命聽取,笑了起來:「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勉強你,可是,在這世間,想要徹底的自立門戶,不依傍任何人,談何容易!」
「就是不容易,所以才有趣。」方邪真停下步來,道:「你要進城了?」
追命也望定他道:「是。」
方邪真道:「我們也該在此地分手了。」
追命道:「此地不分手,也總有分手的時候,不如在此地分了,乾淨利落。」他問方邪真,「你去哪裡?」
方邪真道:「教書。」反問,「你呢?」
追命答:「衙門。」補了一句:「下次見面,再與你痛飲三百杯。」
方邪真道:「我不常喝酒。」他補充一句說,「但你請,我便喝。」
追命眼中充滿了笑意:「多少都喝?」
方邪真眼中也有笑意:「多少都喝。」
追命退後,揮手:「別忘了你欠陪我喝酒。」
方邪真也遙聲道:「別忘了你欠請我喝酒。」
追命含笑道:「一定。」
方邪真轉身而去。
沿西河走到大而小衚衕,再轉入橛李西街,便是熊員外的宅子。熊員外原本是京里的吏部主事,而今年紀大了,辭官歸故里,家裡有兩個孩子,分外頑皮好武,總找不到好老師。熊員外在偶然的機遇下見過方邪真,一眼看出他是個志氣清奇、學博思精的人,於是禮聘他管教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大的叫熊文功,小的叫熊武德,兩人都被驕縱慣了,頑劣異常,仗著護院教會的幾下拳腳,把方邪真之前的教師,全不是氣走,便是打跑了。倒是方邪真來了以後、把一對小孩全治得服服帖帖,熊員外當然覺得自己並未看走眼,對方邪真自然禮遇有加,然則他只知道方邪真是不同凡響,但卻不知道他豈止不同凡響。
這天,方邪真像往常一樣,扣響了熊家的門,管家福頭出來張望,一見是方邪真,便客氣又熱烈的把他迎進了廳堂,一面請僕役傳報熊員外,口裡一疊聲他說:「方夫子,你坐坐,你先請坐坐,我家老爺,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方邪真覺得今天熊家上下,跟平常大為迥異,詫道:「今天兩位小少爺不念書么?」
福頭搖手擺腦他說:「啊啊,是是是,不是不是,這個么,這個……」
這時熊員外匆匆踱了出來,一見方邪真,就堆起笑臉,「長揖不已:「方大俠有怪莫怪,老朽目昏眼庸,不認老哥威名,竟敢請大俠屈此管教小犬,實在是……請海涵原宥!」
方邪真一怔:「東翁,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熊員外只是一味賠笑:「沒有意思,老朽怎敢有別的意思,只是令俠士委屈了這麼段日子,實在是昏昧無識之至,這兒是……」他叫小廝原本準備好的一百兩銀子,「一點小小意思,請先生……萬請方大俠賞臉收下。」便要小廝把銀盤奉到方邪真面前,力促方邪真收下。
方邪真心裡已明白了幾分。他在熊府任教,潤酬已算厚待,每年不過約莫三十兩,熊員外這一記大手筆,自然是別有內情,當下便道:「東翁,敢情是在下才淺識薄,你要辭退在下不成?」
熊員外急得干抹汗:「方俠士,你千萬別這般說,老朽以前是不知之罪,現在已識真身,怎耽得起你的前程……方大俠,這……這……老朽怎敢跟池家的人相爭!」
方邪真這一聽,已把住了底蘊,臉色一沉,道:「我決無意要過池家,東翁可以免慮。」
熊員外一聽更急,只軟聲挨氣他說:「這可萬萬不行。池二公子是人中龍鳳,又是洛陽首富,最近皇上正擬賜封『洛陽王』,看來池公子多半實至名歸,池公子賞重的人,老朽天大的膽,也不敢沾,這萬萬使不得也,只請方大俠胸懷大量,勿記舊過,在池公子前多美言幾句,不使老朽為難,已經感恩戴德……」
方邪真並沒有收下熊員外的銀子,便斷然離開了熊宅,一路上,覺得很有些憋氣,便到「依依樓」去。
「依依樓」是城裡最出名的一家青樓。
老鴇一見到他,就知道他是來找惜惜的,於是賠著笑臉引方邪真上樓去見惜惜。由於方邪真一向並不闊綽,也不算太過寒傖,而惜惜一向對他又獨具慧眼,老鴇和樓子里的人,對方邪真既不熱烈,也不冷落。
倒是這些青樓女子,大都傾心於方邪真的瀟洒、俊俏。
方邪真也不找別人,只找惜惜。
別的女子知道惜惜跟方邪真的關係,也不從中搞擾──而且就算要搞擾,也搞擾不了。
惜惜是「依依樓」里最出色的女子。
據說「老公子」回百應曾想以半座城來獲惜惜青睞,惜惜根本就不動心;盧侍郎曾用十二車的珍珠瑰寶來要她下嫁,惜惜也看不上眼。
她就只對並不得意的方邪真另眼相看。
這天方邪真上得樓子來,惜惜迎他入「秋蟬軒」,方邪真便開始喝酒。
惜惜一眼便看出他不快樂和他的不快樂。
惜惜便想逗他快樂起來。
她彈琵琶、唱歌、還把親手做的糕餅送到方邪真的嘴裡。
她看得出來方邪真是應酬著吃了一點。
她很快的便知道自己今天是治不好方邪真今天這個不快樂的病。
以往,方邪真也常常帶點微愁來這裡,可是惜惜總是能使他開心起來,除了一件事,惜惜知道自己是治癒不了的。
於是她問:「又想她了?」
方邪真舉杯的手一震,但仍仰著脖子,把酒幹完,用手抹了抹唇角。
她凝睇著他:「你幾時才能忘了她?」
方邪真惘然一笑,又去斟酒,酒濺出了些微,在杯沿外。
惜惜把酒壺拿了過來,替他倒酒,用柔得像微風似的、流水似的聲音幽幽地問:「你幾時才只有我,沒有她?」
方邪真搖首,心頭忽生一股憐惜之意,用手掌輕柔的搭著惜惜的手背,溫和地道:「不是她,不是想她。」
惜惜倒有些訝然起來,凝著美目,斜斜的瞅著他。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忽深深地問:「我這般潦倒,這般落魄,你跟著我,有什麼好處?」
惜惜笑了。
她笑得艷艷的。
誰看了她的艷,是男人心裡都會動。
「我是冤鬼,我選上你了。」惜惜用纖長的手指在他眉毛上抹了抹,說:『我喜歡這個。」又用手指撫了撫他的眼睛,珍惜他說:「我喜歡這個。」再用手指拈了拈他的鼻子:「我喜歡這個。」最後用手描了描他的嘴唇,「我喜歡這個。」她說一次,眼裡的含情又深了一些,說一句,更情動一些。「就這幾個好處。」說罷抿嘴一笑。
方邪真見她艷容絕色,吐氣若蘭,心裡也一陣心動,撫了撫她的髮鬢,發覺她乖馴得就像貓兒:「其實,跟我沒什麼好處的,真的。」
惜惜精靈的笑了起來,就像小女孩子在聽大人講故事,但笑得有點痴,也有點狡猾:「好,你告訴我,你最有本領,不跟你,我跟誰去?」
方邪真也眯眯地笑了:「跟盧侍郎,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跟回公子,也有錦衣玉食,還有……」
「好啊,你真要誤了我的終身哇。」惜借狡黠地說,「他們那麼好,你自己又不嫁去?盧侍郎年紀做得了我公公,沒嫁過去,當然許下富貴千金,一旦委身於人,別的不說,單跟他十四個姨奶奶打交道,那就煩死了;回公子是洛陽四公子里年紀最大的一個,樣子也最惹人厭,人人背地裡都叫他『毒手公子』,你黑不黑心,要急著逼我嫁給個辣手郎君,哼哼,他們真如千依百順,又華衣又美食的,還有老媽子供我差遣,我不嫁么?你說的那麼好,要是討厭見到我,方公子就不必勞駕『依依樓』,常來眷顧我這苦命女子……」說著說著,倒是當真眼圈兒紅了起來。
方邪真忙不迭地道:「你怎麼啦?我這是自慚貧寒,不想牽累你呀。」
惜惜破涕為笑道:「我這也是有感身世,正愁玷辱你啊。」
方邪真忽道:「說真的,你想不想我有功名富貴?」
惜惜道:「說真的,你談不上什麼功名富貴,咱們也相交了三年了,功名富貴,不是我想不想,而是看你要不要……」
忽想起一事,艷艷地笑道:「說到想到,今天好好幾個官爺們到這兒找你,還找上我打聽你的事兒,其中還有池公子手上的諸葛亮劉先生呢?」
方邪真一聽,臉色就變了。樓下的鴇母正好直著嗓門喜氣洋洋地叫道:「惜惜,惜惜,快請方公子移步出來,有大貴人要見他哩。」
方邪真猛斟一杯酒,仰脖子就倒入肚裡,酒壺在桌上一放,「乒」的一聲,然後就站起身來。
惜惜嚇了一跳。
她很少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
方邪真張手打開了軒門。
鴇母和小廝正匆匆引幾人上來。
方邪真跟正上樓的人猛打了一個照面,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劉是之。
方邪真冷冷地道:「你們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