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君須早折,一枝濃艷
最後,明珠又吃了一碗丁香銀魚,一砵狗仔糕,兩顆桃子一隻木瓜三粒水蓊和一大包草莓和一大袋咸硊花生及半斤糖炒爆栗之後,才勉強心足了。
然後,還剩下那麼一丁點的錢,她卻去買了支棉花糖。
棉花糖,本來似有若無,但販者用一支竹籤在那兒撈撈索索,不久就粘滿了整支竹籤了,蓬蓬鬆鬆的一大朵,像緋色的雲。
明珠每吃一口,幾乎把整張臉都埋了進去「雲」里,呼嚕嚕一吸,「雲」就缺去了一大片,她嘩啦的笑出來,笑得像銀器潑水一樣,倒在琉璃上的聲音,像在玩多像在食,更似是一隻調皮趣致的貓兒,在初冬的夜裡用小手玩絨球兒。
「你不來一口嗎?」
方恨少笑著搖首。
「來,來,來嘗一嘗。」
方恨少看著眼前這女子,一面走,一面逛夜市,剛才手裡還拿著雞腿,啃得吱喀有聲,現在卻舐著棉花糖,十分專心。他只要眼前見著了,就有一種幸福的感覺,更何況還伴著一起走。
方恨少邊想著,邊笑著搖手。
「吃一下嘛,吃過了苦該有甜,嘗過了咸要試甘。」
方恨少只好過去啃了一口。
「這麼斯文。」明珠笑啐了一句:「噯,三文錢,吃兩個人,都飽了,是不是?」
「好好好,」方恨少輸得服服貼貼,「罰別的,就不要當街賣唱了,換了樣,好不?」
「那我,」明珠負著一隻手,另一隻手仍拿著棉花棒往嘴裡送,眼裡卻看蹓躂著一個檔攤,故意露出思考的神情:「本姑娘考慮、考慮,考量、考量。」
那檔攤擺賣一種象牙瓷制的牌刻,上面刻著花朵、綠色的長條子、花色的圓點,多寡不一,有時還刻著字:「中」、「發」、「東」、「南」、「西」、「北」不等,還開了三四桌,有的人就在那兒搭搭理理、堆堆砌砌,呼盧呼雉的,居然是一種賭具。
方恨少可沒見過。
他只怕當街賣唱──畢竟讀書人嘛。
「饒了我,換樣吧,好啦好啦!」
他只好央求。
「好吧好吧,」明珠忽湊過面去,一張美臉,呵氣若蘭的道,「就看你人好,你還是唱,不過不必當眾,怕你怕滿街的人都嚇竄了,就唱給我一人聽好了。」
她水靈靈的眼珠子又骨溜溜的一轉,「不過,有條件,得要唱咱們女孩兒家唱的歌兒,才算過關合格。」
「哎呀,」方恨少抗聲道,「我這堂堂讀書人──你這不是折騰我嗎?」
「好呀,」明珠故意扳起臉孔,「那你當街歌一曲,叫人施捨張棉被好過夜吧!」
「行,行,行。」方恨少登時迎著笑臉說,「得得得,沒問題,我即低聲為明珠姑娘歌一曲就是了,哎唷唷……」
他搔著頭皮,苦思量,「要唱什麼好呢?姑娘們唱的歌兒嘛……我唱不下,你可要幫著腔,省得我一個兒荒了腔。」
忽見有人在一角銷售縫紉機、織布機,他靈機一動:
「不如就唱「九張機「吧。」
明珠拍手笑道:「好哇好哇,我也喜歡這歌兒。」眼裡充滿歡悅、期待,像個小孩。
方恨少清了清喉,笑了笑,整了整衣衽,欠了欠身,明珠也即時予以鼓勵帶勁的點了點頭,方恨少開聲便唱:
一張機,織梭光景去如飛
蘭房永夜愁無寐
嘔嘔軋軋,織成春恨,留著待郎歸。
這首曲兒,原是女唱比男的合適,方恨少只好捏著嗓子清唱,自覺唱得頗得其神,十分入味。
這只是其中一段。
唱了這一段,方恨少稍停一下,向明珠笑說:
「你聽,我的歌喉,是否上可比李師師,中可媲孫三四……」
話未說完,卻見明珠擘大了口,成一○型,張口結舌。
方恨少正是不解,左肩膀卻給人猛地拍了一下,他轉過頭去,就看見一個滿額是汗、滿手是白粉的大鬍子,在對他瞪眼睛。
「啥事?」
「小哥兒,你能不能不在咱家店子門前唱歌?」
「我……」
方恨少正想辯說,那大鬍子叫他擰過頭來,原來是一家溫州大餛飩店子,湯燒燙著,水燒開了,勻子撈子匙子麵條子全齊備了,就桌上一個人也沒有──本來應該是至少有三五桌的,可是像忽然間,客人遇上了什麼驚嚇變故似的,全都走個一乾二凈,只桌上還有沒吃完的連湯餛飩,撒了筷子、匙羹、油鹽、姜蔥和醋酒在枱上。
「你把我店裡的人客全唱走了。」
「你──」
方恨少掙紅了臉,還想分說,忽爾右膀子又給人拍了一記。
猛回首,又是一個瘦不伶仃、哭喪著眼、八字眉和個八字須再加滿額八字皺紋的漢子,劈面就說:
「公子,我知道你沉落到這地步,要在街頭賣唱,當然也身世凄涼,窮途末路,但求求你哪……別在我店門唱好不好?」
「這算──」
還沒待他說下去,那瘦漢店家已引他回頭,只見那家原來是「甜品大王竹筒飯」,如今,竹筒猶在桌上,香飯猶在竹筒里,但人客已走個清光,剩下一個,不知是因為吃太飽了走不動,還是因為驚嚇太甚了不敢走,就蹲在桌子底下,雙手抓住枱腳,雙眼看向方恨少,瞳孔仍在放大。
鬍子大漢說:「你行行好,真要唱,到遠一點的地方唱好不好?」
瘦漢子也說:「我們這只是小本經營,經不起小公子你來砸場的──這樣吧,」
他好不容易掰開方恨少手心,不情不願的捽下一隻小平錢在方恨少手心裡,「你去弄點吃吧,看老天爺份上,別唱了,好不好?」
方恨少紅透了臉,手心裡還亮著那隻小平錢,不知如何自處。
忽聽一個柔麗、婉轉、清越、而又幽怨入肺入心的嗓音在唱:
兩張機,月明人靜漏聲稀。
千絲萬縷相系系。
織成一段,回紋錦字,將去寄呈伊。
方恨少與那兩個店家本來正爭執著,忽聽有人唱歌,三人不約而同,都勃然大怒、佛都有火、老羞成怒,但還未發作,已聽到第三個字,心就涼了,耳就涼了,聽罷第一句,火都消了。
之後,就陶醉的陶醉,神迷的神迷,顛倒的顛倒,如聽仙樂耳清明,到了第三句,不但三人在聽,居然還吸引了一大票人來圍聽欣賞。
忽爾,曲調一頓,就沒再唱下去了。
大家意猶未盡,紛紛欲叫好而強抑,眼睛充滿她唱下去的渴望,嘴裡都要她唱下去,耳朵也向前微傾,就是要她唱下去,卻都怕一嚷嚷,反而破壞了歌曲的氣氛。
唱歌的人是明珠。
不僅歌聲清亮沁涼,越嶺嘶秋,就連人也甜得似揉得出水來,眾人圍拱著她,像拱托著一輪明月。
明月婉然笑了一笑,凝目向方恨少。
方恨少目光痴迷,點頭不迭。
明珠這就順從著大家的意思,又悠悠開腔,唱:
三張機,中心有朵耍花兒,
嬌紅嫩綠春明媚。
君須早折,一枝濃艷,莫待過芳菲。
大家仍聽得痴了,叫好不已,都要她唱下去。
明珠笑著向大家幅了一幅,殷勤笑說:「要是諸位賞面,不如就到這兩位大叔店子里,吃碗甜品,來碗餛飩,賤妾就再接下一段,給各位大哥大姐抬疊收拾好下咽。」
大家聽得高興,有不少人已各在餛飩店、甜品店佔了位置,叫了吃的,沒進去也在店門乘興,一時間,夜市裡,獨這兩家店子最鬧興。
鬍子漢和瘦子,忙著叫夥計打點,忙得團團轉,對方恨少全變了個模樣,遙豎著拇指跟方恨少擠眉弄眼,嚷說:
「你家姑娘好了得唷!」
「你那姐兒最是當緊!」
待大家坐定了,方恨少本來站在那兒不忍坐,人嫌他擋路,扯他也坐定了,明珠才又再柔媚幽怨的唱了下去:
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
可憐未老頭先白。
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五張機,芳心密與巧心期。
合歡樹上枝連理。
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
這一次唱,方恨少又是成了座中客,隔了許多影影綽綽,才聽到她清越的歌聲,才看見她婉約的風姿,那甜仙山澗泉水的笑,也是隔了影影幢幢才傳了過來,彷彿,又回到金陵樓的初見,多想摟住她來疼惜,但又無端無由,只是一個隔座的揣想而已。
不過,這兒雖是粗鄙方野,卻不似金陵樓,看似高尚之地,卻猥聲連串,而今雖然汗息肉香,三山五嶽,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但耳際只聞叫好之聲,一次比一次高昂,方恨少也燒熱了雙頰,為明珠感到高興。
可是,毫無來由的,當他聽到了明珠悠悠唱到:
……可憐未老頭先白
春波碧草
曉寒深處
相對浴紅衣……
不知怎地,他心中忽然一酸,難過得一時迷惘,一時凄涼,但究竟是為了什麼,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許是世間無常,或是歌曲感人,還是此情可待,涼味深邃。方恨少茫茫然一陣之後,趕忙斂定心神,回想明珠在唱:「君須早折,一枝濃艷,莫待過芳菲……」的時候,曾深深的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似有千言萬語,盡在歌里。
這人世間,仍有千波萬瀾,都在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