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國殤
天將喪亂,滅我立王。
降此蟊賊,稼穡卒癢。
哀恫中國,具贅卒荒;
靡有旅力,以念穹蒼。
——《詩·桑柔》
隋文帝仁壽四年甲子。
七月,酷暑。
楊堅斜倚在錦榻上,雖然有太監宮女不停地打扇,他還是一陣陣的胸悶氣喘。
他的身體實在大不如前,人不服老看樣子是不行的。而兩個兒子……長子楊勇早已失寵,一提起他,楊堅便覺得可惜,本來一個好端端的太子,卻慢慢變得驕奢淫逸,望之不似人君。次子楊廣,那個曾經以溫良恭儉博得他寵愛的孩子,似乎也漸漸有了不軌之心。
帝王之家,也有這麼多不為人知的苦楚啊。
——大隋的江山,難道當真沒有人可以託付?
「傳楊素!」他無力的說,楊素已經是唯一的元老重臣,是他最後可以信賴的人。提到楊素,楊堅心中還是有一絲絲溫暖的,畢竟是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啊,那份默契還是無可取代的。
天真的太熱了,開國以來也沒有這麼熱過,楊素用力轉動了一下身子。他老了,年輕時一統天下的雄圖偉業,變得那麼縹緲而不真實。轉身的時候,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鬆弛的皮肉在骨骼和錦榻之間來回的拖曳、摩擦。
陳妃去取冰鎮綠豆湯了,怎麼還沒過來?
陳妃,她還那麼年輕。只有她,她們,才能讓他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她們那麼殷切的服侍他,沒有一點勉強,好象他依然是天下最強壯的男人。楊堅愉快的想,他竭力不去窺測她們「服侍」他的原因,或許只是為了讓他多活幾年,只要他還活著,她們就有享不盡的容華,就永遠不用獨守冰冷的後宮。
想到陳妃如花笑靨,楊堅便有了一點精力——就是為了那些愛妃,他也應當多活幾年。
腳步聲打亂了寢宮裡的清靜,竹簾掠處,陳妃披頭散髮的跑了進來,一下子跪倒在他床前,驚魂未定地大哭著:「陛下救我!太子他,他對臣妾不軌!」
楊堅一下子坐起來——居然是楊廣,是他孝順的好兒子,每次御駕出行都會跪在他腳下痛哭流涕的太子殿下!
楊堅什麼都明白了,他戟指而呼:「傳吾兒——」
侍衛應聲道:「是太子么?」
楊堅哆嗦而堅定的重複:「是楊勇!我的兒子楊勇!」
「已經來不及了。」門外一個聲音傳來:「父皇。」
楊廣帶著陌生冷峻的笑容踱了進來,滿臉的殺氣。
「拿下他!」
侍衛們沒有動作,楊廣臉上譏誚之意更濃。
門外傳來了甲戈相撞的聲音。
篡位!
一個陌生恐懼的詞闖進楊堅腦海中。
他唯一的希望,是楊素可以來得及趕過來。
楊廣並不著急,慢條斯理將一個小瓶子的藥水倒入一隻茶碗中——漆黑的藥水,泛著死亡的磷光。
看著楊廣一步步走近,身經百戰的楊廣居然開始發抖,他顫抖的越來越厲害,終於忍無可忍的大喊:「楊素愛卿……」
他只是垂死時的掙扎,沒想到門外真的有人應聲:「臣在——」
楊堅暗自鬆了一口氣,他還是來了,有楊素在,當可與楊廣一搏。
「參見萬歲!」楊素恭敬的下拜,他拜的是楊廣,不是楊堅。
楊堅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楊廣剔了剔指甲,似乎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隨口吩咐道:「按住他!」
楊素已經很老了,但他的手依然有力,楊堅在他手下根本無法掙扎。
楊廣走近了一步,一巴掌打在陳妃嬌滴滴的臉上:「不識抬舉的賤人!」
陳妃花容失色,倒在地上,捂著臉,竟然不敢哭出來。楊堅氣的眼睛快要冒火,一下一下掙扎著。
楊廣一把揪住他的髮髻,用力一拉,就勢捏開了他的下巴,楊堅「嗬嗬」地叫著,在兩雙蠻橫的手下,看上去像極了一隻待宰的羔羊。
楊廣盯著陳妃:「過來,送皇上一程。」
陳妃的嘴角兀自留著血跡,卻戰戰兢兢抓著床角攀了起來,捧起那碗葯。她春蔥般的手劇烈顫抖著,好象手裡捧的是一塊燃燒著的炭火;嘴唇也合不攏,渾身像打擺子一樣痙攣。
但她還是挪到了楊堅的面前,側著頭,不敢去看楊堅的眼睛,把那碗葯傾入楊堅口中。
楊堅被嗆的咳嗽起來,楊廣卻依然冷笑著捏著他的嘴,知道他一邊咳嗽一邊把葯汁咽下去。
楊廣的手、楊素的手、陳妃的手……無數雙手抓著他,楊堅這時候才真正知道了絕望的滋味。手鬆開了,楊堅依然有被抓住的感覺,他無意識的齁齁地喊了一聲:「逆賊……」隨即,七竅流血,重重摔在錦榻上。
楊廣狂笑了一聲,凶獰的目光轉向陳妃:「上床,脫衣服!」
陳妃瑟瑟發抖的躺在那個尚未瞑目的死人身邊,楊廣的目光在她白玉般的軀體上掃了兩遍,笑了笑,一劍刺了下去。
陳妃尖叫了一聲,難聽之極。身軀在劍下扭曲了幾下,終於不動了,象條魚叉上的死魚。
她的鮮血流在楊堅的眼睛上,淹沒了他怨毒仇恨的眼神……
「陛下,楊勇帶到!」
楊廣回過身,看見了五花大綁的胞兄。楊勇一看見父親的屍體便癱倒在地,他已經明確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楊廣蹲下身來,笑容一點點展開:「大哥,我贏了。」
帶血的劍鋒又一次刺下,楊勇的屍體倒在地上。
楊廣擦了擦劍,伸了個懶腰,隨意吩咐:「收拾一下這間屋,朕要住進來。」他輕描淡寫的如同是在打掃自己的後花園。
階下齊刷刷地一聲答應:「是!」
楊廣哈哈大笑,走了出去。看著這新一任帝王的背影,楊素有了種不寒而慄的冷意。他腦子裡忽然冒出四個字,揮之不去地紮根在恐怖的神經上:
兔死狗烹。
史載:公元六零四年,隋文帝楊堅崩,楊廣即位,是為隋煬帝。
楊廣剛剛即位,便決定遷都洛陽,徵發丁男數十萬人掘長塹,自龍門(山西河津)起,東接長平(山西高平)、汲郡(河南汲郡),抵臨清關,渡河至浚儀(開封西北)、襄城,達到上洛(陝西商縣),作為保護洛陽的關防。
一時天怒人怨,群雄為之悚動。
翌年,改元大業。
隋煬帝令宇文愷營建東京洛陽,每月服役夫丁多達二百人,命數萬富商舉家遷至洛陽。同年,開通濟渠,修顯仁宮,造洛陽西苑,建離宮四十餘所。一時間,侈心上達於天,萬民苦不堪言。
亂世!
中原大地又一次懸於一觸即發的危機上。
是時,百路義軍尚不成氣候,千里沃野還沒有一兵一卒割據。天下最強大的力量,首推風雲盟。
五年之間,向燕雲於天下一百九十郡中廣建分舵,風盟務求其精,雲盟務求其廣,無數資質上佳的少年加入風盟,無數不堪重負的黎民投奔雲盟,響應雲隨,竟已達百萬之眾。向燕雲處事精幹老道,眼光銳利,以亂世為契機極力擴充風雲盟的力量。不稱王,不建功,隱跡於野,極力保持江湖本色。
也就是這短短五年,風雲盟一躍成為江湖中組織最嚴密,勢力最龐大的機構,只需向燕雲一聲令下,揭竿而起,足可與隋廷分庭抗禮,取半壁天下。
最可怕的是,那個統帥還如此的年輕。向燕雲在她二十歲那一年,終於成功變成了一個左右天下風雲的人物。而她在風雲盟中的地位也一日日鞏固,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百萬子弟,敬之若神明。
每個人都在等著向燕雲的「動作」,這樣的年代,擁有這樣一支力量,是不可能沒有任何舉動的。在太大的潛力面前,沉靜往往只是為了爆發。而如果選擇不爆發,反而可能會被這麼巨大的力量壓抑至死。
向燕雲是安靜的,安靜如暴雨前的窒息。
沒有人敢忽視這種平靜,每個未來的風雲人物都在核心的密室里討論過風雲盟,以及那個太陽般光芒萬丈的中心——向燕雲。
但就在全天下都把目光投向風雲盟的時候,向燕雲卻單槍匹馬離開了摩天峰。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單獨行動,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只知道她臨行前血祭了父母的靈柩,又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白衣。
大業元年,冬。
黃河和草原已在嚴寒中凝結。
銀河。臘野。白馬。冰槍。
人如霜。
衣勝雪。
洛陽西苑。
已是歲末了,西苑海中卻沒有一塊寒冰。水中是精製而成的荷、芰、菱、芡……連樹枝上都纏滿了絹制的繁花。
皇上不許有冬天,這裡的一切都是極樂昇平,都是天上的人間。
只是池裡的冰可以撈得掉,但人間的寒冰卻是無論如何都打不破。
西苑海北有條曲折的流水,叫做「龍鱗渠」,沿渠的十六座小院,各住著一位羞花閉月的四品夫人。楊廣就下榻在其中的「清商院」中,倚在他懷裡的是江都才女林清商。
屋裡燒著四個白銅的大火盆,溫暖如春。林清商寬去外衣,只穿了件齊胸的貼身石榴裙,腰間懸挂著一管青玉笛,愈發顯得柔而不媚,清而不素。
楊廣斜睨著她,調笑道:「清商,清商,萬花叢中,朕獨取你這一枝梅啊!有你這管簫在,那些女人,嘿嘿,怕是要望穿秋水了。」
林清商笑而不答,只將一粒粒晶瑩的石榴喂到楊廣口中。
她玉指纖纖,筍尖兒一樣的白嫩細潤,楊廣一口吃下石榴,也將她的指尖吮在口中,笑道:「給朕吹支曲子,助興!」
林清商解下笛子,嬌聲道:「請萬歲示下曲目。」
楊廣端起杯酒,忽然半真半假地探過身子:「只要是朕示下的曲目,你……都能奏得?」
林清商面上微微露出自得之色:「臣妾請旨!」
楊廣好象忽然想起了什麼,中指節在桌面上扣了扣:「給朕吹一曲那個什麼……《哀郢》。」
林清商臉色大變,五年前她在紅拂一曲《哀郢》下敗得無地自容,實在是畢生之恥,不知道今天皇上怎麼一高興,又提了出來。
「萬歲……」林清商強笑:「那首曲子鬼哭狼嚎的,有什麼好聽?臣妾——」
楊廣的臉色說變就變,一掌拍在桌上,打的杯盤碗盞砰旁掉了一地,狠狠道:「你是不吹還是不會?再敢磨磨蹭蹭的,朕殺了你!」
林清商知道楊廣是個翻臉無情的人,真要惹了他,哪裡顧及半點情面?連忙哆哆嗦嗦,撫笛而奏。
楊廣的臉色這才慢慢抒展,但又一點點陰霾,只見他越聽越怒,一巴掌打過去,打得林清商一下跌在地上,笛子也摔得粉碎,罵道:「什麼東西!你吹的是什麼東西!」
林清商雖也一直曲意奉承,但對自己的笛藝還是極為自負,楊廣這句話罵得她又羞又怒,忍不住哭起來:「皇上!你嫌奴婢吹得不好,只管找了那紅拂來啊——」
她一語未畢,楊廣便撲了過來,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叫道:「賤人,賤人!你敢說這種話。紅拂,紅拂,你敢跟朕提她!」林清商起初還用力掙扎,很快就不動了。
楊廣又一巴掌摑去:「還敢裝死!」
林清商沒有反應,只是眼角緩緩留下一行淚來,洗去了細細一條脂粉,露出了極細的皺紋。她再也沒有動彈,沒有呼吸。
楊廣也是一驚,用力推了推她:「賤人,起來!」
林清商靜靜躺在地上,對他的命令置若罔聞。楊廣又開始暴躁,哐啷抽出佩劍,指著林清商喝斥道:「奴才竟敢抗旨!朕叫你起來!再不動彈,朕殺了你!」
他眼睛血紅,一劍揮下,砍下了林清商的頭顱——一顆極美的頭顱。
鮮血從斷腔中狂噴出來,楊廣這才冷靜下來,佩劍「當」地落在地上。他被自己的狂暴嚇了一挑——即使是殺父弒君,他也是冷酷而平靜的——那個紅拂,究竟是怎麼樣的尤物啊!半晌,他揮了揮手:「起駕,去千露院。」當先跨過了林清商的屍體。
浩浩蕩蕩的隊伍開出了「清商院」,沒有人再看一眼身首異處的女主人,她少年時曾用一管笛子打動了無數翩翩佳公子,但今天,繁華的隋宮變得如此清冷,清冷的埋沒了她生命與比生命更重要的音樂。
她在楊廣身邊服侍了八年,今年二十八歲。
窗外,一個人默默看著這一切。他看上去四旬開外,極是高大威猛,一蓬虯髯端的刺眼。
他疑惑的輕嘆了一聲:「看來。隋室快要完了!只是那個紅拂,她是誰呢?」
(二)
客去波平檻,蟬休露滿枝。
永懷當此節,倚立自移時。
北斗兼春遠,南陵寓使遲。
天涯占夢數,疑誤有新知。
——唐·李商隱《涼思》
他們口中所說的紅拂已經到了西北弘化郡,一個荒涼而普通的州郡。
五年的時光似乎只增添了她的嫵媚,在這個滿是黃沙和泥土的地方,也似乎只有她依舊是一塵不染的樣子。
有些女人無論穿什麼樣的衣服,到什麼樣的地方,看上去都是乾乾淨淨的。
紅拂就是這樣的人。
今年,弘化的冬天分外的冷,紅拂紅潤的臉色也有些發白。
李靖關切的看了她一眼,隨手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紅拂輕輕搖頭:「你看,相公,前面就是龍潭了。」
龍潭是弘化西北的一片小湖,方圓二十丈,深不見底。四周被蒼蒼鬱郁的群山一環,更顯得雍容典雅,氣象萬千。
此時已交卯時,冬日柔和的太陽點點灑在湖面上,浪頭上,波紋里,處處閃爍著小片小片的金光。
紅拂侍弄著一小壺泉水,微微的沸了。李靖從背後捏了她手道:「娘子,有你這等佳人陪我遍游江山,真是人生第一等的快事。
紅拂也不回答,只輕輕將沸水沖入茶鍾里,倒去;拈了幾片碧綠清香的茶葉,緩緩衝入開水,頓時一股沁人心腑的幽香在龍潭上空飄開。
李靖讚許道:「道長送我茶時,曾說過只有龍潭龍涎泉水方可一烹,果然是名下無虛。這等香氣,只怕潭底的老龍也引得來啊。」
話音才落,遠方一人揚聲道:「好茶啊好茶,哪位高士在此地獨享?」
李靖紅拂雙雙抬眼望去,只見冷冷淡淡的一輪白日下,一名錦衣男子當風而立,四十餘歲年紀,甚是健碩。遠遠看不清相貌,只覺得他額頭高起,正是傳說中「龍顏日角」,極富極貴之相。
李靖振衣迎客,朗聲道:「兄台也是好雅興,來同飲一杯,共烹此湖山,如何?」
那句「共烹此湖山」輕描淡寫的說出來,卻是氣壯山河。那男子哈哈大笑,快步走下山來,不由分說,便佔了主位。三人跪坐於地,圍著一甌香茗。
李靖不禁微露慍色,紅拂卻深深低下頭去,一雙手似乎已經把持不住茶鍾,深吸了一口氣,奉上一鍾香茗道:「有辱尊客!」
那人也不推辭,笑道:「夫人請,這位兄台請。」他說話極是張揚,似乎已經指使慣了旁人。
李靖道:「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手一擺:「賤名不足掛齒,倒是賢伉儷風采絕世,在下有意請教請教。」
李靖微微一笑:「洛陽李靖,雲遊江湖已近十載矣!」
那人狂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李靖紅拂偶現俠蹤啊!李靖啊李靖,你妄為游龍,不遇明主啊!」
這句話聽得李靖渾身一悚,只道好毒的目光。他不動神色,繼續斟茶道:「李靖,朽木耳。只欲與山荊逍遙度日,遇不遇明主,與我何干?」
那人似乎沒有聽見李靖說些什麼,自顧自道:「昔日漢主三顧卧龍於草廬之中,後人皆雲漢主禮賢下士,諸葛淡泊出塵。我卻以為不然,那劉備若是一時性急,一顧二顧之後便揚長而去,諸葛孔明不世之才,豈不是要埋沒于田壠之間?」
李靖低頭道:「那尊駕自詡明主了?」
「大丈夫若不逢其時,胯下之辱尚可忍;若遇明主,就應當趁風而起,青雲直上。」那人傲然一笑,將杯中之茶一飲而盡,也不知品出味道沒有,道:「難不成要學馮唐李廣,終老不遇么?」
李靖抬頭道:「當今天下,何以得之?」
「說來也是簡單」,那人伸指杯中,蘸著茶水寫了兩字:民心。
紅拂的臉色有些蒼白,忽然強笑道:「如此好茶,豈不浪費了?」
那人忽然一摔杯子,大聲道:「是好男兒,應當金樽飲酒,位極人臣,豈可躲在泉下一隅,做這酸腐文人的勾當?」
他霍然站起,單手伸出道:「李靖,朕候你多時了!」
李靖並不答話,只緩緩飲著杯中之茶。良久,他輕輕端起杯子,杯中的茶葉尖尖倒立,在玉雪一般的瓷杯中半沉半浮,顯得極是青盈可愛。
那人一直伸著手,等著李靖。紅拂也不插話,靜靜看著他們兩人。
李靖開口道:「此杯喚作『一盞雪』,是我極心愛的東西,這許多年來都隨身帶著。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揚手,杯子划起一道極美的弧線,落入龍潭中。
李靖聲音為之激昂:「待到昔日功成身退,歸隱林下,李某再赴龍潭,尋取此杯。」
他也伸出手來,與那人一握。
二人對視良久,呵呵一笑。
李靖單膝跪倒:「見過主公!」
紅拂跟著盈盈拜倒,目光卻躲閃著那人,似乎有太多複雜的感情,有太多的恐懼和不安……
那人一手扶起一個,得意之情滿溢顏表。
他的手觸到紅拂的肩頭時,紅拂忽然打了個寒戰。那人關切的問:「冬日苦寒,弟妹要保重身子啊!」他看了紅拂一眼,意味頗是深長。
「還不謝謝主公關心?」李靖開懷道:「卧龍已遇明主,還不知尊主大名?」——他還不知道對方姓名身世,就貿然將自己的一世才華命運押了出去。
那人仰頭看天:「李淵。」
翻過那座山,五六十名侍衛筆直地站在那裡,矛尖上閃著寒光。
李靖點頭贊道:「好軍紀。」
他心頭油然而生了一種渴望,那是操練和廝殺的渴望,這十年來,他的手已經握了太多的茶盅和酒杯,而自幼爛熟於心的兵書戰略,再也不能默默停滯在他胸中了。
李靖跨上一匹戰馬,戰馬長嘶,喚起他久違的興奮與野心。風雨飄搖的江山,捨我其誰?他眺目四望,正當午時,照得荒山暖洋洋的。
山上只有幾株不知名的野草,從石縫中,泥隙里艱難的探出頭來,它們貪婪的享受著陽光,點綴著病態而鮮艷的綠色。——這些不知名的小東西,尚不懂得順從那些不可抗拒的法則,只惶惶而驕傲的展示一下自己的生命,然後……死去。
一眼望去,那些微弱的綠色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對面的山巒一片荒蕪,只閃著一小片刺目的白。
李靖的瞳孔忽然收縮——那白色愈來愈近,速度不可思議的快,轉眼已在山腰。
李靖的血一下子涌到了頭上,雖然他還看不清馬上的騎士,但他知道世上只有一匹這麼快的馬——搖光。
「列隊護主!」李靖緊張的大喝,他當然知道向燕雲和李淵之間不共戴天的仇恨。
五六十名衛兵層層疊疊護住李淵,目光中是誓死的決絕。這是李靖的第一次號令,但那些士兵們卻似乎已經與他有了多年的默契。
列隊方畢,向燕雲已至面前。
她比起原先豐腴了些,個子似乎也高了一點。面如寒冰的勒馬而立,一雙清澈的眼睛里滿是殺機。
李靖一提韁繩,縱馬擋在她面前。紅拂一時心急,也拍馬上前,與丈夫並肩而立。
向燕雲凜然道:「李相公,李夫人,請讓開。」
李靖肅然道:「李某已決意跟隨國公爺,護主有責,礙難從命!」
向燕雲也不理他,向著人群中的李淵喝道:「李淵!你還記得風雲盟的向北天么?他的後人如今找上門來了!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何苦要你手下這群好男兒跟著送命!」
李淵揚聲應道:「向盟主,虧你還是個統領千軍萬馬的豪傑,卻行此匹夫之勇。李某不材,也知道上下同心,共御外敵的道理!」
向燕雲冷笑道:「好,我就成全了你!」
她看了紅拂一眼,抖手,寒闃槍直沒入土,竟不佔張家一絲便宜。
搖光馬閃電般向前衝去,李靖一劍遞上,向燕雲擰身閃過,左手叼住他脈門,借著寶馬一衝之力,已硬生生將他拖下馬來。
向燕雲大喝一聲:「滾開!」奮臂一擲,將李靖的長大的身軀直拋了出去。
李靖脈門被扣,渾身力道使不出來,只得任由拋開。他身在半空,滴溜溜一個轉身,雙足已落地。向燕雲無意傷他,力道使得恰到好處,並未使他難堪。
向燕雲並不纏鬥,奪下一柄長矛,左右分打,將當前兩名士兵挑了出去。她一身功夫早已獨步天下,力至、人至、心至、招至,電光火石間,已衝到李淵面前。
她矛尖直指李淵印堂,聲音因為憤怒有些顫抖:「我爹爹如何得罪了你?李淵,你欠我一家血債,我今天只取你一人性命,算是便宜了你!」
李靖看在眼裡,大急,喊了一聲「住手」,人已凌空躍起,向矛尖直撲了過去。向燕雲無奈,只得收回長矛,任他擋在李淵馬前。
李靖懇切道:「向盟主,燕雲!無論如何,你看在你我恩義份上,再放過他一次。」
向燕雲不動聲色:「哦?你與我有什麼恩義么?」
李靖無奈道:「不錯,燕雲你有恩於我,李靖紅拂能活到今天,也全是拜你所賜。只是你我難道不是……朋友?」
向燕雲看上去依舊鎮定,心頭卻是一顫。那段如歌的日子,一直深深烙在她少年的心間。那個從小仰慕的男子,如今就滿面哀求的站在她馬前,臉上已經染上了風霜之色;那個絕世佳人也一臉焦慮的望著她,企求她的憐憫。
她的長矛開始不安,四尺開外就是李淵——是他,讓她從一個嬌寵的公主變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李淵,向燕雲默默念道,這個伴隨著她長大的名字。
向燕雲終於開口:「不是!」
李靖昂然道:「那就請向盟主從李靖身上踏過去!」
「不知死活!」向燕雲不由火起,已動殺機:「李靖,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紅拂一見不對,踉蹌跑上前,哭道:「向家妹子,你就放過他們這一次,一次!權當是仁至義盡,我們夫妻再不敢來煩你……」
她跪倒在向燕雲馬前,兩行珠淚滾滾而下。
向燕雲手愈握愈緊,喀的一聲,長矛的木柄裂開了!
她隨手一擲,咬牙道:「李淵,我今天放你一馬。再遇你時,我不管什麼人護駕,向燕雲遇佛殺佛,遇神殺神!」
一句話撂下,她無意再看李靖紅拂一眼,轉身絕塵而去。隨手拔起適才插在地上的寒闃槍,帶起了一溜黃煙。
士兵們有人不服她那副做派,搭弓射去。李靖大喊一聲:「不可!」向燕雲已抄箭在手,一聲冷笑,反手擲回,那枝箭挾雷霆之聲直射過來,長了眼睛一樣沒入李淵坐騎的額頭,那匹馬一聲哀號,倒地斃命。
李靖嚇出一聲冷汗,罵道:「不要命了么?她好容易才肯走,你們居然還敢招惹。」
連忙回頭扶起李淵,李淵也是大驚,這才長出了口氣道:「這女子真是好身手啊……李靖,不惜代價替我除了她!她若是活著,我恐怕就沒法安睡了!」
李靖紅拂對望一眼,一起低下了頭。
向燕雲也不知縱馬跑出多遠,才停了下來。一頭撲在地上,痛哭失聲。
多少年了,這是她第一次流淚,一滴滴淚珠落在龜裂的大地上,看上去那麼晶瑩,那麼陌生。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等了那麼多年,竟讓生死大仇從指縫間溜走了。
她跪著,俊美清秀的臉龐扭曲到猙獰,向天呼喊:「爹,娘……女兒沒用啊!女兒居然下不了手!只是你們放心,我發誓一定會將李淵的人頭祭在二老墳前!」
她反手,抽出一柄晶瑩剔透的短劍,一劍削下了左手小指,鮮血頓時噴涌而出,將大地染得血紅。
向燕雲任淚水在臉上肆虐:「孩兒斷指為誓,絕不會有下次……」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向燕雲依舊跪在那裡,斷指已經不再流血,淚也早就幹了,只是白衣已經一片暗紅,觸目驚心。
腳步由遠而近,向燕雲依然跪著,但肌肉已經繃緊。
「燕雲……」好熟悉的聲音:「李淵命不該絕,你不用這麼傷心。」
回過頭來,是大哥虯髯客,向燕雲一怔:「命?」
「你信命么?」他的手扶在向燕雲肩上,吟道:「太歲阻道,一李當關;龍庭日角,四百江山。」
向燕雲皺眉道:「這是什麼?」
「是乩語,三天前我求問天下的答案。」
「哦?」向燕雲冷笑:「天下真的是姓李的么?」
虯髯客道:「李氏如浩日當空,只怕沒有星月可以爭輝。」
「我不問天下」,向燕雲加重了語氣,「我只問李淵。」
虯髯客看著她:「燕雲,昔日後裔射日,身死國亡,妻離子散,你知道么?」
向燕雲的眼神逐漸銳利,竟是無比的堅定:「向燕雲落日之心不死,窮盡大澤之水,身化桃林,亦必逐而亡之。」
虯髯客哈哈大笑:「好好,想不到你也讀了幾年書了。」
向燕雲臉上一紅:「那是我平生之恨——」她頓了頓,接著道:「每每遇到李靖紅拂,我都不禁為之心折,像他們那樣滿腹詩書,才算不白在人世間走了一遭。我……只不過認了幾個字,讀了幾卷書,又有什麼可提的?」
她拳頭又握緊,傷口重新迸出血來。
虯髯客拉過她手,細細包紮,柔聲道:「燕雲你太好強了,哪有人事事佔了頭一名的?像你這樣的身手,這樣的地位,又能識文斷字,李靖紅拂他們羨慕還羨慕不來呢。」
向燕雲搖了搖頭,只覺得一肚子話終究無法訴說,她看著遠方,「大哥,我根本不想做什麼盟主,爭什麼天下,我只想被象平常女孩兒一樣有娘親寵著,愛著,讀讀書,撫撫琴,何等逍遙快活?這副挑子,越來越重,我真是撐不住了。」
「這話若是被覬覦風雲盟勢力的人聽見,只怕要起了賊心啊。」虯髯客笑道。
向燕雲苦笑一下:「現在風雲盟沒有一個人可以託付,若是我死了,只怕轉瞬間便要土崩瓦解……大哥,我只想好好睡一覺,不再想盟里的事情,不再想復仇,就夠了……」
虯髯客沉默了,七年前,當他把那個十停死了九停九的小姑娘抱回去的時候,並未想過可以醫的活她。但她活了過來,活得光芒萬丈,卻又活得那麼辛酸。她的皮膚還很光潔緊繃,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迹;眼眸清澈明亮,閃動著靈性的光輝。她還是一個那麼年輕的女孩子!
向燕雲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看上去剛毅而堅決。
虯髯客嘆息道:「還有三天,紫微星行至正宮。燕雲,跟我走,我為你看看命格。」
河南。登封。觀星古台。
向燕雲忍不住問道:「你就為了看看星星,千里迢迢跑到這裡?」
虯髯客無奈的看了她一眼:「剛誇你有學問又露陷了。燕雲啊,豫州為九州之中,此處為豫州之中,也就是天地中心的地方。三千年前,就有人在這裡觀測日影。所以若想看清楚星跡的軌道,非到這裡不可。」
向燕雲抬起頭,只覺得天空異常的情好,冬日的星星並不繁密,孤零零的眨著眼睛。
「好美啊」,她忍不住讚歎了一句,回頭看虯髯客一臉正經的樣子,不敢再感嘆,也很正經的問:「我什麼命啊?」
虯髯客已經漸漸莊嚴,聲音變得權威而遙遠:「諸客星閃道,三太陰犯沖,與主星沖犯者,必折!只不過,李唐有三次太陰沖犯,就是說會出現三個有舉足輕重作用的女子……燕雲,你是第一個。李靖將星已入軌,殺了他,你別無選擇。」
向燕雲聽得雲里霧裡,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麼,奇道:「我好端端的殺了李靖做什麼?」
「李靖星宿的軌道擋在你和李淵之間」,虯髯客的聲音異常堅定:「殺了他,不然你一定會死在他手裡。」
想到李靖死死護主的情景,向燕雲心中一慟,也鄭重起來:「哦?那麼大哥你呢?」
「我若與之沖犯」,虯髯客面容嚴肅,「必亡!」
他的聲音緩慢低沉,像是一個附骨的詛咒,遙遙傳向天邊。
似乎是為了打破這種無形的壓力,向燕雲笑了笑:「我不信天,也不會殺李靖,他和我無怨無仇,甚至……是我的朋友。從小到大天也沒有幫過我什麼,我何必聽他的話?」
虯髯客知道說服不了她,只問:「你不怕死在他手裡?」
向燕雲傲然道:「想殺我的人並不只有一個。」
她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又孤獨又堅決的驕傲,看上去就像是在嘲笑些什麼。
虯髯客無話可說,默然了很久。
「你回陰山?」他打破僵局。
向燕雲搖了搖頭,「既然到了登封,我就去附近分舵巡視一圈。大哥,你呢?」
「我?這麼些年,我已經看見中國英豪無數,只怕想打下天下已不可能。」虯髯客苦笑:「另謀天地,相機而動!」
「中國?」兩個人互相看看,只覺得彼此似乎隔了些什麼,忽然間陌生的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大哥!」向燕雲一咬牙,縱身上馬。
虯髯客喊道:「你去哪裡?」
「義陽——」搖光馬飛馳而去,向燕雲遠遠回道:「大哥,後會有期……」
虯髯客不禁有些黯然,喃喃:「後會只怕是無期了……燕雲,我要出海了,你好自珍重!」
(三)
陽和變殺氣,發卒騷中土。
三十六萬人,哀哀淚如雨。
——唐·李白·《古風》
義陽分舵的舵主洪千山數日前亡故,義陽群雄無首,向燕雲到的正是時候。
整頓起來並不麻煩,這個分舵剛剛成立,才三十多人。洪千山的夫人夏明靜眾望所歸,只是風雲盟的舵主之位還沒有女子承擔的,只是等著總部過來一道命令而已。現在舵主親臨,夏明靜順理成章的接手了舵主一職。
洪千山是決鬥身亡,立下了生死契約,並沒有報仇的理由。
很快,義陽分舵又歸於平靜。
匆匆主持了一應瑣事,向燕雲縱馬而奔,連日來的煩惱實在也夠她受的,義陽三關出了名的雄壯,正好藉機一游,散散心。
不多時,已經到了武陽關,向燕雲無心與守關隋兵衝撞,就繞道一旁的崇山峻岭。
剛剛走到山邊,只見兩個農夫裝束男子手執柴刀跑了過去,其中一個依稀道:「他們若是當真為難伍大人……」
向燕雲並沒有放在心上,才走了幾步,一個中年男子扶著一個老者匆匆走過,那中年男子勸道:「爹,你這麼一大把年紀就別……」那老者卻極生氣的揮著手向前趕,絲毫不搭理他兒子。
一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拿著柴刀、菜刀、鋤頭、鐵鍬……向武陽關跑去。向燕雲忍不住動了好奇心,要過去看個究竟。
武陽關前,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手捧聖旨,呆若木雞的站著。百姓們義憤填膺地圍了一大圈,還在源源不絕的增多。
男子的面前,是五十名鐵甲兵。
中間一人身穿文官服飾,喝斥道:「伍廷焯,聖上有旨解你入京,一干亂民,殺無赦!」
「他們不是亂民!」伍廷焯急道:「皇上這等征丁,豈不是要了他們性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人滿臉不屑:「大膽賊囚還敢狡辯!給我拿下!」
左右百姓早就怒火中燒,齊齊發一聲喊,就向上沖。
「保護伍大人,他是好官哪!」
「這是逼我們造反,不給人活路哇!」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伍廷焯揮了揮手,人群安靜了下來,他向前走了幾步,這一挪步子,才發現他居然是個跛子。伍廷焯目光炯炯道:「大人,你也聽見了?今天你們執意殺人,只怕你們也走不出這武陽關。
遠遠的不斷有山民和城裡居民來增援,轉眼間那塊小小空地上已經聚集了七百餘人,是官兵的十倍有餘。那名文官心中叫苦,哪裡想到伍廷焯如此之得民心?他嘴裡也不禁軟了下來:「伍大人,我們也不過奉旨行事,你又何苦為難我們?」
伍廷焯凜然道:「我也知道你們奉旨而來……好,伍廷焯不敢不忠不孝,忤逆朝廷。大人,你若是不動這些黎民,我就跟你走!」
「好!」文官鬆了口氣:「好!伍大人果然豪氣如雲,佩服!佩服!」
他手一揮,兩名下屬立即上前,扒去伍廷焯官服官帽。
百姓們憤憤大喊:「放開大人!」
「鄉親們聽我一言!」伍廷焯扭過身子道:「廷焯此番進京,必定要據理力爭,希望皇上聖明,能免了我義陽的徵調令。諸位都是良民,若是為了我伍廷焯淪落為叛賊,身敗名裂,我於心不忍啊,諸位還是請回吧!」
他伸出雙手,任由兵丁扣上鐐銬,釘入囚車。
圍觀百姓就有人哭出聲來,但誰也不敢毀了他這番忠義,再不上前。
那名文官又下令:「來呀!去捉拿犯官家小!」
伍廷焯一聽,大急叫道:「不許動我爹娘!」
「聖意難違!」那文官悍然道。
百姓們又一次沸騰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欲劫囚車殺官吏而後快。
就在場面一片混亂之時,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伍廷焯定睛看時,正是自己的父親,帶著全家人走出城門。他心痛萬分,哭叫道:「爹,孩兒不肖——」
伍廷焯的母親一見兒子被抓,哭道:「放了我孩子!」
百姓們也大喊:「放了伍大人……」
頓時義陽城外哭成一片,只有伍廷焯的老父巍然而立,攙扶他的是一個青衣少婦,腰間懸著把長劍,似乎隨時都要撲上去救人似的。
那是伍廷焯的妻子,宇文素眉。
伍廷焯的父親早已於七年前解甲歸田,但想當年,提起武陽關總兵伍朝暉來,倒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伍朝暉的聲音充滿了威嚴:「都給我閉嘴!哭哭鬧鬧成何體統?廷焯,你為民請命,爹爹老懷欣慰。我們伍家世代忠良,自你爺爺起便追隨先皇打天下,這忠義家風,豈能壞在我手裡?」
他顫巍巍走上前,道:「上官,就請出國法罷!」
那文官點頭:「老將軍深明大義,下官佩服、佩服……來呀!」
一名下屬拿起鐵索上前,向老人頸上套去,宇文素眉「哐啷啷」寶劍出鞘,豎眉道:「鼠輩敢爾!」
伍朝暉怒道:「宇文氏,休要敗壞了我伍家門風!」
宇文素眉無奈,只得寶劍還鞘。
「跪下——」伍朝暉拿起鐵索,朝著宇文素眉走去,那鐵索鐵銬甚是沉重,他拿的很是費力,手上青筋畢露。宇文素眉似乎傻了,怔怔站在那裡。
伍朝暉急道:「你要爹爹求你么?跪下!」
宇文素眉緩緩跪倒,一排潔白的牙齒死死咬在下唇上。
伍朝暉親自鎖上她,老淚已是縱橫。囚車裡的伍廷焯看得心膽俱裂,哀聲道:「素眉,委屈你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撲上前,將伍家上上下下三十餘口一起拿下,又用鐵鏈將他們連在一起,跟在囚車後面。
伍廷焯一個個看將過去,父親、母親、妻子、兄長、嫂子、十三歲的侄女兒、才七歲打的侄兒……全披枷帶鎖地拖在車后,不由心痛如絞,幾乎昏死過去。
押解人犯的車馬總算離去,百姓們仍舊唏噓不已。
一直在遠處觀望的向燕雲也不禁嘆了口氣,黯然離去——對這伍家父子的忠心,她也佩服的很,只是既然他們一意求全,又豈是她插得了手的?
白馬緩緩走出義陽,向燕雲已然在想著剛才的一幕一幕,心道那名欽差這回可沒撈著什麼秋風……忽然,她暗叫一聲不好,撥轉馬頭,向來路衝去。
囚車上了太行山道,一路甚是崎嶇。
伍廷焯求告道:「上官,我爹娘已經年過七旬,就走慢些吧……
那文官已經變了臉色,回身一鞭抽在伍朝暉頭上,老人本來已經不支,挨了這一鞭,登時血流滿面,倒在地上。
伍廷焯怒道:「你幹什麼?「
「幹什麼?」那文官冷笑:「你聚眾謀叛,已經是死罪。來人,將伍家滿門,就地抄斬!」他似乎吐了一口剛才的惡氣,又笑咪咪地加上一句:「女眷留下——」
士兵們齊齊應了一聲,亂砍亂殺起來。先是一刀劈下,伍家的長子立即身首異處,那一雙兒女哭叫著撲上,一個男子隨手一刀就將小男孩砍成兩截,又將女孩兒向一邊拖。
可憐伍家上下被鐵鏈連在一起,倒下一個,便跟著倒了一大片。
那文官也雙手舉起把刀來,狠狠向伍朝暉身上劈去,伍老夫人狠命衝上來,那一刀恰恰砍在她背上,當即斃命。
伍朝暉激怒之下,一頭向那文官撞去,文官一閃,撞在他身後一名士兵胸口,他也是武將出身,此舉又是拚命,那名士兵滾了兩滾,竟氣絕身亡。
那些殺紅了眼的士卒們哪裡肯饒,亂刀砍下,眨眼間,老頭兒就成了個血人。他嗬嗬怪叫了兩聲,直挺挺倒在地上,一雙眼睛兀自圓睜著,對著蒼天,似乎要問些什麼、討還些什麼……
這人群之中,宇文素眉是爭搶最激烈的「獵物」。
她一肘橫撞,撞倒一名士兵,卻又被牽連的鐵索牽絆,險些摔倒。身邊兩名武將哈哈大笑,先將她雙手雙腳用麻繩縛了,再解開鐵索,從人群中拖了出來,扔在地上。
片刻功夫,伍家二十多個男人從伍朝暉到家丁已經死了個乾乾淨淨,可憐那些家丁還忠心耿耿地隨主子進京,卻不明不白地入了黃泉。只有宇文素眉和她的嫂子、侄女兒,以及幾個稍有姿色的丫環被捆在一邊。
「嘿嘿,小嫩兒!」一個男人立即就開始剝那小女孩的衣服,伍夫人護女心切,一頭撞去,撞在那士兵小腹上,那士兵怒極,一手揪住伍夫人頭髮便狠命往地上撞,連撞了十七八下才住手,低頭看去,伍夫人已經撞死了。
「嘖嘖,可惜可惜,賀老六你急個什麼!」身邊同伴惋惜道。
「這不是有好的么?」那個叫「賀老六」的一把扯過宇文素眉。
身後是重重的一腳,賀老六怒氣沖沖回頭看時,卻是欽差孔大人。賀老六忙滿臉堆笑道:「大人請、請……」
「孔大人」將宇文素眉拉到大路中間,那一大群男子就迫不及待地將小女孩淹沒了……
囚車裡的伍廷焯已經看傻了,喊啞了,掙扎之下,囚籠將脖子磨的滿是鮮血。
「死賊囚真是有福氣!」孔大人扯開了宇文素眉的外衣。
伍廷焯眼睛中幾乎流出血來,聲音凄厲的已經不像人類的喊叫:「畜生!畜生!我作鬼也不饒你們……」他用力一掙,囚車翻倒在地,匡當一聲響,倒也嚇了孔大人一跳。
「孔大人」只覺得留著他也是個惡夢,雙手提起把刀,一刀向他頸子上砍去,伍廷焯動彈不得,只得任其宰割。他手上沒什麼力氣,一刀砍下,斬斷了半邊脖子。伍廷焯一氣未絕,只是狠狠瞪著孔姓官員,嘴裡發出「噝噝」的聲響來。
「相公——」宇文素眉躺在地上哀號。這些年來,這個男人那麼溫存小心的照料他,她心裡卻從沒有過他的影子——她只會記掛著另一個人。極度痛苦之下,她忘記了恐懼,大哭起來。
「叫什麼叫?」姓孔的文官惡狠狠抽了她一記耳光,又開始撕扯她的衣服。
這時候,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住手!」她的聲音不是很大,卻震得所有人耳朵里嗡嗡作響,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停了下來,回頭看去。
一個女子白衣飄飄的端坐在一匹白馬上,滿眼的怒火,滿臉的沉痛,似乎是後悔自己晚來一步。
「什麼人?」孔大人倚仗人多高叫道,但不知為什麼,心裡卻是一陣陣發毛。
那女子也不答話,手中瑩光一閃,一柄似乎是冰雕玉琢的長槍已閃電般透胸而過。
「髒了我的寒闃槍。」向燕雲喃喃道。
這下頓時一片混亂,穿衣服的穿衣服,找兵刃的找兵刃……幾個沒有「輪上」的就向著向燕雲沖了過來。
向燕雲似乎已經怒極,下手招招不留後路,寒闃槍所到之處血肉翻飛,一個個腸穿肚破,腦漿迸裂,身首異處。那柄槍上似乎附了什麼妖魔的詛咒,只要白光一閃,便有一具屍體倒下。
那些士卒們似乎已被嚇傻,他們從沒有見過這種槍法,剩下十餘個人的時候,才有人醒了過來,大叫一聲:「快跑!」這下他們才如夢初醒,四下逃命。
向燕雲寒闃槍盪處,已解決了幾個腿腳慢的。她冷笑一聲,展開身法追了上去,白衣當風,似乎足不沾塵,像一個暗夜的魔影,飄蕩著復仇。
只有幾個人跑得遠了,向燕雲隨手抄起幾把刀,遠遠擲了過去,當即又有三人斃命。只剩下一個活口了,向燕雲縱身上馬,直追過去,似乎橫了心要趕盡殺絕。那人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大聲哀號:「姑奶奶饒命,我沒有作惡啊……我還有老母在堂,天地良心,我不會幹那殺千刀的事情。」
向燕雲的槍頓住了,冷冷打量著那名男子。
忽然身後一個清脆凄慘的聲音大喊:「姐姐殺了他!是他打死我娘的!」
那男子正是賀老六,他一聽小女孩喊破,連忙舉刀抵抗,向燕雲冷喝一聲「搖光」,搖光馬人立起來,巨蹄落下,賀老六慘叫一聲,被活活地踩死了。
向燕雲跳下馬,回去先是解開了宇文素眉的繩索,嘆氣道:「夫人,我來遲了……」
又回過頭去,只見路邊伏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雙手被捆,渾身上下只有一雙繡花鞋還穿在腳上。那雙繡花鞋綉著鵝黃色的小花,看上去極是精緻可愛,一望而知是富貴人家的女兒。那小姑娘似乎喊過剛才一聲就再也沒有一點力氣,死了一樣倒在地上,下身全是淋漓的鮮血。
向燕雲看得心中極痛,過去解開她繩索,輕輕把她抱在懷裡,柔聲道:「不怕,不怕……」
那女孩兒茫然的睜開眼,推開向燕雲,一步步向母親的屍身走去,看了看;又向父親的屍身走去。忽然抓起父親屍身上的刀,一刀刺入自己胸口。
向燕雲全力掠了過去,但終究已經遲了。那小姑娘撇了撇嘴,看上去極是委屈,淚水滾滾流了下來。
向燕雲後悔得幾乎想一頭撞死,居然就看著這小姑娘在自己面前自盡了。
——她只有十三歲,這樣的經歷實在像是一場惡夢,與其在未來的幾十年裡一再重溫,倒不如就此了結。
宇文素眉也哀哭出聲,她哭這苦命的小侄女,哭丈夫公婆,更是哭自己的命運。
向燕雲有些擔心的扶著她,宇文素眉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尋死的……」
向燕雲輕輕拍著她,柔聲地安慰:「好了,都過去了……」
宇文素眉掙扎著要站起來,向燕雲連忙扶她起身,一步步走到囚車邊。宇文素眉撲通跪下:「夫君啊……」
伍廷焯似乎還有口氣,眼珠轉了轉。
向燕雲道:「你放心去吧,我替你報仇!」
伍廷焯的一雙眼睛更用力的圓睜,眼角都已經撕裂。
向燕雲明白過來,點頭道:「我替你照顧她!」
伍廷焯這才斷氣。向燕雲單膝跪下,輕輕抹上了他的眼皮,對於這一家人,她不知是應該尊敬還是同情。
官道上,一匹白馬,一匹紅馬。
「你有什麼打算?」向燕雲從來沒有這麼柔聲細語地說過話,雖然滿是關切之情,也多少有些僵硬。
宇文素眉木然搖了搖頭。
向燕雲已經大包大攬地接下來,自然不能不管,她想了想:「我送你去你義父那裡?」
宇文素眉一雙秀目已經哭的通紅,她望著向燕云:「我死也不去那裡……向姑娘,你帶我走,我願意為你牽馬墜鐙啊……」
向燕雲暗自嘆了口氣,點頭道:「走吧,只是和我在一起,恐怕還有不少苦頭要吃。」
「真的?」宇文素眉驚喜地看著她。
向燕雲輕輕一扣馬腹,白馬輕快的小跑起來。它他似乎知道有了個伴了,不時停一停,等著那匹紅馬追上來,並鞍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