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情有所鍾
楚留香慢慢退了出去。
為了這刺客組織的首領,他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追蹤了多久,現在他總算心愿得償。
可是他心裡真的高興么?
深秋晝短,暮色似已將來臨。
秋風舞著黃葉,伶仃的枯枝也陪著在秋風中顫抖。
楚留香自地上拾起了一片落葉,怔怔的看了許久,又輕輕的放了下去,看著它被秋風捲起。
他挺起胸,走了出去。
楚留香一走出薛家莊的門,就已發現有個人遠遠躲在樹后,不時賊頭賊腦的往這邊偷偷看一眼。
他雖然只露出半隻眼睛,但楚留香也已認出他是誰了……除了小禿子外,誰有這麼禿的頭。
小禿子一見楚留香,眼睛就亮了起來,楚留香卻好像根本沒有瞧見他,小禿子急得直擦汗,直招手,楚留香還是不理。反而故意往另一邊走,小禿子閃閃縮縮在後面跟著,也不敢出聲招呼。
剛在別人家裡放完了火,總是有些心虛的,直等楚留香已走出很遠,小禿子才敢過去,笑嘻嘻道:「你老人家若再不出來,可真要把我們急死了。」
楚留香板著臉,道:「我一點也不老,也用不著你們著急。」
小禿子怔了怔,賠笑道:「香帥莫非在生我們兄弟的氣么,難道是為了我們兄弟不敢衝進去幫忙?」
楚留香冷冷道:「幫忙倒不敢,只求你們以後莫要再認我這朋友就是了!」
小禿子本來還在賠著笑,一聽完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過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問道:「為……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我雖然什麼樣的朋友都有,但殺人放火的朋友倒是沒有,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殺人放火,長大了那還得了。」
小禿子著急道:「我……我從來也沒有殺過人哪!」
楚留香道:「放火呢?」
小禿子苦著臉道:「那……那倒不是沒有,只不過……只不過……」
楚留香道:「只不過怎樣,只不過是為了我才放的火,是不是?」
小禿子臉上直流汗,也不知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楚留香道:「你為了我放火,我就該感激你,是不是?那麼你將來若再為我殺人,我是不是更應該感激你?」
小禿子急得幾乎已快哭了出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放火燒的若是惡人的屋子,殺的若是惡人,雖然已經不應該了,倒是情有可原,燒的若是好人的屋子,殺的若是好人,那麼你無論為了誰都不行,無論什麼理由都講不通,你明白么?」
小禿子拚命點頭,眼淚已流了下來。
楚留香臉色和緩了下來,道:「你現在年紀還輕,我一定要你明白『大丈夫有所不為』這七個字,那就是說,有些事你無論為了什麼理由,都絕不能做的!」
小禿子「噗咚」一聲就跪了下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哽聲道:「我明白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無論為了什麼原因,我都絕不做壞事,絕不殺人放火。」
楚留香這才展顏一笑,道:「只要你記著今天的這句話,你不但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我的好兄弟!」
他拉起小禿子笑道:「你還要記著,男人眼淚要往肚子里流,鼻涕卻萬萬不可吞到肚子里去。」
小禿子忍不住笑了,他不笑還好,一笑起來,險些真的將鼻涕吞了下去,趕緊用力一吸,全部鼻涕「呼嚕」一聲就又縮了回去。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麼樣一手內功絕技。」
小禿子紅著臉,吃吃笑道:「小麻子也總想學我這一手,卻總是學不會,鼻涕弄得滿臉都是。」
楚留香道:「他在哪裡?」
小禿子道:「他陪著一個人在那邊等著香帥,現在只怕已等得急死了。」
小麻子果然已急死了,但他陪著的那個人卻更急,連楚留香都未想到等他的人竟是薛斌的書僮倚劍。
倚劍一見了楚留香,就要拜倒。
楚留香當然攔住了他,笑問道:「你們本來就認識的?」
小麻子搶著道:「我們要不認得他,,今天說不定就慘了,若不是他放了我們一馬,剛才我們就未必能逃得了。」
小禿子一聽他又要說放火的事,趕緊將他拉到一邊。
倚劍恭聲道:「香帥的意思,小人已轉告給二公子。」
楚留香道:「他的意思呢?」
倚劍道:「二公子也已久慕香帥俠名,此刻只怕已在那邊獵屋中恭候香帥的大駕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再煩你去轉告薛二公子,請他稍候片刻,說我馬上就到。」
等倚劍走了,楚留香又沉吟了半晌,道:「我還有件事,要找你們兩個做。」
小麻子怕挨罵,低著頭不敢過來,小禿子已挨過了罵,覺得自己好像比小麻子神氣多了,搶著道:「莫說一件事,一百件事也沒關係。」
「昨天晚上我去找的那對夫妻,你認得出么?」
小禿子道:「當然認得出。」
楚留香道:「好,你現在就去找他們,將他們也帶到那邊獵屋去,就說是我請他們去的。」
小禿子道:「沒問題!」
楚留香道:「但是你們到了那邊獵屋后,先在外面等著,最好莫要被人發現,等我叫你們進去時再露面。」
小禿子一面點頭,一面拉著小麻子就跑。
楚留香仰面向天,長長伸了個懶腰,喃喃道:「謝天謝地,所有的麻煩事,總算都要過去了……」
楚留香並沒有費什麼功夫就將左輕侯穩住,又將那位也不知是真還是假的「左明珠」姑娘帶出了擲杯山莊。
這位「左姑娘」臉色還是蒼白得可怕,眼睛卻亮得很,這兩天她好像已養足了精神,但走路還是慢吞吞的,跟在楚留香後面走了很久,才悠悠的道:「現在已經快到三天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知道。」
左姑娘道:「你答應過我,只要等三天,就讓我回家的。」
楚留香道:「嗯。」
左姑娘道:「那麼……那麼你現在就肯讓我回去?」
楚留香道:「我自然肯讓你走,只不過,你回到家以後,你父母還認你么?……若換了我,是絕不會認一個陌生女孩子做自己女兒的。」
左姑娘咬著嘴唇,道:「可是……可是你已經答應過我,你就該替我去解釋。」
楚留香道:「金弓夫人會相信我的話?」
左姑娘道:「江湖中誰不知楚香帥一諾千金?只要香帥說出來的話,就算你的仇人,也絕不會不相信的。」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回頭一笑,道:「你放心,我總叫你如願就是,只不過什麼事都要慢慢來,不能著急,一著急,我的章法就亂了。」
左姑娘垂下了頭,又走了半晌,前面已到了那小樹林,遠遠望去,已可隱約見到那棟小木屋。
她忽然停下腳步,道:「你……你既不想送我回家,想帶我到哪裡去?」
楚留香道:「你瞧見那邊的木屋了么?」
左姑娘臉色更蒼白,勉強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我走累了,我們先到那屋子去坐坐。」
左姑娘道:「我……我……我不想去。」
她雖然勉強控制著自己,但嘴唇還是有些發抖。
楚留香笑道:「那屋子裡又沒有鬼,你怕什麼,何況,你已死過一次,就算有鬼你也不必害怕的。」
左姑娘道:「我……我聽說過那屋子是薛家的。」
楚留香笑道:「你若是左明珠,自然不能到薛家的屋子去,但你又不是真的左明珠,左明珠早已死了,你只不過是借了她的屍還魂而已,為什麼去不得?」
他笑嘻嘻道:「何況,你既是薛二公子未過門的媳婦,遲早總是要到薛家去的。」
左姑娘道:「可是……可是……」
楚留香道:「我也沒關係,我是薛衣人的朋友!」
左姑娘好像呆住了,呆了半晌,勉強低著頭跟楚留香走了過去,腳下就像是拖著千斤鐵鏈似的。
楚留香卻走得很輕快,他們剛走到那木屋門口,門就開了,一個很英俊的錦衣少年推門走了出來。
他臉上本來帶著笑,顯然是出來迎接楚留香的,但一瞧見這位「左姑娘」,他的笑容就凍結了。
左姑娘雖然一直垂著頭,但臉色也難看得很。
楚留香目光在兩人臉上一掃,笑道:「兩位原來早就認得了。」
那少年和左姑娘立刻同時搶著道:「不認得……」
楚留香笑道:「不認得?那也無妨,反正兩位遲早總是要認得的。」
他含笑向那少年一抱拳,道:「這位想必就是薛二公子了?」
薛斌躬身垂首道:「不敢,弟子正是薛斌,香帥的大名,弟子早已如雷灌耳,卻不知香帥這次有何吩咐?」
楚留香道:「吩咐倒也不敢,請先進去坐坐再說。」
他反倒像個主人,在門口含笑揖客,薛斌和左姑娘只有低著頭往裡走,就像脖子忽然斷了,再也抬不起頭。
倚劍立刻退了出來,退到門口,只聽楚留香低聲道:「等小禿子來了,叫他一個人先進來。」
只見左姑娘和薛斌一個站在左邊屋角,一個站在右邊屋角,兩人眼觀鼻,鼻觀心,動也不動。
楚留香笑道:「這地方實在不錯,就算是做新房,也做得過了……薛公子,你說是么?」
薛斌哈哈道:「不敢……是……咳咳。」
楚留香又在屋裡踱了幾個圈子,曼聲笑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只是約在此間,倒真不錯……」
他忽然拉開門,小禿子正好走到門口。
楚留香笑道:「你來得正好,這兩位不知你可認得么?」
小禿子眼睛一轉,立刻眉開眼笑,道:「怎麼會不認得,這位公子和這位小姐都是大方人,第一次見面就給了我幾兩銀子。」
他話未說完,左姑娘和薛斌的臉色已變了。
兩人搶著道:「我不認得他……這孩子認錯人了。」
小禿子眨著眼笑道:「我絕不會認錯,叫化遇到大方人,那是永遠也忘不了的。」
楚留香拊掌笑道:「如此說來,薛公子和左姑娘的確是早巳認得的了。」
左姑娘忽然大叫起來道:「我……我不姓左,你們都看錯了,我是施茵……我不認得他!」
她一面狂吼,一面就想衝出去。
但是她立刻就發現真的「施茵」已站在門口!
楚留香指著施茵,含笑道:「你認得她么?」
左明珠全身發抖,顫聲道:「我……我……」
楚留香道:「你若是施茵,她又是誰呢?」
左明珠呻吟一聲,突然暈了過去。
葉盛蘭、施茵和梁媽坐在一邊,臉上的表情都很奇特,也不知是驚慌,是緊張,還是歡喜。
倚劍、小禿子和小麻子站在旁邊發獃,顯然還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心裡又是疑惑,又覺好奇。
左明珠倚在薛斌懷裡,彷彿再也無力站立。
他們本是「不認得」的,但左明珠一暈倒,薛斌就不顧一切,將她抱了起來,再也不肯鬆手了。
大家的心情雖不同,表情也不同,每個人的眼睛卻都在望著楚留香,都在等著他說話。
楚留香將燈芯挑高了些,緩緩道:「我聽到過很多人談起『鬼』,但真的見過鬼的人,卻連一個也沒有,我也聽人說過『借屍還魂』……」
他笑了起來,接著道:「這種事本來也很難令人相信,但這次我卻幾乎相信了,因為親眼見到左姑娘死,又親眼見到她復活。」
大家都在沉默著,等他說下去。
楚留香道:「我也親眼見到施姑娘的屍身,甚至連她死時穿的衣服,都和左姑娘復活時說的一樣,這的確是『借屍還魂』,誰也不能不信。」
小禿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道:「但現在施姑娘並沒有死,左姑娘又怎麼會說話的呢,施姑娘既沒有死,她的屍身又是怎麼回事?」
楚留香笑道:「這件事的確很複雜,我本來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無意中闖入這屋子,發現了火爐中的梳妝匣花粉。」
小禿子道:「梳妝匣子和『借屍還魂』又有什麼關係?」
楚留香道:「你若想聽這秘密,就快去為我找一個人來,因為她和這件事也有很大的關係,她一定也很想聽。」
小禿子還未說話,梁媽忽然道:「香帥要找的可是那位石姑娘?」
楚留香道:「不錯,你也認得她?」
梁媽蒼老的臉居然也紅了紅,道:「我已將她請來了,可是石姑娘一定要先回去換衣裳,才肯來見香帥。」
楚留香嘆了口氣,不說話了,因為他也無話可說。
幸好石綉雲年紀還輕,年輕的女孩子修飾得總比較快些──女人修飾的時間,總是和她的年齡成正比。
石綉雲看到這麼多人,自然也很驚訝。
小禿子比她更著急,已搶著問道:「梳妝匣子和這件事到底有什麼關係?」
楚留香笑了笑,道:「火爐里有梳妝匣,就表示必定有一雙男女時常在這裡相會,我本來以為是另外兩個人,但她們身上的香氣卻和這匣子里的花粉不同。」
他沒有說出薛紅紅和花金弓的名字,因為他從不願傷害到別人,但這時左明珠的臉已紅了。
小禿子瞟了她一眼,忍不住又道:「你聽我一說……」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我聽你一說,就猜出其中有一人必是薛公子,但是薛公子的……的『朋友』是誰?我還是猜不出。」
他這「朋友」兩字倒用得妙極,薛斌的臉也紅了。
楚留香道:「我本來以為是石大姑娘,直等我見到這位倚劍的兄弟時,才知道我想錯了。」
倚劍垂下了頭,眼淚已快流下來。
楚留香又道:「於是我更奇怪了,石大姑娘既然和薛公子全無關係,薛公子為何會對她的病情那麼關心?又為何會對她的二叔那麼照顧?他甚至寧願被綉雲姑娘誤會,也不願辯白,反而想將錯就錯……所以我想這其中必定有絕大的隱秘,否則任何人都不願背這種冤名的。」
石綉雲狠狠瞪了薛斌一眼,自己的臉也紅了。
楚留香道:「我想這秘密必定和石大姑娘之『死』有關,所以,我不惜挖墳開棺,也要查明究竟,誰知……」
小禿子搶著道:「誰知石大姑娘也沒有死,棺材里只不過是些磚頭而已。」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石大姑娘倒的確是死了。」
小禿子眼睛發直,道:「那麼……她的屍身又怎會變成磚頭呢?」
楚留香道:「因為她的屍身已被人借走。」
他不讓小禿子說話,已接著道:「就因為薛公子要借她的屍身,所以才那麼關心她的病情,就因為封棺的人是她的二叔,所以薛公子才會對她的二叔那麼照顧。」
小禿子搶著道:「可是……可是薛公子要石大姑娘的死屍有什麼用呢?」
他實在越聽越糊塗了。
楚留香道:「只因薛公子要用石大姑娘的屍體,來扮成施茵姑娘的屍體,讓別人都以為施姑娘真的已死了。」
他嘆息接道:「石大姑娘的身材、面容也許本就有幾分和施姑娘相似,何況,人死後面容有些改變,任何人也都不會對死屍看得太仔細的,裝扮得雖然不太像,也必定可以混過去,更何況梁媽也參與了這秘密。」
梁媽的頭也低下來。
小禿子摸著禿頭,道:「可是……施姑娘又是為了什麼要裝死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施茵若是沒有死,左明珠又怎能扮得出『借屍還魂』的把戲。」
小禿子苦笑道:「我簡直越聽越糊塗了,左姑娘好好一個人,為什麼要……」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件事看來的確很複雜,其實卻很簡單,因為這其中最大的關鍵,只不過是個『情』字。」
他的目光自左明珠面上掃過,停留在薛斌面上,微笑著道:「左明珠自幼就被許配給丁家的公子,這本是一段門當戶對的良緣,只可惜她偏偏遇見了薛斌,又偏偏對他有了情意。」
小禿子道:「但薛家和左家豈非本是生冤家活對頭么?」
楚留香道:「不錯,左明珠見到薛公子時,只怕也知道自己是絕不該愛上他的,只不過「情」之一字最是微妙,非但別人無法勉強,就連自己也往往會控制不住,有時你雖然明知自己不該愛上某一個人,卻偏偏會不由自主的愛上了他。」
石綉雲忽然嘆息了一聲,道:「我常聽說過一個人若墜入了情網,往往就會變成瞎子。」
楚留香溫柔的瞧了她一眼,道:「有些人雖然本願變成瞎子,但世上卻還是有許多人要令他的眼睛不得不睜開來。」
他目光回到左明珠和薛斌身上,接著道:「左明珠和薛公子雖然相愛極深,但也知道兩人是永無可能結合的,若是換了別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也許會雙雙自殺殉情……」
石綉雲茫然凝注著燭光,喃喃道:「這法子太笨了。」
楚留香道:「這自然是弱者所為……」
石綉雲忽然抬起頭,道:「若換了是我,我也許會……會私奔。」
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話未說完,臉已紅了。
楚留香搖了搖頭,柔聲道:「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因為他們明知左、薛兩家是世仇,他們若是私奔了,兩家的仇恨也許會因此而結得更深……」
他微微一笑,接道:「何況,兩家的生死決鬥已近在眼前,他們私奔之後,若是知道自己的父兄已被對方所殺,又怎能於心無疚?」
石綉雲黯然點了點頭,幽幽道:「不錯,私奔也不是好法子,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楚留香道:「左明珠和薛公子非但不是弱者,也不是笨人,他們在無可奈何之中,竟想出一個最荒唐,但卻又是最奇妙的法子,那就是……」
小禿子忍不住搶著道:「借屍還魂!」
楚留香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正是借屍還魂!」
他以讚許的目光瞧了左明珠一眼,接著道:「左明珠若真借了施茵的魂而復活,那麼左明珠已變成了施茵,施茵本是薛斌未過門的妻子,自然應該嫁薛斌,左二爺無法反對,薛大俠也不能不接受。」
小禿子道:「施舉人和花金弓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花金弓本意只是想和薛大俠多拉攏一層關係,見到明明已死了的女兒又『復活』,高興還來不及,怎會反對呢?」
小禿子點頭笑道:「好極了。」
楚留香道:「最妙的是,施茵『借』了左明珠的軀殼,左明珠又『借』了施茵的『魂』,左明珠和施茵事實上已變成一個人,這個人嫁給薛斌后,那麼左二爺就變成了薛斌的岳父大人,也就變成了薛大俠的兒女親家……」
小禿子搶著道:「因為無論怎麼說,薛大俠的媳婦至少有一半是左莊主的女兒,兩人心裡頭縱然不願意,可也沒法子不承認。」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到那時兩人即使還有決鬥之心,只怕也狠不下心來了,因為全家的仇恨畢竟已很遙遠。」
小禿子拍手笑道:「這法子真妙極了……」
小麻子忽然道:「但也荒唐極了,若換了是我,就一定不相信。」
楚留香道:「不錯,所以他們的計劃必須周密,實行起來更要做得天衣無縫,那麼別人就算不信,也不能不信了。」
他接著道:「要實行這計劃,第一,自然是要得到施茵的同意,要施茵肯裝死。」
小禿子又搶著道:「施姑娘自然不會反對的,因為她也另有心上人,本來就不肯嫁給薛公子的。」
楚留香含笑道:「正是如此,我聽說施姑娘所用花粉俱是一位葉公子自京城帶來時,已有了懷疑,那時我就在想,也許施姑娘是在詐死逃婚。」
小禿子道:「所以就要我們去調查葉盛蘭這個人。」
楚留香道:「不錯,我等見到他們兩位時,這件事就已完全水落石出了。」
他接著道:「我不妨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再說一次!」
「左明珠和施茵早已約好了『死』的時辰,所以那邊施茵一『死』,左明珠在這邊就『復活』了。
「施茵自然早已將自己『死』時所穿的衣著和屋子裡的陳設全都告訴了左明珠,所以左明珠『復活』后才能說得分毫不差。
「為了施茵要裝死,所以,必須要借一個人的屍身,恰巧那時石大姑娘已病危,所以薛公子就選上了她。
「薛公子買通了石大姑娘的二叔,在人死時將她的屍身掉包換走,改扮後送到施茵的閨房裡,將活的施茵換出來。
「梁媽對施茵愛如己出,一心只希望她能幸福,這件事若沒有梁媽成全,就根本做不成了。」
說到這裡,楚留香才長長吐出口氣,道:「這件事最困難的地方,就是要將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其餘的倒並沒有什麼特別困難之處。」
小麻子也長長吐出口氣,笑道:「聽你這麼樣一說,這件事倒真的像是簡單得很,只不過你若不說,我是一輩子也想不通的。」
楚留香笑道:「現在你已想通了么?」
小麻子道:「還有一點想不通。」
楚留香道:「哦?」
小麻子道:「左姑娘既然根本沒有死,左二爺怎會相信她死了呢?」
楚留香道:「這自然因為左姑娘早已將那些名醫全都買通,若是找十位名醫都診斷你已病人膏盲,無可救藥時,只怕連你自己都會認為自己死定了,何況……」
他忽然向窗外笑了笑,道:「何況那其中還有位張簡齋先生,張老先生下的診斷,又有誰能不信,張老先生若是說一個人死了,誰敢相信那人還能活得成?」
只聽窗外一人大笑道:「罵得好,罵得好極了,只不過我老頭子既然號稱百病皆治,還怎能不治治人家的相思病,所以這次也只好老下臉來騙一次人了。」
長笑聲中,張簡齋也推門而入。
左明珠、薛斌、施茵、葉盛蘭四個人立刻一齊拜倒。
楚留香也長揖笑道:「老先生不但能治百病,治相思病的手段更是高人一等。」
張簡齋搖頭笑道:「既然如此,香帥日後若也得了相思病,切莫忘了來找老夫。」
楚留香笑道:「那是萬萬忘不了的。」
張簡齋笑眯眯道:「可惜的是,若有誰家的少女為香帥得了相思病,老夫只怕也治不了,若說香帥為誰家少女得了相思病,那隻怕天下再也無人相信。」
楚留香笑而不語,因為他發現石綉雲正在盯著他。
張簡齋扶起了左明珠,含笑道:「老夫這次答應相助,除了感於你們的痴情外,實在覺得你們的計劃非但新奇有趣,而且的確可算是天衣無縫,只可惜你們為何不遲不早,偏要等到香帥來時才實行,難道你們想自找麻煩不成。」
左明珠紅著臉,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原因我倒知道。」
張簡齋道:「哦?」
楚留香笑道:「他們就是要等我來,好教我去做他們的說客,因為我既親眼見到此事,就不能不管,誰都知道我是個最好管閑事的人。」
他又笑道:「他們也知道我若去做說客,薛大俠和施舉人對這件事也不能不信了,因為……」
張簡齋截口笑道:「因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香帥一言九鼎,只要是楚香帥說出來的話,就萬萬不會假。」
他又轉向左明珠,道:「你們的如意算盤打的倒不錯,只可惜你們還是忘了一件事。」
左明珠垂首道:「前輩指教。」
張簡齋道:「你們竟忘了楚香帥是誰也騙不過的,如今你們的秘密已被他揭穿,難道還想他去為你們做說客么?」
左明珠等四人又一齊拜倒,道:「求香帥成全,晚輩感激不盡。」
楚留香笑道:「你們何必求我,我早就說過,我是個最喜歡管閑事的人,而且從來不喜歡煞風景,能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要我做什麼都沒關係。」
張簡齋撫掌道:「楚香帥果然不愧為楚香帥,其實老夫也早已想起,香帥揭破這秘密,只不過不願別人將你看做糊塗蟲而已。」
他轉向左明珠等人,接著道:「如今你們也該得到個教訓,那就是你們以後無論要求香帥做什麼事,最好都先向他說明,無論誰想要楚香帥上當,到後來總會發現上當的是自己。」
小禿子和小麻子並不算很小了,有時他們甚至已很像大人,至少他們都會裝出大人的模樣。
但現在他們看來卻徹頭徹尾是兩個小孩子,而且是兩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無論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的就在他們嘟起的嘴上掛兩個油瓶。
方才施茵和梁媽堅持要請大家到「她們家裡」去喝兩杯,張簡齋自然沒有去,因為他已夠老了,而且又是位「名醫」,總覺得吃過了晚飯後若是再吃東西,就是在和自己的腸胃過不去。
「喝酒」在他眼中看來,更好像是在拚命。
左明珠和薛斌也沒有去,因為他們要回去繼續扮演他們的戲,自然不能冒險被別人見到他們。
梁媽和施茵也沒有堅持要他們去。
可恨的是,小禿子和小麻子雖然想去,卻沒有人請他們,這對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的自尊心實在是種打擊。
小麻子嘟著嘴,決心不提這件事。
小禿子連想都不敢去想。
他盡量去想別的事,嘴裡喃喃道:「這些人又詐病,又裝死又扮鬼,又費心機,又擔心事,又流眼淚,為的卻只不過是個『情』字,嘿嘿……」
他咧開嘴輕笑了幾聲,才大聲道:「我真不懂這見鬼的『情』字有什麼魔力,竟能令這麼多人為了它發瘋病。」
小麻子道:「我也不懂,我只望這一輩子永遠莫要和這個字扯上關係。」
他用力踢起塊石頭,就好像一腳就能將這「情」字永遠踢走似的,卻不知「情」字和石頭絕不一樣,你無論用多大力氣,都踢不走的,你以為已將它踢走時,它一下子卻又彈了回來,你用的力氣越大,它彈回來的力道也越強。你若想一腳將它踩碎,這一腳往往會踩在你自己心上。
小禿子沉默了半天,忽然又道:「喂,你看左二爺真的會讓他女兒嫁給薛二少嗎?」
小麻子道:「他不肯也不行,因為他女兒的『魂』已是別人的了。」
他似乎覺得自己這句雙關話說得很妙,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肚子里的氣也消了一半。
小禿子瞪了他一眼,道:「但薛莊主呢?會不會要這媳婦?」
小麻子道:「若是換了別人去說,薛莊主也許不答應,但楚香帥去說,他也是沒法子不答應的。」
小禿子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欠楚香帥的情,好像每個人都欠楚香帥的情。」
小麻子撇了撇嘴,道:「所以那老太婆才死拖活拉的要請他去喝酒……」
小禿子忽然「啪」的給了他一巴掌,道:「你這麻子,你以為她真是想請香帥喝酒嗎?」
小麻子被打得直翻白眼,吃吃道:「不是請喝酒是幹什麼?」
小禿子嘆了口氣,道:「說你是麻子,你真是麻子,你難道看不出她們這是在替香帥做媒嗎?」
小麻子怔了怔,道:「做媒?做什麼媒?」
小禿子道:「自然是做那位石綉雲姑娘的媒,她們覺得欠了楚大哥的情,所以就想拉攏楚大哥和石姑娘。」
小麻子一拍巴掌,笑道:「對了,我本在奇怪,那位石姑娘一個沒出門的閨女,怎麼肯三更半夜的跑到別人家裡去喝酒,原來她早已看上我們楚大哥了。」
小禿子笑道:「像楚大哥這樣的人,人有人才,相有相貌,女孩子若看不上他,那才真是怪事。」
小麻子道:「可是……楚大哥看得上那位石姑娘嗎?」
小禿子摸著腦袋,道:「這倒難說了……不過那位石姑娘倒也可算是位美人兒,也可配得上楚大哥了,我倒很願意喝他們這杯喜酒。」
小麻子道:「如此說來,這件事的結局倒是皆大歡喜,只剩下我們兩個,三更半夜的還像是孤魂野鬼似的在路上窮逛,肚子又餓得要死。」
小禿子「啪」的又給了他一巴掌,道:「你這人真沒出息,人家不請咱們吃宵夜,咱們自己難道不會去吃,那邊就有個攤子還沒有打烊,我早已嗅到酒香了。」
長街盡頭,果然還有一盞孤燈。
燈光下,一條猛虎般的大漢正箕踞在長板凳上開懷暢飲,面前的酒角已堆滿了一大片。
賣酒的老唐早已呵欠連天,恨不得早些收攤子,卻又不敢催這位客人走,他賣了一輩子酒,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酒鬼。
雖已入冬,這大漢卻仍精赤著上身,露出一身黑黝黝的皮膚,就像是鐵打的,老唐剛將兩角酒倒在一個大海碗里,這大漢長鯨吸水般一張嘴,整整十二兩上好黃酒立刻就點滴無存。
老唐用兩隻手倒酒,卻還沒有他一張嘴喝得快。
小禿子和小麻子也不禁看呆了。
小麻子吐了吐舌頭,悄聲道:「好傢夥,這位仁兄可真是個大酒缸。」
小禿子眨了眨眼,道:「他酒量雖不錯,也未必就能比得上我們的楚大哥。」
小麻子笑道:「那當然,江湖中誰不知道楚大哥非但輕功無雙,酒量也沒有人比得上。」
他們說話的聲音本不大,老唐就連一個字也沒有聽到,但那大漢的耳朵卻像是特別靈,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聲道:「你們的楚大哥是誰?」
這人濃眉大眼,居然是條很英俊的漢子,尤其是一雙眼睛,亮得就好像兩顆大星星一樣。
但是他說話的神氣實在太凶,小禿子就第一個不服氣,也瞪起眼道:「我們的大哥無論是誰你都管不著。」
他話還未說完,這大漢忽然就到了他們面前,也不知怎麼伸手一抓,就將兩個人全抓了起來。
小禿子和小麻子本也不是好對付的,但在這人手裡,就好像變成了兩隻小雞,連動都動不了。
和這大漢比起來,這兩人的確也和兩隻小雞差不多。
他將他們提得離地約莫有一尺多高,看看他們在空中手舞足蹈,那雙發亮的眼睛里,似乎還帶著些笑意。
但他的聲音還是凶得很,厲聲道:「你們兩個小把戲仔細聽著,你們方才說的楚大哥就是楚留香那老臭蟲,快帶我去找他……」
小禿子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罵楚大哥是老臭蟲,你才是個大臭蟲,黑臭蟲。」
小麻子也大罵道:「楚大哥只要用一根小指頭,就能將你這臭蟲捏死,我勸你還是……還是夾著尾巴逃吧。」
小禿子道:「臭蟲哪有尾巴,臭蟲的尾巴是長在頭上的,夾也夾不住。」
兩人力氣雖不大,膽子卻不小,罵人的本事更是一等一,此刻已豁出去了,索性罵個痛快,就算腦袋開花也等罵完了再說。
誰知這大漢反而笑了,大笑道:「好,算你們兩個小把戲有種,但別人怕那老臭蟲,我卻不怕,若比起喝酒來,他更差得多,你們若不信,為何不問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