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惺惺相惜
楚留香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
施茵既然沒有死,那麼左明珠又怎能借她的魂而復活呢?
左明珠的死本是千真萬確,一點也不假的。
張簡齋一代名醫,至少總該能分得出一個人的生死,他既已斷定左明珠死了,她就萬無復活之理。
這問題的確很難解釋,但楚留香卻居然一點也不著急,看來竟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似的。
小禿子要請他喝豆腐腦,吃燒餅油條,他就去了。
「請客」本是件很愉快的事,能請人的客,總比要人請愉快得多,最妙的是,越窮的人反而越喜歡請客。
小禿子開心極了,簡直恨不得將這小店的燒餅油條和豆腐腦全搬出來,不停的勸楚留香多吃一些。
這時天還沒有亮,東方剛現出淡淡的魚肚白。
楚留香喝到第二碗豆腐腦的時候,小火神和小麻子也找來了,兩人的臉色都很焦急,像是很緊張。
小麻子還在不住東張西望,就像生怕有人跟蹤似的。
小火神一坐下來,就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又出了兩件大事。」
楚留香道:「哦!什麼事?」
小火神道:「兩件事都是在薛家莊里發生的……」
小麻子搶著道:「薛衣人藏的幾口寶劍,竟會不見了。」
小火神道:「薛家莊里連燒飯的廚子都會幾手劍法,護院的家丁更可說無一不是高手,這人竟能出入自如,而且還偷走了薛衣人的藏劍,不說別的,只說這份輕功,這份膽量,就已經非同小可。」
他嘴裡說著話,眼睛骨碌碌在楚留香臉上打轉。
楚留香笑了笑,道:「不錯,有這種輕功的人實在不多,但這件事我早已知道了……」
小火神怔了怔,連呼吸都停住了。
小麻子吃吃道:「香……香帥你怎麼會知道的?」
楚留香悠然道:「第一個知道寶劍失竊的人,自然是那偷劍的人了……」
他故意停住語聲,只見小火神和小麻子兩人臉色卻已發了白,而且正偷偷使眼色,顯然已認定了楚留香就是偷劍的人。
楚留香這才微笑著接道:「但我知道這件事,卻是薛衣人自己告訴我的。」
小麻子鬆了口氣,道:「這就難怪香帥比我們知道得還早了。」
楚留香道:「第二件事呢?」
小火神聲音壓得更低,道:「薛家莊昨天晚上居然來了刺客。」
楚留香也覺得有些意外,皺眉道:「刺客?要謀刺誰?」
小火神道:「薛衣人。」
楚留香緩緩抬起手,不知不覺又摸在鼻子上了。
小火神道:「薛衣人號稱天下第一劍客,居然有人敢去刺殺他,這人的膽子,實在比老虎還大。」
他一面說話,一面不住用眼睛偷偷去瞟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既然以為這人就是我,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小火神臉紅了,吃吃笑道:「聽薛家莊的人說,他們四五十個人,非但沒有捉住這刺客,而且連他的身材面貌都沒看清楚,只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所以我想……我想……」
楚留香微笑道:「你想什麼?」
小火神訕訕的笑道:「除了楚香帥之外,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有這麼高的輕功,這麼大的膽子。」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莫說你想不出,連我都想不出來。」
小麻子道:「現在薛衣人已認定了這兩件事都是香帥做的,所以從三更起,已派出好幾批人分頭來找香帥,又在『擲杯山莊,那邊埋下了暗樁。」
小火神道:「城裡城外總共只有這麼大一點地方,香帥若不趕緊想個法子,只怕遲早會被他們發現的。」
小禿子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想法子?想什麼法子?你難道要香帥躲起來,要香帥逃走嗎?」
小火神臉一沉,叱道:「你少說話……香帥,薛衣人雖沒有真的收過徒弟,但門下家丁卻得過他的傳授,劍法都不弱,薛家莊上上下下,加起來一共有七八十把劍,就連眼前盛極一時的黃山派都不敢和他們硬拼,香帥你又何苦跟他們斗這閑氣。」
楚留香微笑道:「多謝你的好意,只可惜事已至此,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突聽一人冷笑道:「你總算還聰明,到了這時,你還能跑得了,那才是怪事。」
賣豆腐腦的地方是個在街角搭起的竹棚子,這句話說完,只聽「嘩」的一聲,竹棚的頂突然被掀起。
十餘個勁裝急服的黑衣人同時躍了下來,每個人掌中都提著柄青鋼劍,身手果然全都不弱。
小火神的臉色立刻變了,反手抄起張長板凳拋了出去,板凳雖不重,這一拋之力卻不小。
誰知為首那黑衣人輕輕用劍尖一挑,就將這張板凳撥了回來,來勢竟比去勢更強,幾乎就摔在小火神身上。
桌子上裝豆腐腦的碗全都被摔得粉碎。
那黑衣人怒喝道:「小火神,我們拿你當朋友,向你打聽楚留香的消息,你不說也就罷了,誰知你竟吃裡扒外,反到姓楚的這裡出賣我們。」
怒喝聲中,已有兩三柄劍向小火神刺出。
楚留香突然起身而來,這幾人吃了一驚,不由自主退了兩步,誰知楚留香只是拍了拍小禿子的肩膀,微笑道:「豆腐腦真好,我走之前一定還要來吃一次。」
小禿子雖已嚇得臉色發白,卻還是笑道:「好,下次還是我請。」
楚留香笑道:「下次該輪到我了。」
小禿子道:「不,不,不,我只請得起豆腐腦,你要請,就請我喝酒。」
他們一搭一檔,竟似全未將這些黑衣劍手瞧在眼裡。
為首那黑衣人怒喝一聲,閃電般一劍刺出。
其餘的人也立刻揮劍搶攻,這些人不但劍法快,出手的部位配合得也很巧妙,就以這出手一劍,別人已難招架。
只聽「嗆啷啷」一陣響,劍與劍相擊,劍光包圍中的楚留香不知用了個什麼身法,竟忽然不見了。
黑衣人一驚,退後,回劍護身。
只聽竹棚上傳下一陣笑聲,原來楚留香不知何時已掠上竹棚,正含笑瞧著他們,悠然道:「你們還不是我的對手,還是帶我去見薛大莊主吧。」
黑衣人紛紛呼喝著,又想撲上去,卻被為首的人喝阻,這人一雙眼睛倒也很有威儀,瞪著楚留香道:「你敢去見我家莊主?」
楚留香笑道:「為何不敢?難道他會吃人么?」
天已亮了。
楚留香悠閑的走在前面,滿臉容光煥發,神情也很愉快,看他的樣子,誰也想不到他一夜沒有睡覺,更想不到跟在他身後的那些人隨時都可能在他背後刺個大窟窿。
跟在他身後的人已越來越多了,好幾路的人都已彙集在一處,大家都在竊竊私議,不明白這姓楚的膽子為何這麼大,居然竟敢跟著他們回去,有些人甚至認為這人一定和他們二莊主一樣,腦袋有些毛病。
小火神、小禿子和小麻子三個也在後面遠遠的跟著,看到楚留香悠閑之態,他們也猜不出他在打什麼主意,手心卻不禁捏著把冷汗。
薛家莊已無異龍潭虎穴,薛衣人的劍更比龍虎還可咱,楚留香此番一去,還能活著走出來么?
小火神一面走,一面打手式,於是四面八方的叫化子也全都彙集了過來,跟在他身後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前面走著一個很英俊,又瀟洒的人,後面跟著一群凶神惡煞般的劍手,再後面還有一群叫化子。
這個行列當真是浩浩蕩蕩,好看極了,幸好此時天剛亮,路上的行人還不多,兩旁的店鋪也還沒有開門。
他們到了薛家莊時,薛衣人並沒有迎出來,卻搬了把很舒服的椅子,坐在後園的樹陰下閉目養神。
這位天下第一劍客,果然不愧為江湖中的大行家,「以逸待勞」這四個字,誰也沒有他知道得清楚。
有關楚留香的故事他已聽得多了,江湖傳說中,簡直已將「楚香帥」說成一個神話般的人物。
這些傳說他雖然不太相信,但「妙僧」無花、南高雲、石觀音,甚至「水母』,陰姬都曾敗在楚留香手下,這些事總不會假,無論楚留香用什麼法子取勝,但勝就勝,也不是別的東西能代替的。
薛衣人對楚留香從來也沒有存過絲毫輕視之心,此刻他心裡甚至有些興奮,有些緊張。
這種感覺他已多年未有了,所以他現在一定要沉得住氣,直等楚留香已到了他面前,他才張開眼來。
楚留香正瞧著他微笑。
薛衣人道:「你來了。」
楚留香道:「我來了。」
薛衣人道:「你的傷好了么?」
楚留香道:「托福,好得多了。」
薛衣人道:「很好。」
他再也不多問一句話,不多說一句話,就站了起來,揮了揮手,旁邊就有人捧來一柄劍。
劍很長,比江湖通用的似乎要長三寸到四寸,劍已出鞘,並沒有劍穗,他的劍既非為了裝飾,也非為了好看。
他的劍是為了殺人!
鐵青色的劍,發著淡淡的青光,楚留香雖遠在數尺之外,已可感覺到自劍上發出的森森寒意。
楚留香道:「好劍,這才是真正的利器。」
薛衣人並沒有取劍,淡淡道:「你用什麼兵刃?」
楚留香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四下望了一眼。
勁裝佩刀的黑衣人已將後園圍了起來。
楚留香道:「你不嫌這裡太擠了么?」
薛衣人冷冷道:「薛某生平與人交手,從未借過別人一指之力。」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們絕不敢出手的,但他們都是你的屬下,有他們在旁邊,縱不出手,也令我覺得有威脅。」
他笑了笑,接著道:「我一夜未睡,此刻與你交手,已失天時;這是你的花園,你對此間一木一樹都熟悉得很,我在這裡與你交手,又失了地利;若再失卻了人和,這一戰你已不必出手,我已是必敗無疑的了。」
薛衣人冷冷的凝注著他,目光雖冷酷,但卻已露出一絲敬重之色,這是大行家對另一大行家特有的敬意。
兩人目光相對,彼此心裡都已有了了解。
薛衣人忽然揮了揮手,道:「退下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入此地。」
楚留香道:「多謝。」
他面色已漸漸凝重,這「多謝」兩個字中絕無絲毫諷刺之意,他一生中雖說過許多次「多謝」,但卻從沒有一次說得如此慎重,因為他知道薛衣人令屬下退後,也是表示對他的一種敬意。
這一戰縱然立分生死,這分敬意也同樣值得感激。
自敵人處得到的敬意,永遠比自朋友處更難能可貴,也更令人感動。
薛衣人拿起了劍。
他對這柄劍凝注了很久,才抬起頭,沉聲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緩緩道:「一個月前,我曾在虎丘劍池旁與帥一帆帥老前輩交手,那次我用的兵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的望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楚留香道:「那時我已對帥老前輩說過,高手相爭,取勝之道並不在利器,我以樹枝迎戰,非但沒有吃虧,反佔了便宜。」
薛衣人皺了眉,似也不懂以樹枝對利劍怎會佔得到便宜,可是他並沒有將心裡的想法說出來。
楚留香已接著道:「因為我以柔枝對利劍,必定會令帥老前輩的心理受到影響,以他的身份,絕不會想在兵刃上占我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顧忌。」
薛衣人不覺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不佔便宜,就是吃虧了,譬如說,我若以一招『鳳凰展翅』攻他的上方,他本該用一招「長虹經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過是根樹枝,就絕不會再用這一招了,我便在他變換招式這一剎那間,搶得先機。」
他微微一笑,接著道:「高手對敵,正如兩國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爭,若是有了顧忌之心,這一戰便難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讚許之色,淡淡道:「我並不是帥一帆。」
楚留香道:「不錯,帥一帆的劍法處處不離規矩,而前輩你的劍法都是以『取勝』為先,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正如一個以戲曲為消遣的票友,和一個以戲曲維生的伶人,他們的火候縱然相差無幾,但功夫卻還是有高低之別。」
薛衣人又不覺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準備再用樹枝與前輩交手。」
薛衣人道:「你準備用什麼?」
楚留香道:「我準備就用這一雙手。」
薛衣人皺眉道:「你竟想以肉掌來迎戰我的利劍?」
楚留香道:「前輩之劍,鋒利無匹,前輩之劍法,更是銳不可當,在下無論用什麼兵刃,都絕不可能抵擋,何況,前輩出手之快,更是天下無雙,我就算能找到一種和這柄劍同樣的利器,前輩一招出手,我還是來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不覺露出歡喜得意之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恭維話畢竟是人人都愛聽的。
何況這些話又出自楚香帥之口。
楚留香說話時一直在留意著他面上的神色,慢慢的接著道:「所以我和前輩交手,絕不想抵擋招架,貪功急進,只想以小巧的身法閃避,手上沒有兵刃,負擔反而輕些,負擔越輕,身法越快。」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不瞞前輩說,我若非為了不敢在前輩面前失禮,本想將身上這幾件衣服都脫下來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既是如此,你豈非已自困於『不勝』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敗』便已是『勝』,我只望能在『不敗』中再求取勝之道。」
薛衣人目光閃動,道:「你有把握不敗?」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陰姬交手時,又何嘗有絲毫把握。」
薛衣人縱聲而笑,笑聲一發即止,厲聲道:「好,你準備著閃避吧。」
楚留香早已在準備著了。
因為他開始說第一句話時,便已進入了「備戰狀態」,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目的,說話也是一種戰略。
他知道薛衣人這一劍出手,必如雷轟電擊,銳不可當。
薛衣人的劍尚未出手,他的身法已展開。
就在這時,劍光已如閃電般亮起,剎那之間,便已向楚留香的肩、胸、腰,刺出了六劍。
他的招式看來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但卻快得不可思議,這六劍刺出,一柄劍竟像是化為六柄劍。
幸好楚留香的身形已先展動,才堪堪避過。
但薛衣人的劍法卻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六招刺過,又是六招跟著刺出,絕不給人絲毫喘氣的機會。
只見劍光綿密,宛如一片光幕,絕對看不見絲毫空隙,又正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楚留香的輕功身法雖妙絕天下,但薛衣人六九五十四劍刺過,他已有五次遇著險招。
每一次劍鋒都僅只堪堪擦身而過,他已能感覺出劍鋒冷若冰雪,若是再慢一步,便不堪設想。
但他的眼睛卻連眨都沒有眨,始終跟隨著薛衣人掌中的劍鋒,似乎一心想看出薛衣人招式的變化,出手的方法。
薛衣人第九十六手劍刺出時,楚留香忽然輕嘯一聲,衝天而起,薛衣人下一劍刺出時,他已掠出了三丈開外。
等到薛衣人第一百零三手劍刺出時,他已掠上了小橋,腳步點地,又自小樓掠上了假山。
幸好這一片園林佔地很廣,楚留香的身法一展開,就仿如飛鳥般飛躍不停,自假山而小亭,自小亭而樹梢。
他們的人已瞧不見了,只能瞧見一條灰影在前面兔起鶻落,一道閃亮的飛虹在後面如影隨形的跟著。
只聽「哧哧」之聲不絕,滿園落葉如錦。
薛衣人這才知道楚留香輕功之高,實是無人能及。
他自己本也以劍法、輕功雙絕而稱雄江湖。但此刻卻已覺得有些吃力,尤其是他的眼睛。
人到老年時,目力自然難免衰退,他畢竟也是個人,此刻只覺園中的亭台樹木彷彿也都在飛躍個不停。
一個人若是馳馬穿過林陰道,便會感覺到兩旁的樹木都已飛起,一根根向他迎面飛了過來。
薛衣人此刻的身法更快逾飛鳥,自然也難免有這種感覺,只不過他想楚留香也是個人,自然也不會例外。
他只覺楚留香也有眼花的時候。
楚留香這種交手的方法本非正道,但他早已說過,「不迎戰,只閃避」,所以薛衣人觀在也不能責備他。
只見他自兩棵樹之間竄了出去。
誰知兩棵樹之間,還有株樹,三株樹成三角排列,前面兩株樹的濃陰將後面一株掩住了。
若在平時,楚留香自然還是能瞧得見,但此時他身法實在太快,等他發現後面還有一株樹時,人已向樹上撞了過去。
到了這時,他收勢已來不及了。
薛衣人喜出望外,一劍已刺出。
楚留香身子若是撞上樹榦,哪裡還躲得開這一劍,何況他縱然能收勢後退,也難免要被劍鋒刺穿。
薛衣人也知道自己這一劍必定再也不會失手。
若是正常情況下交手,他心裡也許會有憐才之意,下手時也許還不會太無情。
可是現在每件事都發生得太快,根本不會給他有絲毫思索考慮的機會,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他的劍一出手,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挽回。
「哧」的,劍已刺入……
但刺入的竟不是楚留香的背脊,而是樹榦。
原來楚留香這一著竟是誘敵之計,他身法變化之快,簡直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
就在他快撞上樹榦的那一瞬之間,他身子突然縮起,用雙手抱著膝頭,就地一滾,滾出了兩三丈。
他聽到「哧」的一聲,就知道劍已刺入樹榦。
這是很堅實的桐柏,劍身刺入后,絕不可能應手就拔出來,那必須要花些力氣,費些時間。
楚留香若在這一剎那間亮出拳腳,薛衣人未必能閃避得開,至少他一定來不及將劍拔出來。
薛衣人掌中無劍,就沒有如此可怕了。
但楚留香並沒有這麼樣做,只是遠遠的站在一邊,靜靜的瞧著薛衣人,似乎還在等著他出手。
薛衣人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拔劍。
他卻凝注著嵌在樹榦中的劍,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果然有你的取勝之道,果然沒有敗。」
他承認楚留香未敗,便無異已承認楚留香勝了。
薛衣人號稱「天下第一劍」,平生未遇敵手,此刻卻能將勝負之事以一笑置之,這等胸襟,這種氣度,確也非常人所及。
楚留香心裡也不禁暗暗敬佩,肅然道:「在下雖未敗,前輩也未敗。」
薛衣人道:「你若未敗,便可算是勝,我若不勝,就該算是敗了,因為我們所用的方法不同。」
楚留香道:「在下萬萬不敢言『勝』,只因在下也佔了前輩的便宜。」
薛衣人又笑了笑,道:「其實我也知道,我畢竟還是上了你的當。」
他接道:「我養精蓄銳,在這裡等著你,那時我無論精神體力都正在巔峰狀況,正如千石之弓,引弦待發。」
楚留香道:「是以在下那時萬萬不敢和前輩交手。」
薛衣人道:「你先和我說話,分散我的神志,再以言詞使我得意,等到我對你有了好感時,鬥志也就漸漸消失。」
他淡淡笑道:「你用的正是孫子兵法上的妙策,未交戰之前,先令對方的士氣一而衰,再而竭,然後再以輕功消耗我的體力,最後再使出輕兵誘敵之計,劍法乃一人敵,你所用的兵法戰略卻為萬人敵,這也難怪你戰無不勝,連石觀音和神水宮主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垂首笑道:「在下實是慚愧得很……」
薛衣人道:「高手對敵,正如兩國交戰,能以奇計制勝,方為大將之才,你又有何慚愧之處?何況,你輕功之高,我也是口服心服的。」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前輩之胸襟氣度,在下更是五體投地,在下本就沒有和前輩一爭長短之意,這一戰實是情非得已。」
薛衣人嘆道:「這實在是我錯怪了你。」
他不讓楚留香說話,搶著道:「現在我也已明白,你絕非那盜劍行刺的人,否則我方才一劍失手,你就萬萬不肯放過我的。」
楚留香道:「在下今日前來,非但是為了要向前輩解釋,也為的是想觀摩觀摩前輩的劍法,只因我總覺得那真正刺客的劍法,出手和前輩有些相似。」
薛衣人動容道:「哦?」
楚留香道:「我遲早總免不了要和那人一戰,那一戰的勝負關係巨大,我萬萬敗不得,是以我才先來觀摩前輩的劍法,以作借鏡。」
薛衣人道:「我也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楚留香沉思著,徐徐道:「有前輩在,我想那人是萬萬不會現身的。」
薛衣人道:「為什麼?」
楚留香沉吟不語。
薛衣人再追問道:「你難道認為那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面上已露出驚疑之色,但楚留香還是不肯正面回答他這句話,卻抬起頭四面觀望著,像是忽然對這地方的景色發生了興趣。
這是個很幽靜的小園,林木森森,卻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樹,枝葉離地至少在五丈以上,藏身之處並不多,屋字和圍牆都建築得特別高,就算是一等一的輕功高手,也很難隨意出入,來去自如。
有經驗的夜行人,是絕不會輕易闖到這種地方來的。何況住在這裡的可是天下第一劍客薛衣人。
楚留香沉吟著,道:「若換作是我,我就未必敢闖到這裡來行刺,除非我早已留下了退路,而且算準了必定可以全身而退。」
他發現牆角還有個小門,四面牆上都爬滿了半枯的綠藤,所以這扇門倒有一大半被湮沒在藤條中,若不留意,就很難發現。
楚留香很快的走了過去,喃喃道:「難道這就是他的退路?」
薛衣人道:「這扇門平日一直是鎖著的,而且已有多年未曾開啟。」
門上的鐵栓都已生了銹,的確像是多年未曾開啟,但仔細一看,就可發現栓鎖上的鐵鏽有很多被刮落在地上,而且痕迹很新。
楚留香從地上拾起了一片鐵鏽,沉吟著道:「這地方是不是經常有人打掃?」
薛衣人道:「每天都有人打掃,只不過……這兩……」
楚留香笑了笑,說道:「這兩天大家都忙著捉賊,自然就忘了打掃院子,所以這些鐵鏽才會留在這裡。」
薛衣人道:「鐵鏽?」
楚留香道:「這扇門最近一定被人打開過,所以門栓和鐵鎖上的銹才會被刮下來。」
薛衣人道:「前天早上還有人打掃過院子,掃院子的老李做事一向最仔細,他打掃過的地方,連一片落葉都不會留下來。」
楚留香道:「所以這扇門一定是在老李掃過院子后才被人打開的,也許就在前天晚上。」
薛衣人動容道:「你是說……」
楚留香道:「我是說那刺客也許就是從這扇門裡溜進來,再從這扇門出去的。」
薛衣人臉色更沉重,背負著雙手緩緩的踱著步,沉思道:「此門久已廢棄不用,知道這扇門的人並不多……」
楚留香輕輕的摸著鼻子,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才接著道:「那人身手矯健,輕功不弱,盡可高來高去,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扇門呢?」
楚留香道:「就因為誰也想不到他會從此門出入,所以他才要利用這扇門,悄然而來,全身而退。」
薛衣人道:「但現在這扇門又鎖上了。」
楚留香道:「嗯。」
薛衣人道:「他逃走之後,難道還敢回來鎖門?」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他有把握能避開別人的耳目。」
薛衣人冷笑道:「難道他認為這裡的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道:「也許他有特別的法子。」
薛衣人道:「什麼法子?難道他還會隱身法不成?」
楚留香不說話了,卻一直在盯著門上的鎖。
然後他也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根很長的鐵絲,在鎖孔里輕輕一挑,只聽「格」的一聲,鎖已開了。
薛衣人道:「我也知道這種鎖絕對難不倒有輕驗的夜行人,只不過聊備一格,以防君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這世上的君子並不多,小人卻不少。」
薛衣人也發覺自己失言了,乾咳了兩聲,搶先打開了門,道:「香帥是否想到隔壁的院子瞧瞧?」
楚留香道:「確有此意,請前輩帶路。」
他似乎對這把生了銹的鐵鎖很有興趣,居然趁薛衣人先走出門的時候,順手牽羊,將這把鎖藏入懷裡去。
只見隔壁這院子也很幽靜,房屋的建築也差不多,只不過院中落葉未掃,窗前積塵染紙,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荒涼蕭索之意。
薛衣人目光掃過積塵和落葉,面上已有怒容──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這地方至少已有三個月未曾打掃了。
楚留香心裡暗暗好笑:原來薛家莊的奴僕也和別的地方一樣,功夫也只不過做在主人的眼前而已。
有風吹過,吹得滿院落葉簌簌飛舞。
楚留香道:「這院子是空著的?」
薛衣人又乾咳了兩聲,道:「這裡本是我二弟笑人的居處。」
楚留香道:「現在呢?」
薛衣人道:「現在……咳咳,舍弟一向不拘小節,所以下人們才敢如此放肆。」
這句話說得很有技巧,卻說明了三件事。
第一,薛笑人還是住在這裡。
第二,下人們並沒有將這位「薛二爺」放在心上,所以這地方才會沒人打掃。
第三,他也無異說出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情感很疏遠,他若時常到這裡來,下人們又怎敢偷懶?那扇門又怎會鎖起?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薛二俠最近只怕也很少住在這裡。」
薛衣人「哼」了一聲,又嘆了口氣。
「哼」是表示不滿,嘆氣卻是表示惋惜。
就在這時,突聽外面一陣騷動,有人驚呼著道:「火……馬棚起火……」
薛衣人雖然沉得住氣,但目中還是射出了怒火,冷笑道:「好,好,好,前天有人來盜劍,昨天有人來行刺,今天居然有人來放火了,難道我薛衣人真的老了?」
楚留香趕緊賠笑道:「秋冬物燥,一不小心,就會有火光之災,何況馬棚里全是稻草……」
他嘴裡雖這麼說,其實心裡明白這是誰的傑作了──「小火神」他們見到楚留香進來這麼久還無消息,怎麼肯在外面安安分分的等著。
薛衣人勉強笑了笑,還未說完,突然又有一陣驚呼騷動之聲傳了過來:「廚房也起火了……小心後院,就是那廝放的火,追。」
「小火神」放火的技術原來並不高明,還是被人發現了行蹤。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只見薛衣人面上已全無半分血色,似乎想親自出馬去追那縱火的人,又不便將楚留香一個人拋下來。
往高牆上望過去,已可望見閃閃的火苗。
楚留香心念一閃,道:「前輩你只管去照料火場,在下就在這裡逛逛,薛二俠說不定恰巧回來了,我還可以跟他聊聊。」
薛衣人跺了跺腳,道:「既然如此,老朽失陪片刻。」
他走了兩步,突又回道:「舍弟若有什麼失禮之處,香帥用不著對他客氣,只管教訓他就是。」
楚留香微笑著,笑得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