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紅劍
巨大的竹子。
竹子里的人。
手上的紅劍。
一切都構成一個奇詭的映象。
沈虎禪一見到他,臉色還沒有變,「鏘」的一聲,他背上的刀柄彈起,刀竟自動出鞘一寸三分!
那個擁有一張痛苦滄桑臉容的人,手裡的紅劍也忽然生起了奇異的變化:那柄劍就像折葉一般,一瓣一瓣的打了開來,迅即又疊合在一起,複合成一把梭形的劍。就像一把扇子,開了又合起來;也像一截蟒身,蠕動了那麼一下又靜止了下來。
劍色變得像劍身裡布滿了血脈一般,一點腥紅一斑緋紅,紅得來不及調勻,但更怵目驚心。
然後沈虎禪問:「你要我交回高唐鏡,就放了他們兩人?」
李商一看也不看他,只道:「一、個、人。」
沈虎禪道:「兩個。」
李商一搖頭。
蔡可飢猛然轉身,就要出劍。
沈虎禪大喝一聲:「不可!」
蔡可飢陡然住手。
沈虎禪有點緊張的樣子:「別惹他!」
他曾在兜玉進和唐多令兩人挾持楚杏兒的威脅之下,輕易反擊、從容救人,可是遇上李商一,他的態度卻完全不同了。
他變得很謹慎,好像腳踩刀山、手捧油鍋似的,錯不得。
他鼻尖已密布汗珠。
「我手上也有一個人。」
「他、死、活、與、我、無、關。」
「可是他死在你面前,也不是件光採的事。」沈虎禪指的當然是譚千蠢。
李商一冷哼一聲,突然,徐無害和蔡可飢只覺整個人飛了出去。
——也沒有大力撞來,甚至完全感覺不到外力的存在,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兩個人都想努力站好,可是徐無害已失去掙扎的能力。
蔡可飢則不然。
他在眼看要栽倒在地上之際,忽一個怪蟒翻身、魚躍龍門、點掛回龍彈,想要平平穩穩的落下去。不料,這一用力,反而在要緊關頭重心大失,「叭」地吃跌,正要用雙手接地,但雙肘發麻,門牙被竹根一叩,頓時掉了一隻,一嘴是血。
徐無害動彈不得,還扎手紮腳的摔了下來,但要到地面的時候,反而雙腳平平落地,而被封的穴道,也神奇般地全解開了,不過因體力一時無法恢復,仍癱軟在地上。
徐無害為之怔住。
沈虎禪既沒有去接,也沒有去扶他們。
他只把刀柄移開,對譚千蠢沉聲道:「走吧。」
譚千蠢如蒙大赦。
李商一道:「他、們、可、走、你、卻、走、不、得。」
沈虎禪謹慎地道:「他們會讓他倆走?」
李商一眉頭一皺,露出很不耐煩的表情:「走。」一面還揮了揮手。
沈虎禪注意到他的手:那就似皓雪般的玉手。臉部皺紋雖多,手卻白凈皎好。
蔡可飢狼狽地爬起來道:「我不走。」
「走吧。」沈虎禪把話先說了下去,「有李劍客的話,他們不致留難你們的。」
蔡可飢挺胸大聲道:「你走,我們才走。」
「你不想走,」沈虎禪道:「也得要送徐兄弟回去。」
李商一忽道:「說、完、了?」
沈虎禪平平的望著蔡可飢,「你不走?」
李商一道:「你、死、了、他、們、也、一、樣、可、以、走。」
他自恃的時候,皺紋都爬滿了眼角額前:「我、說、過、的、話、一、向、算、數。」
沈虎禪爽然道:「好!」
然後他的手已搭住刀柄,道:「請。」
李商一點了點頭。
傲慢的點了點頭。
倨傲的抬頭。
然後抬頭望夫。
看他的神態,彷佛眼前已沒有人,眼中也沒有人,世間已沒有什麼東西能教他放入眼裡。
——就連沈虎禪也沒看在眼內?
——沈虎禪的刀呢?
——天底下,誰能無視於沈虎禪的刀?
——李商一,他,能不能?聽到這裡,燕趙忽道:「可惜。」
將軍撫髯道:「很可惜。」
燕趙道:「這一戰,沒能親眼目睹,實在是損失。」
將軍喟息道:「不過,結果我們總算已知道,也不必為沈兄捏一把汗了。」
燕趙道:「對,沈虎禪已回來了。」
將軍道:「他回來,就是李商一戰敗了。」
燕趙道:「李商一的紅劍之劍,可稱天下第一,可是終究還是敗在沈虎禪的刀下。」
「錯了,」說話的人是蔡可飢,他立即省悟到自己用語重了,可是還是忍不住再說一句「不是的!」
燕趙也沒生氣,只是有點訝異:「你是說……李商一勝了?」
蔡可飢激動地點頭。
燕趙和將軍面面相覷。然後燕趙試著問:「那你們又是怎樣回得了來?」
李商一的臉容有一種很奇怪的變化。
他的臉還是如常的一張臉孔。
可是這張臉卻突然開朗了起來。
一個人的神情是因他的心情而改變,這句話在李商一的身上得要加強十倍。
沈虎禪望定著他,然後解刀。
——是解刀,不是拔刀。
沈虎禪雙手緊握連著木鞘古意的刀柄,直舉頭頂。
李商一看了沈虎禪一眼。
然後他鼻子里哼了個調。
沈虎禪的刀徐徐而落,雙手執刀,刀尖指著地面。
李商一卻做了一件事。
他棄劍。
——是棄劍,不是拔劍。
劍就插在竹節上。
那柄劍刺入竹節里的時候,也不覺特別鋒利,但卻隱隱帶有音樂的聲響。
也就是說,當劍鋒遇上硬物的時候,便會發出一種似是音樂般的聲響,好聽極了。
——難怪武學家認為:死在李商一劍下,是一件舒服而且榮耀的事;很多人都認為李商一的劍殺人是不令人感到痛苦的。
——可是李商一很少殺人,甚至很不願意動手殺人。
沈虎禪繼續謹慎而緩慢的動作。
他用雙手捧刀,專註而心誠的往前抱刀拜了三拜。
李商一忽然自竹節內走了出來。
劍仍留在竹內。
——沒有了劍,他如何對付沈虎禪?
沒有劍,如何克制沈虎禪的刀?
沈虎禪仍雙手托刀,小心翼翼地捧刀平舉於額前。
蔡可飢看不明白。
以他的功力,當然看不明白。
他只看明白了一件事。
——大家的神情。
別說杜園和侯小周了,就連姚八分,他臉上的神情,比沈虎禪揮刀追斬他之時還要愴惶,而譚千蠢也比剛才受沈虎禪脅持之際還要緊張。
——到底為什麼?
——難道就為了沈虎禪那幾下毫無意義的舞刀?
這時候,沈虎禪已回刀合抱,默然稽首為揖。
他這些動作,卻又不是沖著李商一的。
李商一卻豎起一根指頭。
左手食指。
他用這隻手指,找了一塊蒼古的石頭,竟磨砌了起來楚杏兒叫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將軍神色凝重:「他們已打起來了。」
楚杏兒和舒映虹都詫道:「打起來了?!」
楚杏兒補問了一句:「怎麼打?」
燕趙道:「好厲害的李商一!」
將軍覺得是遇上了知音:「他用的是『道劍』。」
燕趙羨然的說:「他的劍已達到了:『道即為空,空即為道』的境界。」
將軍道:「所以他已不必持劍。」
燕趙道:「他的手指就是他的劍。」
將軍道:「他和劍雖分了開來,但實際上那劍仍為他心志所縱控,人在劍在,人不在劍也在。這比『劍在心中』的『心劍』還要再進一步。」
燕趙道:「可是沈虎禪也不簡單。」
將軍道:「他是想以『儒刀』以破之。」
燕趙也有點奮說:「所以他刀未出手,招已先露,正大光明,磊落逼人,『天地君親師』五記招路,先亮了出來。」
「好個『道劍儒刀』!」將軍嘆道:「唉,這真是一場絕世難逢的比斗。」
王龍溪瞪大了虎目,幾乎是一把手要把蔡可飢揪了起來:「結果如何?!」
——還沒有結果。
沈虎禪以刀敬天、敬地、敬君、敬親、敬師,然後面對敵人。
李商一卻在竹節上以手指刻字。
刻了八個娟秀的小字。
「弦年蝶鵑
淚煙憶然」
刻完了,他拍了拍手,一張臉突然又被痛苦所布滿。
沈虎禪大喝一聲,舉刀、提步、上前。
蔡可飢忽然覺得幾乎不能呼吸。
——那一刀如未出手,那一刀若未命中,彷佛誰都呼不出一口氣、吸不進一口氣!
李商一盯住沈虎禪。
不看他的刀。
不看他的眼。
只看他的眉心。
沈虎禪大喝一聲,攻勢的刀忽成守勢。
他以刀鍔護著眉心,印堂上只覺一陣燒灼。
他喝道:「好劍!」
李商一痛苦地嘴角牽動,算是笑了一笑。
沈虎禪叱道:「出劍吧!」
李商一淡淡地道:「你已著了我一劍。」
沈虎禪握刀的手青筋像怒樹一般賁突著:「你的見就是你的劍?」
李商一傲然道:「我看見你,你便著了劍。」
沈虎禪厲聲笑道:「誰是我?」
李商一叱道:「你就是你!」
沈虎禪狂笑道:「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誰是我?我是誰?」
他的眉心發赤,他的刀帶著檀香味,像一道彩虹,直划向李商一:「誰都是我!我不是誰!」
李商一沒有閃,沒有躲。
突然間,那嵌在竹內的紅劍,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線牽羈著,飛射而出,直釘沈虎禪!
這剎間,沈虎禪眼前的大敵變成兩個:
——一是李商一?
——一是紅劍!
稿於一九八七年二月赴林真宴與利智等敘於電影工作室討論「英雄本色II」
校於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台灣聯合報約寫武俠並訪問《殺了你好嗎》將在美洲世界日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