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蘭州漢時稱金城,素來是西北重鎮,也是關外江湖勢力與中原幫會勢力分割所在。
只是近十年來,蘭州城裡紛至沓來的江湖客,卻多半沖著一個地方,天下水樓。
天下水樓賣的既不是茶,也不是酒,只是水,天下各式各樣神奇的水,從普通的落梅溶雪,到天山之巔的極寒之水,只要報得出名號的,水樓里竟是應有盡有。而當家樓主冷箜篌,自是另有一段傳奇,人言她十年前素衣白馬,隻身遠赴蘭州,在黃河岸邊望了一望,解下斗篷,大書「天下水樓」四字,就此開張,十年間,把生意從西域做到扶桑,從塞外做到南疆,搏下了「南沽義北箜篌」的聲名。
沈南枝一路娓娓訴來,只聽得蘇曠悠然神往:「這位冷姑娘……想必是富可敵國?」
沈南枝惱他不說正事:「廢話。」
蘇曠卻笑道:「不知冷姑娘芳齡幾何?可有婚配?」
沈南枝叫道:「姓蘇的,你要是敢把歪主意打到我師姐頭上,那可真是死期不遠了!我師姐素來惟利是圖,和她說上一言半語,就要幾百兩銀子……」
蘇曠撇撇嘴:「放心放心,象在下這種窮小子,和她不談錢,只談情。」
沈南枝雖然知道蘇曠臉皮厚,卻也沒想到厚到這個程度,她搖了搖頭:「唉,我這個師姐……和誰都是只談錢,不講人情的。」
天下水樓立在黃河邊,高粱大棟,斗栱飛檐,如鳥斯革,如翚斯飛。冷箜篌昔年一領素緞斗篷依然系在柳樹上,隨風獵獵,似乎在回應遠處黃河的咆哮。那「天下水樓」四個字居然也不褪色,寫得大開大闔,鐵划銀鉤,思及當初冷箜篌不過及笄少女,蘇曠忍不住一嘆:「冷姑娘真是奇女子啊!」
沈東籬隨手一指,「不錯。」
蘇曠的目光落在沈東籬的指向,臉色卻開始發白了,樓門前立著塊牌子——敲門五兩,進門十兩,樓下二十兩,樓上五十兩,其餘另算。
蘇曠咬著牙:「這是什麼意思?」
沈南枝嘻嘻一笑:「這是奇女子的進門費,蘇曠,你可要記牢了,進了門,不許多說一句話,不能多走一步路,師姐她六親不認,黑著哪。」
樓上小窗里,悠悠飄來一個聲音:「南枝,你這丫頭許久不到,一到就編排我什麼哪?」
一張素素淡淡的面孔探了出來,眉宇眼梢生得十分大氣,唇角含著絲笑,卻故意板著面孔:「上來吧,沖著六親不認四個字,今兒不收你銀子,只那兩個臭男人么——」
沈南枝雙臂一展,乳燕投林般直掠上二樓,勾著那女子的脖頸,甜甜笑道:「師姐,我今天還就是為這兩個臭男人來的。」
蘇曠的斷腕,自從入伏,已是一天痛過一天——義手畢竟不是血肉之軀,每次動武難免有所摩擦,冬春之季也還罷了,一到了夏天,氣候炎熱,傷口自然而然紅腫破損起來,義手畢竟不能隨意拆卸,沈南枝左思右想,只有冷箜篌的觀音石乳可以根治此疾。然而觀音石乳稀世難求,小小一瓶就已經價值,雖然沽義山莊和天下水樓交情深厚,沈南枝也不敢怠慢,索性陪同蘇曠千里迢迢趕到蘭州。
冷箜篌看了看蘇曠的傷口,嘆了口氣:「南枝,你們來得不巧,觀音石乳早在半年前就斷貨了,蘇兄弟這隻義手……怕是用不得啦。」
蘇曠笑笑:「這隻手本來就是分外得來,沒了就沒了,也不當緊的,倒是冷姑娘一字千金,平白討擾許久,心裡實在過意不去,蘇某就此告辭,高山流水咱們後會有期。」
他本來不是這麼失禮的人,但是天下水樓,他實在半刻也坐不下去——此處立有立費,坐有坐費,朝南有向陽費,靠窗有通風費,象他這樣貧無立錐之地的浪子,多說幾個字,都是罪過。
沈南枝本來還是抿著嘴笑,聽見蘇曠迫不及待地告辭,噗哧一聲,將半口茶水都噴了出來,她眼珠滴溜一轉:「師姐,你快查查他的帳吧,別叫你這一樓的銅臭熏走一位大俠,哈哈。」
冷箜篌衣袖一擺:「蘇兄弟,坐,你雖然不似舍妹家財萬貫,我這區區水樓,你還是來得的。」
蘇曠聽得雲山霧罩,卻還是依言坐了下來。
冷箜篌取出一本描金賬簿,翻了數頁,向沈南枝一指:「喏,是這裡了——」又向蘇曠道:「蘇兄弟聽好。」
「昔年你身為朝廷捕快,自有俸祿,所作所為,此處不計——這裡看起,蘇曠,你四年前在塞北刺殺北國大君,一舉扭轉戰局,雖說不上解萬民於倒懸,但可算居功至偉,二十萬兩銀子。」
「三年前你隻身血戰,劫回太行山群匪搶去的賑災銀兩,黃河十萬災民身上得衣,口中得食,此乃大功德,二十萬兩銀子。」
「你於平安巷火場里救出孤女一名,北柳庄救下一家七口……三年間你在危難關頭合計救下七十六條人命,以每人三千計算,二十二萬兩銀子。」
蘇曠插嘴:「嗯,二十二萬八千兩。」
冷箜篌搖頭:「你這些年來行俠仗義大小一百二十九件,合計銀錢是一百七十五萬三千六百二十一兩。」
她又翻一頁:「這一頁是你的惡行……呵呵……」
蘇曠心下一驚,卻見冷箜篌抿著嘴,幾乎要笑出聲來。
沈南枝一把搶過,讀道:「你的惡行……唉,你的惡行!你用金殼線蟲訛詐七次!合計三十五兩銀子……嗯,師姐,我看見他又幹了一次,加上五兩三錢。西湖斷橋撿到上好綢傘一把,明知失主在前卻不送還,去當鋪當了七錢銀子。白吃不付賬三次、偷柴禾一次,偷米一次,偷雞一次未遂偷走雞蛋一個,偷馬一次……嗯,又送回去了,抽老千一次,唔,被人家賭場的識破趕走……天,還在京城騙了小姑娘的一串糖葫蘆吃。」
蘇曠臉通紅:「胡說,哪裡是騙?我們說好捉迷藏,那丫頭捉不到我輸了賴皮,跺著腳哭,我險些被她奶娘罵死。」
沈南枝仰天嘆了口氣:「蘇曠蘇大俠……你和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比試還不算騙?你你你,真是微風八面,俠義無雙啊。」
冷箜篌接過賬簿:「總之,兩相抵消,一共是一百七十五萬三千五百四十六兩銀子,蘇兄弟,我這天下水樓花銷雖大,也用不了這許多的。」
蘇曠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訥訥:「冷姑娘……你這是……你這是……」
冷箜篌微笑:「你從沽義山莊來,莫非不知道沽義天下的名頭?」
沈南枝介面道:「我姐妹二人習武的天分不算高,自知難入絕頂高手的行列。只是天下大不平,單憑武道依然無法消之。出師之時我師姐立下弘願,我心嚮往之,多年追隨,要憑我們二人心智機巧,令天下俠義之士免於饑寒,換得一點福報。」
冷箜篌合上賬簿:「說來只怕是讓那些清高之士恥笑了。在我這天下水樓里,錢財絕非糞土,仁義卻值千金……南枝說我惟利是圖,實在沒錯。」
「這便是惟利是圖,沽義天下的名頭了。」沈南枝搖頭晃腦:「只是師姐行事周密,此事少有人知,今兒看在我面子上,讀給你聽,也省得你天天哭窮,又做出什麼偷雞摸狗不上道的事情來。」
蘇曠聽得倒抽一口冷氣:「尊師何等人物,能教出二位這樣的姑娘來!」
冷箜篌臉上,閃過一絲哀傷,半晌,嘆道:「其實若非師門一段舊事,我們姐妹也不至於如此。」
別說蘇曠,就算沈東籬都很少聽到妹妹提及師門淵源,此時太陽漸漸下山,有夥計掌上燈來,眾人聽得入神,也忘記去算那燈油錢是多少。
沈南枝緩緩道:「我師父的名諱是丁風,想你們兩個未必聽過,二十年前,我師父師母結廬黃山雲霧谷,採藥摘茶,與世無爭,真是對神仙眷侶……只是,師父當時也不過二十多歲,畢竟年輕人心性,雖無意廝殺,但也做不到相忘江湖,知交好友,還是時不時入谷敘舊。」
冷箜篌接道:「師父生平的至交,便是隋軒流。」
沈東籬一驚:「昔年單刀平陰山的隋軒流?」
「正是。」沈南枝看看冷箜篌:「師姐,那時候我還沒拜師呢,還是你來說的好。」
冷箜篌點了點頭:「隋軒流當年一柄破壁斬馬刀,可謂所向披靡,為人又剛直俠義,和我師父交情極深,嗯,他去陰山之前我還見過他一次呢……那次陰山群盜為了尋找仇家,一口氣屠盡十四個村落,當即就惹惱天下不少豪傑。」
蘇曠點頭:「隋大俠嫉惡如仇,自然當仁不讓?」
冷箜篌點頭:「不錯,隋大俠和陰山當家的定下月圓之盟,要單刀赴會,討一個公道。隋軒流平生獨來獨往,他既然定下約會,別人也不敢助拳。」
蘇曠聽得熱血沸騰:「真恨不得早生二十年,見見隋大俠的風采。」
冷箜篌苦笑:「可惜……唉,隋大俠雖然武功絕頂,但未免太過託大,對方說是月圓之夜,他也就一口應下月圓之夜,須知,定盟之時,他正在與家師相會,從安徽到關外,豈是區區二十三天就能到的?」
蘇曠沉吟:「二十三天,也未必不能到。」
冷箜篌點點頭:「不錯,晝夜兼程,換車換馬不換人,自然也是可以的,但是……唉,家師和隋大俠都是一貧如洗的人,隋大俠性子驕傲之極,也斷斷不肯央人求告,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蘇曠臉上一紅,附和:「是是是,自古聖賢皆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冷箜篌道:「江湖人人都以為,絕代名俠就不用衣食住行的——我師父當時也是五內如焚,四處替隋大俠打點盤纏……可是,他們夫妻隱居山內,又哪裡有什麼閑錢?我師父急了,便要師母把一對明月鐺拿出來換銀子。」
沈南枝剔著燈芯:「我師母……昔年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為我師父破門出戶,離家之時連束髮的簪子也沒有,只帶了一對明月鐺,那是她娘親臨死時留下的……唉,哪裡肯給我師父換銀子?她謊稱不見,隋大俠自然不便多說,次日清晨就走了。」
蘇曠沉默良久:「人之常情,怪不得你師母……」
冷箜篌點頭:「我師父當時雖然不悅,但呵責了師母兩句,也就作罷了……可是,隋大俠偏偏出事了,他離陰山六百里的時候,胯下坐騎累死,只得施展輕功,一路奔上陰山,隋大俠刀法之高,確實蓋世無雙,血戰一夜,將陰山盜首一概平滅,但是自己,也活活脫力而死……」
蘇曠「啊」了一聲:「那你師父?」
沈南枝眼圈已經發紅:「我師父正在山下村鎮買鹽,聽聞此訊,一路奔回家去……可沒想到,那日是師母的生日,師母便做了身新衣裳,又戴起那對明月鐺,備了一桌酒菜,等師父回來。」
四個人都沒有說話了,他們都是江湖上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物,自然知道什麼叫做兄弟義氣,也知道那對神仙眷侶一旦謀面……沈東籬沉沉道:「你師父該不會盛怒之下,動手傷人吧?」
冷箜篌道:「師父本就痛徹心扉,一見師母耳上的明月鐺,更是刺眼,伸手就扯了下來,打了師母一個耳光,叫她滾出去思過……」她沉默許久:「那日我才七歲,躲在門後面,我從來沒有見過師父那樣的臉色,那樣的自責,險些就拔刀自盡了……他盛怒之下趕走師母,但是沒多久就后怕起來,但是……師母已經跳崖自盡,那黃山深谷野獸橫行,到我師父想起此節攀下懸崖的時候,只見到師母的一條腿了。師父他,他其實極愛我師母的,當年如果不是師母一句話,他年紀輕輕,又怎麼肯隱居山林,不問江湖事?」
沈南枝道:「從此之後,師父性情大變,既愧對好友,又愧對愛妻,本想一死了之,但是又不捨得一身鬼斧神工的機巧之術沒了傳人,便一心教導師姐,後來我又因為機緣巧合,拜師學藝,可是三年前,師父忽然七竅流血死了,師姐特地從蘭州趕回,可是任我們二人怎麼看,都既非中毒,也非內傷,只能推測心力耗盡而亡。」
冷箜篌嘆道:「我本是孤兒,自幼被師父收養,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看在眼裡,細細想來,當年隋軒流飲恨身亡,也不過是短少了幾百兩銀子而已。我忍不住便想,隋大俠、我師父他們個個視錢財如糞土,當真就對了么?那些寒士遊俠替天行道,當真只能換來江湖人幾句讚譽么?也罷,你們大丈夫重義,我小女子愛財——我和師妹一拍即和,便創下這沽義天下一庄一樓來。」
「姑娘真是蘇某的知音,誰說錢財如糞土?」蘇曠用力一掌拍在桌上,但是一頭冷汗卻立時落了下來。
「啊呀!蘇曠你的傷!」沈南枝叫了起來。
蘇曠齜牙咧嘴:「沒事沒事……一時激動,用了左手,也不知怎麼了,這段日子整個左臂都在疼,嘶——」
沈南枝急了:「師姐,你想想法子,那個觀音石乳,真的一瓶也沒了么?」
冷箜篌無奈:「南枝,別說一瓶,就算一滴也沒有了,半年前千手觀音忽然斷了來往,天下雖大,沒有第二個人有此一物。」
沈東籬臉上肌肉忽然一動,沈南枝卻沒瞧見:「那,師姐,我們上門去找那個誰,問她討些石乳,不就成了?」
冷箜篌連連擺手:「休提此節——蘇曠大不了把整個手臂砍了,總比去見那個妖怪來得強。」
冷箜篌的勢力早已遍布天下,但是提起千手觀音來,竟然不自覺地有些懼意。
沈東籬忽然問道:「冷姑娘,你和千手觀音生意來往,可有花押憑證?」
冷箜篌不知他的意思:「自然是有的,我拿給你看。」
「那倒不用,冷姑娘看看這個就好,千手觀音的花押,是不是這樣?」沈東籬從懷裡摸出一張發黃的絹帛,緩緩打開——七寶蓮台上,觀音盤膝而坐,千手環身飛舞,每個手勢都極是撩人,觀音一張臉深深埋下,只露出一雙眼睛,又是陰毒,又是妖艷,似乎還有點說不出的盪意。
那蓮台何等聖潔肅穆?但畫上的人雖然也是瓔珞莊嚴,可是舉手投足間,都有妖意透了上來。
冷箜篌喃喃:「就是這張……給我的花押雖畫的小了些,但是神情樣子,是不會錯的。」
沈東籬點點頭,忽然扶劍而起:「那就對了。」
沈南枝連忙跟著站起:「哥——」
沈東籬低下頭,輕輕摸了摸沈南枝的面頰:「這樁生意我耽誤了三年,如今總算明白是什麼意思。」
冷箜篌大驚:「你要去找那個人?沈公子,不是我小瞧你——」
沈東籬冷冷一笑:「我平生不做欠債的生意……冷姑娘,還請告知,千手觀音究竟何處?」
冷箜篌默然。
沈東籬卻轉身就走:「姑娘不便相告也無妨,我自然找得到那個人。」
他剛到樓梯口,眼前人影一閃,蘇曠已經笑嘻嘻地擋在他前面。
沈東籬道:「讓開!」
蘇曠奇怪:「你每次要殺人的時候都是這麼倔脾氣?沈兄,南枝在這裡,我也在這裡,冷姑娘說了你要去送死,我若是再看著你走,還算男人么?坐下,咱們從長計議。」
沈南枝一雙眸子藏不住心思,急得幾乎要跳出來。
沈東籬嘆了口氣,終於回身坐下了。
夜漸漸深了,遠處不知什麼蟲子凄厲聲聲,有如魅陰雲從一輪冷月上飄過,驚起一樹昏鴉。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望天悲啼——嘎嘎!呱呱!嗚呼呀——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免我貪嗔痴,怨憎會,愛別離,無家可回,無枝可依,無處可唏噓。」
沈東籬猛回頭,看見蘇曠正曼聲長吟,信步走來。
「你什麼時候學會吟這種歪詩?」沈東籬笑笑。
「在你偷偷看南枝的時候。」蘇曠甩手扔來一瓶酒:「來,喝酒,我請你。」我請你三個字,說得字正腔圓,底氣十足。
「哦,發財了么?」沈東籬一掌拍開泥封,仰頭喝了一口:「蘇曠,這是什麼酒?」
蘇曠仰著脖子喝得氣都喘不上來:「我,我怎麼知道?反正撿最貴的拿就是。喝喝,兄弟總算髮財了。」
蘇曠就算不識貨,沈東籬總是見過世面的:「蘇曠,這裡可是有南海沉香與崑崙龍髓——」
蘇曠嘻嘻笑:「不貴不貴,按這鬼地方的標價,五萬兩銀子一瓶吧。」
沈東籬明白過來,一飲而盡,伸手摸過第二瓶:「你根本就沒打算要,是不是?」
蘇曠眼中傲意一閃而過:「廢話。」他自問一生俯仰無愧天地,福報也好惡報也罷,又怎麼肯接受旁人的贈予?只是嘴裡卻輕描淡寫:「蘇某人就算少了只手,就算偷雞摸狗,也不至於就餓死了自己。」
沈東籬索性陪他一擲千金,也是大口直灌:「你當時怎麼不說?」
蘇曠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兄啊,江湖這種局面,早就不是一日兩日,無數男人要麼硬抗要麼無視,兩個女兒家能有這份擔當,這份弘願,我是佩服得很,更何況,總有用得著的地方。」
沈東籬試探:「是是是,就像那個隋大俠——」
「嗤」,蘇曠一聲冷笑:「隋大俠?那種人也就是死了,若是活著,我也想一腳把他踢死。」他竟是難得的偏激憤怒:「一個男人,一身的好功夫,就為了幾百兩銀子把自己活活折騰死,你說,是不是奇蠢?沒錢就沒錢,盟會定晚兩天很了不得么?沈東籬,你說!」
沈東籬知道他借題發揮,也懶得點破:「蘇曠,你也知道,男人有男人的傲氣。」
蘇曠怒了:「狗屁的傲氣!江湖人為義氣而死是天經地義,為心上人死也算死得其所,他媽的,為逞英雄死算什麼東西——」
沈東籬摔開酒瓶,冷下臉:「姓蘇的,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蘇曠也啪的把酒瓶一砸:「沒什麼意思,就想問問你,你沒事幹找死玩兒又是什麼意思!」
沈東籬二話不說,揮拳就打,蘇曠單掌切向他臂彎,順勢一個肘拳直砸向沈東籬下巴。沈東籬勘勘後退,蘇曠左腿斜鉤,正踢在他腿彎之上,沈東籬一時不防,一跤便摔倒在地上,也動了真火:「你跟我來真的!」
蘇曠嘿嘿一笑:「有本事,拔劍吧。」
「咯吱」一響,臨近的窗戶被怒氣沖沖地打開,沈南枝探頭就罵:「你們倆半夜三更搞什麼呢?嘖嘖,瞧這酒氣衝天的,還打架?」
蘇曠和沈東籬雙手在背後玩著金絲纏腕小擒拿,嘴裡卻一起笑了起來:「沒事,沒事……睡吧睡吧,咱們哥倆感情深,切磋切磋。」
沈南枝憤憤關上窗戶,沈東籬卻忍不住低聲道:「姓蘇的,你想打一架我們換個地方,我還怕了你不成?」
「我根本就不想打架。」蘇曠嘻嘻一笑,也壓低聲音:「我就是想揍你!」
他一拳如電,正打在沈東籬肋部,痛得他差點連酒都吐了出來。
蘇曠收拳,冷冷道:「今天你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你和南枝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幾次三番接這種生意,擺明就是找死,你以為我是瞎子,看不出來?」
沈東籬怒道:「滾。」
蘇曠扣著他肩頭:「你不願意和我說也成,你跟沈南枝說去——沈東籬,你不說,我可要大聲喊了——」
沈東籬回頭,臉色鐵青:「你敢!」
蘇曠做了個鬼臉,「你倒是瞧著我敢不敢,咳咳咳——」
沈東籬長出了口氣:「夠了,蘇曠,我們換個地方談。」
「誰要和你換地方談?」蘇曠長吸了口氣,他不習慣兜圈子,也不習慣談男女話題:「你和南枝……你們究竟是兄妹還是情人?如果是情人,沈東籬,你快三十了吧,這種躲躲閃閃的小孩子把戲,說實話,十年前就該膩了。」
沈東籬伸手:「酒。」
蘇曠遞上酒瓶:「要借酒壯膽,通常都不是什麼好話。」
沈東籬長長吐了口氣:「蘇曠,我若是死了——」
蘇曠打斷:「是你活該,我懶得替你料理後事。」
沈東籬怒:「我是說我若是死了,你替我照顧——」
蘇曠又插話:「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不勞您費心。」
沈東籬默然:「既然如此,算了。」
蘇曠笑笑:「你莫名其妙,你不問我願不願意照顧南枝,就貿然託付,這也算了;你居然連南枝的意思也不明白?你看不出她在等誰?」
沈東籬低頭:「蘇曠……」他聲音極低,蘇曠剛剛湊了過去,沈東籬一指已經點在他腰間穴道上,「我認識你這個朋友,當真是三生有幸。」
蘇曠咬著牙:「多謝,大家都這麼說。」
沈東籬將他扔在地上:「只可惜你這個人其實並不懂情,蘇曠,情之一物,不是你問我答就可以說明白的,我若真有什麼意外,煩勞你照顧南枝。」他拱了拱手,封住了蘇曠的啞穴,再不回頭,揚長而去。
雖是伏天,北國半夜風露還是頗重,到次日清晨,下人們發現蘇曠的時候,他大半個身子已經躺得僵硬了,象一隻涸澤之魚,無聲無息地張著嘴兀自咒罵,沈東籬下手還真是不輕,沒有留下一絲轉寰的餘地。
「糟了!」沈南枝頓足,「哥他肯定去找那個什麼千手觀音,師姐,那個人究竟在哪裡?」
冷箜篌苦笑:「這個我也不知,千手觀音素來是派下人和我接洽,唉,只怕江湖上連聽過她名號的人也沒有幾個。」
蘇曠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狠狠道:「好在我下手快,先把這勞什子偷了過來。」
他的手裡,正是昨日沈東籬拿出過的那張黃絹,上面的千手觀音歷歷如生,栩栩動人。
沈南枝湊過頭,又失望地扭過頭去:「這有什麼用!」
蘇曠詭笑起來:「這在你眼裡或許沒用,但是在一個優秀的捕快眼裡,卻是大大的有用了。」
他將絹畫鋪在桌面上,指點:「先看這絹——這絹——」
冷箜篌見他神色大變,好像想起了什麼極為緊要的東西,忙問:「這絹怎麼了?」
蘇曠勉強笑笑:「啊,這絹是很平常的絹,咳咳,很普通,很普通。」他定了定神,才接著說:「看這個色澤,這畫至少畫了五年,但是絹上並沒有沈菊花的香氣,看來沈菊花到手時間也不長。」
沈南枝呸了一聲:「這有什麼稀奇!」
蘇曠凝神:「但是這幅畫的用色就比較奇怪了,你來看,土紅,金藍,還有少許的銅綠色,下頷腰肘多用煙灰暈染,似是鐵線勾勒……」
冷箜篌點頭:「南枝或許不明白,我常年住在西北,這種畫法卻是熟悉的,這是壁畫,敦煌一帶最多。」
蘇曠道:「不錯,再有,千手觀音大家都是見過的,可還記得有多少手臂?」
沈南枝想了想:「觀音有千手千眼,普渡眾生,應該是四十二條手臂,兩條主臂之外,還有四十條,嗯,佛門三界有二十五有之說,每有之中四十條手臂,正是大千的數目。可是這幅畫里……足足有六十六條手臂,而且這手臂,嗯,很奇怪。」
蘇曠拍手:「沈姑娘果然聰明,你看,左邊每條手臂都和右邊有個對應,但是手臂的姿勢卻不是觀音的——若是觀音的,大士也斷斷無法坐在這蓮台上了。」
沈南枝奇道:「不錯,這手臂的姿勢和觀音的端坐顯然不是一體,但是這個……」
蘇曠緩緩道:「沈姑娘試著學上一學,就明白了。」
沈南枝緩緩舉起雙手,一一照作,只覺得按照那畫上的姿勢,整個手臂腰肢都柔軟起來,似乎要凌空飛舞,她忽然叫道:「這是舞姿的手勢!這這這,這是六十四個女子在跳舞!」
冷箜篌搖搖頭:「這不是普通的女子起舞……南枝,這是飛天。」
不知為什麼,沈南枝只覺得這幅畫越看越是陰寒,那低頭的觀音只露出一對眼睛,眸子里說不出的怨毒陰狠,似乎要緩緩地抬起頭來。
陰冷的女子,飛天的手臂,觀音的蓮座……好在還是絹帛上的畫,如果真是壁畫,不知一眼看過去是什麼感覺。
沈南枝倒吸一口冷氣:「蘇曠,你還看出什麼了?」
蘇曠若有所思:「觀音有千手千眼,但是她的手上,捏得並不是眼睛——」
姐妹倆一起低頭去看,但是那畫幅不過徑尺,已經極是繁密細膩,哪裡還看得清觀音手裡所捏何物?
沈南枝跺腳:「嘿,誰和你玩這種無聊遊戲,我們又不是在破案子,你倒是說說,觀音拿了什麼?」
蘇曠剛要脫口而出,卻欲言又止:「我們到了敦煌,自然能看見。」
沈南枝知道他心中有話,也不追問,只道:「你確定哥哥去了敦煌?」
蘇曠點頭:「是,這樣的飛天和觀音,單個來看還有可能在別處,但若是一起出現,天下只有敦煌。」
那幅畫看久了,人心裡極不舒服,蘇曠勉強笑笑,抬起頭來,正撞上冷箜篌的目光,深邃悠遠,似乎看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