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不可不可一世
鐵手道:「我來是來辦搖紅姑娘被擄這件事的,現在還要找出殺小紅的兇手來。」
猛禽道:「我知道。那並不相違背。」
鐵手道:「我只要救人追兇,並沒意思要為蔡京、朱總私人跑腿。」
「何況,」他頓了頓又道,「要是『神槍會』乃以光明正大的手法研創槍法,兵器,而『一言堂』若又以你情我願的方式栽培子弟精英,那就跟我無涉了,我無意要干擾他們的運作。」
猛禽道:「你是名震天下的名捕,且看目下的神槍會格局:它像是沒有并吞天下、冠絕武林的野心嗎?你也見過孫疆的為人,他會像是用光明磊落手法任事的人嗎?」
他忽然壓低了聲音。
壓低了他的眉。
也壓低了他的肩。
一下子,彷彿整個夜色都為之壓低了下來,向鐵手。
沉,而重。
黑,而濃烈。
「如果取得這秘法和秘技在功力便能夠突飛猛進,以你我之武功基礎,實不近乎天下無敵?」猛禽嘎聲道,「我們奪得這些瑰寶,不一定要獻給蔡宰相和朱刑總,我們大可自得其利啊──利用他們的情報,壯大我們自己的實力,雄霸天下,何樂而不為之哉?你我何不合作呢!我們聯手,豈止不可一世,還可無敵於天下!」
鐵手聽了,也就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猛禽的意思了。
他也打開天窗說亮話:
──人待之以誠。他必待之以誠。
「我從沒意思、也無興趣要雄霸天下;」他濃厚的微笑道,「我聽到天下無敵四個字就怕,我只願活得開開心心,快快活活,並為老百姓們辦些好事,為同眾作些奉獻,做人止於一世,本就不可以不可一世,其實又何必不可一世!──來生當豬當狗,做雞做鴨,尚未得悉呢!你是宰相,不一樣是人,也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一個平民百姓,也都是人,同樣,有父母兄弟、悲歡離合。你有覬覦『神槍會』的秘密武器和『一言堂』的訓練高手秘法的野心我可沒有這個雄心。」
猛禽似乎沒料到鐵手會這樣回答他。
在他而言,就像一個小孩找到一塊糖果一樣,他肯分給另一個小孩食,已是他莫大的慷慨和對方至高的光榮。
然而鐵手竟是拒絕了他!──而且態度還像一隻仁慈的魔鬼,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夜味和死氣在這人的正大光明下不可迫近、而且還無法逼視。
猛禽像負隅頑抗似的低聲咆哮道:「可是……我拿你當朋友,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鐵手的目光卻柔和友善:「是的,你告訴了我,所以,只要你不殺人,不傷人,我決不會去阻撓你的行動。」
猛禽聽后,他緊握的拳頭才鬆了開來,本來緊起的發尾才又落了下去。
他咄咄地道,「在武林中,你不當第一,便連第二、第三也當不成了,人們只看最好的,不然就寧取賤貨,誰要次貨?!」
鐵手笑道:「我是人,不是貨,我最怕第一,當了第一,就不輕鬆自在了。要是不當第一就連第二、三、四也當不成,那就當第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好了──有什麼打緊?我又不是貨,我是人。就算我只排行第一億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但我只有一個我,別無分號,無法雷同,豈不是一樣的唯我獨尊、獨步天下?」
猛禽哼哼道:「你沒聽說過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要是老存不爭不鬥、退讓想法,你們四大名捕遲早一定過時,早晚要給淘汰!」
鐵手溫和的道:「要是淘汰了,就是我們已無存在的必要了,那就天下太平了,──那是好事哩!追命三師弟老喜歡吟誦這四句詩:願為長安輕薄兒,生當開元天寶時,鬥雞走狗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這回可讓他如願以償了。其實人生在世,又有幾件是由得了自己的?我們連出生、死亡都由不了己,還要論其它的事!至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早已成了男人做錯事的借口而已──再怎麼說,闖江湖的人總比在家的人由己多了!」
猛禽仍不死心,「可是你是捕快。你眼看神槍會有了這種絕招、武器和秘法,就會橫掃江湖、獨霸天下,都不插手,你這是助約為虐、姑息養奸!」
這次鐵手也神色肅然。
他很認真的回答猛禽這番話:「任何人都可以將自己的子弟調訓成為絕世高手,任何人都可以去練無敵於天下的絕招,那是他們的自由,我是刑捕,也無權干涉。但他們老是用這些高手或絕招去為非作歹,我就一定不會坐視不理,坦白說,我來此地,也要追查一位過去好友下落不明的原因。假如給我查明『神槍會』確是胡作非為,我就會查辦到底;如果他們訓練出來的高手在外邊殺人越貨,或者調訓的方法過於草菅人命,我也一定嚴辦。──但如果沒有真憑實據,我是不會幹預他們的家事,更不會有這個野心去把他們辛苦研創的絕學秘籍佔為己有。」
猛禽登時表示失望:「四大名捕,原來是不管事的。」
鐵手哈哈大笑道:「我們只管天下不平事,但就是不管別人的私事。沒有犯法的人,不違反道義的事,都不關我們的事。只要人們需要捕役來主持公道,道義的時候,我們吃公門飯的都能挺身而出,及時趕到就好,要是在他們沒有作任何違法行為之時,我們決不干擾他們,那麼,我們六扇門的人,就不會到處受人毀罵、列為老百姓心目中可厭人物了。我們不但要學會如何管事,還得約束自己:什麼時候該不管事。」
然後他溫文地道:「你一直不曾告訴我真正的目的,今晚卻一一相告,我很感謝,卻不知是不是在閣下與襲邪一戰之後原訂計劃因而有了變化?」
猛禽冷哼一聲:「你真是聰明人。」
鐵手微笑道:「我是魯鈍出了名的。」
猛禽嘿聲道:「一個聰明人是決不會說自己聰明的.甚至也盡量不會讓人知道他是聰明人。」
鐵手苦笑道:「但我真的很鈍,所以對什麼事都只好下死功夫,包括思考問題,因資質差,所以比別人多思索幾次。」
猛禽冷笑道:「但你卻一語中的,我的確是在跟襲邪一戰之後,才改變了原先計策。」
鐵手也不訝導:「你原先的計劃當然沒我參與的份。」
猛禽道:「這是我辛苦得來的消息,而且跟隨朱總這許久了,才有這麼一點好處,我怎會捨得拱手就讓了給你!」
鐵手微喟道:「可是我總覺得朱刑總待你不薄。」
猛禽忿忿地道:「可惜世上所有的老總都是這樣。我剛才不就已說過了嗎?他是老總我不是,我只好聽他的話。他刻意栽培我、是因為他早已看出來了,我這種人,只適合執行他的命令,但永遠取代不了他的位子,所以他才放心讓我做事.不怕我奪權篡位。所謂『老總』,總是希望黑鍋由你背,好人由他當。他給你一點權力和自由,但也只有在不影響到他和受他控制的情況下,才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施捨和賜予,而且你還得要感恩圖報。一旦讓他看出你忘恩負義,他連渣也不會給你撈。要是讓他覷出你野心比他還大,他就會讓你知道:他有本事讓你起來,他就有本領讓你倒下去。」
鐵手只有嘆息。
在心。
猛禽的雙眼乍現綠色厲芒:「所以,我要奮鬥,我要攫緊自己的機遇,我要有自己的成就。」
鐵手忍不住道:「你已經有了。『午夜魔捕』,天下皆聞。」
猛禽哼嘿了一聲:「那隻不過是一個魔。要當捕,就該當神捕。要行俠,就該做俠神。要成魔,至少也該是一代魔王。」
鐵手不禁嘆息。
這次嘆息出了口:
「所以你要奪得『神槍會』的秘密?」
「是。」
「可是你跟襲邪一戰之後,又發現事情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
「至少難憑我一人之力成事。」
「所以你要我與你聯手?」
「事實上,你不與我聯手,他們也一定會對付你──小紅的死於非命,只怕八成是為了陷害你。」
鐵手黯然:「就算我沒殺害小紅……小紅還是為我而死的。」
「所以你既來這裡,已經陷了下去了,你已抽身不起。」
「因此我非與你合作不可?」
「正是。」
「那我先得要上泰山救搖紅。」
「我也要上泰山抓鐵鏽──我們風雨同路,」
「『山梟』鐵鏽跟你最感興趣的事有關聯么?」
「他是個關鍵。」
「哦?」
「所以我要先看小紅留給你的那本冊子──你刨出那本簿子的時候,我還是來得及瞥見了。」
「──你來得還是比『一言堂』的出現得早?」
「但我已甘冒大不韙,替你作了澄清,你欠了我一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