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刀砍下,不過是美麗的頭顱
蔡可飢想掙紮起來。
他知道自己再起不來,就會被這恐怖的夜所「吞噬」。
——夜當然不會吞噬人,只是在夜的黑暗裡,還有極可怕的事物,隨時要擇人而噬。
——蛇和鼠都喜歡黑暗,所以它們喜歡夜。
蔡可飢想到這裡,更五內如焚。
他猶記得剛才的映象:
追追追追追。
退退退退退。
追。退。
退。追。
——不過,這不可能是長久的事。
追的人要是追不到,可能就沒有了退路;退的人如果被追上,就退無可退。
沈虎禪要對付姚八分、譚千蠢、狄麗君、杜園、侯小周還有「蛇鼠一窩」這麼多敵人,縱能不死,也難保不敗,就算能夠不敗,也決兼顧不了仍伏在地上的一個小角色。
——那小角色卻不幸的正好是他自己。
蔡可飢越想越心慌。
——只要那些人一旦「解決」沈虎禪就決不會容讓自己仍活在這裡。
他就只有這個「機會」潛逃。
——逃是一回事,能不能逃出生天又是一回事。
可惜他連「逃」的機會也沒有。
因為沐浪花雖然沒有向他下重手,但為了怕他礙事,一掌撞閉了他胸前四處要穴。
這時血脈一時不得解,他便連起立的能力也沒有。
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偏偏又是被粘住了腿的螞蟻。
就在這時侯,他就看見一樣事物。
那事物是在地上。
貼在地上。
借著落在地上火把殘餘的光,他看到了貼在地上的影子。
——影子?!
蔡可飢忽然想到沐利華!
一股洪荒猛獸般的恐懼,似迎面一拳把他擊中,遂又扣住他的咽喉,幾令他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影子。
高大的影子。
人影。
人影的頭影之外,還有一柄長長的刀柄。
蔡可飢驚喜得幾乎要叫出來。
耳畔已傳來沈虎禪溫和的語音:「他們不該把你留在這兒的。」
然後他一把抓起蔡可飢,道:「來,我們去找楚姑娘他們去。」
還隨手拍活了蔡可飢的穴道,又道:「我已把姚八分等人暫時嚇退了,不過,他們會配合張十文等去偷襲楚姑娘的。沐二爺這一走,是走錯了棋子。」
蔡可飢忍不住想問,但又不敢問。
沈虎禪溫和地道:「你要問的,都可以問。」
「您那一刀,有沒有砍著?」
「砍中了又怎樣?砍空了又如何?」沈虎禪微微笑道:「一刀砍下,不過是美麗的頭顱。」
沈虎禪以耳貼地,聽出格鬥的所在,趕去會合沐浪花,正好就是張十文要出現之際。
沐浪花陣上斬子,悲慟至極,同時也憤怒如焚,但他依然精明機警。
他聽出沈虎禪來了。
沈虎禪也故意讓他聽了出來。
所以沐浪花全面向姚八分發動攻擊,務求纏住八分道人,至於十文書生,自有沈虎禪料理。
沈虎禪果然」料理」了張十文。
可是,沈大哥也並沒有討著了便宜;」楚杏兒早已在不知不覺里稱沈虎禪為「沈大哥」了,「張十文實在也是難惹的馬蜂窩。」
「馬蜂窩?」
「沈大哥雖然一刀攪破了馬蜂窩,但也令蜂群全出螫人,代價不可謂不大;」楚杏兒眼裡流露著一種很複雜的神色,有:仰幕、關懷、心疼、擔憂、羞赧,各種情緒交揉在一起,分不清哪一種較強、哪一類較弱、哪一種較濃、哪一類較淡。
「沈虎禪怎麼了?」
沈虎禪一刀殺了張十文。
剩下姚八分、譚千蠢、杜園、狄麗君、侯小周等一下子退個乾乾淨淨。
沈虎禪仍立在那兒,像一座銅像。
他的刀已回鞘。
沐浪花也沒多說什麼,在他兒子屍首前蹲了下來,痴痴的看著。
青年劍手蔡可飢這才敢在沈虎禪背後現身,另兩名劍手見他出現,顯得十分振奮。
——他們都明白是沈虎禪救了他們這位師兄弟。
——在這種危險關頭,能多一名夥伴就是多一強援!
——就算在實力上並不能起死回生,但在心理上有著極重大的安慰。
楚杏兒一見沈虎禪,喜而驚呼:「沈大哥——」
沈虎禪忽身子一頓。
蔡可飢第一個發現:「血!」
沈虎禪背後有血!
——是他自己的血還是張十文的血?
蔡可飢這一叫,楚杏兒也發現沈虎禪身上有血!
然後她才看見:
沈虎禪受傷了!
十枚錢鏢,一枚不缺,全打入沈虎禪身體上!
楚杏兒的喜喚變成了惶呼:「沈大哥!」
將軍動容。
燕趙色變。
兩人互望一眼,迅而疾。
楚杏兒說下去,眼泛淚花。
沈虎禪晃了晃,兩道濃眉一緊,有力得像要在眉心捏碎一道冰河,他的語音如鐵石交鳴,快而有力:「不要怕,要鎮定,敵人以為我沒事,才不敢戀戰,必走不遠,說不準,還在附近,你們一旦驚慌,他們就會大膽作出反撲了。」
楚杏兒道:「可是……你的傷……」
「我稍歇一歇,不礙事的。」沈虎禪道:「你要好好看顧沐二爺。」他指了一指自己的胸。
——有時侯,「傷心」確比受傷還傷身。
——沐浪花不止於喪子之悲,而且還有親手殺子之痛。
楚杏兒問:「你自己呢?」
沈虎禪道:「我還要去追一個人。」
楚杏兒實在想不透沈虎禪身受重傷,還要去追什麼人:「誰?」
沈虎禪道:「譚千蠢。」
楚杏兒更奇:「追他幹什麼?」
沈虎禪道:「取回高唐鏡。」
楚杏兒道:「那一面鏡算得了什麼!你犯不著再冒險犯難」
沈虎禪道:「你對那面鏡子不是勢在必得的嗎?」
楚杏兒心中不由得一陣感動:「但你已受了傷……」
沈虎禪道:「就是受傷,我才去追。」
楚杏兒聽不明白。
沈虎禪道:「狗追人跑,人越跑,狗越是追,要是人忽然不跑了,反過來去追狗,可能就把狗嚇得回頭就跑了。」
楚杏兒道:「你的意思……」
沈虎禪道:「我已受傷,要是我們逃跑,他們還有姚八分、譚千蠢、狄麗君、侯小周、杜園、蛇鼠一窩這些高手在,一定會追襲、截擊我們的;假若我反過來追殺他們,他們說不定就會驚惶失措、只顧逃命,你們便能趁機回到將軍的勢力範圍內。」
楚杏兒道:「只不過,你……」
「我沒事的,」沈虎禪用溫厚的大手,按在她柔弱的肩上,有力的說:「我已殺掉張十文,正好大挫他們的銳氣。譚千蠢一向精過鬼,今晚若不能逼他交出高唐鏡來,一旦到了萬人敵手裡,只怕就不易得手了。」
蔡可飢上前一步,身子挺得像根標槍似的:「我跟你去。」
沈虎禪倒是好奇:「你?」
「你救了我兩次,我的命死一次是你的,死兩次也是你的;」蔡可飢道:「我一向不喜歡欠人的情,何況是欠人兩次情!帶我去吧,說不定你用得著一個人替您拿火把,好讓您一刀殺敵。」
沈虎禪笑了。
「我的刀就是火把,所以已經不必再點火;」沈虎禪道:「不過你倒不妨跟我去一趟,因為有一個人,需要你來抬他回來。」
楚杏兒和蔡可飢都問:「誰?」
王龍溪與舒映虹也問:「誰?」
燕趙答:「徐無害。」
將軍道:「對,他一直都跟沐老二在一起,但自從蛇鼠一窩出現之後,杏兒的轉述里,便一直沒有提到他,只怕已落在敵人手裡。」
燕趙道:「沈虎禪不但能救自己,還救了沐二爺和楚姑娘,而且兼顧蔡可飢,更沒忘了徐無害,他真是個……」
將軍替他說了下去:「豪傑。」
王龍溪重重的哼了一聲,才想起剛才說話的是將軍,而不是燕趙,一時間抓耳朵捋頭髮摸鼻子,不知怎麼收拾場面才好。
舒映虹忙道:「你們就趁沈虎禪去追擊譚千蠢的時候回到這裡來?」
楚杏兒用力地抿著唇,點頭。
將軍嘆道:」幸運。」
王龍溪幾乎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忍得笑:「這還算幸運?」
將軍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才是不幸?」
王龍溪振振有辭的道:「十一名少年劍,至少喪了八名,司馬兄弟死了個司馬發,沐老二親手殺子,徐師侄又失蹤了——這還算幸運不成?」
「要是沒有沈虎禪,而萬人敵或李商一其一親自出戰,你試想一想,結果又是如何?」將軍反問。
王龍溪想了半晌,突迸出一句:「他媽的他奶奶的他祖宗十八代的萬人敵!別教我遇著,我把他切開三百七十一塊!」他無可發泄,一股牛脾氣只好詛咒萬人敵以泄憤。
楚杏兒說:「一路上回來,仍有零星的埋伏,但主敵已教沈大哥吸住,總算都安然回到這裡。」
將軍關懷地道:「老二呢?」
舒映虹忙答:「他精神體力已消耗過度,心力交瘁,而又傷心過度,我已把他送『神仙魚』那兒去休歇。」
燕趙忽道:「他肯靜下心來休養嗎?」
舒映虹道:「我也奇怪,他很平靜,如果不是現在聽杏兒轉述,我還不知道他昨天才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
燕趙眼裡露出了一種神色。
通常他只有在看向將軍的時候才有的神色。
他說:「好個沐浪花。」
將軍道:「他下決心了。」
燕趙道:「你是說……」
將軍道:「報仇。」
將軍向楚杏兒問:「剩下那兩名『少年劍』,是不是楚沖、楚撞兄弟?」
楚杏兒答:」是。「
燕趙望向將軍的神色,就像他剛才說:」好一個沐浪花」和「果然是沈虎禪」一樣。
他還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將軍即問:「你不喜歡這對兄弟?」
燕趙道:「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兩個人。」
將軍道:「那你嘆什麼氣?」
「我嘆氣便是因為我居然完全不知道的兩個人,而你卻了如指掌;」燕趙道:「你的人手,多不勝數,但他們的武功特長名字,你都能記得一清二楚,有你這樣的敵人,我能不嘆息?」
將軍微笑:「我只知道,在那種場面里,如果還能有最後二人活命下來,那麼,就一定是楚沖和楚撞。」
燕趙道:「結果你猜對了。」
將軍道:「有一件事我卻不敢胡猜。」
燕趙道:「什麼事?」
將軍道:「沈虎禪現在究竟已奪回高唐鏡,還是已被人奪了命?」
燕趙望向楚杏兒,問:「沈虎禪有沒有跟你約好,他什麼時候才回到『將軍府』?」
楚杏兒一向都很喜歡這位「燕叔叔」。
因為這位「家裡的敵人」、「眼中的釘」、「肉中的刺」,卻比任何人包括她爹爹更關懷、了解和照顧她。
她恨願意回答燕趙的話。
雖然她回答的時候,幾乎要哭出來了。
因為她的確很擔心。
很擔心沈虎禪的安危。
她不知將軍也很擔心。
很擔心她為何會對沈虎禪這麼擔心。
「他說今天日落前就要回來,」楚杏兒不知道自己眼梢已有淚,悄沒聲息地滑落到柔頰上,「要是沒有回來,就叫我告訴爹爹,不必再等他了……」
日落的時候,沈虎禪會不會同來?
夕陽西下,斷腸人還在不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