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風之夜
在江浙省武康縣西北約二十七里,有山名「莫干」,舊傳吳王於是山鑄劍,因劍名「莫邪」「幹將」故名。山水秀美,林木幽深,偶涉足,足以滌塵去俗,令人留戀忘返。
山上有泉,泉名「奔玉」,清冽而冷,人皆言與西湖龍井玉泉齊名,試品之,實冠諸泉也。每逢炎夏,遊客雲集,山上「棲霜塢」石徑幽閉,雖皓暑之天,仰不見日,人行之,如入冰室,誠避暑佳處。
時值春暮,風和日麗,正是行獵之時,莫干山上輕騎縱馳,頗多走馬章台的公子哥兒,竟日引羽射雁,走馬逐獐,來必有獲,從不虛行。
人道是,山下二裘,騎術最精,箭法最准。所謂二裘者,實乃一對裘姓姐妹,長者芳名南芷,幼者芳名蝶仙,皆是楚楚動人的可人兒,為大戶裘功老翰林的一雙掌上明珠,夙日十分寵愛,二女雖年已及笄,但因自負過高,至今猶待字閨中,老翰林有時為此頗為發愁,但因事關女兒終身大事,自己也不便相強,故向聽任之。
二女每日行獵,皆繞道山下一處茶樓,樓名「拾葉軒」,樓上夙有紈挎子弟成群,每日目送往還,因見二女芳華絕代,偏又騎射俱佳,雖有不少想入非非,但是一涉獵,無不垂喪而返。
日久,眾公子皆只管愛在心裡,卻再不敢在二女前輕舉妄言。據一林姓公子傅云:二女中南芷性較溫柔,但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偶而興雅尚可交談幾句,但對方若略有輕浮言行,定必素臉以待,一任你說得天花亂墜,她只是給你來個不笑不怒,不理不問,令你終而不行其道,含愧而返。
其妹蝶仙,更不要說了,艷麗一如乃姐,生性更為嬌憨,天真率直,嬌性無常,多少公子佳士為她陶醉得茶飯不思,只是如果你想動她的念頭,不要說別的了,你只要對她無故的笑上一笑,她不用箭射你才怪!
那位姓林的公子,據說就被這蝶仙射了一箭,至今後腦上,還有碗大的一個疤痕,要不是城裡錢老頭動刀子把箭頭子硬挖出來,這小子恐怕是死定了。
因此這麼一傳說,再也沒有那個不要命的敢動二女的念頭了,二女也因此,擺脫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日子倒也恬靜相安。
而世上之事,常有不可思議之處。以南芷那麼嬌麗溫柔的可人兒,又有一身驚人的武功,竟會在本年的初春,染上了一種溫濕的疹疾,起而遍體發熱,再而癱瘓。老翰林雖覓遍了全省名醫,終至束手無策,一任這嬌滴滴的佳人,香消玉殞,她竟然是死了……
多少公子哥兒,為這位小姐撫胸痛哭,唾天罵地,然而人死不能復生,自古木秀風摧,紅顏偏多薄命,裘南芷的死,只可解說為天忌而亡。
自從她死以後,這莫干山上,再也看不見這一雙嬌麗如花的姐妹了。
因而「拾葉軒」客若晨星,生意冷淡多了,掌柜的劉胖子——一個四十八歲的山東人,想起來就嘆上幾口氣,常常嘟嚕著說:「他娘的!也不知是這姐倆害了我,還是我害了這姐倆個……」又道:「這樣下去,只有他媽的撒攤拉倒,關門大吉!」
雖然這麼說,這劉胖子還是每日苦撐下去,每到日暮黃昏,或是午睡小醒之時,他總會推開一扇窗,在這茶樓上憑窗遠眺。
他彷彿記得,那所大宅子的後院,那扇為紫藤蘿遮滿的後門,每天都是那個時候,被一個禿頭的老傭人推開,由裡面馳出一對白馬,而馬上那對冰肌玉骨,黛眉杏目的佳人,嬉笑著縱馬而出。
她們追著笑著……喝!成群的年青人都出來了……於是她二人總會到自己這茶樓坐一坐,喝兩杯茶。他還記得姐姐愛喝香片兒,妹妹卻愛喝竹葉青,於是……生意就來了……遠近的年青人都來了,到晚上總是賺個一兩八錢的,日子可真過得舒服。
而如今呢……?
自從大小姐死後這兩個月,那位二小姐竟是裹足不出,每天劉胖子眼巴巴的望著,真是:「伊人不知何處去,滿座沙灰伴清風……」
劉胖子又擠了一下那雙成了一道縫的眼睛,嘆了一口氣,心想著看也是白看。
「她是不會再來了……」
忽然,他好像聽到一陣亂鬨哄的聲音,這聲音正是他渴望已久的聲音。
劉胖子不由喜得一怔,忙由樓上「通通通」,扭著大屁股下了樓,他的眼睛一亮,喜得結結巴巴地道:「二……二小姐!你可真來了……可想死……」
忽然他覺得話不能這麼說,於是又改口道:「可等死我了……」
目光望處,裘蝶仙依舊是美潔如仙,風姿不減昔日,她微微微頷首笑著下馬。
劉胖子親自接過了馬,系在樓前,蝶仙蓮足輕款,已進了拾葉軒。
只聽見轟的一聲,身後立刻又跟進了六七十個年青人,這其中不儘是年青人,還有幾個老頭兒,有人笑他們這麼老了,還有此雅興,他們回答得更妙,他們說:「老了有什麼關係,只要心不老就行了……」
有的還說:「老?誰說老叫他出來,我們比劃比劃,我不打扁他才怪……」
這只是一段小小插曲而已,且說裘蝶仙走進拾葉軒,找到了夙日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劉胖子走過來笑道:「二小姐今天喝什麼茶,還是竹葉青?」
卻不知這姑娘眼圈一紅道:「不!我喝香片兒……」
劉胖子心中一怔,心說:「不是大小姐才喝香片茶嗎?」轉念之間他卻明白了,不禁又擠了兩下眼,嘆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裘蝶仙似乎比以前消瘦多了,一張素臉兒,兩彎蛾眉,長長的睫毛,在蛾眉之下,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只要你一看它,好像魂都要被她的眼神帶走了……
然而似乎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卻含著無比的憂鬱,傷感,要不是她父親老翰林,再三的催促她出來散散心,她將是終日在家以淚洗面,這女孩太可憐太可愛了……
劉胖子端上了茶,看了她背後那口寶劍一眼,她左大臂彎上,尚掛著一面小弓,脅下一壺白羽短箭,他猜到定是上山行獵,於是他咳了一聲道:「哧!小姐這些日子你是上山,那山上雁真多,還有鶴、天鵝、兔子,鹿……到處都是……」
他還是乾笑了笑收住了話,因為姑娘的眼睛只是怔怔地看著那杯茶,她是在想她姐姐……
劉胖子嘆了一口氣,只有回頭去另外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裘蝶仙微呷了半杯茶,看看日已將暮,這才丟下一錠銀子,就往外行獵去了。
她翻身上馬,一路策動韁繩,那馬響著鈴兒,就向莫干山上一路繞去。
天空有幾聲鶴唳,姑娘仰首馬上,幾點白影翩遷青雲之間,一徑收翅向峰頂疾投而下。
蝶仙皺了一下秀眉,據她夙日行獵經驗,鶴唳空投,定是遇了蛇蟒之類,似此情形,當無例外。
於是她抖擻了一下精神,蓮足雙磕馬腹,白駒長嘯一聲,撥剌刺急竄而上。
半個時辰后,她已來至山頂,頂上有「白雲亭」,再上就沒有路了。
山風呼呼,吹得姑娘長發飄然,下視武康縣城,田舍井然,炊煙裊裊,大有登莫干而小天下之感!
有幾隻禿頂的大鷹由亭上振羽凌空,卻不見那些白鶴的影子,於是她想活捉白鶴的心意,不由感到失望了。
她不得不策馬向對峰林內馳去,馬行如風,須臾已深入其中。
眼前來至一頗為陰暗之處,泉聲潺潺,風景不俗,泉側有奇石,無不蒼然聳峙。
蝶仙下了馬,她想喝點水,忽然她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像似有人在急促地喘息呼痛聲,聞之令人機伶伶直打寒噤。
裘蝶仙不由驀地一驚,心中暗想:「難道這種地方,此時還有人不成?」
而且聽此人連聲呻吟,極像是得了什麼疾病也似的,裘蝶仙這麼一想不由連水也顧不得喝了,仔細再一傾神細聽,果然那呻吟之聲愈來愈真。
而且尚可分辨出是一老人,誰知就在此時,猛又聽見,原先呻吟之聲忽停,卻接著一連串的促急笑聲。裘蝶仙不由駐足,連連皺眉,心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一會哼一會又笑的……」
她想著情不自禁,就循著那奇特的笑聲,轉進了眼前石弄,美景豁然開朗。
一叢叢的花樹點綴著這石弄的盡頭,那是一片背陽的山坡,泉水自兩側繞流而出,在日暮的現時,陽光無力地由濃密的林葉之間穿射而出,編織成了一片五色繽紛的光芒,不規則地灑在小山坡面上。乍看起來,滿地黃澄澄的,像是鋪滿了金塊……
那片喘笑之聲就是由坡下的一些大石內傳出,蝶仙不由加緊趕上了幾步,忽然她感到臉紅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她這純潔而不染織纖的心裡,竟會浮起了些污穢的波紋,彷彿那些呻吟滲和著的笑聲,令人下意識地感覺到,包含著頗有淫蕩的意思,雖然裘蝶仙只是一個十八歲的黃花少女,對於那一方面的事,可以說幾乎連想也沒想過……
她紅著臉遲疑了一會,那笑聲時發乍止,隱約之間,彷彿尚聽見有蹦跳之聲……
裘蝶仙到底忍耐不住,咬了一下嘴唇,就慢慢向那片石林走去。
當她走近那些石頭,才發現亂石之中,竟赫然聳峙著一所石屋,石屋上生滿著藤蔓,尚開著一種黃黃的花,屋呈圓形,樣式各別。
那種極為盪人心神的笑喘聲,就自石屋中傳出,裘蝶仙定了定神,心想既來了,不妨看個清楚,到底這人是怎麼一會事?
她想著,為了慎重起見,由背後撤出了劍,劍上青蒙蒙的光,使她增加了不少的膽力。
她用劍分削著遮在身前的枝葉,開著路向那石室行去,腦中不由暗奇道:「莫非這室中之人,一輩子也不外出不成?……要不然怎麼連條路都沒有呢?……」
須臾她已走近在石室之旁,那種刺耳的蒼老笑聲,正由石室之中陣陣發出,不時尚滲合著蹦跳翻叫之聲,像是那人在忍著極大的痛苦,即便是笑,也絕不像是正常的笑聲,像是為人強迫似的笑!
裘蝶仙初時尚覺猶豫不決,而此時,她已分辨出,室中是一老人。
而老人此時,正是在忍受著一種少有的痛苦……
「身為俠女的我,怎能見此不問?……」
現在她再沒有什麼感到不好意思了,當時一縱身,已至那室門之前。
那門是一色青石,封閉得頗為緊密,她方要用手去推,忽然她看見門側握把處有一石孔。裘蝶仙心想:「萬一室中人真要不是好人呢……那我貿然闖入,難免不大好意思,還是先由這小孔中,向內偷看一下好了……」
裘蝶仙想著就彎下腰,由那石孔中向內一看,令她確實吃了一驚。
原來室內光線陰暗,除了一個大蒲團之外,別無長物,一些輕書圖譜之類懸滿四壁。
就在這石室正中,此時正狂蹦亂跳著一個古稀的矮老人。
老人那付尊容乍看起來,真是嚇人,身高不過三尺,一顆冬瓜也似的頭,竟是奇大無比,頭上亂髮,用一根麻繩不規則地纏束住,皮膚卻是慘白無比,瘦骨嶙嶙。
最奇是這老人,上身竟是通身赤著,下身僅用一塊黑布圍系腰下,看來愈法顯得奇醜無比。
他這麼滿室的亂蹦亂跳,不時卻又睡在地下亂滾亂叫,明明張著大嘴在笑,細看之下,卻是淚流滿面,聲音已到了力盡聲竭的地步了,只是由丹田內硬逼而出的笑聲,令人意識到此老定是瘋子。
要不就是他突患了癲狂症,裘蝶仙看見真是觸目驚心,她本是一個同情心極重的少女。看見老人那副痛苦的表情,競不由惻隱之心大動。卻見怪老人此時正在狂叫著:「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天啊……這……神卷……可害死我了……」
裘蝶仙一時不明其語,當時在室外嬌叱了聲:「老先生!我救你下山去!」
說著運功一掌,把那扇大石門,推得吱呀呀一聲開了一縫。
心中正自奇怪,這門怎麼如此沉重?卻聽見室中老人一聲狂吼道:「你……女人!快……快走!」
雖然他這麼說著,可是卻像一陣狂風也似的撲了過來。裘蝶仙正自心中一驚,卻見那怪人,雙目如火地望著自己,那姿態恐怖已極!
不由嚇得向後退了一步,方道了聲:「老先生……你!你!你這是怎麼啦?」
怪老人卻一陣狂吼,猛撲了上來,雙掌箕開,如十根鋼鉤也似的,直往裘蝶仙身上抓下。
裘蝶仙見其雙掌未到,卻帶著一股生平從未領受過的勁風,不由大吃了一驚。
慌忙向後側閃身辟開,怪老人一招撲空,喉中發出尖嘯,卻用雙掌猛力一擊那扇石門,關了個死死的。
裘蝶仙見狀,心中才似乎覺出了不妙,方叱了聲:「你你……你幹什麼?」
卻見那老人此時身形少定,雙目直直地看著自己,咧開大口,像似小兒得餅也似地嘻嘻笑著一雙瘦臂凌空舞著,狀似欣喜欲極!
裘蝶仙至此方覺出不妙,一挺手中劍,叱了聲:「你閃開,讓我出去!」
怪老人一躍而近,伸腕就抱,雙目赤紅怒凸,似乎已失去理性了似的,裘蝶仙不由大怒,一振腕,掌中劍「白蛇吐信」分胸往老人就點。
她原以為老人定是見劍到來,定必回身逃躲,自己可乘機逃走,早些離開這不祥之地!
誰知她可想錯了,眼前此老,無論內、外、輕,各門功夫,已可說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又豈是裘蝶仙如此一個並無多少真功夫的少女可能敵住?
所以這一劍來勢雖疾,眼看已到了老人胸前,這老人只一翻手,「錚」的一聲,手指長甲,正點在平扁的劍身,喻然點在一旁。
那種超然的神力,竟使裘蝶仙幾乎把劍不住,這才大吃了一驚,向右一旋身,二次嬌叱一聲,掌中劍「橫掃千軍」二次平出,直往老人橫腰斬去。
但是老人竟有她意想不到的功力,這一劍帶起一片霞光,眼看已到了老人的腰上。
這怪老人喋喋一笑,大頭向旁一側一俯,那口劍竟擦著他頭髮削了過去,依然是削了一個空。
怪老人此時如鬼魂附體,簡直已喪失了人性,身形一附接著向上一挺,二次往裘蝶仙疾偎了來,他那對赤紅的雙目,像是要噴出火來,令蝶仙體會出,他意不在取自己性命,卻是一種強烈的欲的渴求。
這純潔的姑娘,看到此幾乎都要嚇哭了,再次嬌叱了聲:「你放……我走!」
雙足一拔,用「巧燕掠空」的身法,方想從怪人頭上掠過,越窗而出。
但是怪人此時怎會容她出去?她身形方一縱起,就覺足下竄起了老人身影,其快如箭,一雙鳥爪,箕開著直往自己雙腿上抓來,凌勁的指風,使裘蝶仙覺出此老人內功驚人。
裘蝶仙此時由怕而怒,不由一咬銀牙,心說既不能逃開這怪人掌握,乾脆給他拼了,如果老人真有惡意,自己寧可橫劍自刎,也誓不能令他遂願。
想到此。在空中突然一騰雙足,「細胸巧翻雲」,已倒過嬌軀,正逢著那怪老人上竄而起的身子,就見裘蝶仙口中清叱了聲:「哪裡跑!」
這一次她由上而下,掌中劍運足了功力,閃起一道青電,「長虹貫日」直往這怪人大頭上猛刺而下。
怪人像似早就預防著有此一招,裘蝶仙劍勢雖可說其快無比,但老人大頭搖處,裘蝶仙劍尖,只是差著不到一寸,依然刺了個空。
情急之下,裘蝶仙二次把長劍劍尖向上一挑,唰地一擰劍把,這口劍轉了個急勢,捲起一片光牆,直似神龍捲尾也似的,直往怪老人身上掃去。
然而她又失望了,怪老人雖然身在半空,然而他那精赤的身子就像是有伸縮性似的,一弓一縮,在半空中就像滾繡球也似的,迎著冰冷的劍刃,滴溜溜一陣疾轉。裘蝶仙雖然自信這一劍運用得極為巧妙,可是競連這怪人的身邊也沒沾著。
到了此時,裘蝶仙才覺出不妙,奈何勢成騎虎,只有與對方一拼了。
嬌軀方一落地,已覺出背後老人如影附形,蝶仙向前一跨步,掌中劍借著走勢,向後一揮,好一招「孔雀剔羽」,唰一聲向後揮去。
這種背後現劍,裘蝶仙運用得不能不算快了,無奈她已為上天註定了命運。
命里該有此一步劫難,以至於純白的玉璧,為此沾上了終生洗不凈的污點,為了它,使這可憐的姑娘捐棄了一生的幸福,這實在是太令人想不通而髮指的一件事了!
且說裘蝶仙長劍方后揮而出,猛然覺得手中劍一緊,像是為人硬抓了住。
不由嚇得驚叫了聲,「金豹剪尾」猛一個翻身,就在此時,一陣手痛,寶劍竟吃那怪人硬給奪出了手,嗆啷啷一聲,棄之於地。
裘蝶仙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此時寶劍出手,卻見那老怪人依然痴望自己。
他只是張著盆也似的大口,喉中虎虎有聲地喘著,身上熱騰騰地冒著熱氣,通體汗如雨下。
他彷彿在泣訴著什麼,但是誰也不懂,他是在說些什麼……
裘蝶仙驚道:「老鬼!我與你拼了……」
纖掌往起一揚,以「雙陽沓手」,呈前後兩側,向老人腹肋猛襲了過來。
這雙掌不前不後,砰砰兩聲,相繼打在老人的腹肋之上,蝶仙心方一喜。
卻不知陡然覺得掌上一軟,就像是擊在棉褥之上也似,絲毫沒有彈力。
驚魂出竅之下,才想起了這種「綿體功」的厲害,不由急疾地向外一撤雙掌。
怪老人身形猛地欺近,喉出怪音,裘蝶仙左手「鐵琵琶」功向外猛揮。
眼看已打在了老人胯下,竟見老人那隻鳥爪,慢條斯理地向下一探,看來十分緩慢,可是竟未容自己逃開,就覺手腕子上一酸,被老人刁住。
裘蝶仙不由羞急之下,右掌「順水推舟」猛擊而出,怪老人此時已喪失了理性,一心只為「情」念所填膺,以致在古稀之年,破壞了自己以往聲名。可是這也是命中注定之事,莫可如何罷了。
裘蝶仙掌出如電,「砰!」一聲,又打在了老人赤袒的上胸,聲如擊革,卻又覺得手下一軟,這才知道目前怪老人竟是將內外功力已練至極上之境。
大凡一個人,如果能將內外三合練到六朝聚元,三花蓋頂的極上境界之時,其本身素質,可自我調劑,即所謂剛柔隨心,可硬可軟,可高可低,在武林中一般來說,武功如到了這般境地,也就沒有什麼大進展,要再想精進一層,只有往禪功上發展了。
所謂禪功,也就是坐功,這種功夫主要是在凈質返虛,這是一種無止境的功夫,一直可練習到培神固元,元神再結的地步。
到此也就是所謂的成道了,也就是正了果。
此時裘蝶仙兩番掌擊怪老,明明掌已擊實,對方瘦如雞肋的胴體之上,竟似柔若無物,這才嚇得魂不附體,慌忙中向外一奪手。
驚魂之下,就覺自己背後「靈台穴」上一麻,頓時一陣目眩,咕嚕一聲倒地,人事不省。
此時陰雲四合,本來爽朗的天空,竟會在瞬息之間,變得陰沉無比,豆大的雨點,開始自空而下,剎時之間風起雨驟,雷聲隆隆……
風雨的咆哮之聲,掩飾了一幕醜陋的悲劇,這是天意,渺小的人類,除了聽憑擺弄之外,又能如何呢?……
當風停雨息,雷聲靜止的時候,天已到了午夜時分,空山狼啼,聽來令人汗毛聳然。
小室內燃著一盞昏暗的瓦罐豆油燈,閃閃地冒著螢光,依稀地照亮著這間小室。
那可愛的姑娘,此時在老人暴力的制服之下,她已失去了寶貴的貞操,不再是一個純潔的孩子了。
然而這對那位怪老人來說,也同樣的是一個大大的損失,數十年的潛意苦修,這老人企望能打出七情六慾,完成最後的一節「情慾」,而使自己功力更進一層。卻不知此時竟貿然來了這位好心的姑娘,她來得太不幸了……
除了帶給她自己終身的辛酸,卻也破壞了這位曠世奇人的數十年苦心……
因為人到底是人……畢竟不能視每一人,都以聖人的目光去視他!
何況這怪老人,他本身實是一個正直仗義的武林俠隱,而此時的遭遇,連他自己事後冷靜時,也萬萬沒料到。因此他啼哭,他咆哮……他就像失去了靈魂也似的喃喃訴說著,不時地用手重重地打著自己的臉,老淚撲扑打打,像雨點也似的落在地上……
他用手抓著自己的鬍子,淚眼望著那位方才才遭到自己糟踏過的姑娘。
她的臉就像是一朵欲開待放的蓓蕾,那麼暈紅欲滴,那麼純素,雖然尚在暈迷之中,依然散放著一種少女們獨有的閨閣氣質……
她那微合著的雙瞳,掛垂著紅紅的淚痕,怪老人看到此,哭叫了聲:「天啊……」
「可憐的姑娘!你……你殺了我吧……我……我哪裡還配作人?」
他那疊滿了皺紋的臉上,掀起了慘痛的回憶。他想到了自己的行為,就像當頭響了一個焦雷,數十年的立志苦修,棄家別鄉,來到此莫干山,參習「七魔神卷」。眼看此情關,最多不超過旬日,即可通過,至時自己武功,已可獨步天下,傲視武林,卻萬萬想不到,竟使自己功虧一簣,這還不說了,最使自己痛心的是這無辜的少女的善後問題……
忽然這老人由地上突然站起,現在他已不是赤身露體了,卻穿著一身肥大的黃衫。
他咬著乾枯的下唇,想道:「我還是一走了之吧……」
於是他自牆上摘下了一口古劍,方要去理出一些圖譜書籍,忽然他竟黯然地痴立當處。
一個比電還快的念頭,在他腦中閃過,他心中暗自喚著自己的名字道:「雷鳴子呀!雷鳴子……你這麼,撇下這可憐的姑娘,你忍心么?」
「萬一她醒後為此尋死,那你不是天下大大的罪人了……你身為成名的武林前輩,竟能作出這種喪心昧良的事么?」
這麼一想,他幾乎嚇呆了……
於是他嘆了一口氣,他把長劍摘下,放於几上,垂頭喪氣地又重新回到裘蝶仙身旁。
他簡直不敢用眼看這姑娘一眼,因為他深恨著自己的行為,同時也不由恨著這位可憐的姑娘……
忽然裘蝶仙在大蒲團之上翻了個身,朦朧地睜開了眼,當她略微看清了室內的一切,不由得大吃了一驚,忙自翻身坐起。
眼前是一個奇醜無比的老人,身高不過三尺,頭大如斗,臉上疊滿了皺紋。
這怪人身著一身葛布肥衣,正淚眼汪汪地看著自己,裘蝶仙不由驚得尖叫了一聲。
她突然追憶起方才的一幕,不由雙目一陣發黑,頓時又倒在蒲團之上,差一點又自昏去。
她用手顫抖地摸著自己身上,衣衫盡開,雪肌畢露,同時全身上下,百骸盡酸。現在她已清楚了一切,自己寶貴的貞節,竟葬送在這奇醜的老人之手……
不由得一陣心酸,哇一聲痛哭了起來,心中正自盤算,這可如何是了……?
忽然身旁一聲蒼老的嘆息道:「姑娘……」
裘蝶仙一咬銀牙,自蒲團之上倏地縱起,玉掌揚處,打了這老人一個滿臉花。
最奇怪這怪老人,這一次卻是有意不躲,還未用功力防止,這一掌,直把他打出去八九尺遠近,一交坐於就地。
老臉上頓時腫起五個指印,裘蝶仙像瘋狂了似的再撲而近,口中哭叱道:「不要臉的老狗,姑娘與你拼了!」
一時玉掌連翻,老人就像是一個皮球也似的,被打得在地上東滾西晃。
可是他始終連手也不回,一時之間,被裘蝶仙掌擊足踢得遍體鱗傷,裘蝶仙此時已把這怪老人恨之入骨,直恨不能立時能將這老人制於死地,打了一陣,老人竟是不避也不回手,蝶仙心中雖奇,但是猶未能發泄心中刻骨之恨。
淚眼飄處,卻見室內几上,擱著一口長劍,不由飛撲上前,伸手拿過,一振腕,霞光閃處,竟把老人那口劍撤出了鞘,一時寒光奪目。
裘蝶仙寶劍在手,一擰腰已至那老人身前,劍光一閃,「嗤!」的一聲,血光濺處,竟將那老人一耳斬了下來。她此時已殺紅了眼,二次振腕,這口劍閃起一篷白光,直往老人頭上斬去,說時遲,那時快,這口劍眼看已到這老人頭頂,忽然這大頭怪人向上一抬手,五指向外凌空一抓,嗆然一聲,裘蝶仙那麼凌厲的勢子,竟會吃怪人這麼凌空一抓,差一點,竟將手中長劍平空抓出了手。
不由驀地一驚,老人五指死扣,竟凌空將那口劍抓了個結結實實。
一任裘蝶仙用盡腕力,那口劍直似生了根似的,休想搖動分毫。
卻見老人滿面鮮血地望著裘蝶仙道:「姑娘且慢,容老夫把話說完,聽憑你任意下手如何?此言不出,老夫死不瞑目!」
裘蝶仙玉手掩面泣不成聲道:「你你……你還有什麼話說?」
這老人長嘆了一口氣道:「姑娘,你可知老夫我是誰么?」
這怪老人此時滿面鮮血,鼻青眼腫,但由他看著蝶仙的目光里,卻充滿了和藹,絲毫沒有仇視之色,他用著悲憤蒼老的口音道:「如果我不道出這事情的原因,姑娘你定以為我是一個淫凶暴惡之人,其實……」
老人長嘆了一口氣:「自我掩藏於此山已有二十五年了……這二十五年之中,我從未離開這莫干山一步……」
裘蝶仙本來內心充滿著悲憤,真恨不能一劍將這醜惡的老人殺了,自然對他的話,根本不曾用心去聽,只是低頭哭著,然而她聽到後來,由於老人口音,充滿著激動的語調,使她由不得抬起頭,以那雙剪水雙瞳,向老人望去。當她看到老人滿面鮮血,那種從容視死如歸的態度,她的心竟突然軟了。一時松劍,哇的一聲,又扒在那蒲團之上,大哭了起來,邊哭邊想:「我今後怎麼辦呢?……既為此丑怪老人姦汙,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一個可怕的念頭開始在她腦中閃過,然而她生性是一個倔強的姑娘,老人前後的態度,使她深為不解,雖然她在哭著,卻在細心聽著老人傾訴。忽然她聽到老人長嘆一聲:「我姓聞名繼天……」裘蝶仙不由驀然抬起了頭,她用流滿了淚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這怪異的老人。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這人,竟是名滿天下,人人敬仰,以十三枚金環稱雄武林的前輩異人雷鳴子……不由抖聲道:「你是雷鳴子?……」老人長嘆了一口氣,點著他那大頭道:
「我就是雷鳴子……姑娘!你先慢動無名,聽老夫細細道來,你就知我並非如你想象之壞,而所以會造成此誤,全系你的介入,也是天意……」
裘蝶仙此時因內心已抱著必死之心,反倒安心不少,此時聞言心說「這你老狗,反倒怪起我來了!」當時聞言冷笑道:「雷鳴子!自小就由師父口中知道你,只以為你是一位有德行的前輩異人,卻不知你竟會是如此一個人……人,你還……有什麼好解說的……姑娘一生全壞在你這無恥的老人手中了……」說著眼淚撲簌簌又流下來了。
老人被罵得搔首頓地,見裘蝶仙這一哭,勸又不好,不勸也不好,皺了半天眉才嘆道:「不瞞姑娘,我因自封於此石室,已近三年,這三年之中,我因參習一種神奧的功夫,這種功夫是綜合七情六慾的一種潛虛功夫。」
裘蝶仙不由哭聲放小,靜聽著雷鳴子的話。這矮老人接道:「這種功夫,練時要以極大的耐性和定力,日日要熬受著七情六慾,喜怒哀樂的困繞……是一種極為難練的一種功夫……」
老人舞了一下那雙瘦爪,繼而慨然說道:「因我事先知道這種功夫難練,所以在這莫干山極峰,尋覓了此一處人跡不到之地,……」
「我在這些亂石之中,自己鑿起了此一石室,自一開始練這種功夫時,我就把我自己深深的鎖在這石室之中。……」
雷鳴子說到此時,語調竟也轉為悲愴,像是在慘痛地敘說著一段回憶,他用手拭了一下流在臉上的鮮血,繼續道:「我用大石為門,就是怕萬一有人來此,即便是想進此室,也不得而人,卻不料姑娘,你竟是有一身武功之人,這千斤大石,居然也被你推開了……」
裘蝶仙此時才慢慢相信,聞言只是泫然淚下。雷鳴子遂又道:「當你才進石室之時,我正在剋制情慾最緊要的關頭,如彼時你聞我呼聲,即速轉回,並非無及,只是……」這怪老人說到此,不由淚流滿面,又接嘆了一口氣道:「只是你……竟以為我是染了重病,尚要好心救我下山,我那時心中雖尚明白,但怎耐此情慾一念,三十年來曾未動過,這突一狂發,竟是再也撐持不住……姑娘!你總該知道,我本心是如何的痛苦……」
「此舉固然是害了姑娘你的終身,可是也白費了我三年禁室的苦心……並且前功盡棄,這種功夫一生一世也別想再練了……」
說完此話,一時如喪考妣的低下了頭,少頓了頓又抬起了頭道:「姑娘當時見我之痛苦,那是這種功夫,練時必有的過程……」
說著他抬起那隻枯瘦的手,指著四周的石壁道:
「姑娘請看,這石壁之上,滿是凸凹不平的空隙,這些都是我練至『怒欲』之時的發泄,如果那時有人貿然進入,那就更不堪設想了……因此我只是用掌在這石壁上猛擊,這原理和此情慾一樣的……」
裘蝶仙這時才知道,原來竟是這麼一回事,想到傷心時不由又撲在蒲團之上痛哭起來。
一旁的雷鳴子話已說完,他重新由地上拾起自己那口「雷音劍」,面色慘痛地行至裘蝶仙處,將劍向蝶仙身邊一放道:「我話已說完,以我曾為堂堂一派之掌門人,竟會作下此事,罪不可饒,姑娘!你就儘管下手吧!這麼做也許令你心中稍安……」
裘蝶仙內心本已把這雷鳴子恨之入骨,但此時聞過他這一番話之後,才知道這是上天的旨意,只可憐自己命苦,竟會趕上此事……
此時再聞這雷鳴子一番話,不由愈發觸動傷心,直哭了個天昏地暗,心中怒恨雖對這雷鳴子減了不少,但只要一看到他那付長相,或聽到他那種聲音,都足以令自己心煩氣躁,簡直討厭他到了極點。
雷鳴子木然地站在她身前,那不滿三尺的身形,站著和自己睡著差不多高。
裘蝶仙不由哭叱了一聲:「你滾開,我恨你!」
她哭叫著猛一翻身而起,雷鳴子只以為她這麼一怒,自己是死定了。
然而他本來是抱著等死之心,此時見狀,方要閉目受死,猛然見裘蝶仙劈手拿起了劍,劍刃閃起了一篷寒光,直往自己頸上繞去。
雷鳴子不由大驚,大吼一聲,那隻瘦臂往空虛按了一下,嗆啷一聲,裘蝶仙手中劍,竟自脫腕而落於地,裘蝶仙不由又哭起來。
這姑娘的哭聲,在此荒山寒夜裡,就像是拋起的鋼絲一樣,那麼尖,那麼脆,那麼餘音蕩然,就連一旁的雷鳴子聞聲也不禁泫然淚下。
哭了半天,依然不停不歇,雷鳴子急得在一旁一直摸著大頭,一臉的苦相。
他用著泣抖的聲音道:「姑娘……你不要哭了,有什麼事,你不妨提出來,我們好仔細研究一下……如何?」
話尚未完,裘蝶仙已厲叱一聲道:「不要你說話……你……難道害得我還不夠?我只希望我馬上死,我看著你就討厭!」
雷鳴子不由長嘆了一口氣,少緩又道:「姑娘!我自問方才所為,人神共憤,但是這卻不能怪我……姑娘,我只求這一生,能永遠幫助你,使給你能重新快樂……」
裘蝶仙不由恨聲道:「你能帶給我什麼快樂?我只希望這一輩子永遠不見你……」
雷鳴子苦臉道:「如果姑娘不見棄,我願將我這一身功夫,傾囊授你,從此你在江湖上,將無人能敵。姑娘!你可不要誤會,我此舉是有什麼企圖……我只是想能對你有所幫助!」
裘蝶仙此時一躍自蒲團上站起,她用手擦著臉上的淚,聞言冷笑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今生今世恨你至死,我才不稀罕你傳授什麼武功呢!」
說著她由地上拾起了自己的劍,翻身站起,忍著又要流下的淚,奪門而出。
雷鳴子忽然追近門口,用著悲愴的口音喊道:「姑娘!」
裘蝶仙回頭冷笑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雷鳴子頓了頓道:「姑娘你此番何處而去?」
裘蝶仙曼哼了一聲道:「你管不著!」
就這麼,這可憐的姑娘,懷著一顆痛疚破碎的心,開始步入了濃密的森林,須臾就失去了她的影子。
大頭的老人,單手扶著石壁,目視著這可憐的姑娘消逝后,不由垂下了兩行老淚……
他用著泣抖的語調自訴道:「天啊!她走了……聞繼天!你將成了千古的罪人」,有一個念頭使他突然想起,不由一陣心驚肉跳,他想道:「要是這姑娘有了孩子怎麼辦?……」
想到此,雷鳴子不由打了一個冷戰,他繼續想下去:「那時這可憐的姑娘,在未出嫁以前,卻生了孩子,這……這可怎麼辦?……」
「那時她家裡又豈會容她?……而這可憐的姑娘,又將會是如何的一個下場呢?……」
雷鳴子不由痴然而立,代之淚而流下的,卻是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
然而又一個怪異的念頭,在他大頭內旋迴著,使他竟掀起了絲笑容。
他心內狂叫道:「孩子!如果我真有一個孩子,那該多麼好啊……」
「我將把我一身絕世的武功,傾囊傳給我的孩子,將來叫他在江湖上出人頭地,揚眉吐氣……」
想到此,這雷鳴子幾乎忘記了方才所闖下的大禍,竟自高興得跳了起來……就連他耳上的痛也忘了,他瘋狂也似地撲向林中,狂叫著:「姑娘!姑娘你回來!你回來我有話給你說……」
茫茫靜夜,這姑娘早就不知去向了……
老人開始沮喪地返回石室,他自己喃喃地念道:「我一定要這孩子……我已經害了他的母親,卻不能再對不起這孩子……」
雖然孩子是否能有,尚還是一個謎,但是老人充滿著自信與熱望,彷彿這孩子是真的有了似的。
三月後……時間已經是盛夏了,天氣炎熱已極,莫干山上,已建起了不少的屋舍,為供一般富室避暑之用,因為天氣熱的關係。
所以那「拾葉軒」的生意,卻比以前好多了。
再當黃昏時分,這樓上總是坐著不少客人,高談闊論著今古奇事。
自從三月前的那一個暴風雨的日子以後,那位裘府的二小姐裘蝶仙,竟再也沒有出來過了。
人們偶爾見她憑窗小立,卻總黛眉深鎖,滿面凄愁之色,像是懷著滿腹的心事也似的。
漸漸人們都傳開了,說這位裘蝶仙小姐,因為她姐姐的死,竟自悲傷成病,竟自卧病深閨,好不可憐!
就連裘老翰林自己,也以為果真是女兒傷心過度之下,竟染成了疾病,這一急不由焦慮異常,看著女兒終日蛾眉深鎖,面色也日漸蒼白。
只是再一問起,女兒總是強顏歡笑,聲言父親多慮,老翰林雖自心憂,也莫可奈何,勸她出去散散心,她總是苦笑著搖頭。
有時請來了大夫,裘蝶仙卻以無病為詞,硬把大夫推出了門,幾次以來就是裘府再延醫,也沒有大夫願意去了。
而那位可憐的裘蝶小姐,竟在三月後的一天,開始卧床不起了。
誰也不知道她害的是什麼病,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每到晨晚,高熱難耐,直燒得周身如火,遍體如焚,每發時只一個時辰,過此時間以後,卻一如常人。
老翰林本人也頗識醫理,只是似此怪症,也感束手無策,找了幾位大夫,均是搖頭稱奇,不敢下方。
小姐的病,也就日復一日的延了下去。
令她自己奇怪的是,這種病情日日如是,並不見加重,卻也不減輕,同時有一個顯著的現象也就只她自己微微可體會出。那就是,有些過去的衣服,如今竟會不合了腰身,穿起來都顯得過緊。
顯然的,這裘蝶仙小姐是發胖了……
然而終日為病魔所纏繞的她,竟還會發胖,這不能不算是一件奇事了……
但是這個發現,除了她自己以外,任何人也沒看出來,她偶爾想起來,也是甚感不解。
且說這一日,這位裘蝶仙正卧病在床,因時逢暮晚,正是疾症發時,通體火熱難耐。
忽然在裘宅的大門口,出現了一個極其矮小的老人,這老人一顆頭奇大無比,頭上卻帶著一個大大的斗笠,身著一身黑袍。
他輕靈地自裘宅後山的樹林中繞出,沒有一個人看見。
他手中抱持著一個黑漆的木罐,小心地放在裘宅的大門口,然後四下看了一下,顯得十分慌張地由身上拿出了一張寫就的紙條壓在那黑漆的木罐之下。
然後他又左右看了幾眼,猛然伸手在大門之上啪啪啪,一連重拍了幾下。
跟著見他足頓處,那矮小的身形,就像脫弦之箭也似的陡然拔空而起,瞬息已隱在門前的林內。
他巧妙的掩身樹后,由枝葉的縫隙里,向那大門偷偷望去。
果然門開處,一個禿頂的老人出現了,這老人四下看望了一下沒有人,口中咦了一聲,正想回去,忽然他發現地上的那個漆罐,不由彎腰拿起。
樹后的大頭老人,看到此,才算事務完成,含著微笑轉身騰縱而去。
那裘府的老僕裘安,持起那漆罐,心中不由暗自奇怪,在罐下尚壓著一張寫著字的紙。
裘安幼隨主人為僮,也頗為識得些字,細向那紙條上看去,卻見其上寫的是:「罐中良藥,為治尊府小姐之疾,日食二粒,定有妙用,速送上勿誤!」
這裘安看完后,不由一驚,忙將那黑罐打開,果然是滿滿一罐黑色丸藥,散發出一種異香,不由心中大喜,忙將門關好,三腳兩步地跑到內宅,將這黑藥罐帶紙條送呈給主人,裘老翰林也是一驚!
他把罐中藥丸,取出細細觀聞了一翻,確實也分辨不出葯質為何。
用舌舔了一下,微微覺出些苦味,卻也沒有什麼別的情形,想了半天,就持罐親自到女兒房中來了。
這時裘蝶仙正自熱得滿床亂滾,呻吟之聲不絕於耳,裘老翰林睹此情形,不由強忍著淚喊了聲:「蝶仙聞聲先忍一下,看看這葯能吃不能?」
裘蝶仙聞聲,見是父親,不由淚流滿面道:「爸爸!沒有用……你老人家還是回去吧!」
老翰林聞言打開了漆罐,一時落下幾滴淚道:「蝶仙!這葯也許有用,你不妨試試看!」
說著順手遞上了兩丸,裘蝶仙雖覺這葯也是無用,但為稍安老父之心,當時忍痛接過,也不顧及細看,就往口中一放,一旁丫環送上水來,蝶仙接過喝了幾口,將葯送下。
老翰林就往一旁椅上一坐,眼巴巴地看著女兒,說也奇怪,蝶仙自服下這兩丸藥以後,先時仍自呻吟不絕,意想不及一盞茶時光,就覺由丹田中,升起一股清涼之氣,所過之處,通體生涼。
須臾,竟將身上暴熱,消失一凈,不由呻吟頓止,翻身下床,驚問父親道:「這藥丸,你老人家自何處得來的?」
老翰林見狀,不由喜得幾乎呆了,張著大嘴半天,才笑著將上情告之。
裘蝶仙不由暗奇,接過那黑罐,看了半天,著實也猜不出,那送葯者究系何人。
芳心把這人感激得刻骨銘心,自此以後,固然每到晨昏,依然是病情複發,只是一服下那罐中藥丸,馬上就痛楚盡失。
只是要去根,卻是辦不到,但就如此,已使這裘小姐,減去了不少的痛苦。
罐中存葯,不下數百,一時倒不愁食盡,這段日子裡,倒也相安無事。
只是裘蝶仙卻意外覺出,腹部竟會日漸漲大,初時尚可掩飾,三月之後,愈法加大。
裘蝶仙至此,才覺察出不妙,不由嚇了個魂不附體,知道那一日的孽緣,竟令自己懷下了身孕?……每當深夜想起,擁忱而泣,直恨生不如死!
只是人都是如此,非到萬不得已之時,輕易不願尋死,更是曾經尋死未遂之人,二次尋死,卻是更需要無比的決心和毅力。
裘蝶仙此時心情正是如此,既已把那醜惡的雷鳴子早已忘卻,在家中又過了一段恬靜的日子。再想尋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有好幾次,她背人偷翻醫書,查到了打胎的藥方,偷偷書於紙上,令心腹丫環到市上買回服下,可是那麼做,只帶來自己更大的痛苦。
有幾次竟因服藥過劇為此吐血,然而腹中胎兒,卻是固苦磐石,休想將他移動分毫。
漸漸老翰林也覺出不妙,追問之下,蝶仙只是流淚,死也不吐一言。
這一來,那位裘功老翰林,不由大怒,本想將女兒攆出門外,只是夙日心愛蝶仙過甚,又僅剩此獨女,雖覺此事丟人太大,卻竟不忍心真把女兒趕出大門。
除了關照全府上下,不準向外吐出一字以外,自己平日也是不向女兒房中多走一步,自認生女不淑,徒嘆奈何罷了!
轉瞬夏盡秋來,秋去冬至,又過了一年,眼看來年已到,按日子算,蝶仙懷胎足有十月。
裘老翰林外表雖不再理女兒一句,只是暗裡卻已為此發愁,不時密囑蝶仙身側女婢,一旦發現小姐有何異狀,即速告之裘安延醫。
卻不知,轉眼之間,春盡夏至,那位可憐的小姐,除了大腹日漸膨脹以外,竟絲毫沒有臨盆的現象。
老翰林至此才懷疑,自己果然多疑了,女兒分明不是懷孕,竟是染上了一種怪疾。
這麼一想,頓時又改了初態,每日至女兒房中加以慰問,一面延醫至家診治,不覺之間又是兩月過去了。
蝶仙腹大如故,依然毫無生產現象,至此全家上下,全認為是染上了怪症,就連蝶仙自己,也居然認為,這定是一種怪病而已,一顆心反倒放了不少。
這一日清晨,在裘府的門外,又出現了那位大頭的矮老人。
這矮老人依然戴著一個大斗笠,身著一襲黑袍,手中還搖著一串鈴鐺,看來倒滿像是一個走方郎中。
他懷著神秘的姿態,來至裘府大門前,猶豫了半天,心中暗想著:「這姑娘懷孕已有這麼久了,到底孩子生下來沒有?怎麼連一點消息也沒有……」
「而且……我每日在府外偷聽,連一聲嬰兒的啼聲都沒有……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想著別是因為那孩子,因樣子太像我了,一生下來就被那位姑娘給捏死了?或是給弄丟了吧?
這麼一想,這矮老人不由急得一陣頭上冒汗,最後他把牙一咬,決心冒險進府內一探虛實。
於是他略為整理了一下衣服,搖了一下手上的串鈴,在裘府的大門上敲了兩下。
須臾門開,依然是那禿頂的裘安走出,矮老人露齒一笑道:「麻煩貴管家……府上可是有人患了疾病么?」
裘安一怔道:「不錯呀!你是幹什麼的?」
矮老人用手拍了一下背後的小藥箱道:「我是一個走方的郎中,生平擅治任何疑難大症,煩你帶我進去通稟一聲吧!」
裘安驚視著矮老人,因為他身形太矮了,站著竟才夠到自己臍上,一顆頭卻是奇大無比,只是那雙閃爍的雙瞳,令自己不敢逼視。
當時聞言后不由略為想了想道:「好吧!你跟我進來吧!」
矮老人遂邁進門,別看他人矮腿短,走起路來還是真快,要不是裘安在後面跑,真還跟不上他。
裘安一面跑一面叫道:「喂!喂!郎中!你懂不懂規矩?這可不是你自己家,你這麼亂闖什麼?」
矮老人聞言方才止步回頭微笑道:「你走得太慢了……我還有七八個病人沒看呢,麻煩你快點去給你們老爺通稟一聲吧!」
裘安瞪他一眼,哼道:「你就在這等著吧!」
說著這才往後室走去,還回頭看了一眼,心想看你三寸釘那份德性,你還會看病呢!真是天下怪事多!
矮老人待其走後,心中微微想好了應詞,自信如此做,決不致令那位姑娘發現自己,勝券在握,反倒泰然。少頃裘安轉回,在內應門前點手道:「老爺有請!」
矮老人這才咳嗽一聲,提著串鈴一路走進,此時裘老翰林已由門口迎出。
他生平見聞頗廣,一眼見這矮老人,就知定非一般常人,尤其是那對精光四射的眸子,身上那襲黑袍也是非絲非綢,看不出是何質料所制。
當時不由向這矮老人一抱拳道:「小女何幸如之,竟蒙先生高人親臨承醫!」
不想話尚未完,那矮小郎中一翻眼皮驚道:「什麼?是令嬡害了病?」
裘老翰林不由也是一怔道:「正是小女,先生有何高見?」
矮老人聞言雙手不由連搖,笑道:「實在對不起……小老兒我生平發過誓,決不為坤客看病,對不起,告辭了……」
說著扭頭就走,裘老翰林眼光過人,自一見這矮老人,就知不是常人,見其要走,如何肯放?不由忙上前延臂阻那矮老人道:「先生請轉……」
這矮小老人遂有意嘆道:「並非是我有意如此,實在是晚生生平最忌女色,怕一個醫治不好,誤了令嬡玉體,豈不有負你老人家盛意!」裘老翰林聞言不由暗奇,略為皺了一下眉頭,遂道:「小女延醫,一向是不露面,只出一腕,只需先生量脈,這可施得么?」
矮老人聞言不由大喜,當時尚有意嘆了口氣道:「既如此,晚生破例效勞,時間不多,就請先生快帶晚生一去吧!」
裘老翰林大喜,即刻點頭反身,帶著這矮小郎中,一路向後廂房行來。
在內房中見了名丫環,老翰林遂把丫環拉至一旁,告其大夫要給小姐看病,你速去通知小姐一聲,令她準備一下。
這丫環領命飛跑而去,裘功老翰林此時見這郎中,在室內依然頭上還戴著那大斗笠,不由一笑道:「先生請寬帽涼快涼快吧!」
矮老人卻嘻嘻笑道:「不用,不用,還是戴著好!」
裘老翰林口中不便再說什麼,但心中卻暗奇怪,此時已轉向內室,那矮老人卻顯得很緊張,並用手把那大斗笠向下又拉了些,幾乎都遮過了眼睛。
裘老翰林看在眼內.不由暗笑,這位郎中真是個書獃子……就是忌女色,也不必如此呀!
此時裘蝶仙已在閨房之中,將素帳放下,人在被中,僅出一腕,置於几上。須臾見父親隨著一郎中入內,因隔著一層厚厚的夏布帳子,只模糊看出是一戴斗笠的大夫,別的什麼都看不清。
她於是害羞地將嬌軀向內半側,露腕於外,那矮小老人進室后一直目光視地,連蝶仙這邊一眼都不敢看,此時裘老翰林笑道:「請先生量脈!」
矮老人哼了一聲,那几上原置有小枕,此時紅著臉,將蝶仙玉腕放於枕上,以右手三指向她脈門上一搭,遂自閉目不動。
他自幼秉賦特佳,十六歲已武功出眾,練成金鋼太虛之身,三十即掌「無極派」,五十而後,窮習各門武功經典,可謂之一時武林中僅有的一個奇人。此時這一把脈在蝶仙腕上,暗中卻以無相神功,由指中傳入蝶仙體內。
蝶仙遂覺一股暖氣由脈門而入,心方奇怪,不想未容出言探詢,就覺頭腦微微一昏,竟自沉然入睡。
矮老人此時用「無相神功」以指逼入蝶仙體內,催其入睡以後,這才默運先天神智,細心地由對方脈跳血行之易數上推測。
僅盞茶之後,已明確定出,果然蝶仙腹中有了身孕,胎盤極固,乳嬰在腹位置極怪,且生欲極強,已由蝶仙血循中,看出此子在身體內食量驚人。
當時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一時落下了兩滴老淚,不由竟動了一種先天的父子天性,就是對蝶仙也不由情不自禁,起了一種莫名的依依之感。
心中不禁暗自想到,這可愛的姑娘,為自己落得如此地步,怎不令人痛心欲裂。
五十年以來,這雷鳴子從未動過一絲凡念,卻想不到竟會對此母子動了凡心。
此時內心只盼終身依奉此一對母子,終得天年於願已足!
然而他何嘗不知自己年已古稀,而且長相一丑至此,對方僅是一年方及笄的少女,這麼作太不可能了……然而他旨在報恩,並不求正夫婦之實,只望能永遠不離開這可憐的姑娘……
他有時想,也許自己可令這姑娘幸福也不一定,譬如說,自己對她,只希望為一老僕,她要怎麼,自己都可依她,而且自己尚可把這一身駭世的武功,傾囊傳授給她……一剎那,他胸中想了這麼多事。
待開目,卻見身旁裘老翰林,以及幾個丫環,都看著自己發獃。
這才驚覺,自己一時思慮過甚,竟露了真情,忙放開了蝶仙脈門,起身笑道:「恭喜先生,令嬡竟是……」
說到此,那裘老翰林不由臉色一陣蒼白,忙插言道:「大夫有言少頃再細談吧!請大夫賜方!」
矮小老人遂跟著老翰林外出,裘功一直把這小老人帶至書房,遣開童僕,這才不由皺了眉道:「小女病症如何?」
這矮小老人不由展眉笑道:「令嬡竟是懷了身孕了,恭喜!恭喜!」
裘功不由面現不悅:冷笑道:「不對吧?要是有身孕,前三個月就該臨盆了,何能延至今日,尚無消息?」
這小老人不由一笑道:「先生且勿誤以為令嬡不貞,以晚生判來,令嬡竟是感天而孕,要懷孕十四個足月,方能臨盆。」
裘老翰林聞言,不由大吃了一驚,半天沒有說話。心想,這真是裘門中不幸,怪事連波而起,大女兒以怪疾而亡,次女又身中妖孽,中了怪胎,今後如傳將出去,還有什麼臉再做人?
想到此不由臉色殺青,半天才道:「如此說,小女再有兩個月,即將臨盆了……產時是否尚有什麼……?」
矮老人一笑道:「先生不必多慮,方才由令嬡脈上看來,此嬰求生之力極強,到時無需接生自會順利產下,只請注意產婦二十天之內,不可見風……二十天之後就無妨了……」
說著矮老人拱了一下手,意為告辭。裘老翰林忙令人取重酬,這小老人倒不推謝,著實的竟收了下來,裘功一直送他到大門口,這才含憂而回。
裘老翰林返回宅后,心中想起那大夫之言,不由大大著急起來,按一般傳說迷信來說,凡是感天而孕者,定必是家門不幸,所產嬰兒,多半是個怪物。自己裘家,向來是世代書香之家,如果女兒真生下一個怪嬰,傳言出去,自己還有什麼面目做人?
如說將女兒趕出門去……只是自己又不忍心,何況女兒原是無辜的,只能怪上天有意,又何能怪罪女兒?
這麼左思右想,心中好不焦慮。
他也不把那大夫之言告訴女兒,心中想出了應對的辦法,只是候著蝶仙生產的那天,再定一切。
光陰如箭,炎夏已到了尾聲,算一算日子,裘蝶仙懷孕足足已有了一年又兩個月時間,如果那雷鳴子的話是真的,那麼臨盆也就是在這幾天的事情了……
這一夜,差不多已到了子時,蝶仙忽由夢中驚醒,覺得口乾舌燥,當時翻身下床,至幾前倒了一杯水,方喝下兩口,猛然一陣腹痛,直如刀絞一般……
差一點痛昏過去,勉強忍痛上了床,不想這一走動,痛苦更是加倍,彷彿就覺得萬蟲在腹內齊咬一般,痛得她全身一陣發抖,冷汗涔涔而下。
昏蒙中彷彿有嬰兒啼哭之聲,只是兩腿軟癱,心中卻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不由一陣急羞,連痛帶怕,竟自昏迷了過去。
等到她醒來時,天也差不多快亮了,白色的晨光,自窗中透進,依稀可令她辨別室中情景。
她覺得一物熱熱的在自己身上爬著,不禁大吃一驚,當時低頭一看,頓時一陣臉紅,泣叫了聲:「天啊……這可怎麼好?……」
原來目視處,竟是一全身漆也似黑的嬰兒,正在自己身上爬著。
那嬰兒方自出生,竟能爬行,尤其是那雙黑光凈亮的眼睛,閃閃地放著異光。
裘蝶仙嚇得一把將這嬰兒推至一旁,說也奇怪,那嬰兒遭母親如此推落,竟是一聲不哼,只是揚著一雙瘦小的雙手,在空中抓著,他那漆黑的小臉上,露出天真純潔的微笑,口中啞啞發音。
蝶仙驚慌中以衣裹體,全身竟自嬌弱得沒有一絲力氣,方坐了一會,禁不住又倒睡在床上,眼淚瀰瀰而出,浸濕了枕頭。
她望著側身的嬰兒,不禁發出極大的惡感。
這嬰兒對她來說,本來就沒有一絲感情,由於恨他父親過惡,自然對他也恨到了極點……
她含著淚看著他,除了五官尚小不辨美醜以外,全身上下,竟是一黑如墨,瘦同雞肋……
看到此,蝶仙氣得不由把臉轉向內側,一陣辛酸,又自落了不少的淚……
然而嬰兒的小手,卻不住地在自己背後搔抓,口中啞啞發音,在他那天真無邪的幼小心靈之中,又何嘗想到自己的出生,曾是這麼一場足以斷人心腸的淚史?使自己父親犯下了彌天大罪,母親卻飲恨終身……
他只是一種先天性的依母初戀,他用他漆黑的小手抓著母親的背,還不時以頭在母親身上拱動著。
蝶仙流了半天淚,忍不住回頭又看了那嬰兒一眼,她忽然發現,這嬰兒除了那一身瘦骨與那雷鳴子一樣以外,面部五官竟和自己有八九分相似,自己這麼一看他,他竟向自己擠著眼,張著小口而笑。
蝶仙不由心中頻然一動,幾乎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此時心情竟有了顯著的變化。
那就是她對嬰兒,已不似方才那麼惡感了……
一種先天的母性,不知不覺之間,滋潤了蝶仙的心,她含著淚閉上了眼,喃喃地念著:「雷鳴子……你這老東西,你……把我害苦了……」
「天啊!……這可怎麼辦呢?」
然而一陣清脆的啼聲,使她急速的睜開了雙目,無辜的嬰兒,開始向母親的冷謨抗議,他舞動著那雙小手,亮晶晶的淚水,由他那漆黑的小臉上滑下來。
蝶仙看到此,竟也硬不下手,口中叫了聲:「嬌兒啊……」
一把已把這嬰兒攬入懷中,她覺得嬰兒不停的以頭在自己懷中拱動著,口中哇哇嬌啼,像是期待著什麼似的。
蝶仙不由霎時飛紅了臉,看著懷中的他,一陣眼熱,竟自又流下淚來,口中嘆了聲:「冤家……」
就手解開了上衣,嬰兒已竄頭而入,當他那溫潤的小口,在自己乳頭上吮吸著,這位害羞的姑娘,幾乎連眼都不敢睜,她初次的領受是痒痒地,並且有些痛。
少頃宅內已驚動了,不少丫環都涌到她房中,於是整個宅內都傳開了。
蝶仙因自幼失母,由父親教養長大,裘功老翰林雖納了四房妾,但都無嗣。
此時蝶仙產子的話,很快的傳人他耳中,他驚慌失神地忙跑到蝶仙房中,耳中已聽到了嬰兒的啼哭之聲。
當他用力推開房門之時,卻首先接觸到女兒那雙驚恐的眼神,父女相對怔然。
蝶仙泣叫了聲:「爸爸……」
老翰林不由長嘆了一口氣道:「孩子不要難受了,這是你的命……」
說著走近蝶仙身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外孫,不看還好,這一看不由雙睛一陣直冒金星,心中暗暗叫了聲:「這真是一個怪物……」
他青著臉看著這嬰兒不發一語,胸中卻在想著:「這孩子我們裘家決不能要……」
他正想把這話告訴女兒,忽然他發現女兒正低頭看著那嬰兒,目光竟似含著無比的憐愛之色,他不由突然涼了一半,到口的話竟強行忍住。
當時在女兒房中耽了一會,略為安置了丫環一下,叫她們好好侍候著小姐,說完了話寒臉而去。
裘蝶仙何嘗不知父親此時的心境,待父親走後,她由不得又流了不少的淚,低頭又見懷中的嬰兒,一身皮膚竟是墨一樣黑。
一時不由恨到極處,眼中流淚,口中卻道了聲:「不是你這小畜生,害苦了我了!」
說著用手在他那漆黑的皮膚上捏了一把,忍氣把他往床邊上一丟。
這小傢伙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這幾聲哭,卻又使得蝶仙心軟了,正是打在兒身痛在娘心……
蝶仙只好又嘆了口氣,把這小冤家抱至懷中,那孩子也真乖,只要蝶仙一抱起他就自然不哭了,只是以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看著他母親,嘴角盪起無比的笑意。
就在她母子對依的時候,裘府大門口,正徘徊著一個矮小的老人。
他依身身著黑袍,頭上戴著大斗笠,不時地長吁短嘆著。
偶爾門前沒人時,這老人就把那隻僅存的耳朵,貼近門邊,似用心地向裡面靜聽著。
忽然由府內,傳出一陣清楚的嬰兒啼聲,老人不由興奮得跳了起來。
他瘋狂地竄入門外相對的林中,在林內他縱聲大笑,一雙瘦臂禁不住向空狂舞著,口中唾液滴灑不已,他用著激動的聲音道:「天啊……我雷鳴子果然有后了,有兒子了……」
他又像瘋狂也似地狂笑著,遂語道:「裘姑娘……你太好了……你為我生了一個兒子,你……你是我的恩人……」
說著這怪人竟面向那所巨宅跪下了,他興奮得流下了眼淚。
他再次以泣抖的聲音道:「皇天在上……從今以後,我雷鳴子就是裘姑娘你的奴隸……我是你的僕人……我將毫無代價的為你服務,裘姑娘……」
他流著眼淚又道:「裘姑娘,為了報答你的恩,我願為你死……」
在這暮晨的荒山中,這一代俠宗,竟自痛哭失聲,泫然淚下。
他用他那大如小車輪也似的頭,在地上撞著,喃喃又自語道:「裘姑娘!你回到我身邊吧……我多麼愛你啊……每天我只要能看到你,那怕是一眼也夠了……姑娘!你聽到了我的聲音么?」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孩子,不由興奮得一跳而起,向空舞著瘦爪道:「孩子是我的……天啊!你們可知道?」
「你們可知道,我雷鳴子有了兒子了……我有兒子了……哈哈……」
「我要使他在武林中揚眉吐氣,我要把我這一身好本事都傳授給他……」
他邊說邊笑著,直向山的深處跑去,那裡有一所石屋,就是他的家!
多少日子以來,每到清晨或黃昏,他總是由山頂偷偷潛下,徘徊在裘府的門前……
可是一天又一天,從沒有孩子的哭聲,於是他也是一天又一天的失望而歸。
有幾次他大膽的竄入裘府以內,可是他沒有勇氣,再去蝶仙的房外窺視。
在這位純真的姑娘之前,他彷彿覺得自己太卑鄙,太渺小了……
於是他也只好含淚而歸。
卻不料今日,他真的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他人就像瘋狂一樣的跑回他那石室之中,整整的一天,他的心都縈繞在錯綜的思念之中。
午夜的明月,照得莫干山上一片樹林,都像是灑了一片霧也似的。
夜——是那麼黑,那麼靜,它包含了一部分的甜蜜,卻也包含了太多的罪惡!
在裘府的寬大院落之內,一片冷寂,除了偶爾的秋風,戰瑟著院中的梧桐唰唰作響以外,幾乎沒有任何的亂囂之音。
忽然在一所閣樓上,一扇房門「吱啞」的一聲被推開了,閃出了一個高瘦的人影。
此時明爽的月光,正照耀著他的臉,令你很奇怪,因為他正是這所宅院的主人,裘功老翰林。
他在自己的房子里,為何還要如此鬼鬼祟祟,這真是令人不解了……
看吧!現在他正輕輕的邁著步子,不時的左顧右盼,生怕為外人發現,顯然他是去作一件陰謀。
他小心輕快地繞過一所花廳,月光正拉長了他的影子。他只穿著一身肥大的睡衣,如此寒夜,意欲何為?
他的臉在月光之下,顯得很陰沉,眉頭深深的皺著,煞是怕人。
如果你是一個心懷坦率的人,我相信你不會有這種表情,只有心懷陰謀的人,才會有這種表情,因為良心先就在譴責著他自己,使他表情木然。
他輕輕地又走過一條走廊,不由腳步放得慢了,他的臉開始紅了,心也發抖。
他站在廊下,自己互握著雙手,傳出清晰的格格一陣骨響,他腦中想:「我真的要這麼做么?……天啊!」
「我必需要扼死這嬰兒么?……」
他低頭看著自己戰瑟的雙手,開始猶豫不決,忽然一個念頭電也似在他腦中閃著:「你家門的清高聲譽,全在這嬰兒的身上,你還猶豫什麼?」
「現在正是下手的時候……等天亮了,可就來不及了……」
他開始長吸了一口氣,用手拭了一下額角的冷汗,面對著正是女兒蝶仙的卧室之門,只見他咬了一下牙道:「干!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於是他開始戰瑟地前行著,他用手輕輕地推開了女兒的房門,慢慢地邁步而入。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尚還跟著一個人——一個矮小的大頭老人。
他兔起鶴伏地跟著裘老翰林,展開極上乘的「凌虛幻步」,沒有帶出一點聲音。
當裘老翰林進入他女兒卧室之後,老人的身形,就像一隻怪鳥也似的撲上了房頂。
抬起頭,老人的一雙瞳子晶光四射,含著無比的威芒。
老人一向是和藹的面容,從未冒然地發過怒,然而今夜,當他目睹著裘功之時,他的那雙眸子,幾乎怒凸而出,似快要冒出火來了!
他洞悉裘老翰林的陰謀……微微聽他冷笑低聲道:「好毒的老人!你是想絕我雷鳴子的后,我告訴你,今生休想!」
正在此時,天空起了一陣夜風,雷鳴子順手掀起一片瓦,向下一拋。
靜夜裡叭的一聲脆響,就像平空放了個炮也似的,而那矮小老人的身形,猛然一個倒翻,直如脫弦強弩也似的疾快,嗖一聲已掩身在院中一棵大槐樹之中。
室內的蝶仙,正在好夢方酣,為這種劇聲一驚,不由馬上翻身坐起。
她發現一黑影正在自己房中摸索,聞聲方欲奪門而出,不由驚叱了聲:「誰?」
那人似離門尚遠,一時想逃已自無及,不由立刻轉過身來,笑道:「是我!傻孩子,連爸爸都認不出了么?」
蝶仙不由一怔,遂笑道:「爸爸這麼晚還沒睡呀?……」
裘功的臉色此時已紅過了頂,只是在午夜裡,對方不易看出罷了,他用顫抖的聲音乾笑了一聲道:「今晚上風很大,我怕你被子沒蓋好……過來看看。你看,風把瓦都吹到地上來了……」
裘蝶仙不由坐起身,心中感到無限安慰,她本覺自從自己不幸染病以後,父親似乎漸漸對自己疏遠冷淡多了,卻想不到,他老人家仍是如此愛自己,這麼夜深了,他還是到來為自己蓋被子……
想到此,蝶仙不由心中感極而泣,方想說些什麼,裘功卻咳了一聲道:「你乖乖的睡吧!夜已深了,我走了……」
蝶仙答應了一聲,然後就見父親把門帶上出去了,他來到院中,不由長嘆了一聲,心想:這這真是太不巧了……眼看已快下手了,卻會落下來一塊瓦,今夜並沒有什麼風呀?……」
他懊喪地在前面踱著……
然而不遠的一棵大樹上,正有兩個明亮的眼睛,始終盯視著他。
那雙目光里,所蘊藏的是恨,是怒,若非有某些顧慮,他會毫不留情地對老翰林猝下毒手。
當他發現裘功的背影,已經離他太遠了,他才從樹上飄身而下,一路緊隨其後。
裘功不向屋內走,卻轉向院中一所秋亭,當他方一跨進亭內,亭頂上卻先他而多了個人兒……這矮小老人,好快的身法。
他在亭尖之上卻可清楚聽到裘功在亭內的嘆息聲,雷鳴子心想,「這麼晚了,他還不……莫非仍還不死心么?」
正自懷疑,裘功卻再度走出亭外,隱隱聽他口中說道:「今日不行了,還是明天吧……」
雷鳴子不由打了個寒噤,他感覺到,自己應該對他有所警告,否則那可憐的孩子,命恐怕不會太久了……
猝然見他兩彎禿眉向上一挑,單手按亭,向上一振,午夜裡,他身形就像箭頭子一樣起在了空中,在空中「細胸巧翻雲」,一個猛勢已翻在了裘功的身後,向前一欺身,駢二指僅向前一探。
裘功就覺身後一股冷風,猛襲而至,使自己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忙一回身,茫茫黑夜,何來異狀?
他不由臉都發白了,暗想道:「今天晚上可有些怪……莫非鬧鬼不成?」
當他驚慌失魂的來到自己房中,關上門之後,偶一轉動,彷彿頭上少了些甚麼……再一注意,不由嚇得他臉一陣青,差一點站不住腳,在他腦後的髮辮,此時僅剩了短短的一小截了,另一大段,卻似為利剪所剪而去。
當老翰林正自盪魂落魄之時,那條矮小的身形,猶自不閑著。
他以極上乘的輕功絕技,一路撲向了蝶仙的房外,他胸中此時很亂,心中反覆地想著:「如此靜夜,我豈能潛身一少女房中?」
雖然這少女一度曾和他有過……然而少女就像是天上的星一樣,那麼明,那麼亮,而自己……僅是一個人間醜類。
自己對於她,只敢痴想,卻不能高攀……
忽然,他又想道:「我不如此做,未來孩子的生命,可就不保了……」
想到此,他的膽力又大了,他想:「我只留字示警就夠了!」
想著他躡足而至蝶仙門邊,為恐推門有聲,又一振二臂,已上了丈許高的橫窗。
他那矮小的身材,霎時之間,竟像縮成了一個肉球,跟著向內一滾,已進去了。
飄下室內,真比一片樹葉還輕,因為他那雙光亮的瞳子,便於夜中視物,所以室內一切,一窺無遺。
他也不敢向床上多看一眼,一徑向著桌前行去,案上有現成的筆墨。
遂見他振腕揮毫,那是九個大字:「小心嬰兒,有人慾害之!」
然後持著那張寫好的字條,輕足走至蝶仙帳前,立刻一張極美的畫面,出現在他的眼前。
那麼嬌軀橫陳,那麼眉目如黛……隔帳的她,就像是一個霧中的美人。
露在被外的那一對雪腕,就像是洗凈的蓮藕也似的,那麼美,那麼甜,那麼酥酥地……
她那麼恬靜的睡著,呼吸著……床前的老人,竟不由自主地淌下了淚,他不由想著:「她是天上的嫦娥,我哪兒配?」
他用抖顫的手,將那張紙條,輕輕放在了蝶仙枕下,正想反身而去。
忽然——
忽然他覺得眼前一亮,他看見一個東西,一個黑黑的小東西,正寧謐的睡在蝶仙身旁。那是一個人,一個嬰兒,老人幾乎變得瘋狂了,若非是他想到了現在的立場,定會撲上前,抱起這條小生命,因為那正是他的骨肉。
他痴痴地駐立帳前,隔著帳子,那雙如電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嬰兒的臉。
那幼小的鼻口眉目之間,蘊含著挺勁的生命之力,雷鳴子已判出,這孩子的未來,定有一番超人的成就,他竟忍不住單手揭開了帳子。
當他的大頭才一伸進蚊帳之內,月光正由窗口穿進了帳子,帳內的她和他,兩個相對的面首,是多麼強烈的一個對比啊!
他俯首細看著嬰兒,目光中充滿喜悅之色,他知道嬰兒這身皮膚,先典上曾謂及過,那叫做「玄胎衣」,並不是永久性的。
只需自己配製幾種草藥,日夕與以擦浸,不出三月,定可還其本來面目。
嬰兒有完好的臉盤,就像床上的姑娘一樣的,口鼻耳目之間,象徵著來日的英俊不凡!
雷鳴子看到此,不由低下了頭,輕輕的在那嬰兒臉上吻了一吻,就把頭收回來了。
當他又以前法,將身形縮成一團,自窗中翻出以後,明月已到了一邊的樹梢。
他覺得辦了一件稱心的事,再沒有任何時間的心情,能比他今夜更高興了。
這位曾經叱吒江湖的一代奇人,身形一展開,就似驚雷駭電,一路縱騰,倏起倏落,霎時之間,已失去了他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