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和尚的她
第一章為你戰死
誰都知道,她愛上的是一個和尚。
誰都為她可惜。
──像她這樣一個美麗的。有名的、大權在握的女子,卻偏偏愛上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廟的一個名不上經傳的小和尚,實在令人遺憾得「哎」了一聲。
因此,追不到她的男子,得不到她的青睞,不恨她,卻去恨那和尚。
那和尚佛號「善哉」。
愛上林投花的,其中一個,是「鷹盟」中「一」「飛」、「沖」,「天」四大分部的總統領,人稱「雄霸天下」的張猛禽。
林投花現在是「鷹盟」盟主。
張猛禽是自前「鷹盟」盟主仇十世逝世后,由林投花一手提拔上來的出色人物。
他是林投花的手上大將。
也是「鷹盟」一大悍將。
可是他卻愛上了他的「盟主」──林投花。
如果他不是對她死心塌了地。傾心發了狂,他早就投到「豹盟」。「虎盟」。「龍盟」甚或是加入了向與「鷹盟」為友的「斬經堂」或常與「鷹盟」為敵的「取暖幫」去了。
可是張猛禽一直只為「鷹盟」效死。
──與其說以張猛禽這樣的人材,為「鷹盟」效命,不如說他只向林投花效忠。
對張猛禽而言,愛上林投花,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張猛禽是一個勇悍的人。他一向認為:無事不可操之在己。他的一雙鐵拳,可以改變別人的命運,也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甚至還可以讓人「沒有了」命運,因為只要他不讓對方活著,沒有命,哪有運?在他而言,如果有什麼可以算得上是「命定了」的事,那就是自己出生的年月日時和愛上林投花這件事了。
他愛林投花頗為用力。
比戰鬥還要用力。
──用盡一切勇力,以投林投花所喜。
他願為她戰死…
他愛林投花頗為用心。
比決鬥還要用心。
他是個猛烈的人,但內心卻溫柔,一旦發掘他內心的柔情,便再也猛烈不起來了。他見著的林投花,不真實得一如雪中的落日,他心目中的林投花,時常猛烈而溫柔,溫柔而猛烈。當她下令和決斷的時候,連張猛禽這樣一個嗜殺為雄的人,也為之栗然而懼;可是當她溫柔的時候,才幾句問話,就要比寒夜裡的火色更暖。
「我願為你戰死!」這句話常在張猛禽心裡頭狂喊,他覺得林投花寒著臉輕咳時兩頰泛起的緋紅很是寂寞,孤清,「我要用我一生去維護你,你叫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意……可是,你為什麼卻愛上那樣一個和尚…」
他恨極了那和尚。
他很快就打探清楚:那和尚,原名叫李詩歌,原本是在市集賣玉石的,后因殺了富家公子利端明,在「流金寺」一月禪師引渡之下,度碟出家,法號「善哉」。可是這善哉大師似乎並沒有立地成佛,他曾一度加入「鷹盟」不過似乎也並未重拾屠刀,為他在「鷹盟」的歲月里,只是負責在院子里種花,服侍林投花的日子多於為「鷹盟」打生打死。未久,這和尚又回到「流金寺」,從僧只戶一直做成了主持。
──好好的和尚不當,卻來當江湖人,管江湖事!
對張猛禽而言,和尚已是可厭,更何況是一個好色的。攫奪林投花芳心的和尚!
──好可惡的一個和尚!
淮陰張候也一樣。
他是「斬經堂」的總堂主,只要當地的兩大勢力:「取暖幫」「鷹盟」繼續拼爭下去,他的「斬經堂」就可以穩掌全局。
所以他要的是亂,而不是太平。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可是又很快的發現了:兩虎固然相鬥,但獵人也無法縱控大局,一旦這兩頭惡鬥中的怒虎,不時負傷仍反撲過來向獵戶咬一口。是以,他要的不只是亂,他要老虎都變成他的獵犬,這才管用。
──可是「取暖幫」幫主「一流流劍」雪青寒和「鷹盟」盟主「林投花」都不是好解決的人。
雪青寒一向傲慢,絕不向人臣服。有些人寧可死掉也不為人所收服,雪青寒無疑就是這種人。
自從淮陰張侯的妻子梁任花與他異難之後,他就把目標放在林投花的身上。
她美麗。
她有錢。
她握有大權。
──而且,她還柔弱得像只要一拿起斧鉞手心就要起泡似的。
──這樣的女子,教人怎生得忘?
可是林投花手上有一方大將:「雄霸天下」張猛禽,另外還有「兩大祭酒」:司徒縭、歐陽線,以及「一」、「飛」、「沖」、「天」四大分部的子弟兵。
張侯卻都不怕這些,反以為喜。
──一旦他獲得了林投花的芳心,那麼,這些那麼強大的實力,也就完全等於是他的了。
他忌的是那和尚。
善哉大師!
因為林投花愛上了這個和尚。
張侯卻認得這名和尚。
當年,屠戶梁牛,為救給調戲的林投花,得罪「鷹盟」的外圍份子利端明。李詩歌是梁牛的好友,他借故殺了利端明,為免刑責,出家為僧,法號善哉。後來,「鷹盟」盟主仇十世把梁牛藉意除掉,娶了林投花。這名善哉和尚便曾來向淮陰張侯自動請纓,要去刺殺仇十世。
刺殺的結果卻令張侯頗為意外:
仇十世沒有死,善哉大師也沒死,還當了「鷹盟」部屬,據說這還是林投花的建議。
不久之後,雪青寒為了爭奪林投花,與仇十世火併。仇十世被殺,「取暖幫」也元氣大傷,張侯伺機發動他早先布下的影響,要「鷹盟」中的「兩祭酒」歐陽線和司徒縭擁立林投花為「代盟主」,憑他私下與林投花建立的關係,他以為要挾制「鷹盟」,定必輕而易舉。
不料,林投花地位一旦確立,馬上便擢拔了張猛禽為統領,節制兩祭酒,另又提升「一」、「飛」、「沖」、「天」四部的力量,架空司徒與歐陽,使張侯反而完全無法縱控大局。
──這樣的點子,如此的部署,處心積慮,高瞻遠矚,豈是這樣一個弱質女流能想得出來的!
張侯很容易便想到那名和尚。
──林投花的背後定必還有高人。
(誰是那名高人呢?)
──林投花竟會愛上一個出身如此寒微的和尚?!
(那是怎麼的一個和尚?)
第二章為你死戰
按照雪青寒的脾氣,管他是什麼一名和尚,都得先除掉再說!
可是他這次卻很謹慎。他曾為了替自己一名手下大將「傷人膏肓」呂傷傷出一口鳥氣,一夜間連踩「孤寒盟」七大要寨,連傷七十三名大敵;為了「多老會」誤傷他的愛馬,他不惜與「七幫八會九聯盟」翻臉,重創「多老會」老大「倒開江」虞招風。
不過,到了該沉住氣。靜下來的時候,他就一定會沉得住氣,靜得下來——
在江湖上,有兩種氣是一定要受的:在得志的時候,要沉得住氣;在失意的時候,要忍得住氣。
雪青寒不是生下來就當幫主的。
一個人能從一名小卒在短短十年間變成個一幫之主。既無家勢,也無靠山,就算是因為運氣好,也不可能沒有一些過人之能。
雪青寒其中最過人的一點,就是他善於讓人以為他是火躁的。衝動的。一腔熱血的。不顧一切的,也就是讓人輕視,低估。瞧不起他——
這樣他才能輕易取勝。
何況他聰明,機智。
他善於打垮敵人,更善於多交朋友——
打垮敵人只突顯自己的強,但多交朋友可以使自己更強。
他劍法高明。
所以他覺得只有自己才匹配林投花——
這就是當年他在「斬經堂」與當時的「鷹盟」盟主仇十世會聚,乍見林投花,趁大家不留意的時候,便忍不住說了一些輕狂的話,沒料林投花卻全告訴了仇十世,以致引發「取暖幫」和「鷹盟」的數度大戰的原因,戰役的結果是:仇十世雖死,但副幫主關夢散也犧牲掉了(這樣也好,順此除去這名在自己身邊愈來愈壯大的人物)。
仇十世既然已經死了,林投花理所當然就是他的了。
可是卻又不然。
他還有很多「對手」。「斬經堂」的淮陰張侯。
「鷹盟」里的張猛禽。「孤寒盟」盟主蔡戈漢。
這些人,雪青寒都沒看在眼裡。
可是他卻恨透了那和尚。
「只要你一點頭,我可以把『取暖幫』的基業全給了你;」有一次,雪青寒這樣問林投花,「我什麼都聽你的,只要你嫁給我。」
林投花笑了。
笑得像一首需要細讀的詩。
「我的丈夫雖然不是直接死於你手,但不是你們的人,他就不會死,所以也可以說是給你害死的。」林投花說,「就算我肯,他們會怎麼說?他們會同意讓盟主嫁給一個共同的大仇人嗎?」
「你的丈夫?仇十世?梁牛?還是張瓦子?」雪青寒語音滿是譏誚之意,「你背棄張瓦子,利用李詩歌殺了利端明,然後又利用梁牛攀上了仇十世,再讓仇十世殺了梁牛,而你正好名正言順,成了盟主夫人,仇十世的死,也不知是不是你下的手。反正,你已曾經滄海,丈夫那麼多,也不欠加我一個。」
林投花看看眼前這個人,就像看一頭牛在吃草一般,不驚不怒:「我就千嫁萬嫁,偏是不嫁你這一個。就算我嫁給和尚,也不嫁你。」
說罷嫣然一笑。
是了。她當面承認跟那和尚有路。雪青寒氣極了:林投花是真的愛上那個臭禿驢了!他把和尚殺掉,看她還能怎樣?但隨後一想,越是不對勁。善哉大師真的只是名和尚而已?「鷹盟」盟主林投花會愛上一名和尚?善哉大師還只是市肆一名玉販的時侯,一出手就殺了利端明,後來,他身入「鷹盟」刺殺仇十世,不但不死,反而成了林投花的心腹;之後,他脫離「鷹盟」,卻在「流金寺」當成了主持。看來,這個和尚恐怕不是簡單的和尚,這個人物也絕非簡單的人物。
雪青寒很清楚別人也對林投花心存非非之念。可是他們並沒有動手。他們不動手,一定有原因。他可不想貿貿然就對和尚下手,更不想不明不白的一頭就搗進個馬蜂窩。
雖然他恨死了這個和尚。
他知道他們恨他。
他也知道他有一天,會為她而戰死。
當年,他在初見林投花那一刻,便知道,他願為她而死,他會為她而死,他不惜為她而死。當日,紈絝子弟利端明調戲林投花,梁牛挺身維護,他明知利端明一定不會甘休,所以便借衝突而殺了他。為了逃避刑罪,他出家當了和尚。可以這樣說,他當和尚是為了她。
他當了和尚,可是口裡念的是佛,心裡念的卻是她。什麼都放得下,刀劍。富貴。親情都放得下,就她越放越是放不下。漸漸覺得,她是漸行漸遠,他是越陷越深。所以,待梁牛為仇十世送命之後,仇十世公然把林投花接入「鷹盟」里,他便向淮陰張侯自告奮勇,要借「斬經堂」中介的身份潛入「鷹盟」刺殺仇十世。仇十世的功力在他十倍以上,他殺不了。林投花護著他,他也死不了。刺殺不成,他反而在「鷹盟」里負責種花,直至「鷹盟…與「取暖幫」決戰之際,他才親眼目睹:林投花殺了仇十世,以一種悠然自得的姿態。到這時候,他才深深體悟到:這個柔不勝衣弱不禁風的女子,一直以來,都不需要他的保護;是她,在保護他。
所以他離開她,重回「流金寺」。
林投花帶點詫異的問為什麼。
「如果為你而戰,甚至為你而死,我都不會有半句怨言。」善哉說,「可是我覺得給你利用,為你玩弄在股掌之上,我只好離開你了。」他回到「流金寺」,青燈。古佛之外,仍有一個紅顏。這回靜心修持,潛心悟佛,不久之後,主持一月禪師猝然圓寂,他在佛法,修為,聲望都在其他同門之上,是以繼承衣缽,成了主持。這時候,他已萬念俱灰,四大皆空:唯一不空的,就是心裡這朵花。
不謝的花。
有時候他想:我把她當作菩薩,渡盡蒼生,眾相無相,不也是件好事嗎?所以,想她成了他出家的大慈大悲,念她也成了他唯一還沒出家的感覺。
他喜歡這種感覺。
外面盛傳「鷹盟盟主林投花迷上了流金寺主持善哉和尚」。他很快的也有所風聞。對這流言,他不知是驚。是喜、還是憂歡,他知道開始有很多人在鄙薄他、蔑視他、憎恨他,還有人想殺死他。他知道很多人都說他沒資格當「流金寺」的主持,有辱佛門。他知道林投花也知道這一切。他也知道一切。他甚至知道這流言是假的。
他更知道這流言是林投花傳出來的。
以前,他一直很希望有一日能為林投花戰死,而今,他並沒有動手,可是,顯然的,為她戰死的時候已經到了。
──假如是真的那就好了,不過,就算為假的而作死戰,也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這些日子以來,善哉就成了一個臉上常帶微笑的和尚。
其實那不是微笑。
而是苦笑。
可惜那不是真的。
(絕對不是真的)
(──只有愛上她的和尚,哪是愛上和尚的她!)
(她真不知是怎麼想的!)
第三章你死為戰
林投花是怎麼個想法呢?——
為知道這個答案,有一天,善哉大師去「鷹盟」找林投花。
就算他不準備問些什麼,這個時候,他也一定會去找林投花的。
原因是:「孤寒盟」盟主蔡戈漢終於再也沉不住氣,率領他的手下「三十星霜」,掩襲「鷹盟」。
「一毛不拔」蔡戈漢來勢洶洶,而且還得到「豹盟」盟主張傲爺的大力支持,許是這突襲來得太快,令人無從應對,在這生死關頭,「斬經堂」的張候一時還來不及出兵救援,「取暖幫」的雪青寒也只「靜觀其變」,就連林投花的手上大將張猛禽,因駐守在外,一時也來不及回援。
林投花和「鷹盟」總部,給「孤寒盟」和「豹盟」兩面夾攻,背腹受敵,更厲害的是「兩大祭酒」的歐陽線和司徒縭來個窩裡反,裡應外合,讓林投花四面受敵,情況急殆。
所以善哉大師趕過來的時候,是殺入重圍,而不是殺出重圍。
「孤寒盟」的人並未全力攔阻善哉大師——
他們只奉命暫時不讓有人活出「鷹盟」,而並未奉命活著的人不許自投「鷹盟」送死。
「鷹盟」高手,乍見善哉大師出現,一時也不知其是敵是友。
林投花卻立即著人把他請了進去,他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是那麼美不可言。他看到她仍然活著,才放下心來,一放心,就忍不住哭了起來。原來他自流金寺趕了過來,一路上都擔心她已死,擔心得連心都擔待不下去的時候,幾以為她已真的死了。直到親眼看見她還是那麼悠閑雅緻,不像在戰爭中的活在他面前,才知道她沒死。她確仍活著。他心中一寬,淚便掉了下來。
林投花第一句話是笑。
她的笑很單純,但是可抵得上千言萬語。
第二句話是:「你果然來了。」
第三句話問他:「你哭什麼?我還沒死。」
善哉問:「你已經給敵人包圍了,你不擔心嗎?…」
林投花笑道:「我已經給包圍了,擔心有用嗎?…」
「好,」善哉下了一種比自縊更堅定的決心,「我護著你殺出重圍,好嗎?…」
林投花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你能保護得了我嗎?」
「不能也得要試試。」善哉說,「總不能幹耗在此地等死。…」
林投花美美的笑了起來,輕輕咳了幾聲,自從她當上盟主以來,她的輕咳似乎一直未痊癒過。「你知道最令一個女子動心的是什麼嗎?」她居然這樣問善哉,此時此境。
善哉怔住,彷彿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有著蕭韻與猿聽的寂寞閑情。
「那就是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生起了可以為他痴情而不惜死時候,」林投花自問自答,自得自怡,「或者,當一個男子為了一個女子而不惜死的時候。」
善哉苦笑,他覺得自己百里迢迢。殺氣騰騰的趕來這裡救她,看來只像一堆石頭多於像一個人。「我當然不是前者。」他摸自己的鼻子說。
「你當然不是。」林投花說,「可是,你趕了過來,明知為了這一戰會送命,但你還是趕來了。」
然後她幽幽的說,「可是,他們卻不一樣。只要我答應他們,淮陰張侯會來,雪青寒會馬上趕到,就算是『多老會』的虞永晝,也一樣會身先士卒的趕過來的。但他們跟你不一樣;只要我是屬於他們的,他們就會為我做事;你卻是不管我怎樣如何,只要我是我,你就一定趕來效死。」
「他們是為贏一場戰爭而拚死,你不是,」林投花幽幽的說,她的語音和神情,都似是一柄浸在月色里的匕首,「你是為死而戰,不在乎生死,只在乎我。」
「你跟他們不一樣。」她肯定的說。
有她這句話,善哉和尚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第四章你戰為死
可是他現在要離開這裡。
至少,他是要讓林投花活著離開這裡。
他拔出戒刀。
「我們走吧。」他說,「衝出去再說。」
「走?人說『棄車保帥,壯士斷臂』,是大膽大勇的行為,可是,棄車之後,帥未必能活,而壯士斷了臂之後,可能就充不成好漢了。所以,一個大智大慧的人,非到要緊關頭,是絕不走這一步的。要走上這一步,就已是一種失敗。」林投花說,「今天,我走出這裡,以後還能不能回來?拿得起。放得下是高人所為。但拿得起。放不下正是人之常情。就是因為放不下,所以才會有所進取。」
善哉望著林投花,她柔弱得仍似崖邊的一朵絕美的花,但她說的話,卻似崖邊的岩石。
「怎麼?沒想到我長得那麼清靈,人卻是如此現實吧?」林投花居然還對他眨了眨眼睛說,「你知道嗎?人人都傳我是愛上你這和尚的女子!」
善哉道:「那是你傳出來的。」
「哦?」林投花轉盼妝前小鏡,用手攏起了秀髮,露出一截細細的。白白的。粉粉的。柔柔的頸,「何以見得?」
善哉道:「如果不是你讓流言傳出來,傳話的人早已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你果然很了解我,」林投花仍用手抖起頭髮,且用纖指握成一束,問,「當年,你在阿牛家裡進進出出,不是每次都自背後看我的頸,看得痴了的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就知道你當不成一個好和尚的了。」
善哉喃喃地道:「我確不是一個好和尚。」
林投花道:「那時候,張瓦子把我買了過來,在市肆上賣藝,見了我,就傻在那裡。後來,利端明過來調戲我,梁牛先你一步出手,第二天,你卻殺了利端明,人人都以為你因為利端明砸玉石不付錢而大動肝火,也有人以為你為了利端明會找梁牛麻煩先下手為強,但只有我知道,你殺人是為了我。」
善哉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殺人是為了你。」
「何止。你當和尚也是為了我。」林投花說,「你殺了人,不出家也不成了。梁牛娶了我,你就借故常常來托梁牛賣花,跟梁牛像兄弟也似的,其實是為了要接近我。後來,『鷹盟』盟主仇十世見了我,便升了阿牛的職權,讓他去跟『取暖幫』高手拚死,而梁牛一死,仇十世就老實不客氣,把我娶了過來,你就再也沉不住氣了,冒充是『斬經堂』的人,過來刺殺仇十世。人人都以為你為梁牛報仇,也有人以為你要除暴鋤害,所以才行刺仇十世——其實我,心裡知道,你都是為了我才做的。」
善哉和尚把戒刀握得更緊。「仇十世待我也真不錯,給我權,教我武功,信任我,可是他殺了阿牛,阿牛雖然粗魯,不解溫柔,但他對我也確是好。你行刺失敗,是我向仇十世要求,保你一命,留你在『鷹盟』。後來,我激起『取暖幫』和『鷹盟』反目衝突,我趁勢手刃了這個丈夫──我的殺夫仇人」,林投花說這些殺人的事,語音仍是象一段一段的歌聲般輕柔,「你是從那時候開始,才知道我不是你可以保護得了的女子,所以離開了鷹盟,回到了流金寺。」
善哉和尚握刀的手微顫著。
「你回到了流金寺,很快的,便沒有人敢再輕視你是戴罪穿袈的,你不覺奇怪嗎?那是因為我的勢力,你回到流金寺不久,主持一月禪師便暴斃了,你不覺得詫異嗎?那晚我著張猛禽下的手,他死了,你便扶搖直上,當上了主持,你不覺得太順利了嗎?那都是我一手策劃的。」
善哉大師澀聲道:「你……」
「我也是迫不得已,你是個真正對我好的人,甚至不在乎我對你好不好,不要求回報。我不能把你這種人留在身邊、當作心腹,但也不能平白虛耗掉。浪費了你這份心意。」
善哉大師猛吸了幾口氣,才能把話說下去:「你讓我當上主持,才開始盛傳我就是你所愛上的和尚,那麼,對追求你的人,才有搪塞的理由……你……。」
「不錯。我是個寡婦,而且,我還是個女人。我是有血有肉,而且有情有欲的。」林投花風清情間的說,「如果我嫁給任何一個,他們都會在得到我以後,也會順理成章的去得到我的權勢。如果我讓他們得到了,還會一樣的愛我嗎?盟里一眾兄弟,還會服我嗎?還會聽命於我嗎?還瞧得起我嗎?不管我嫁給他們任何一人,都會得罪其他的人,他們都會聯合起來對付我;可是我嫁給的人,不見得會跟我聯合起來對付別人。我唯一的辦法是:不嫁,那麼,他們都會繼續追求我,盟里的兄弟們,也會更加服膺我。這是我不得已、不由己的應對之法。」
「但你不能沒有借口。毫無對象,否則便應付不了他們要你表態,迫婚;」善哉從握刀的手到說話的語氣都是顫抖的,「所以只好放出流言:說你愛上了一個和尚。」
「對。」林投花蒼白的笑了起來,帶點輕咳,「大家多些恨你,少些恨我。」
「你就不怕他們殺了我?」
「他們也知道:誰殺了你,我就恨他,所以誰也不希望成為我恨的人。」
「可是,今天,『孤寒盟』的蔡戈漢殺了過來,他們,不管是『斬經堂』的淮陰張候,還是『取暖幫』的雪青寒,甚或是你的屬下猛將『雄霸天下』張猛禽,都沒有過來救你。」
「那你就錯了。」林投花盈盈的笑道:「一個人,有一隊弓箭手,雖然沒有派得上用場,他也總會找個狩獵還是什麼名目的,讓他的箭手試一試,看箭有沒有銹。弓有沒有壞,箭有沒有斷。這一次告急,只要隨時放出七色烽煙:例如藍色就是告訴雪青寒,我嫁給他了;紅色就是通知淮陰張侯,我是他的女人了;黑色就是暗示虞永晝,他是我的主人了。只要烽煙一起,他們立即會趕來相救。就連張猛禽,只要一見金色烽火,就會帶部眾全力相救。可是,我什麼烽煙都不放;我連烽煙都不放,一樣能戰盡諸侯。」
她頓了一頓,清清輕輕。吃吃唱唱的笑道:「『孤寒盟』的蔡戈漢也是苦苦追求我的人。我讓他立一個功,跟他事先約好,讓他假來圍剿我,我要試一試,是誰對我真情真意,並且要拔掉一些像司徒縭、歐陽線這種叛徒!」
她這一次向善哉大師凝盼,眼神里有一種從沒流露過的感情,或者是感激之情:
「你卻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你卻讓我失望了。」善哉手中的刀,當然落地,「我為你冒死趕來,卻始終只是你的玩物,你的傀儡,你高興就玩的試驗。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人來的,我處處不如你,你處處玩弄我。我可以為你一戰,可以為戰而死,但不可以把生命當作你的遊戲,僅博你一笑。」
林投花這才感到訝然。窗外的陽光流過她蒼寒的玉頰,顯得有些微慌惶:「你是真正為我好的人,難道你作戰不是只為了我嗎?」
「不錯,戰死為紅顏,又有何憾?」善哉長嘆,「不過,我可以為你而拚死,再多的對手、再強的敵人圍攻你,我也會維護你,至死方休;但我卻不能忍受你為考驗我的心意而一再戲弄我。──誰也不能。」
他哀傷的看著她,帶著不忍和心死:
「──你不會再見到我了。」
然後他轉身而去,僧衣上猶有未乾的淚痕。
稿於一九九年四月:第五度(與娥真,應鐘,志榮)赴台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