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堂?地獄?
任笑玉笑了。
他笑著說:「謝謝你。這一切形容,對於一個殺手來說,是最高的贊語。」
然後他揮手道:「謝謝你,後會有期。」轉身便走。
沈虎禪道:「慢著。」
任笑玉停步,卻沒有回身:「你要保護沐浪花,我就不殺他,應該再沒有我們兩個的事了罷?」
沈虎禪道:「可惜你還是殺了宓近秋。」
任笑玉道:「人死不能復生。」
沈虎禪道:「這是句老話。」他頓了一頓接道:「老話還有一句。」
任笑玉道:「殺人者死?」
沈虎禪道:「就是這一句。」
任笑玉道:「宓近秋是你親人?」
沈虎禪道:「不是。」
任笑玉道:「宓近秋是你的朋友?」
沈虎禪道:「富貴人家的朋友我一向很少。」
任笑玉道:「既然我殺的不是你親戚,也不是你的朋友,那你何必為宓近秋報仇!」
沈虎禪搖頭:「我不是為他報仇。」
任笑玉道「那是為了什麼?」
沈虎禪道:「十五萬兩銀子,保住沐大爺的性命;另外十五萬兩銀子,殺掉殺死宓四爺的兇手。」
沈虎禪表示無奈似的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多拿十五萬兩銀子,我只好殺了你。」
沐浪花忽然加了一句:「別忘了,要是能追查出究竟誰指使他來殺我們的,再加十五萬兩銀子!」
沈虎禪冷冷地道:「要是我能連那個元兇也殺了呢?」
沐浪花笑道:「那就連本帶利六十萬兩銀子,半文不少。」
沈虎禪嘆了一口氣道:「沐三爺好多的錢!」
沐浪花忙道:「這些都是將軍的賞賜。」
沈虎禪向任笑玉道:「看來,你找錯了主子了。」
任笑玉道:「不是找錯了主子,而是看錯了人。」
「我聞說沈虎禪和他的朋友都是大賊、盜寇,但我以為他們所作所為,都是俠義行徑,心裡一直佩服欽儀,沒想到……」任笑玉道:「沈虎禪見了銀子,什麼都肯干!」
沈虎禪笑了。
「這叫臨死前的大徹大悟。」他笑著說,「很多人臨終前才領悟到一個人的忠奸善惡,你今天發現了沈虎禪的真面目,實在是死前預兆。」
「不行!」唐寶牛跳起來叫道:「老大,咱們什麼不好乾,為了銀子干這算什麼!」
沈虎禪淡淡地道:「我是拿銀子去賑濟災民,有什麼不應該的?」
唐寶牛道:「賑濟災民,十五萬兩銀子就夠了!」
唐寶牛氣呼呼地道:「還有……還有十五萬兩……十五萬兩由我和大方來籌就得了!」
沈虎禪道:「好,那末,我多賺一些銀子,供自己花用,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唐寶牛漲紅了臉:「我們……我們不賺這個錢!」
沈虎禪道:「這人殺人,殺人償命,也天公地道,賺這錢有什麼不對!」
唐寶牛情急道:「那鐵劍將軍不是好人?」
沐浪花厲色道:「你說什麼!」
唐寶牛索性罵下去:「鐵將軍沽名釣譽、假仁假義,暗底里乾的是不見天日的勾當,是個大壞蛋,咱們不要他的錢!」
沐浪花笑道:「敢情這位唐世兄看忠的奸的,憑他們身上穿的衣服不就得了!白衣是忠的,黑衫是奸的,好像看戲一樣,白臉是奸臣,紅臉是義將!」
唐寶牛怒得跳了起來:「你……!」
沈虎禪截道:「阿唐,錢沒有分忠的奸的,金澄澄白花花的能買到一切便是金子銀子。」
唐寶牛吼道:「我們不要賺這銀子!」他吼著的時候,正走到沈虎禪與任笑玉之間。
倏然間,他感覺到背後急風陡起。
同時間,眼前白光一閃。
白光乍閃,亮如電殛,唐寶牛剎那隻覺眼前盡白一片,連反應都僵住了。
這時只聽一聲兵刃交擊之聲,不知在身前還是身後、在左在右還是頭上響起。
跟著便是一聲清越的長嘯,一人蹌惶破窗而入,斜里一道白影飛襲,人已掠出,白芒回到那人手中。
那人正是沐浪花。
沐浪花劍尖上有血。
沈虎禪正手按背後刀柄上,唐寶牛一時也沒弄清楚他出過刀沒有。
沐浪花卻讚歎道:「好刀法。」
沈虎禪道:「你那一劍飛聲,聲越劍意,劍隨聲至,好劍法!」
沐浪花道:「要是沒有你那一刀破了任笑玉的稚子劍銳氣,使他惶然敗退,我這一劍還傷不了他。」語音一落,道:「只是,我不明白。」
沈虎禪道:「不明白什麼?」
沐浪花道:「沈兄為何不乘勝追擊,斬之於刀下?」
沈虎禪道:「我要賺的是六十萬兩銀子,不是三十萬兩銀子。」
他笑道:「六十萬兩和三十萬兩相差一倍,這是誰都知道的。」
沐浪花詫然道:「那你是知道誰主使任笑玉來殺我的?」
沈虎禪道:「當然不止殺宓近秋和你,還有王龍溪和將軍。」
他淡淡笑道:「所以,這秘密,將軍也一定很想知道,說不定,比你所出的價錢還要高一點……」
沐浪花冷笑道:「其實,沈兄不該當刀客,而應該改行去做生意。」
沈虎禪道:「刀客和生意人其實都一樣:一個是能賺錢就干,一個是能贏就出手。」
沐浪花道:「你把那主使人告訴我,並且殺掉他,加上任笑玉的人頭,我給你七十五萬兩銀子。」
沈虎禪悠然道:「我這次趕來金寶城,原本目的只求籌到十五萬兩銀子就很滿足了;」笑了一笑,又道:「可是,現在我籌到了五倍的銀子。」
沐浪花道:「所以,你也該滿足了。」
沈虎禪道:「可惜銀子越多,越想更多,那有滿足的道理!」
沐浪花忍不住忿然:「你……你究竟要多少?」
沈虎禪道:「沐三爺出手太低,我要親自和將軍討價還價。」
沐浪花冷哼道:「你想見將軍,將軍可不一定要見你。」
沈虎禪道:「將軍正死了幾員大將,都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以將軍的名望、實力、地位、武功,當然不怕挑戰,但最忌的就是看不見的敵人。」
他一字一句地接道:「將軍最急於知道誰才是他的敵人。所以,他一定會見我。」沈虎禪下結論。
「我帶你去。不過,我不肯定將軍是不是會接見你。」
這是沐浪花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你去不去?」沈虎禪問唐寶牛。
唐寶牛望定沈虎禪:「你知道嗎?昨天早上,我給人追殺,為的是一件莫名其妙、不敢置信的事。」
沈虎禪問:「哦?什麼事?」
唐寶牛說:「『黑刀峽』的談公璧談老俠說我姦汙了他的女兒。」
沈虎禪道:「那是件唐寶牛隻敢想但決不會做的事。」
唐寶牛點點頭:「但這一件事比剛才我所說的事更令我難以置信,」他盯住沈虎禪道:「你竟然是一個見利忘義的人。」
沈虎禪並不憤怒:「我跟任笑玉不是朋友,無義可言。」
唐寶牛哼聲道:「但將軍也不是什麼好人!」
沈虎禪截斷道:「將軍不但有名,而且有地位,有錢。」
唐寶牛忿然道:「大方要是在、看見你這樣子,一定非常傷心。」
沐浪花在旁插口道:「唐兄,你應該學你老大,像他那麼易變通透,才能在江湖上混,才能在武林里吃常年飯。」
唐寶牛一步踏前,幾乎與沈虎禪鼻子碰鼻子,吼道:「你剛才問的話,我答覆你。」
沈虎禪眼也不眨:「你說。」
唐寶牛大聲道:「以前我說過,不管你去那兒,我都跟著你,分憂解勞,生死相隨!現在;」
他掉頭就走。
「我不去了!」
沈虎禪望著他的背影,輪廓像雕像一般深刻。
「你真的要見將軍?」
「是。」
「你不後悔?」
「不。」
「那你用這塊黑布,蒙住眼睛,任我帶你去那裡,無論發生什麼事,我不叫你,你不可以解開。」
「好。」
這是沐浪花的問話和沈虎禪的回答。
這之後,沈虎禪隱約覺得自己坐過馬車、騎過快馬、坐在船中、坐在轎子里、坐在爬山虎上、甚至攀著一條繩索蕩來蕩去,最後往上像爬了三座崎嶇陡險山,又拾級往下走了七百五十一步,耳際滿是聒噪的聲音,忽然停住。
接著,有人推他屈身蹲下。
沐浪花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解開。」
沈虎禪可以感覺到沐浪花的聲音也莊嚴了起來,那就像是一個本來統御千軍的人在跪拜祖先時祈禱一般的語氣。
沈虎禪一直都很想解開眼前的黑布,看著眼前走到的地方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但三天以來,他都沒有這樣做。
而今,他終於除下了遮眼的這條一旦戴上去連面對陽光皆如漆墨的黑布。
眼前的是天堂?地獄?
不是天堂,不是地獄。
是菜市場。
沈虎禪曾預想自己會來到一個守衛森嚴的密室,或者一處高手如雲的大堂,甚至山洞、畫舫、絕崖,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蹲在菜市場上。
他一低首,就看見午陽烈日,把他自己的影子,投在沙地上。
他背後還有一個巨大的影子。
巨大的影子手裡有一把巨大的刀。
刀已經舉起來。
——一個人醒過來后,驀然發覺自己正在法場上,就要行刑,手起刀落,人頭落地,這滋味會是怎樣?
沈虎禪卻閉起雙目、緩緩地道:「看來,事情到這個地步,除非來一個劫法場,不然……」
卻聽一人道:「官府殺人,說不定有武林豪傑劫法場;但在這兒砍頭,官方民間,黑白二道,都不會有人來相救的。」
沈虎禪緩緩睜開了眼睛,就看見本來是監斬官的位置上坐著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那裡,也沒怎樣,但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
沈虎禪眨著眼睛:「要斬我的是誰?」
那人道:「將軍。」
沈虎禪望望持大刀石像一般的巨漢:「天下那麼多將軍,要殺我的是那一位將軍?」
那人道:「鐵劍楚將軍。」
沈虎禪想了想,嘆道:「不錯,普天之下也確實只有鐵劍楚將軍才斬得起我。」
又問:「將軍為什麼要斬我?」
那人答:「因為你就是姦細。」
那人頓了頓,又道:「你多方設計,千方百計要見將軍,因為你要殺將軍。」
沈虎禪笑了:「你是誰?怎麼知道這些事?」
那人回答:「因為我就是將軍。」
「我是將軍。」單隻這句話,一切已足夠,足夠定罪,足夠判人死刑、置人於死地。
將軍要什麼人死,什麼人就得死,毫無抗辯的餘地,正如將軍要什麼人富貴,富貴就逼人而來,想不要都不可以。
沈虎禪聽了那人的這一句話后,臉上忽然呈現了莊嚴肅穆的表情。
只是他莊嚴肅穆的表情不過是片刻的事,他的五官忽然綻開一個集荒唐、妄誕、狂傲之大成的駭笑。
「我以為江湖上漢子豎起姆指頭稱讚的將軍是什麼東西……」他一面笑一面說:「原來是一名蠢材!」
他這句話一說,圍觀的人全握緊拳頭。
圍觀的人有各式各樣的人,阪夫、走卒、商賈、乞丐都有,跟一般菜市口法場斬首時前來圍觀的民眾沒什麼兩樣。
但一樣的是:他們都是將軍部下。
現在他們有一樣更相同的是:
臉色!
人人都變了臉色。
那劊子手巨人,再也忍不住,手下的巨刀一揮:手起刀落!
人頭呢?
人頭卻沒有飛起。
因為一聲斷喝:
「刀下留人!」
喝令的人是將軍。
這一聲喝令比時間停頓還生效,刀擱在半空中,並沒有斫下去。
將軍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我生平給人贊過一切贊語,也給人罵我一切難聽的話,但被人罵作『蠢材』倒是第一次;」
他望定沈虎禪:「你倒說說看,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上這兩個字,說得對,饒你不殺,要是說錯了,我要切下你的舌頭,先教你吞下肚裡,然後才斫頭。」
如果這也算是一場賭注的話,那麼,沈虎禪根本不必賭。
因為他已經輸了。
——試問又有誰承認自己愚蠢;況且對一個肉在砧上的俘虜承認自己是蠢材?
沈虎禪怎能說服將軍承認這點?
何況,將軍根本不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