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辛捷隨聽那車上少女一聲驚叫,叱道:「你這惡……」但她尚未說完,便突然頓住,辛捷知道她已被於一飛制住。
果然,車窗外於一飛喊道:「辛兄接著。」辛捷一回頭,只見於一飛已將一人自窗外拋入,辛捷下意識地一伸手,輕易地將她接著,但又忽然想起自己偽裝的身份,周身力道猛懈,隨著那拋來之勢,兩人一齊跌落在地上。
辛捷立時感覺到壓在他身上的是一個極柔軟而溫暖的身軀,而且剛好與他面對著面,嬌喘依依,都吐在他臉上。
辛捷臉上一熱,他知道這少女必定己被於一飛點住穴道,但那少女神智仍清,一看自己的臉正貼在一個男子的臉上,而且聲息互聞,但她又苦於絲毫不能動轉,羞得只好將眼閉上。
於一飛自後窗輕巧地翻了進來,看見兩人正卷伏在車廂內一塊並不甚大的地方上,哈哈一笑,輕伸猿臂,將那少女抄了起來。
辛捷這時才掙扎著爬起來,喘著氣,埋怨地說道:「於兄又非不知,小弟怎接得住。」
他一眼望見那少女己被於一飛放在座上,於一飛笑道:「辛兄應當感謝小弟才是,將這樣一個美人,送到閣下懷裡,怎地卻埋怨起小弟來了。」
辛捷見那少女雖然發鬃零亂,衣著不整,但的確是個美人胚子,她此刻仍閉著眼晴,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帘上,豐滿的胸膛急劇地起伏著,辛捷想起方才的情景,臉上又是一熱。
他忙自清了清喉嚨,掩飾著自己窘態,問道:「這位姑娘怎地深夜跳到我等的車頂上來,請姑娘說個清楚。」
那少女聽了,突地睜開眼晴,兩道黑白分明,秋水為神的眼光,在辛捷和於一飛臉上一掃,似乎發覺並不是自己所想像的人,心情一松,臉上泛起一絲寬慰的笑意,張口想說話,但她瞬即發覺自己除了眼皮可以開合之外,周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辛捷一看於一飛所用的點穴手法,雖將人制住,但卻並不傷人,不禁暗自對於一飛略有好感,覺得他做事尚有分寸。
於一飛一笑,伸手極快地在那少女脅下,背脊上一拍,那少女沉重的透了一口氣,抬了抬手,身軀竟能動轉了。
此時車行已緩,外面街道極為靜寂,店鋪,人家都也熄了燈睡覺了。
突然一個粗啞喉嚨的聲音喊道:「併肩子,上呀,雛兒入了活窯了。」
於一飛劍眉又是一軒,那少女卻撲地跪在地上,哀求著說道:「兩位千萬要救救我,這些都不是好人,他們要……」
她臉上一紅,話又說不下去了,但辛捷和於一飛都已了解了她話中的意思,於一飛倒底是武林正宗,一聽不由大怒,說道:「這般傢伙也太可惡了,居然在這城裡就撒野逞凶。」他轉頭向那少女問道:「他們是誰,你可認識他們。」
那少女剛搖了搖頭,車外街道上又「撲撲」幾聲,像是有幾個人從房上跳了下來,馬車夫也是一聲驚呼,接著先前那粗啞喉嚨的聲音在喝叱道:「喂,這輛車子快給我停下。」
辛捷自己雖不能動手,但他卻知道憑於一飛的身手,要對付這類似無賴的強盜,簡直太容易了,因此他靜靜地坐著,要看於一飛怎麼應付此事,也想看看於一飛在劍法上倒底有何造詣。
車子停了,那少女驚惶地縮在車廂的角落裡,兩眼恐懼地望著外面。
辛捷也探首外望,看見車前站著有七、八個手裡拿著明晃晃尖刀的漢子。
其中一個舞動著手裡的刀說道:「喂!車裡的人聽著,我們是長江下游水路總瓢把子小神龍賀信雄的弟兄,今日路過此地,並不想打擾良民,只是剛才有一個自我們船上逃下的女子,跳進你們車裡,你們快將她放下來,什麼事都沒有。」
於一飛哼一聲,推開車門,傲然走了下去,叱道:「什麼女子不女子的,這車上沒有,就是有,也不能交給你們。」
那些漢子看見於一飛身後背著劍,說話又滿不在平,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
那先前發話的漢子,好像是其中的頭子,此刻走了上來,一抱拳,說道:「相好的看樣子也是線上的朋友,請報個萬兒來,賣咱們一個交情,日後我們賀當家一定有補報之處。」
於一飛一抬眼,冷冷說道:「什麼交情不交情,大爺全不懂這一套,你們若是識趣的快夾著尾巴滾蛋,不然你們想走卻也走不了啦。」
那漢子滿以為自己講的話有板有眼,那知人家全不賣悵,而且看樣子簡直沒把自己這班人看在眼裡,氣得哇哇叫道:「相好的,你敢情想找死呀。」說著話,一個箭步竄了上來,刀光一閃,「力劈華山」劈向於一飛頭上。
於一飛不避不閃,看見刀光已在頭上,右手一伸,用食、中二指竟挾住直往下劈的大刀,左手一揮,叱道:「躺下。」
那漢子果然聽話,隨著於一飛揮手之勢,遠遠跌倒地上。車裡的辛捷,見那漢子如此膿包,不覺有些失望,他原想藉此看看於一飛的武功,那知於一飛一舉手,己解決了一個。其餘的那些漢子,立時一陣紛亂,但他們不過只值得三招兩式,若論武功,簡直談也談不上,不過只是仗著人多,打著爛仗而已,碰到於一飛這種身懷絕技的內家高手,正是他們合該倒霉,七、八個人舉著刀上來,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已被跌得七暈八素,連於一飛的衣袂都沒有碰到。
那最先跌在地上的漢子,已爬了起來,忽然高興地叫道:「好了,好了,二當家的來了,併肩子住手吧,看這小子還發不發橫。」
那些漢子果然齊都住了手,一個身材頎長,滿身白衣的漢子如飛奔了來,一看自己的弟兄有的跌倒在地上,有的垂頭喪氣的拿著刀站在身旁,再看到車旁穩如山嶽站著的於一飛,心中已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雙眉一皺,走了上來,朝於一飛說道:「這位朋友請了,在下等與朋友井水不犯河水,莫非朋友和那小姐兒有什麼關係,硬要來架這橫樑,這也好說,朋友只要報上個萬兒,若真是成名露臉人物,我江里白龍馬上拍手廣走,這小姐就算是朋友你的。」
於十飛一聽江里白龍的名頭,便知道此人也是個角色,只因長江一帶,水路綠林雖是奉小龍神賀雄為總瓢把子,但幫里大大小小的事,卻是全由江里白龍孫超遠作主。
這江里白龍不但水上、陸上的功夫都有兩下,而且為人容智百出,在長江一帶,聲名頗響,地絕劍走動江湖,也曾聽到過他的名頭。
此刻他見江里白龍身材頎長,雙目炯然,倒也像是個人物,便說道:「其實這小姐兒和於某人也沒有干係,只是我於某人卻看不慣別人欺凌弱女,想孫當家的也是成名露臉的好漢,何苦緊緊迫著一個女子,就看在我於一飛的面上,饒了她吧。」
地絕劍於一飛並不是什麼真正仗義鋤強的人物,剛才激於一時義氣,包攬下此事,後來,又後悔自己多管閑事,何苦平空結下這等強仇,此刻他說出此話,便想江里白龍能賣自己一個面子,將此事扯過去就算了,免得再多惹事生非。
那江里白龍驚哦了一聲,上下打量著於一飛幾眼,說道:「"原來閣下就是『崆峒三絕劍』里的地絕劍於二爺,其實憑著你二爺一句話,放走這小姐兒有什麼可說的。」
於一飛一樂,心想這江里白龍果然識得出好歹,那知孫超遠又接著說:「只是這小姐兒卻也不是弊幫里的貨角,而是另外一人托敝幫保管的,敝幫委實招惹此人不起,說起來,於二爺也許對此人也是有個認識,也會賣他一個交情。」
於一飛忙問道:「此人是誰?」
孫遠超神秘地一笑,左掌向空中虛按了一下,右手拇指一件,做了個手勢,說道:
「就是他。」
於一飛見了這個手式,面色一變,沉吟了半響,說道:「這小姐兒既是此人所交託的,當然無話可說。」他一指車內,說道:「哪!這小姐兒就在車內,孫當家的自己動手好了。」
辛捷在車內一聽,更是一驚,暗忖道:「這地絕劍於一飛名頭頗大,武功不弱,而且又有靠山,仗著劍神厲鶚,狂傲得不得了,何以看了這個手式,就乖乖地不再說話,那手式所代表的人物,豈非不可思議了,但卻又是誰呢?」
那少女見於一飛從容地就將那些漢子擊敗,正高興著自己已得救了,那知事情卻變得如此,她哀怨地看了辛捷一眼。
辛捷只覺得她的眼光像是直刺人自己心裡,幾乎馬上就要不顧一切挺身而出來相助,但他轉念又想起自己所負的使命,和自己對將來的抱負,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使他壓制了此刻的激動。
轉眼,那江里白龍己走到車旁,伸進頭來笑嘻嘻對那少女說道:「方姑娘,我看你還是乖乖地跟著我走吧!逃有什麼用呢?憑你身上這點兒本事,還想逃到哪裡去嗎?」
那少女將身體更縮在角落裡,全身蜷做一團,辛捷看了,心裡難受得很,想了想,突然說道:「你快點跟人家去吧!不然那少女見辛捷一發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這一眼包含著那麼怨恨,使得辛捷心中又是一動,不得不極力地壓制著自己情感。
江里白龍一伸手,拉著她的臂膀就往外拖,那少女一甩手,強忍著,恨聲說:「走就走,你再拖姑娘可要罵你了。」
她突然一挺腰,站到地上,走出了車廂,再也不望辛捷一眼。
江里白龍微一示意,就有兩個粗長大漢一邊架住少女的雙手,那少女雖想掙扎,但她那裡有那兩個大漢的蠻力。
孫超遠隨向於一飛抱拳,說道:「於大俠今天高抬貴手,不但我孫某人感激不盡,就是我們賀當家的和那位主兒,若是知道,也必有補報於大俠之處,今日就此別過。」
說著便揚長去了。
於一飛訕訕地走上車來,朝辛捷勉強笑道:「今天我們真是自討沒趣,唉,若不是這個主兒,也還罷了,卻又偏偏是他。」
辛捷忙問道:「他到底是誰呀?小弟卻如悶在鼓裡。」於一飛搖了搖頭,說道:
「武林中有些事辛兄是無法明了的,改日有機會再詳談吧。」
辛捷知他不願說出,反正自己此時己有了打算,遂也不再問。
車子很快到了辛捷所設的山梅珠寶店,那是一間規模氣派都相當大的店鋪,車夫路上遇到這些事,恨不得馬上縮進被窩睡覺,此刻一見已回到了家,連忙跳下車去敲起門來。
店裡一個睡意朦朧的聲言沒好氣的問道:「是誰在敲門呀?」車夫答道:「是老闆回來了。」
那聲音立刻變得熱情而巴結,喊道:「來了,來了,馬上來了」
於一飛經過此事後,似乎也覺得臉上掛不住,無精打采地,進了店后,辛捷便招呼他睡了。
夜更深,山梅珠寶店裡,突然極抉地閃出一條人影,向江岸飛身而去。
那種超絕的輕功功夫,的確是武林罕見,只是稍稍地一沾屋面,便橫越出很遠,以至看起來只像一道煙光,並不能看出他身形的輪廓。
晃眼,那人影便到了江邊,但是他卻彷彿並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之處,只在江岸處極供地飄動著,找尋著他的目標。
此刻岸邊停泊的船隻上,沒有了燈光,只有江心幾艘捕魚的小艇,點著一盞蟊螢燈光,一閃一閃地發出黯淡的昏黃之色。
那人影像是有些失望,停頓了一會,忽地掠起如鷹,飛落在一隻較大的商船上,極輕巧地四周察看了一遍。
然後,他又掠至第二艘,第三艘,但似乎其中都沒有他所要尋找之物。
忽然,他發現在離岸甚遠的地方,並排泊著兩艘大船,而且其中一艘船上,仍然點著燈火,遠遠望去,窗里也像還有動著的人影。
那兩艘船離岸還有二十餘丈遠近,即使站在離它最近的船上,也還相隔著十餘丈的距離,他猶豫了一會,顯然這距離的確是太遠了。
江上的風很大,吹得船上掛得燈籠,在風中搖曳著,那人影一伸手,將那掛著的燈籠拿在手中,端祥了半刻。
他像是突然有了上主意,輕輕地飛身,就著燈籠上繩子,將那燈籠套在腳上。
於是他猛一提氣,身形颼地往江中竄去,這一竄至少有五、六丈遠近。
在落水之際,他腳上捆著的燈籠,平著水面一拍,人又藉勢竄了三、四丈,又在空中一換氣,一個曼妙轉側,將腳上的燈籠解在手裡。
此時他離那兩艘船還有五、六丈之遙,但看見他像是已快力竭而落水,忽然在將落水未落之際,在水面上平著身子一掠,手裡拿著的燈籠,又朝水面上一拍,身軀像一隻抄水的蜻蜒,毫無聲息地落在那兩艘船上,像是沒有一絲重量。
這一切都是美妙而驚人的,連他自己都在暗地高興著,星光映得他蒙在一塊上面綉著梅花的帕子后的眼睛,流動著得意的光輝。
他整了整斜背在背後的一柄形式頗古的長劍,散掠而至那扇仍然亮著燈光的窗前,就著窗子的隙縫向里一望,看見船里放著一張八仙桌子,桌子邊正有兩個漢子在飲著酒,桌子上放著幾樣菜肴,他認得其中一人正是江里白龍孫超遠。「他心中暗忖道:「這另外一人想必就是小龍神賀信雄了。」
然後他極快地掠至另一窗子,窗內雖未點燈,但藉著鄰窗的燈火,仍然有些亮光,他又側目一望,見裡面果然有個人側卧在床上,正瞪著兩隻大眼睛,望著窗板,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平著手掌放在窗紙上,一會,那窗紙似乎被熱力所熔,無聲無息的破了一大塊,那女子仍未發覺,像是她所想的是個她極關心的問題,是以別的事就全然沒有注意了。
突然,他不再顧慮他會弄出聲音,伸手一拍窗子,那窗子便被拍成粉碎。
接著他閃電般竄到床上,伸手在那驚惶的女子足心旁的「湧泉穴」一點,制止了那女子不必要的驚呼和動彈。
此時外面所坐的兩人己同時竄了進去,厲聲喝問道:「是誰?」
他卻橫手抱著那女子,身形微動,竟從那兩人身側穿了過去,大刺刺地往桌旁的椅子上一坐,將那女子斜斜地靠坐在桌旁。
那兩人果真是長江水路的總標把子小龍神賀信雄和江里白龍孫超遠,論武功亦是不弱,但此刻被人自身側擦了過去,不由大驚。
兩人猛一回身,卻見那人己端坐在前艙里,絲毫沒有逃逸的樣子,心中更是奇怪,小龍神賀信雄喝道:「朋友是誰?來此何干?」
那人清越地仰天一笑,指著蒙在臉上的綉帕說道:「你不認識這個嗎?」
那綉帕乃一漲粉絹,上面綉著七朵鮮紅的梅花,小龍神及江里白龍行走江湖亦有十餘年,突地同時想起一個人來。
但此人絕跡江湖己有十年,而且傳聞己喪在四大宗派的掌門人手裡,此刻怎會又在此出現,小龍神不禁懷疑道:「難道你是—?」那人又是一陣長笑,打斷了小龍神的話,接著朗吟道:「海內尊七妙。」
聲猶未了,突自身後抽出長劍,斜斜一抖,頓時只覺劍影重重,劍花點點,抖起七個梅花般的圈子,又突地收劍回身。
他拔劍,斜削,幾乎是在同一剎那裡完成,是以小龍神及江里白龍看起來,只覺得七朵閃爍的梅花,在他們面前一掠,立時又無蹤影,此時他們心中哪裡還有懷疑之意,脫口叫道:「七妙神君」,頓時嚇得半邊身子險些軟了。
按說江里白龍孫超遠以及小龍神賀信雄,乃是長江水路綠林的總瓢把子,在武林中亦可算得上是聲名赫赫的人物,怎會一聽到了「七妙神君」名頭,就立刻嚇成這個樣子。
但須知當年「七妙神君」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及武功,都可說是無與倫比的,而且出名的手辣,往往談笑中便制人於死。
七妙神君一別江湖十年,此刻卻突然在他兩人船上出現,卻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不禁生起一陣寒氣,自脊樑直上頭頂。
江里白龍孫超遠,本素以機警見稱,他略一鎮靜,看到那方姓少女正被七妙神君扶在一旁,心知他必定為此而來,心中忖道:「久聞七妙神君『七藝』中最後一藝,便是色字,今日想必也是為此女而來,反正此女另有主人,我樂得不管此事,等到那人來時再說,他兩人,一個是江湖上久已享名的難惹人物,一個是初出江湖便驚震武林的魔頭,正好一拼。」
他一念至此,心裡遂就大定,說道:「神君久別江湖,想不到今日晚輩們卻有幸得見神君上面,晚輩斗膽猜上一猜,神君深夜來到敝船,可是為了這個女子。」
七妙神君又冷笑了一陣,說道:「閣下倒是聰明得很。」
孫超遠乾笑了一下,說道:「既是神君的意思,晚輩那敢違背,只是此女子乃別人交託給晚輩的…」
七妙神君哼了一聲,說道:「別人交託又怎樣,難道我七妙神君都不能將人帶走嗎?」
孫超遠忙說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晚輩卻不知能否請前輩留下個信物,讓晚輩也好對別人有個交待。」
孫超遠說此話時,真是捏著一把冷汗,他知道七妙神君,生性怪僻,說不定這句話就惹了他的脾氣,那麼自己只怕當時便要難看,但如不說的話,另外一個也是自己絕對惹不起的人物。
哪知七妙神君沉吟了一下,將手人懷,取出一塊金牌,拋在桌上,說道:「此牌就是我的信物,若是有人對我七妙神君不服氣的話,只要說出來,不要他找我,我自會去找他。」
孫超遠,賀信雄是希望七妙神君如此,但卻料不到他會這麼輕易地答應了,他們心中不禁生出同樣二種想法,那就是這江湖上人人聞而生畏的七妙神君,似乎沒有傳說中那種乖僻和可怕。
然而他們怎知這其中又另有隱情,此七妙神君,已非十年前的七妙神君了。
他們喜悅地望著桌上的金牌,只見那上面鑄著七朵梅花。
七妙神君隨著說話,又將那少女橫抱在懷裡,舉步走出艙外。
此七妙神君望著一片江水,心中暗暗叫苦,他此刻手中又多了一人,怎能再像方才那樣以絕頂輕功飛渡這二十餘丈的江面。
但他勢又不能叫人家備船送自己過去,那樣一來,豈非失了自己的身份。
他目注江心,卻發現自己方才用以飛渡江面的那隻燈籠正飄浮在離船六丈遠近的江面上,心中又忖道:「若是我用『暗香浮影』里的『香聞十里』身法,或可渡此一段江面,但這『香聞十里』的身法,我僅在石室中靜坐練氣,卻未曾使用過,何況手上還有一人,若一個不好,豈非更是難堪。」
須知七妙神君之「暗香浮影」。雖是內功練習的要訣,但卻將輕功中絕妙的身法,寓之於內,這種內功與輕功連練的方法,也就是七妙神君的輕功能獨步武林的緣故。
這念頭在他心中極快的思索了一遍,此時那孫超遠與賀信雄也來船頭。
小龍神躬身抱拳道:「神君來去匆匆,晚輩也未能一盡仰慕之忱,但望日後有緣,能再睹神君風采,略領教誨。」
七妙神君微一擺手,心中又忖道:「看他們對我的恭敬之色。就可以知道『七妙神君』這四字在武林中的地位,從今而後,這『七妙神君』四字就要我來發揚了。」
他思索至此,再不考慮,平手一推,竟將那少女的身軀直送去。
他內力本是驚人,只貝那少女的身軀,宛如離弦之箭,平著直飛出去。
江里白龍以及小龍神賀信雄齊都一愕。不知他此舉何為。
那知他人方離手,自己也直飛出去,出勢竟比那被拋少女還急,腳尖找著那飄浮在水面上的燈籠,此時那少女的身軀也恰正飛來。
他雙手齊出,輕輕托著那少女的身軀,人隨著去勢而飄,腳尖仍踏在燈籠上。
孫、賀二人,遠遠望去,只覺他凌空虛渡,宛如神仙,心裡更是驚佩得無以復加。
就這樣,他以絕頂的身法,在江面上滑過去十丈遠近,離岸只有六、七丈遠了。
他心中微微一喜,那知運用這種內家的絕頂功夫,心神一絲也鬆散不得,他心中一喜,腳下便一沉,他知道真氣將散,心中又是一驚。
忽然他覺得已漸下沉的燈籠卻猛又往上一升,原來此時正好一個浪花湧來,將下沉燈籠往下一托,輕功練至微妙之處,就是飛蠅之力,也能將身軀托起,何況這力道強勝不知千萬倍的浪花;
他心神略動,身軀隨著這燈籠上升之勢一浮,在那浪頭最高之時,腳尖用力一踏,身形一弓,嗖地飛越了出去。
雖然他手上托著一人,但當他飛起在空中時,身形仍然是那麼安祥而美妙,寬大的衣袂隨著江風飄舞著,那情況是難以描摹的。
等到這次他身形落下時,已是岸邊了,他已勢竭,靜立了半晌,調勻了體內的真氣,將托著那少女的雙手,平放了下來,極快的幾個縱身,向城內飛身而去。晃眼便隱沒在黑暗中。
那少女醒來時,發覺自己處身於一間極為華麗的房間里,那是她從未享受過的華麗,甚至連所睡的床,都那麼柔軟而溫馨。
床上掛著的流蘇的帳子,鋪著錦緞裝成的被褥,房間所擺設的,也絕不是一個平民所能夢想的,她舒展了一下四肢,在她醒來的一剎那裡,這一切確乎都令她迷惑了。
然後,她突然記起她本是被困在船里,一條突來的人影,使辯比她"得她昏迷了,此後她便茫然一無所知。
但現在卻怎地又會躺在這裡呢?
她更迷惑了,她想起這兩個多月所遭遇的一切,卻遠比她一生中其餘那麼長的時日總積還多,這不是奇異的事嗎。
她想起她的「家」,那本是一個安祥而舒適的家,父親方雲奇在當地開了個小小的教武場子,收了三、四十個學生,雖然並不十分富裕,但卻是小康了,小城的居民,也對他們都很尊敬。但是有一天。她想那是壞運開始的一天,一個衣著華麗的青年,闖進她的生活,使得她失去了安祥和舒適。
但是父母卻那麼高興著那少年的回來,叫我叫他哥哥,後來又叫我稱他欹哥,並且告訴我他叫金欹,是父親失蹤了十多年親生兒子。
我開始奇怪,為什麼父親的親生兒子姓金,而且失蹤了這麼久。
父親告訴我,他的欹兒這十多年來,在外面遇著了許多奇怪的事,而且有一個本事非常大的人,教給他一身武功。
這些事我雖聽得有趣,但卻不知怎地,對我的『欹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討厭,他總是那麼陰陽怪氣的,兩隻眼晴更是又凶,又狠,又冷,看起人來,像是要把別人吃下去似的。
但是這些還不算最壞的,最壞的是父親有一天突然要我嫁給我的欹歌,我嚇死了,妹妹怎能嫁給哥哥呢,父親這才告訴我,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又說欹哥本事怎麼大,在外面有怎麼大的地位。
我不肯,我怎麼都不肯,父親氣了,說:『不嫁也要嫁,』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我又凶又狠,我急得哭了。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那欹哥突然站在我的身側,我也不知他怎麼進來的,他問我為什麼不肯嫁給他,又說『他十分喜歡我。』這時候我恨透了,恨父親為什麼一定我要嫁給他,他還不說,我就氣著說,『只要將他的父親、母親全殺死,我就嫁給他,』他站了一會,就出去了,我本來是說一時氣話:「那知過了一會,他一手抱著父親,一手抱著母親,走到房裡來,往地上一丟,我連忙爬起來一看,呀,父親母親真的都被他殺死了。」
這時我簡直嚇得說不出話來,我再沒有想到他居然這麼沒有人性,我又哭、又鬧、又罵,他只是拎冷地站在那裡,話也不講一句。
我更怕了,我知道除了一死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來逃避他,於是我拿起刀就要自刎,那知他手一動,我的刀就跑到他手上去了。」
就這樣,我死也死不成,但我更立定決心不嫁給他,有天他說:「你不要以為我真拿你沒辦法。其實我手一點,要你怎樣便怎樣,只是我實在太喜歡你,不願意強迫你。」
他日目夜夜地看著我,一天夜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鳥叫,又像是猿啼,他也聽到了,而且面色馬上變成那麼難看。」
這一夜,他一直沒睡,在思索著,第二天絕早便帶著我要走,這時我已經知道他確實有著不可思議的功夫,怕他一用強,我更沒有辦法,就只好跟著他走了。走了半天,到了長江的岸邊,他找來找去,找著一條小船,說了幾句我不值的話,過了一會兒,岸邊就駛來了兩條大船,他不等船靠岸,就挾著我跳了上去,船上的人看是他來了,都像是又驚又怕,都那麼恭敬的問他有什麼事,於是他就將我留在船上,叫那些人看守著我,而且要好好待我,自己就走了。
我在船上躺了兩天,才知道是強盜船,有一個頭子叫小神龍,還有一個姓孫的,對我和氣得很,只是卻叫一個清臉鬍子的強盜日夜看著我,不准我這樣,不准我那樣。
有天晚上,那鬍子喝了很多酒,突然撲到我身上,摸我、親我、更污辱我,我的嘴又被他們塞住了,想叫又叫不出來。
正在這個時候,那姓孫的來了,一把將那鬍子扯了起來,還說要殺死他,那鬍子急了,就和他打了起來,我一看,就乘此機會逃出船了。
那知後來還是被他們抓回去了,我在路上碰著的兩個人,看樣子倒像是個英雄,想不到卻一點用都沒有,尤其是那一個。
我再被抓到船上之後,他們竟將船駛到江心了,我知道更沒有辦法逃走,何況這是那姓孫的親自看著我,可是怎麼現在卻會來到這個地方呢?難道這裡是他們的強盜窩嗎?」
她伏在床上,往事如夢,一幕幕地自她心頭閃過,這個飄泊無依的少女,此時柔腸百結,伏在床上,鳴咽了起來。
突然她聽到身後有人咳嗽了一聲,她驚得跳了起來,坐在床上一看,卻是她在車裡遇到的,她認為最沒有用的那個少年。
辛捷正笑吟吟地望著她,說道:「姑娘,醒來了嗎?」她更是奇怪得無從復加,怎地這少年會突然而來,難道這是他的家,竟是他將自己救出來的嗎?一時她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辛捷又笑著說道:「姑娘不必疑心,在下雖是無能,卻有一個能力很大的朋友,從船上將姑娘救了下來,姑娘最好還是就在這裡靜心待一段日子,這裡是在下的靜室,絕對不會有人來騷擾姑娘。」
辛捷說完話,也不等她同意,轉身走了出來,穿過幾個房間,走到大廳,卻見於一飛正坐在那裡啜著茶,見他來了,就站了起來,笑道:「辛兄怎地起得如此晚,小弟己到前面去溜了一轉,而且還聽到店伙說起一件事。」
辛捷笑道:「小弟怎比得上於兄,今日起得還算早的了。」
又問道:「於兄所聽到的奇事,又是何事?」
於一飛說道:「昨夜江岸的幾個漁夫,都說見到江心龍王顯聖,在水面上來來去去的走,今天一早,就傳遍了武漢呢。」
辛捷哦了一聲,心中暗笑,知道是自己昨夜在江面施展輕功,卻被那些漁夫認成龍王顯聖了。
於一飛又道:「依小弟看來,那不過只是個輕功絕妙的人,在江面施展輕功罷了。」
辛捷眉心一皺,又說道:「若能在江面隨意行走,這人的輕功豈非真到了馭氣飛行地步了嗎?」
於一飛笑道:「辛兄還真箇以為那人是『隨意行走』嗎?小弟卻看大半是漁夫們的故玄其話罷了,不過總而言之,此人一定是個好手,但突在武漢出現,難道是沖著我於一飛來的嗎?」
辛捷忍住笑,說道:「於兄太過慮了,那李治華就是請幫手,也不會有這麼快呀!」
於一飛臉一紅,忙道:「我倒不是怕他請幫手,只是有點奇怪罷了。」
辛捷怕他發窘,忙轉話題支了開去,說道:「小弟初到武漢,於兄久走江湖,想必來得多了,不知可否陪小弟到處走走。」
於一飛道:「這個自然。」
兩人走出店來,也未乘車,隨意在街上走著,武漢乃鄂中重鎮,又是長江的貨物運送集散之地,街道市面的繁華熱鬧,自是不凡,辛捷坐居石室十年,此番見到這花花世界,再是修為高深,也高興得很。
兩人隨意在酒樓中用了些酒菜,便迴轉店裡,店伙見到店東回來了,巴結地迎了上來,說道:「老爺回來了。」辛捷微微點了點頭。
那店伙說道:「剛才有兩位客人來訪老爺,一位姓孟,一位姓范,小的認得是城裡有名的大鎮頭,便招待兩位進去了,此刻還在裡面呢。」
辛捷笑了笑,扭頭向於一飛說道:「想不到范鎮頭和孟鎮頭今日就來回拜了。」
說著與於一飛走了進去。
金弓神彈范治成一見他兩人走了進來,哈哈笑著說:「兩位倒真是好雅興,這麼一大早就跑出去逛街,可是到鳳林班去了。」
辛捷道:「范兄休得取笑,倒是令兩位久等了,小弟實是不安得很。」
四人又取笑了一陣,銀槍孟伯起突對於一飛說道:「今日我等前來,除了回拜辛兄之外,還有了件大事要說與於兄知道……」
孟伯起道:「那十年前江湖上的奇人『七妙神君』昨晚又突在武當現身了。」
於一飛聽了,臉色一變,說道:「這恐怕不可能吧!據家師曾向小弟言及,十年前在五華山裡,七妙神君中了家師一掌,又被點蒼的掌門人以七絕重手點了兩處穴道,焉能活到今日?」
孟伯起道:「此話是千真萬確,小弟有個至友,叫江里白龍孫超遠,於兄想必也知此人,昨夜就曾親眼看到七妙神君。」
於一飛臉色變得更難看,辛捷卻坐在下旁,作出留意傾聽的樣子。
孟伯起又接著說道:「孫兄超遠今日清晨便來到小弟處,告訴小弟此事,並叫小弟這幾日要特地留神,說是眼看江湖中就要生出風波呢。」
金弓神彈在旁介面道:「其實孟兄也是太多慮了,再大的風波,也惹不到你、我的頭上,就讓他兩拼個性負,又關你、我甚麼事?」
辛捷此時作出茫然之態,說道:「小弟也曾聽說過武林中有個奇人『七妙神君』,武功冠絕天下,卻又有何人能與他一拼勝負呢?」
范治成道:「說起此人來,近日江湖上真是談虎色變,大家只曉他姓金名欹,有『天魔』之稱,卻無人知他師承來歷,他出道江湖才只數年,便已做出幾件驚人之事,據說非但武功之高,不可思議,而且手段之毒辣,更是匪夷所思,兩河中武林的盟主『八封游身掌胡大之』不知怎地得罪了他,竟被他單人匹馬,一夜之間將滿門殺得乾乾淨淨,當時還有北方知名的劍客『八步趕蟬古爾劍』『五虎斷門刀彭天旗』在場,但這三位赫赫有名的武師,竟未能敵過他一人,全遭了毒手,這次七妙神君奪了他的女子,他豈肯罷休。」
於一飛哦了一聲,向辛捷說道:「想不到昨夜那女子,竟惹得七妙神君也動了手。」
他沉吟了半響,又說道:「此次七妙神君重人江湖,倒的確是件大事,小弟待此間事了,便立刻要返回崆峒,稟報家師,天魔金欹和七妙神君的熱鬧再好看,小弟也無心看了。」
辛捷心中暗罵了一聲,忖道:「你要看我的熱鬧,豈不知你自己的熱鬧更好看呢?」
銀槍孟伯起長嘆了一聲,說道:「武林中平靜了將近十年,我就知道必是廣場大風暴的前奏,果不其然,乍看江湖中又將是一番腥風血雨,中原五大武林宗派,自身就有了糾紛,現在七妙神君又重人江湖,再加上天魔金欹,唉!」
金弓神彈也愁容滿面地說道:「江湖上的混亂尚不止此呢,昔年關中九豪之首,『海天雙煞』天殘、天廢兄弟,據說也靜極思動,想重振聲威,我們鏢局這行飯本已是在刀口舐血吃,這樣一來,這行飯眼看是吃不下去了。」
辛捷聽到「海天雙煞」四字,渾身一震,幸好他三人正在各自想著心事,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
他說道:「那海天雙煞真的也要重人江湖嗎?」
金弓神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說道:「辛兄對武林人物,怎地知道如此清楚,不過幸好辛兄尚非武林中人,江湖上的風波再大,也不會纏到辛兄頭上。」
辛捷笑了笑,當然他們不會發覺他笑聲的異樣。
三日後,地絕劍於一飛一人黑,就靜坐房裡,調息運功。辛捷見了,不禁暗自點頭,忖道:「難怪這地絕劍於一飛名滿江湖,他人雖驕狂,但遇著真正強敵,卻一點也不馬虎。」
離子夜還有半個時辰,於一飛收拾妥當,將長劍緊密而妥當地斜背在身後,試了試對動手毫無妨礙,才走出房間。
辛捷正徘徊在院子里等他,月光甚明,此時月正中天,於一飛走出院子后,見辛捷仍在徘徊,問道:「辛兄何不早些安歇?小弟此去,諒不致有何差錯,辛兄放心好。」
辛捷暗忖道:「此人倒是個直腸漢子,還在以為我關心他。」
此念一生,日後於一飛真的得了不少好處,卻非於一飛所能料想到的。
辛捷笑道:「於兄難道不知小弟最是好武,有這等熱鬧場面,小弟焉有不去之理?」
於一飛搖手道:「辛兄可去不得,試想辛兄手無縛雞之力,到了那等兇殺之所,萬一小弟一個照料不及,教別人傷了辛兄千金之軀,這天大的擔子,小弟萬萬負不起。」
辛捷道:「就是於兄不帶小弟去,小弟也要隨後趕去的,那些人與小弟無怨無仇,又怎會對小弟如何呢?」
於一飛嘆道:「辛兄既是執意如此,小弟也無法勸止,只是到時辛兄切記不要亂動,站在一旁看看,也並非不可。」
辛捷道:「這個小弟理會得。」
兩人飛車趕到岸邊,辛捷早已備好渡船,渡至對岸時,剛好是子正之時。
黃鶴樓本在渡頭之旁,樓下一片空地,本是日間攤販群集之處,但此時已是子夜,空蕩蕩地早無人跡,於一飛奇怪道:「怎地武當門下,還無一人前來,他們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辛捷微微一笑,說道:「武當派乃居中原武林各派盟座,氣派自然不同了。」
於一飛哼了一聲,心中不禁對武當派,又加深了一分芥蒂。
兩人正在等得心焦,辛捷突然望見遠處慢施施走來三人,脫口說道:「來了,來了。」
於一飛隨聲望去,也已發現,他可並未細慮為何辛捷的目光比他快。
那三人想是也望見兩人,身形起處,如飛而來,他們相距原不甚遠,晃眼便來到近前,於一飛一看當先一人竟是武當派後起群劍中最傑出的一人,神鶴詹平,第二人卻是武當的掌門首徒凌風劍客。
那最後一人,自是惹禍的根苗九宮劍李治華了。
於一飛心中一動,忖道:「今日卻想不到是神鶴詹平和凌風劍客齊來。他二人據說是武當第二代的最傑出的高手,若是動起手來,我抵擋一人,料還不至有差,若是他兩人齊上,那就難說了。」
他那裡知道,這凌風劍與神鶴詹平此來,卻是立下決心要將地絕劍折辱一番的。
近年武當派雖仍執中原武林中各派的牛耳,但實際上,崆峒派自掌門人劍神厲鶚在泰此絕頂連敗十一個對家名劍手而取得『天下第十劍』的名號后,聲勢在許多地方已凌駕武當之上。
是以武當崆峒兩派,無形中造成一種互相忌恨的局勢,崆峒自是不滿武當的仍處處以「內家正宗、武林各派之首」來標榜,而武當卻也對崆峒近年來在江湖止日益跋扈甚為忌恨。
兩派的嫌隙由來己久,但卻始終礙著面子,又無導火之線,總算未曾破臉。
武當派里,尤其以神鶴詹平最是傲架不群,他天賦頗佳,人又用功,年紀雖小,已盡得武當真傳,時時刻刻都想做一些驚天動地的事,一來替自己揚名立萬,二來也是想振武當派的威風。
而點蒼、峨嵋、崆峒三派,各擁秘技,何嘗不想做一個領袖,武林的宗派,也時時都在伺機而動,只苦於時機未到而已。
梅山民雖十年來足未出戶,但武林中這種微妙的局勢,怎能瞞得了他。
他對這五大宗派,怨毒自深,辛捷技成后,他當然想辛捷替自己報那五華山裡暗算之仇,但他卻知道單憑辛捷一人之力,要,想對付在武林中根深蒂固的「五大宗派」實不可能。他這才授計辛捷。讓五大宗派自相殘殺,然後再逐一擊破。
梅山民生性本就奇僻,散功后更變得對此事抱著偏激的看法,是以他絕不去想這樣一來,武林中更生出何等風波,有多少人將要因此而喪命,何況辛捷幼遭孤獨,對人世也抱著奇僻的看法。
於一飛見凌風劍客,神鶴詹平及九宮劍來到近前,冷冷一笑,說道:「唉哎,想不到,想不到,於一飛區區一個武林小卒,卻勞動了凌風劍客與神鶴詹大俠兩位的大駕。」
神鶴詹平不待掌門師兄發話,反唇道:「崆峒三絕劍名滿江湖,那裡會將我等武當派放在眼下,在下聽師弟回來一說,雖然明知憑我們這兩手三腳貓的劍法,萬萬不是崆峒劍客的敵手,但我詹某人自不量力,卻要來討教於大俠的高招。」
於一飛望了在旁陰笑著的九宮劍李治華一眼,知道他不定又在他們面前說了什麼更難聽的話,但他心高志傲,正想找武當派的岔子,這樣一來,正中下懷,是以冷冷說道:
「詹大俠真是太客氣了,在下拙於言辭,真不何說什麼好,只好在手底下討教了。」
他這番話無異說我話講不過你,但手底下可不含糊,凌風劍客、神鶴詹平,都是久走江湖精明強幹的角色,豈有聽不出的道理。
凌風劍客冷笑道:「於大俠真是快語,這樣再好不過了。」他側身一望辛捷,說道:
「這位是……」
於一飛道:「這位是敝友辛捷,久仰武當劍法,特來瞻仰瞻仰的。」
九宮劍李治華搶著道:「這位就是我曾向師兄提及的辛老闆。」
凌風劍客哦了一聲,上下打量了辛捷幾眼,含笑朝辛捷微一抱拳。
辛捷也忙笑著答禮。
神鶴磨平廣掠至前,說道:「那麼在下就先領教於大俠幾招。」
兩人表面上雖是客客氣氣,但心中各含殺機,都存心將對方毀在劍下,絕不是武林中討教過招,點到為止的心理。
是以兩人更不答話,神氣內斂,目注對方,都怕被對方搶了先著。
辛捷此時早已遠遠站開,好像生怕劍光會落到自己頭上似的。
正值此際,岸邊突又飛跑來幾人,腳步下也可看出功夫不弱。
神鶴詹平變色問道:「於大俠倒請了不少幫手,」說完冷笑一聲。
地絕劍於一飛也自楞然,幾人走到近前,便停下了,站在一邊,也不過來,於一飛一看,卻是金弓神彈范治成,銀槍孟伯起,及幾個武漢的成名人物。
這幾人於雙方都是素識,卻只遠遠一抱拳,顯然是看熱鬧來了。
地絕劍於一飛得理不讓人,冷冷說道:「於某人雖不成才,卻不會找個幫手。」
他的意思就是說,我於一飛是單槍匹馬而來,你們來的卻不止一人。
神鶴詹平冷哼一聲,面色鐵青,腳步一錯,反手一握,劍已出匣,叱道:「有僭了,」斂隨身走,突地輕靈,斜斜一劍,帶起一溜青光,極快地直取於一飛的肩胛之處。
武當本是內家劍法,並不以輕靈見長,但神鶴詹平這一劍,不過是虛招而已,並沒有施展出武當劍法中的精奧。
於一飛目注劍頭,等到劍尖已堪堪到了面前,才猛然一撤步,腳跟半旋,劍光一閃,不知何時已將長劍撤在手裡,順勢一劍,一出手便是崆峒的鎮山劍法,『少陽九一式』里的一招『飛龍初現』劍帶風雷,顯見這於一飛內功頗有火候。
這「少陽九一式」乃是劍神厲鶚本著崆峒原有的劍法,銳化而成,劍神厲鶚十年前就以此劍法取得「天下第一劍」的銜頭,揚名天下,由此可想此劍法的威力,自是不凡。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地絕劍於一飛劍光一堆,神鶴詹平就知今日確實遇到了勁敵,突地沉肘挫腕,反劍上引,去削於一飛的手腕。
這一招連削帶打,卻又不露鋒芒,正是武當的「九宮連環劍」里的妙招。
於一飛沉聲道:「好劍法!」劍光一撤,猛又再起,匹練般的劍影便立刻在自己四周布下一道劍圍,光芒繚亂之中,劍身突自上而下一劍削來,正是「少陽九一式」里的「神龍現尾」。
神鶴詹平了聲清嘯,凌風劍客在旁己何他這師弟動了真怒,皆因詹平「神鶴」之號由來,即在他每在殺人之先,必然輕嘯一聲。
果然神鶴詹平劍光如虹,按著腳下踩方位,每劍發出,必是於一飛的要害。
辛捷看在眼看,卻正合了他的心意,他知道此兩人只要有一人受傷,就是不了之局。
兩人劍法,俱是得自名家,「少陽九一式」招式精奇,於一飛內力又厚,劍劍都帶著風雷之聲,看來煞是驚人。
但武當之「九宮連環劍」稱尊中原武林日數十年,招招穩健,卻又劍扣連環,招中套招,直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絕。
兩人一動手,便是數十照面,眾人但覺劍光繚繞,劍氣漫天。
便是辛捷,也自暗點頭暗贊著「武當」、「崆峒」能以揚名江湖,確非幸致。
他暗中留心看每一招的發出,覺得兩人的劍法雖然嚴密,但卻仍有空隙露出,雖然那空隙是在常人絕難發招的部位。
他暗裡微笑,恍然了解了「虯枝劍法」里有些看似無用的招式,正是專對著這些空隙而設,復知梅山民學究天人,當初創立這「虹枝劍法」的時候,早已將中原各門各派的弱點瞭然於心。
又是數十招過去,兩人仍未分出勝負,突地天空一片烏雲遮來,掩住月光,大地更形黑暗,兩人的劍光也更耀目了。
片刻,竟嘩地落下雨來,夜間驟雨,雨點頗大,旁觀的人都連忙躲在黃鶴樓的廊檐下,但動手中的兩人,卻仍在雨中激戰著。
這兩人都可說是代表了「崆峒」「武當」第二代的精華,雖然他們都不是掌門弟子,但都聲望很高,兩人也知道今日之戰的嚴重性,是以俱都心神貫注,連下雨也顧不得了。
突然,雨聲中有歌唱之聲傳來,有人在唱著:「從前有個姜太公,到了七十還沒用,擔著麵粉上街賣,卻又撞下雨和風。」
諸人俱都大奇,在此深夜之中,怎地會有人唱起蓮花落來。
歌聲愈來愈近,只見雨中有人剃里拖落的走來,一邊唱,一邊還用手中兩塊長形的棍棒互相敲著,眾人更是又驚又奇。
那人一見有人比劍,哈哈一笑,又邊打邊唱道:「哈哈,真熱鬧,刮刮叫,兩人打得真熱鬧,刮刮叫,揚州有個雪裡廟,鎮江有個連環套……」邊唱邊走,也走到廊椅下,往辛捷身邊一坐,又唱道:「叢前有個好地方,名字叫做什麼鳳陽,風陽出了個朱洪武、十年倒有九年荒,咚咚槍,咚咚槍……」
他又唱又敲,鬧得不可開交,像是旁若無人,金弓神彈見他衣著打扮,卻像個花子,但是頭臉皆凈,雙手潔白如玉,留著寸余長指甲,突地想起一人,低聲對銀槍孟伯起嘀咕了幾句,孟面色大變,轉臉驚異地望著此人。
辛捷見了他兩人的舉動,心裡一動,便也盤膝坐了下來。那人一轉頭,見辛捷坐在他身邊,面色一變,仔細地看了辛捷兩眼,卻又朝辛捷笑了笑。
辛捷也朝那人笑了笑,金弓神彈與銀搶孟伯起見了,對望了一眼,彷彿覺得甚是詫異。
地絕劍於一飛和神鶴詹平,雙雙被他唱得叫苦連天,須知高手動招,心神一絲也擾亂不得,此時雨勢本大,再加上此人又唱又敲,兩人苦戰不下,心裡都開始急躁了起來。
兩人氣力都覺得有些不濟,劍招也顯得不如以前的矯健,但兩人卻都知道在這種時候,就是分出勝負的關頭了。
凌風劍客最是關心、竟一步步地往前進,站在雨下也不自覺。
此時神鴿詹平突走險招,側身欺進,左手划個劍訣去點於一飛的持劍手腕,右手平飛一指,去削於一飛的六陽。
此招實是險極,高手過招,稍沾即走,那裡有他這樣全身欺人的,凌風劍客在旁看了,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就知要糟,腳尖一點,便往兩人比武之處飛去,那知卻已遲了一步。
地絕劍於一飛雙足牢牢釘在地面上,身形突地後仰,右手一放,竟將長劍鬆了,在劍落下之際突又反手抄著,劍把在外,疾地一點,點向神鶴詹平的「將台」重穴。
他這一手的確是奇詭得很,手中之劍,一松一放,躲開了神鶴詹平點來的手指,卻又劍把在外,向詹平點去,這種招式,任何一家劍譜都沒有,不過只是於一飛情急應變之下,所想出來的而已,神鶴詹平大出意外,躲無可躲,撲地倒在地上。
凌風劍客身形如風,但趕來時神鶴詹平已倒在地上,手中仍緊握著劍,面上已泛出青黃之色,雙目也閉起來了。
凌風劍客大驚之下,再也顧不得別的,忙俯身將神鶴詹平抱在懷裡,查看他的傷勢。
旁觀諸人也自一聲驚呼,淋著落下來的雨點,都跑向他兩人的身旁。
辛捷見那怪人,卻像根本沒有將這些事看在眼裡似的,仍自管唱著,於是他也坐著不走。
凌風劍客見神鶴詹平竟被點了「將台」重穴,又急又慈,說道:「好,好,崆峒劍客果然好功夫,好手法,武當派今天算是栽在你的手裡。」
地絕劍於一飛此刻衣衫盡濕,身心俱疲,知道凌風劍客若然此刻向自己動手,自己卻非敵手了,搶先說道:「閣下是否也想一試身手。」
凌風劍客怒極道:「貧道卻不會找佔便宜的架打,你姓於的身手,貧道遲早總要領教的。」
他當著武漢的這些成名英雄,話說得極為漂亮,那知他卻並非不願乘人之危,而是神鶴詹平此時命在須臾,非趕緊救治不可。
他橫抱起神鶴詹平的身軀,朝在旁發著怔的九宮李治華怒道:「還不走。」
地絕劍於一飛又道:「閣下請轉告令師,就說西崆峒的故人,問他十年前的舊物可曾遺落,請令師如約送還崆峒山上。」
凌風劍客怒道:「一月之內,家師必定親至崆峒,請閣下放心好了。」
地絕劍於一飛仰天笑道:「好,好,今秋的泰山之會,還希望閣下也來一顯身手。」
凌風客叱道:「當然。」
身形一晃,抱著神鶴詹平飛奔而去。
辛捷聽了兩人所說的話,知道「武當」「崆峒」兩派,從此便成水火,他轉臉望那怪人,見他聲音愈唱愈小,此時竟似睡著了。
辛捷微微一笑,站了起來。走向於一飛笑道:「於兄果然劍法絕倫,今日小弟真開了眼界。」
他又向金弓神彈范治成等人說道:「今日小弟作東,在那鳳林班裡請各位喝酒為於兄慶功,各位可贊成?」
於一飛忙道:「辛兄的好意,小弟心領了,小弟必須連夜回崆峒,向家師稟報此事。」他頓了頓又道:「還有那『七妙神君』重現江湖,小弟也要立刻稟明家師作個準備。」
辛捷道:「於兄如有正事,小弟自是不能相強,但今日一別,後會無期,小弟卻難過得很。」
於一飛笑道:「小弟子然一身,來去自如,只待事了,小弟必再來此間,與各位盡十日之歡,今日就此別過了。」
說罷一拱手,也自身形動處,如飛走了,霎時便無蹤跡,消失在雨絲里。
金弓神彈范治成突走了過來,悄聲道:「辛兄可認識那人嗎?」他用手微微指了指那仍坐在廊檐下的怪人。
辛捷搖頭道:「不認得。」
金弓神彈正要說話,突見那人仰天打了個呵欠,忙將要說的話咽回肚裡。
銀槍孟伯起也走了過來,說道:「雨中不是談話之處,辛兄不如與小弟們一齊坐船渡江吧。」
辛捷笑道:「小弟最是好奇,還想留在此地,范兄,孟兄先請回吧!」
金弓神彈沉吟了一會,說道:「這樣也好,說不定辛兄還有奇遇,只是小弟們卻要先走一步。」
孟伯起也好像不願在這裡再多逗留一刻似的,一拱手,拉著范治成等人匆匆走了。
辛捷伸手拭了拭面上的雨水,又踱回棺下,見那怪人又似在沉沉睡著,站在那裡想了一回,他又坐在那人身側。
坐了一會,雨勢漸住,天色也將亮了,那怪人仍無動靜,辛捷漸漸不耐,忖道:
「萬一此時有人走來看見,豈非又是笑話。」
晨曦微明中,辛捷看見江邊果然有人來了,似還不止一人。
他目力特強,遠遠望去竟然全是女子,其中四人抬著一物,像是輕轎之類的東西,另一個女子走在前面,卻空著手。
辛捷心中又暗地叫苦,試想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年,與一個衣衫樓樓的花子,在如此清晨,並肩坐在地上,被人見了,成何體統。
他心中正自打著鼓,卻見那為首少女用手向自己所坐之處一點,面上似有喜容。
他更是奇怪,自己和這少女素昧生平,這少女怎會指點著自己,難道是在笑我這種情況的滑稽,但一個少女似也不應如此呀。
那少女穿著翠綠色的衣裙,雲發高挽,在此微明的晨曦,望之直如圖畫中人,辛捷不覺得痴了。那少女越走過近,而且根本就是沖著辛捷所坐之處而來,後面另四個少女似是奴婢,一人一角抬著一隻軟榻。
辛捷實是如墜五里雲中,越看越覺奇怪,那知更奇的是那少女競走到他的面前,口角一揚,淺淺一笑,盈盈向他拜了下去。
辛捷被這一笑,一拜,弄得不知所措,慌張地站了起來,怔在那裡了。
後面那四個奴婢狀的少女,也沖著他一拜,但卻跪在那狀似丐者的怪人面前,將那怪人平平抬了起來,放在那軟塌上,那怪人微一開眼,四顧了一下,又沉沉睡去了。這一來,確是使辛捷更為迷惘,他茫然望著那少女,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笑,辛捷連忙一揖到地,說道:「姑娘……」但他只說了這兩個字,卻張口結舌地再也說不下去,皆因他根本不知道這少女是誰,也不知道這少女和怪人之間的關係,為何領著四個婢環來抬這怪人,更不知道這少女為何對自己一笑。如知那少女見辛捷的樣子,第三次又盈盈一笑,這時陽光初升,辛捷原是蒼白的面龐,此刻竟隱隱泛一絲紅色。
那四個婢環將那怪人放在軟榻上后,又一人抬著一角、抬著軟榻向來路走去。
少女美目一轉,突地嬌聲說道:「家父多承公子照應,賤妄感激得很,今晚賤妄略備水酒,在敝舟恭候公子大駕,聊報此情。」
說罷又深深一拜,轉頭走了。
辛捷更迷惘了,他再也想不透,這個風華絕代的少女,竟是那丐者的女兒,他更想不透為何這少女請自己到舟上飲酒,又說自己照顧了她的父親,難道這丐者真是她父親嗎?即使這丐者是她父親,自己也未照顧過這丐者呀。
何況她的船是哪一條呢?江邊上有許多船,又怎知哪一艘是呢?自己即使有心赴約,但也總不能條條船都去問一問呀。
這許多問題在辛挺心頭打著轉,他自語道:「奇遇,奇遇,的確是奇遇,這少女美得離奇,也怪得離奇,這番倒是給范治成說中了。」
說到這裡,他猛地一拍前額,忙道:「我真是糊塗,那范治成看來知道這怪丐的底細,今日回去,我一總問他,不是什麼事都知道了嗎?」
於是,他暫且將這些問題拋開,整了整衣衫,向仍在江邊等著自己的渡船走去。
但船至江心,辛捷望著浩港江水,心思仍然紊亂得很在石室中的十年,他習慣單調而枯燥的生活,習慣了除卻武功之外,他不去想任何事,但是此刻他離開石室踏入江湖只寥寥四、五天,已有那麼多事需要他去考慮和思索了。
梅山民交給他的,是一件那麼困難和複雜的任務。
十年前的慘痛的回憶。他也並未因時間的長久,而有所淡忘。
再加上他自己最近才感覺到的那一種「甜密的煩惱」他曾用了許多力氣救回來的方姓少女那哀怨而美麗的眼晴,黃鶴樓下的翠綠少女的甜甜的笑,都使他心湖中起著漣漪。
就算是鳳林班的那個妓女稚鳳吧,雖然他卑視她的職業,但那種成熟女子的柔情風韻,也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也使得他深深地刺激著,雖然他分不清那是屬於心靈的,還是屬於肉體的。
船靠了岸。
那車夫正坐在車上,縮在衣領里疲倦而失神地等著他,他不禁開始對世界上一些貧苦而卑微的人們,起了一種憐憫的同情。
車夫見他來了,欣喜地跳下車來,打開車門,恭敬地問道:「老爺回家去吧!」
辛捷點了點頭,他開始想:「人們的慾望有著多大的不同呀!這車夫看到我來了,就覺得很滿足和欣喜,因為他也可以回到他那並不舒適的床上,不再而要在清晨的風裡等我,而我的慾望呢?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我的慾望究竟是什麼,只知道那是一種強烈的慾望,希望我所得到的都是無上的完美。」
「但是我能得到嗎?」他長的嘆了口氣,走到車子上。
車廂里寂寞而小,他望著角落,此刻他多麼希望那曾在角落裡驚惶地蜷伏著的女孩,現在正伴著他坐在車子里呢。
於是他催促著車夫,快些趕車,其實他本知道,從江邊回家,只是一段很短的路而已。
山梅珠寶號剛啟下門,店伙們惺松著睡眼在做著雜事。
辛捷漠然對向他殷勤地招呼著的店伙們點了點頭。畢直地走向那少女的房裡。
他並未敲門,多年來石室的獨居,使他根本對世俗的一些禮儀無法遵守。雖然他讀過許多書,但每當做起來,他總是常常遺忘了,而只是憑著自己心中好惡,隨意地去做著。
那少女正無聊地斜倚在床上,見得他進來了,張口想叫他,但瞬即又發覺自己的失儀,紅著臉靠了回去。
辛捷只覺得心裡甜甜的,含著笑,溫柔地說:「姑娘在這裡可安適嗎?」
那少女睫毛一抬,明亮眼晴里的哀怨郁憂之色,都減少了大半,而換上一種錯綜複雜的光芒。
她含著羞說道:「我姓方……」
辛捷忙應聲道:「方姑娘,」
他心中覺得突然有了一種寧靜的感覺,見了這少女,他彷彿在感情上有了一種可以依靠的地方,再不要去擔心自己的孤零。
那少女已羞得又低下了頭,須知一個未嫁女子,向一個陌生男子說出自己的姓氏,那其中的含義是非常深遠的,那表示在這女子心目中,至少己對這男子有了一份很深的情意。
她自小所見的男子,不是村夫,便是窮盜,和那陰陽怪氣的金欹,辛挺爽期的英姿,和藹的笑容,使得她少女神聖而嚴密的心扉,緩緩開了。
雖然她並不了解辛捷,甚至根本不認得他,但人類的情感卻是最奇怪的,往往你對一個初見面的人所有的情感,遠比一個你朝夕相處很久的為深,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情感,更每多如此。
辛捷當然並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他對人類的心理,了解得遠不如他自己想像得多。
房間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但空氣中卻充滿了一種異常的和藹,只要兩情歡悅,又豈是任何言語所能代表的。
辛捷茫然找著語題,又問了句:「姑娘在這裡可安適嗎?」
那少女竟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寂莫得很,沒有事做,又不敢出去。」
她與辛捷之間,此時竟像有了一份深深的了解,是以她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話。
辛捷點了點頭,也毫未覺得她說的話,對一個相識數面的人來說,是太率直了些,他想了一會,懇切地說:「姑娘一定有許多心事,我不知道姑娘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些?」
他微吁一聲,感動地又說道:「而且我知道姑娘一定有著許多傷心的事,其實我和姑娘一樣,往事每每都令我難受得很。」
那少女低聲啜泣了起來,這許多日子裡她所受的委屈,所不能向人訴說的委屈,此時都像有了訴說的對象,她咽著,說出自己的遭遇,說到她的「父親」方老武師,說到她的「欹哥」,說到自己的伶仃孤苦,以及自己所受的欺凌。
辛捷顯然是被深深地感動了,他極為留心聽著,當他聽到「金欹」這個名字時,他立刻覺得心中升起一種「不能兩立」的憤怒。
他溫柔的勸著她,握著她的手,她也順從地讓他握著,彼此心中,都覺得這是那麼自然的事,一絲也沒有勉強,沒有生澀。
辛捷離開她房間的時候,心裡已覺得不再空虛,他的心裡,已有一個少女的純真的情感在充實著,兩個寂莫的人,彼此解除了對方的寂莫,這是多麼美好而奇妙的事呀!
他低聲念道:「方少璧,方少璧!」他笑了。這三個字,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三個字而已,其中所包涵的意思,是難以言喻的。
這種溫馨的感覺,在他心裡盤據著,但是別的問題終於來了。
有許多事,都要他去解決,最迫切的一樁,就是黃鶴樓下的怪丐和綠衣女所訂的約會。
他的確被這件事所吸引了,好奇之外,還有種想得到些什麼的慾望,是以他決定必須去赴約,他想起方少璧,於是他自己安慰著自己:「我赴約的原因只是為了好奇罷了,那少女的美貌和笑,對我已不重要了,因為我的情感,已充實得不再需要別人了。」
這是每一個初墜情網的人全有的感覺,問題是在他這種感覺能持續多久就是了。
於是他叫人準備好車子,他要去找金弓神彈范治成,去問問那怪丐和少女的來歷,當然,他也是去問他們所坐的船,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標記。
辛捷一腳邁出大門,卻見一匹健馬倏地在門前停下,馬背上跳下來的正是他要去探訪的金弓神彈范治成。
范治成見辛捷步履從容像是根本沒有任何事發生,喜道:「辛兄已回來了?好極了。」
辛捷微微一愕道:「我當然回來了,你這話問得豈非奇怪。」
范治成一把拉著辛捷,走進店面,邊走邊問道:「那金一鵬可曾對辛兄說過什麼話。」
辛捷又是一樣,忖道:「金一鵬又是什麼人?」但他隨即會意:「想來必定就是那奇怪的丐者了。」於是說道:「沒什麼,不過……」
那連辛捷都不知道來歷的侯二,此時正坐在櫃檯里,聽得金弓神彈說了金一鵬三字,面色一變,似乎這「金一鵬」三字,使他感到莫大的錯愕和驚異,甚至還帶著些許恐懼的意味。
他站了起來,想走出櫃檯,想了想,看了范治成一眼,又坐了回去。
范治成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些,他聽到辛捷說:「沒什麼。」臉上一份,像是高興,又像是失望,但辛捷隨即說:「不過……」他立刻截住話頭,問道:「不過怎地?」
辛捷笑了一笑,接著道:「不過他有個女兒,卻邀我今晚去他舟中一晤。」
范治成頓現異容,問道:「真的!」
辛捷拂然道:「小弟怎敢欺騙兄台。」
范治成忙道:「小弟不是此意,只是此事來得太過詭異,辛兄不知此人之來歷,心中是坦然,只是小弟卻有些替辛兄著急呢?」
他們邊走邊說,范治成不等辛捷說話,又搶道:「這三天來武漢三鎮奇事頻出,真把小弟給弄糊塗了。」
辛捷本就揣測那金一鵬父女必非常人,他找金弓神彈,也就是想打聽此二人的來歷,此刻聽范治成如此說,更證實了心中的揣測。
他入世雖淺,心智卻是機變百出,看到范治成如此,心知便是自己不問,范治成也會將此人的來歷說出,於是反而作出淡然之態。
果然,一走進后廳,范治成就忍不住說道:「辛兄,你可知道你遇見的是何等人物嗎?」
辛捷一笑,搖頭道:「小弟自是不知。」
范治成嘆道:「辛兄若是知道,此刻想也不會如此心安理得了。」
他朝廳上的檀木靠椅里一坐,又說道:「先前我還不相信此人真是金一鵬,後來一想,除了他外,還有誰呢,辛兄不是武林中人,年輕又較輕,自是不會識得此人,但小弟在江湖中混了二、三十年,聽到有關此人之傳說,不知多少回了,是以小弟一見此人,便能認出此人的來歷。
辛捷見他仍未轉入正題,說到此人來歷,忍不住問道:「此人究竟是誰呀?」
范治成又嘆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句俗語,道:『遇見兩君,雞犬不寧。』雞犬尚且不寧,何況人呢?江湖中人甚至以此賭咒,誰都不願遇到這『兩君』,這兩個人一個是老妙神君梅山民,一個就是這毒君金一鵬了,他們一以『七藝』名傳海內,一個卻以『毒』震驚天下,這金一鵬渾身上下,無一不是毒物,沾著些,十二個時辰內必死,而且普天之下,無葯可解,江湖上提起毒君,真是聞而變色。」
辛捷「哦」了一聲,他搜索著記憶,但梅山民卻絕末向他提起過此人,不禁也露出詫異之色來。
范治成望了他一眼,又說道:「此人和七妙神君,一南一北,本是互不侵犯,那知七妙神君不知怎地,卻巴巴地跑到大河以北,找著此人,要和他一分強弱,詳細的情形,江湖上人言人殊,誰也不知真象究竟,但從那時之後,毒君卻從此絕跡江湖,沒有再現過蹤影。」
「這件事在江湖上瞬即傳遍,人人撫掌稱快,甚至有些人還傳誦:『七妙除毒君,江湖得太平』。」他苦笑了笑對辛捷說道:「那七妙神君東是江湖上人人見了都頭痛的角色,可是大家卻情願七妙神君除了這毒君,辛兄由此可以想見這毒君的『毒』了。」
辛捷大感興趣,問道:「後來呢?」
范治成道:「後來『七妙神君』在五華山一會中,傳聞身死,關中九豪也消聲滅跡,江湖中更是個個稱慶,只道從此真箇是『太平』了,其實江湖上也確實太平了幾年,那知道現在這些久己絕跡江湖,甚至也傳雲不在人世的魔頭,居然一個個都在武漢現了跡影。」
說著,他雙眉緊緊皺在一起,又道:「小弟唯一不解的是這魔頭為何看來竟對辛兄甚為青睞,而且這魔頭雖是奇行怪僻,也從未聽說過以乞丐的面目出現的,我若不是看到他的一隻手,和他那異於常人的皮膚,也萬萬不會想到是他。今晚辛兄若然要去赴約,倒要三思而行呢?」辛捷沉吟了半晌,突然問道:「那毒君的女兒看來甚為年輕,不知道是否真是他的女兒。」
范治成一聽辛捷問及那女子,暗道:「此人真是個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紈褲公子,一遇到這種事,還在打人家女兒的念頭。」
遂又轉念忖道:「似前我也從未聽說過魔頭有個女兒,呀……哦,想來那時那女兒年輕尚幼,江湖上自然不會有人知道他有個女兒了」
他抬頭望見辛捷仍靜靜地等著他的答覆,遂說道:「這個小弟倒不甚清楚。不過,依小弟之見,辛兄今晚還是不要赴約的好。」范治成勸說著。
辛捷笑了笑,說道:「那毒君既是如此人物,所乘之船,必定有些特殊標記,范兄可知道嗎?」
范治成當然知道他這一問,無異是說一定要去了,忖道:「我與此人反證無甚深交,他一定要去尋找麻煩,我又何苦作梗,這種公子哥兒,不是真吃了苦頭,任何人說都是無用的。」
范治成閱歷雖豐,可是再也沒有想到這位家資巨萬的風流闊少,竟是身懷絕技的蓋世奇人。
於是他不再顧忌地說道:「他船上有什麼特殊標記我倒不知道,不過據江湖傳言,凡是毒君所在之處,所甩物品全是綠色的,想來他所乘之船,必定也是綠色的,辛兄不難找到。」
辛捷見自己所問的話,都得到了答案,便亂以他語,不再提到有關這毒君金一鵬的話。兩人心中各有心事,話遂漸不投機,金弓神彈坐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告辭要走了。
辛捷顧忌著自己目前的地位,也不願得罪他,挽留了兩句,親自送到門口。
他落寞地望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們,心想此時又有幾人不會為名利奔波,不禁長嘆了一口氣,轉身走了進去。
坐在櫃檯里的候二,迎了出來,躬身向辛捷說道:「少爺,我有幾句話要跟少爺說。」
辛捷回顧那些恭謹地侍立在旁的店伙下,說道:「有什麼話,跟我進去說吧!」
候二忙道:「是。」跟著辛捷走進後院的屋裡,隨手把門關上,顯得有些慌張的樣子。
辛捷知道這位侯二叔必是非常人,閱歷之豐與臨事的鎮靜,都不是自己可以望其項背的,此刻如此,必定是有事發生,遂問道:「侯二叔敢情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跟小侄說嗎?」
侯二雙目一張,緊緊盯在辛捷臉上,說道:「你見到金一鵬了嗎?」
辛捷點頭,侯二又問道:「那金一鵬的女兒你可曾見到?」
辛捷大奇,怎地這「侯二叔」足末出戶,卻對此事洞若觀火,連終日在江湖中打滾的金弓神彈都不知道金一鵬有個女兒,他卻知道了。
辛捷目光一抬,望見侯二那一向冷冰冰的面孔,此刻卻像因心中情感的激動,而顯得那麼熱烈而奇怪,心中不禁更是詫異,他自與候二相處以來,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神色。
他開始覺得這侯二的一切,都成了個極大的謎,他本就知道候二必定大有來歷,此刻深深一推究,更確定他必有極大的隱情,受過絕深的刺激,以至如今變得這樣子,連姓名都不願示人,這「侯二」兩字,只不過是個假名罷了,但是他究竟是誰呢?而且從他此刻的表情看來,莫非他與毒君金一鵬之間,又有什麼關聯嗎?
這一切,使得辛捷迷惑了,他竟沒有回答侯二的問話。
侯二目光一變,又問了一句:「你可曾見到他的女兒。」
辛捷一驚,忙答道:「小侄見過了,那少女還邀小侄今晚去她舟上會晤,小侄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是何理。」
侯二臉上的肌肉,頓時起一陣奇怪的痙攣,不知是高興還是憤恨。
他雙拳緊握,似笑非笑地說道:「天可憐我,終於讓我在此處得到了他們的下落。」
辛捷看到他的表情,聽到他的話,心中更是不解,忍不住想問:「侯二叔…」
哪知候二長長嘆了口氣,手一擺,說道:「你別說,先坐下來,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辛捷知道這故事必定大有文章,遂不再多說,坐在靠牆的椅上。
侯二目光遠遠投向窗外的白雲蒼穹,悠然說道:「很久很久以前,河北有個非常快樂的人,他出生世家,家財巨萬,交遊遍天下,自幼練得一身絕佳武功,江湖上無論黑白兩道,聽得他的名頭,都會伸起大姆指說一聲『好』,而且他家有嬌妻,嬌美如花,自己人又年輕。」
他收回目光,望著辛捷說道:「這樣的人,豈非是最快樂的人嗎?」
「後來,他有了一個小女兒,他便覺得萬事俱足。只是他久居河北,從未出去過,想起古人『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話,聽到別人說起海內的名山大川,總是悠然神往。」
他緩慢而清晰地敘說著,像是這些事,在他心頭已不知翻轉過千百遍。
「終於,他摒擋一切,出來遊歷,一年多以來,他的確增廣了不少見識,開了不少眼界,他正覺此生已不復有憾,那知道,他回到家中時,家中卻完全改變了呢?」說到這裡,他目光又是一凜,那目中蘊著的怨毒,使得辛捷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接著道:「看到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換上了綠色,就連他的妻子和他的才一歲多的女兒,都穿的是綠色的衣服,下人們也都是生面孔,都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望著他,他奇怪,就去問他的妻子,那知道他的妻子也對他冷淡淡的,像是很生疏。他又驚、又奇、又怒,可是他卻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什麼原故。」他略一停頓,眼中的怨毒之色更重了。
等他看到一個穿著火一樣紅的衣服的人從後面出來時,他才知道他離家一年,他的家和他的妻子已經被別人霸佔了,而且霸佔的人,竟是那時候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之一「毒君金一鵬」。
辛捷開始感覺到,這故事中的主人,就是「侯二」,也開始了解,當他提到「毒君金一鵬」時,他眼申的怨毒之色的由來。
辛捷覺得這一切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歹毒,不禁同情而了解地望了「侯二」一眼,試想一個離家遊歷的人,回家時發現本屬於他的一切,突然都不再屬於他,他該有什麼感覺呢?
侯二苦笑了笑,說道:「他雖然知道那毒君的名頭,可是他自己也是身懷絕技,氣憤之下,就要去和金一鵬拚命,那知金一鵬卻笑嘻嘻地沖著他說:『你不要和我拚命,是你的老婆自己喜歡我,要我住在這裡,你自己管不了你的老婆,來找我拚命幹什麼?』他一聽這話,頓時覺得好象在萬丈江心中失足,心中茫然一片,渾身的力量都失去了,他再也想不到他所愛的妻子,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去看他的妻子,只見他的妻子正沖著他冷笑,他本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突然遭到這種事,只覺往昔的英雄壯志,都化做飛灰,那裡還再有找別人拚命的勇氣。」
侯二說到這裡也頹然倒在椅上,辛捷一拍桌子,心中也在暗罵他的妻子的無恥,己經到了毫無人性的地步了。
候二又道:「這時他突然看到,他的小女兒正沖著他笑,他心中一酸,忍住淚,伸手抱他的小女兒,那知他手一觸著他女兒的衣服,全身好像被電殛一樣,變得虛脫的,兩條手臂更好像在被千萬個螞蟻所咬著,痛極、癢極,原來那『毒君』之毒,的確是匪夷所思,竟在他女兒的衣服上,施上了絕毒之物,只要他手一觸著,便是無藥可救了。」
辛捷只覺一股冷氣,自背脊透起,這種毒物,的確是令人覺得太恐怖了。
「他當時癱軟在椅上,那毒君卻嘻嘻地在他面前摟著他的妻子親嘴,只把他看得眼裡冒出火來,但四肢無力,一點辦法也沒有。」侯二將嘴裡的牙咬得吱吱作響,像是那時的情形,此刻仍使他無比的憤怒。
辛捷想到他自己的遭遇,當他的母親被「天殘天廢」兩個怪,物辱弄時,他的父親不是也在旁看著嗎?但那時他父親並非四肢無力,而是為了他才忍著這侮辱,辛捷的眼晴,不覺也濕了。
侯二咬牙又說道:「他正在恨不得立時死去的時候,屋中不知怎的,突然多了一人,穿著文士的衣衫,
指著金一鵬笑罵道:『你這個毒物,真是毒得可以,佔了別人的老婆,還要弄死別人,我梅山民可有點看不過去了。』他一聽文士竟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不覺睜大了眼晴去看這事的發展。」
辛捷恍然知道了七妙神君除去毒君的緣因,不禁對「梅叔叔」更是欽佩起來,對「梅叔叔」要他去做的事,也更有了信心。
侯二又道:「果然,七妙神君和那金一鵬動起手來,他一看這兩人動手,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差得太遠,那毒君的功夫已是不可思議,但七妙神君卻更厲害,他只覺得滿屋都是他兩人的掌
影,風聲虎虎,將屋裡的桌椅、擺設,全擊得片片飛舞,他那個小女兒,更嚇得放聲大哭起來,連他自己,都被掌風擊得倒在地上,但他卻睜眼看他們兩人比武。」
「打了一會,他看到金一鵬掌式一緩,右肩露出一塊空門,梅山民斜斜一掌,拍了上去,他突然想起他中的毒,那毒君能將毒附在他女兒身上,舊是也能附在自己身上,梅山民掌出如風,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間,他儘力大吼道:『有毒!』梅山民掌一緩,突地化掌為指,凌空一招,點在金一鵬的『肩進』穴上,原來梅山民的內功,已到了隔空打穴的地步。」
「他見金一鵬被點中穴道,也倒在地上,梅山民回頭向他一笑,感激地點了點頭,說道:『你不要動,我去替你我解藥。』說著,梅山民就跑到後面去了,他心中一寬,望著金一鵬,忖道:『只要我解了毒,一定要親手殺死你。』」
「那知道毒君的內功絕佳,雖然被點穴道,但卻能自解,看見梅山民一跑到後面去,飛快地跳了起來,一手抱著他的妻子,一手抱著他的女兒,從窗戶飛身而出,他眼睜睜地看著,也無辦法。」
「等到梅山民找著解藥回來,金一鵬已經走了,梅山民替他解了毒,但是他兩臂中毒過久,梅山民又不知道毒性,雖然他生命已是無礙,但是兩條手臂卻從此不能用力了。」
侯二茫然望著自己的手臂,辛捷此時已經完全了解了一切,對金一鵬的毒,和那婦人的無恥,自也是債恨不已,同時,他了解了所謂金一鵬的女兒,實在卻是侯二生的,難怪方才侯二到她時,有那麼奇怪的表情了。
侯二喟然道:「從此,他不再提起自己的姓名,那毒君金一"鵬,也如石沉大海,全然沒有一些消息,一晃十餘年快二十了,他卻永遠無法忘記這仇恨。」
侯二伸手拭去眼帘上的淚珠,強笑道:「故事講完了。」
幕色己降,窗外的光線也暗淡了。
辛捷望著他面上深遽的皺紋,一種憐憫的同情,使得這兩個身懷絕技的俠土,停留在沉默里。
夜幕既垂,漢口市街仍像往常一樣繁華而熱鬧,山梅珠寶號里,正有幾個衣著華麗的公子貴婦,在選購春珠寶。
從裡面匆匆走出的辛捷,雙眉緊皺,面色凝重,望都沒有朝這些人望上一眼。
馬鞭揚起,刷地落下,馬車飛快的奔向江邊,趕車的覺得今日主人有些奇怪,顯得那麼心神不寧的樣子,不似往常的安祥。
坐在車裡的辛捷,此刻正以自己的智慧,考慮著一切。
使得他迷惘的事很多,尤其是在金弓神彈和侯二叔嘴裡、那毒君金一鵬本該是個陰毒的人物,但又何以會跌足狂歌於深夜的黃鶴樓下,看起來卻像是個遊戲風塵的狂士呢。
「也許那人不是金一鵬吧?」他暗暗忖道:「他看起來並不像是那麼毒辣而無人性的人物呀!」
車子到了江邊,分吩咐趕車的沿著江邊溜著,從車窗里望出去,江邊停泊著的船隻那麼多,他又怎能分辯呢?縱然他知道金一鵬的船必定是綠色的吧!
「綠色……」他喃喃低語著,突然想起那少女翠綠色的衫裙,遂即證實了自己的疑問,苦笑忖道:「現在她衣服上還有沒有附著毒呢?」
車子沿著江邊來回走了兩次,辛捷突然看到江心緩緩駛來一艘大船,泊在岸邊,船上搭起跳板,不一會,出來四個挑著綠紗燈籠的少女。
辛捷目力本異於常人,此刻藉著些許微光,更是將那四個少女看得清清楚楚。
他見那四個少女俱是一身綠衣,裊裊娜娜自跳板上走下來,不是黃鶴樓下抬走金一鵬的那四個丫環是誰?
於是他趕緊喝住了車子,緩步走了下來。
那四個少女一看,想也是認得他,笑嘻嘻地迎了上來,說道:「我家的老爺和小姐,此刻正在船里恭候公子的大駕,請公子快些上船吧!」
辛捷此來,本就是抱著決心一探究竟,聞言便道:「那麼就請姑娘們帶路吧!」那些少女掩口俏笑著,打著燈籠,引著辛捷走到船前。
辛挺抬頭一看,那船果然是漆成翠綠色,裡面的燈光也都是綠色的,在這深夜的江邊,看上去是那麼別緻而俏麗。
可是又有誰知道,在這別緻而俏麗的船上,竟住著個震驚江湖的魔頭呢?
辛捷附走上船,那雲發翠服的少女已迎了出來,在這翠綠色如煙如霧的燈光里,更顯得美秀絕倫,直如廣寒仙子。
那少女迎著辛捷嬉然一笑,說道:「辛相公真是信人,我還以為相公不來呢?」
辛捷一驚,暗忖道:「呀,她居然已經知道了我的姓名,難道她也知道了我的底細,才邀我來此嗎?若是如此,那我倒要真箇小心些了。」
他心雖在如此嘀咕著,但神色上卻仍極為滿灑而從容,這就是他異於常人的地方。
他朗聲笑道:「既蒙寵召,焉有不來之理,只是卻叨擾了。」那少女抿嘴一笑,辛捷只覺得她笑得含意甚深,卻又不知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心中更是砰砰打鼓。
須知金弓神彈范治成及「侯二」的一番話,已在辛捷心中留下了先人之見,使得他對這「毒君」的「毒」,有了些許恐俱,是以他凡事都向最壞之處去想,恐怕「毒君」
已知他的底細。
當然,他這心中的不寧,亦非俱怕,而是略為有些緊張罷了,這是人們在面對著「未知」時,所必有的現象。
忽地船身後舷,颼地飄起一條人影,身法矯若游龍,迅捷已極,晃眼便隱人黑暗中。
他不禁又是一驚,暗忖:「這人好快的身法,此刻離船而去,又是誰呢?」
那少女見辛捷久未說話,又是微檄一笑,說道:「相公還不請到艙里去坐,家父還在恭候大駕呢?」
辛捷只覺這少女未語先笑,笑得如百合初放,在她臉上綻開一朵清麗的鮮花,令人見了如沐春風之中,說不出的一種滋味。
那少女見辛捷痴痴地望著自己,梨渦又現,轉身走了進去。辛捷臉一熱,忙也跟了進去,這時縱然前面是劍林刀山,他也全不顧忌了。
裡面是一層翠綠色的厚絨門帘,辛捷一掀帘子,但覺眼前一涼,宛如進了桂殿的翡翠宮裡。
艙內雖不甚大,但四面嵌著無數翠玉石板,浮光掠目,將這小小一間船艙,映影得宛如十百間。
艙內無人,「那少女想是又轉大裡面去了,辛捷見艙內器皿,都是翠玉所制,一杯一瓶,少說都是價值巨萬的珍物,最怪的是就連桌、幾、椅、凳,也全是翠玉所制,辛捷覺得彷彿自己也全變成綠色的了。
他隨意在一張椅上坐下,只覺觸股之處,寒氣入骨,競似自己十年來所居的地底石室,暗暗忖道:「看來這金一鵬的確是遇異常人,就拿這間船艙來說,就不知他怎麼建造的。」
忽地裡面傳來笑聲,似乎聽得那少女嬌嗔道:「嗯,我不來了。」接著一陣大笑之聲,一個全身火紅的老者走了出來。
這就像在青蔥林木之中,捲來一團烈焰,那艙里嵌著的翠玉石板上,也斗然出現了十數個火紅的影子,這景象是那麼詭異,此中的人物,又是那麼的懾人耳目,辛捷不覺更提高了警惕。
他一眼朝那老者望去,只見他膚如青玉,眼角上帶著一絲寒意,嘴角上卻又掛著一絲笑意,雖然裝束與氣度不同了,但不是黃鶴樓下,踏雨高歌的狂丐是誰?此情此景,這狂丐不是『毒君』是誰?
「但是這金一鵬的氣度和形態,怎地在這一日之間,會變得迥然而異呢?」這問題在辛捷的腦海中,久久盤據著。
他站了起來,朝金一鵬深深一揖,說到:「承蒙老丈寵召,小子如何之幸?」
金一鵬目光如鷹,上上下下將辛捷打量了一遍,回頭向俏立在門口的翠衫少女哈哈笑道:「想不到你的眼光倒真厲害,這位辛公子不但滿腹珠璣,才高八斗,而且還是個內家的絕頂高手呢?」
辛捷聽了,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極力裝作,但卻想不到這『毒君』一眼就看出自己的行藏,但奇怪的是又似絕無惡意。
他揣測不過這位以『毒』震驚天下的金一鵬,對自己究竟是何心意,更揣測不出這位毒君一日來身份和氣度的變化,究竟是何緣因,但是與生俱來的一種超於常人的鎮靜性格,使得他面上絲毫沒有露出疑懼之色。
他詐裝不解,詫異說道:「小子庸庸碌碌,老丈如此說,真教小子汗顏無地了。」
金一鵬目光一轉,哈哈笑道:「這叫真人不露像,露像不真人,辛公子虛懷若谷,的確不是常人所能看破的。」
他笑聲一停,臉上頓時又現出一種冷凜之色,說道:「只是閣下兩眼神光內蘊,氣定神足,不說別的,就說我這寒玉椅吧,又豈是尋常人能夠坐得的,閣下若非內功深湛,此刻怕已早就凍若寒蟬了。」
辛捷知道已瞞不過去了,反坦然說道:「老丈的確是高手,小子雖然自幼練得一些功夫,但若說是內家高手,那的確不是小子夢想得到的。」
金一鵬這才露出笑容,說道:「倒不是我目光獨到,而是小女梅齡,一眼便看出閣下必非常人,閣下也不必隱瞞了。」
辛捷抬眼,見那翠衫少女正望著自己抿嘴而笑,四目相對,辛捷急忙將目光轉開,忖道:「這毒君對我似無惡意,而且甚有好感,但是他卻想不到,我卻要取他的性命呢。」
他眼色又飄向那少女,忖道:「這少女的名字,想來就是梅齡了,只是她卻該叫『侯梅齡』才是,等一下我替她報了仇,再告訴她事情的始末,她不知要怎樣感謝我呢。」
想到這裡,辛捷臉帶微笑,雖然他也知道這「毒君」金一鵬並非易與之輩,但是他成竹在胸,對一切就有了通盤的打算。
他的心智靈敏,此刻己經知道,這金一鵬所知道的僅是自己叫辛捷,是個具有內功的富家公子而已,以自己這幾日在武漢三鎮的聲名,金一鵬自是不難打聽得到,他暗中冷笑道:「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就是你的大對頭『七妙神君』呢?」此刻他心念之間,自己不但繼承了「七妙神君」的衣缽,而且己是「七妙神君」的化身了,這正是梅山民所希望,也是梅山民所造就的。
他心頭之念,金一鵬那會知道,此刻他見辛捷在這四周的翠綠光華掩映中,更顯得人如玉樹,卓秀不凡,暗道:「梅兒的眼光果然不錯,她年輕這麼大了,也該有個歸宿,這姓辛的雖有武功,但卻又不是武林中人,正是最好的對象。」
他回頭一看金梅齡,見她正含眸凝睇著辛捷,遂哈哈笑道:「老夫脾氣雖怪,卻最喜歡年青有力的後生,辛老弟,不是老夫託大,總比你痴長几歲,你我一見投緣,以後定要多聚聚。」
他又微一拍掌,說道:「快送些酒萊上來。」
辛捷心中更奇,忖道:「這金一鴨在江湖上有名的『毒』,今日一見,卻對我如此,又是何故呢?」
他若知道此刻金一鵬已將他視如東床快婿,心中又不知要怎生想了。這船艙的三個人,各人都有一番心意,而且三人相互之間,恩怨盤結,錯綜複雜,絕不是片言所能解釋得清的,尤其是辛捷,此刻疑念百生,縱然他心智超人,也無法一一解釋。
酒菜瞬即送來,杯盤也俱是翠玉所制。
金一鵬請客人坐,金梅齡就坐在側首相陪,金一鵬舉杯笑道:「勸君同飲一杯酒,與君同消萬古愁,來,來,來,干一杯。」
仰著一飲而盡,又笑道:「辛老弟,你是珠寶世家,看看我這套杯皿,還能人得了眼嗎?」
辛捷心中暗笑,這金一鵬果真將自己當做珠寶世家,其實他對珠寶卻是一竅不通,但不得不假意觀摹了一會,極力贊好。
金一鵬又是斗聲大笑,得意地說道:「不是老夫賣狂,就是這套器皿,恐怕連皇宮大內都沒有呢?」
辛捷隨口應付著,金一鵬卻似興緻頂好,拉著他談天說地,滔滔不絕,辛捷隨意聽來,覺得這『毒君』胸中的確是包羅甚多,不在『梅叔叔』之下。
那金梅齡亦是笑語風生,辛捷覺得她和方少璧的嬌羞相比,另有一般醉人之處。
雖他表面上亦是言笑晏晏,但心中卻在時時侍機而動,準備一出手便制住金一鵬,然後再當著金梅齡之面,將十數年前那一段舊事揭發出來。
但是金一鵬目光炯然,他又不敢隨便出手,須知他年輕雖輕,但做事卻極謹慎,恐怕一擊不中,自己萬一不是名揚武林的毒君之對手,反而誤了大事,是以他遲遲還未動手。
此刻那毒君金一鵬,已醺然有了幾分醉意,突地一拍桌子,雙目緊緊注視著辛捷。
辛捷一驚,金一鵬突地長嘆一聲,目光垂落到桌上,說道:「相識遍天下,知心得幾人,我金一鵬名揚天下,又有誰知道我心中的苦悶?」說著舉起酒杯,仰著一飲而盡。
那金梅齡忙去拿起壺來,為他斟滿一杯下目光中似乎對她的「爹爹」甚為敬愛。
辛捷暗暗奇怪:「這魔頭心中又有什麼苦悶?」
金一鵬又長長嘆了一口氣,眼中竟似意興蕭索,撫案道:「華髮已斑,一事本成,只落得個千秋罵名,唉,辛老弟」
突池船舷側微微寸響,雖然那是極為輕微的,但辛捷已感覺到那是夜行人的足音。
金一鵬雙眉一立,厲聲喝道:「是誰?」窗外答道:「師傅,是我。」
隨著門帘一掀,走進一個面色煞白的少年,穿著甚是考究,一迸門來,目光如刀,就掠在辛捷臉上。
金一鵬見了,微微一笑,臉上竟顯出十分和靄的樣子,說道:「你怎麼回來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沒有?」
那少年大刺刺地,也朝椅上坐下,金梅齡遞過去一杯酒他仰首喝下,辛捷見金梅齡與這少年彷彿甚為熱絡,心中竟覺得滿不是滋味,辛捷見他面闊腮削,滿臉俱是凶狡之色,更對此人起了惡感。
那少年喝完了酒,朝金一鵬說道:「本來我以為人海茫茫,何處找她去,那知道,神使鬼差,她居然坐在一家店鋪里,被我碰上了,我也不動聲色,等到天方兩鼓,我就進去把她請出來了」
金一鵬面帶微笑,像是對這少年甚是疼愛,聞言說道:「那好極了,帶她進來讓我看看。」
那少年側目又盯了辛捷一眼,金一鵬笑道:「哦,你們還不相識,這位就是山梅珠寶號的辛公子,這個是我的大徒弟。」
那少年哦了一聲,臉上毫無表情,不知是喜、是怒,辛捷鼻孔里暗哼一聲,只淡淡地微一拱手。
那少年轉身走出艙去,接著船身一盪,竟似緩緩走開了。辛捷心中又是一驚,心想好生生地將船開走作甚,哪知門外突然一聲嬌啼,砰然一聲,接著一個少女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
辛捷一看這少女,饒他再是鎮靜,也不由驚得站了起來。那少女眼波四轉,一眼看到辛捷,也是一聲驚呼,走了兩步,想跑到辛捷面前,突又站住。
那少年已冷冷跟了進來,陰惻惻地說道:「你們認識吧?」
這突生之變,非但使得辛捷手足失措,金一鵬與金梅齡也大為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