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三月後。
煙雨凄迷,秋色深重。
華音閣故地。
楊逸之踏上滿地落葉,青石板上傳來潮濕的輕響,這響聲是那麼熟悉,提醒他又回到了這裡。
上一次來到這裡,是很久以前了吧。宛如夢境。
他抬頭,笑容有一絲苦澀,緩緩前行。
不必問人,他也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卓王孫。
找到他和她。
這三個月以來,他經歷了人間煉獄。那襲潔凈的白衣下,還掩藏著刻骨的傷痕。但當他走在這場迷離而熟悉的煙雨中時,過去的一切記憶,無論是痛苦、掙扎、彷徨,還是眷戀、歡喜、愛慕,都彷彿蒙上了一層劫灰,黯淡了色澤,變得不再真切。
只是一場夢。恍然回首,唯有煙雨依舊。
透過湖面的煙霧,楊逸之靜靜地看著卓王孫。
他依舊抱著相思,坐在湖畔。
湖中蓮花開遍,連瀲灧秋光也被染成茫茫水紅。
她的身體仍然沒有改變過,就和初睡去時一模一樣。
楊逸之看著他們。
看了們近在咫尺,看他們無語廝守,看他們陰陽永隔。
卻不再妒忌,不再悵惘,不再有心碎的疼痛。
「放手吧。」他的聲音穿過迷茫的晨靄,在清寒的水汽中振響。
「走開。」卓王孫沒有回頭。
楊逸之嘆了口氣:「那一日,你抱著她離開,而我留在高麗,承受了煉獄之痛。我的痛苦絕不亞於你,卻還有更深的罪孽,無法擺脫。為此,我將自己放逐。那時的我已一無所有。傷痕與屈辱是我唯一的贖罪。為此,我故意穿過鬧市,承受所有人的唾棄、咒罵、撕打。」
「這世間我已再無所求,只求一死。
「但,那時我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求生不易,求死卻也一樣艱難。我用了整整三個月去等待。
「我本可以自行了斷,但我知道,那些罪孽已刻入輪迴,只有承受盡應得的懲罰,上天才會放我離開。
「直到有一天傍晚,一群傷兵圍住了我,他們對我發泄著失去親人,肢體的仇恨,辱罵、撕打。用刀和劍,在我身體上試驗所有酷刑,直到我的血,彷彿都流盡了,沁透了黃土。但我並不覺得痛苦。只是感慨,上天對我何等仁慈,讓這解脫來得這麼早。
「我本以為,這就是結局了。在垂死的一瞬間,生命中經歷的一切事,一切人從我眼前流星般隕落,我彷彿看到了……」他沉吟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去描述,終於輕輕說出兩個字,「因果。」
「我倒在血泊中,非夢非醒,非生非死,整夜徘徊在生與死的邊際,一遍遍承受著輪迴般的劇痛,直到黎明。
「我發現自己還在這個世間,突然明白了一切。
「頓悟了所有的。
「然後,到這裡來找你。」
楊逸之頓了頓。他很希望能將悟到的一切,解釋給卓王孫聽,將他從這無盡的煉獄里拉出來,重見光明。
他不能舍下他,就像很多次,他對自己伸出手一樣。
他清楚地記得,那時,是他的心中充滿迷茫,而卓王孫卻已洞悉一切。但卓王孫絕少解釋,他只會向他伸出手,說一句,沒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今天,一切都反過來了。
但,恰好是這一刻,楊逸之才明白,原來切解釋一件事是這麼難。哪怕是面對一生的摯友,哪怕是面對這個世界上唯一理解你的人。
楊逸之沉吟良久。一瞬間,他想到了千言萬語,但最後亦只能凝結成三個字。三個他剛才已說過的字:「放手吧。」
卓王孫沒有看他一眼,語氣也沒有絲毫改變:「走開。」
楊逸之深深嘆息。
現在的卓王孫,讓他想到了一個傳說。
毀滅之神濕婆痛失摯愛后,曾抱著妻子的屍體,踏著滅世之舞,在天界狂舞了七日。又在人間流放了七年,卻始終不曾放手。
他的傷痛天地震憾,諸神驚懼。
卻也無可奈何。
直到創世之神梵天親自出手,用無盡法力將他妻子的屍體化為碎片,隕落在人間每一個角落。
如今,他又該做什麼呢?
「你曾說過,天下無敵,是你守護她的方法。」
楊逸之看著他,目光一點點變冷:「但如今,你已沒有資格守護她。」
猝然出手。
光芒衝天而起,照亮了煙雨。
那並不是風月劍氣,因這道光芒已不需要憑藉風,憑藉月,憑藉世間的一切。這就孕育在宇宙萬物中,也蟄伏在他體內,創生萬物,不破不滅。
卓王孫和平常一樣,抬手帶起一道青色龍捲,擋在身前。但這一次,青光還未凝結,竟已完全迸散,第一次,無堅不摧的劍氣被打破!
鮮血凌亂,染紅了漫空青色流塵。
這一招,竟讓卓王孫被逼退了七丈。
他跪在湖畔的土地上,滿面浴血,劇烈地咳嗽著,幾乎無法呼吸。
這一劍,超越了過去的一切,超越了人類的想象,根本不應存在於世間。唯有梵天大神親履凡塵,才能舞出如此完美的劍意。
天地間至善至美,無盡光明。
卓王孫沒有驚訝,沒有讚歎,彷彿早已料到這一刻的到來。
又或者,是已經不在乎它的到來。
他顧不得掩住胸前的創口,只回頭看向自己剛才所在的地方。
湖光依舊,相思的身體卻已經消失了,地上只剩下一朵水紅色的蓮花。
楊逸之等待著,等待著卓王孫的怒氣噴薄而出,將周圍的一切化為劫灰。如今他雖有了戰勝他的力量,卻沒有任何信心能控制他的魔性。
但卓王孫沒有動。
這是他一生中第一場敗績,但他眼中卻沒有失敗的屈辱。他死死不願放手的珍寶,如今化為蓮花,但他眼中並沒有瘋狂。
只是沉靜。
這沉靜,卻讓楊逸之已靜如止水的心,感到一陣抽搐。
他緊緊皺著眉頭,一字字道:「放手!」
卓王孫依舊不動,他只是等待著,等待著自己能凝聚起足夠的力量,從血泊中站起身,而後,他緩緩走上前,拾起那朵蓮花,輕輕拭去上面的泥塵,放在懷中。
就和抱著她的時候一樣。
卓王孫面對湖波坐下,漫天殘荷中,他的背影顯得那麼寂寞。
「你走吧。」
他的聲音中,沒有憤怒,沒有狂態,沒有魔性,而且一片清明。
楊逸之豁然明白。
那朵水紅之蓮的離去,的確改變了太多東西。因她的死,他曾墮入煉獄,但又因她的死,他看到了大光明。
只因為,他終於放下了一切。
唯君已放下,得見大光明。
這主濁傳說的盡頭。
他大徹大悟。他掌握了最強的力量。他打敗了無所不能的魔王。
於是,他可以離開了。
但卓王孫呢?
就選擇了不放。
他沒有失去理智,他只是選擇了留下。
留在這座深山裡,留在這池蓮花前,陪她看花開花落,雲起雲飛。
抱著她,永不放手。
不需要佛之頓悟,不需要神之光明,不需要琉璃世界,不需要極樂凈土。
亦不需要永恆。
因她來過他的生命,他就不會放手。他和她有過的記憶就是他的永恆。
此生已了,靜待來生。
楊逸之看著他,漸漸地,心中有了一絲釋然。他雖已頓悟,但茫茫塵世間,卻唯一餘下一件事,讓他無法釋懷。
於今終於也有了答案。
——原來,他的靈魂並不需要他來拯救。
他相信,在那一刻,卓王孫的心也已頓悟。
只不過,他們悟到的是不同的世界。
如此,便好。
楊逸之點了點頭:「保重。」
他轉身,白衣在風中揚起,彷彿鑽進了風做的鴿子。隨著他的腳步,似乎有一道光明照亮迷離的類煙雨。
漸漸遠去。
從此,世間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
從此,諸神寂靜,將魔王留在孤獨的人間。
岡仁波齊峰中,波旁瑪措湖畔。
山似聖劍,湖如新月,簇擁著傳說中神明的天堂,樂勝倫宮。
巨大的穹頂已在數年前的一戰中破碎,只有描繪著諸天星辰的巨柱仍傲然向天,彷彿在上古天戰中死去的巨獸,猶自向天怒吼著,要用這猙獰的骸骨,一根根插破天幕。
清晨的陽光從穹頂的空洞中投下,在大殿上灑下琉璃般的七彩光暈。讓這恢弘而荒涼的神宮,重新變得聖潔。
一大群紅衣喇嘛跪在穹頂下,層層疊疊,圍繞成一個巨大的圓環。他們虔誠地跪拜著,手中持著法器,口裡吟誦著梵唱,他們的紅衣在陽光下是那麼鮮明,彷彿日輪在鏡中的倒影。
紅色日輪中,卻有一點奪目的白。
白衣女子跪在圓圈核心,手中握著彩色的流沙,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地面,目光是那麼專註,只有在極盛的陽光下,才能看清,微塵般的沙粒透過她的指間,無聲流瀉在大地上。
她身下,展開一張巨大的沙之彩圖。
這是壇城沙畫,亦名粉彩之曼茶羅,繁華世界不過一掬細沙。繪製壇城,是印度與藏傳佛教重要的法事。在場的每一位喇嘛都明白其中的精妙與辛苦。往往要上百人,嘔心瀝血,歷時數月,才能締造出一座沙之世界。
但,這一次,他們的心中也充滿了敬畏。因為,從兩千五百年前,佛陀帶領弟子製作第一幅開始,世間絕沒有哪一座壇城沙畫,有過如此巨大的規模。
圖卷恢弘壯麗,金碧輝煌,鋪滿了整座樂勝倫宮。所用彩沙如恆河之沙,不可以萬億計。若不是親眼目睹,絕難想象那些微小得幾乎看不見的流沙,竟能如此生動地描繪著世間的宇宙萬物我,芸芸眾生。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
要耗盡萬千歲月,才能畫出大與小、盛與衰,生與滅,芥子與須彌。
壇城一共分為三層。
外圍是諸天星辰,日升月恆。
中間是人間萬象。沙粒緩緩流瀉,千絲萬縷,在她手中綉出城鎮道路,樓台亭閣,依稀可以分辨出青蒼草原、五色花海、皚皚雪山、浩瀚滄海、莽莽叢林、昏黃廢城、荒涼古墓,還有三連城、幽冥島、曼茶羅陣……
還有,煙雨凄迷、雕樓玉棟的武林傳說——華音閣。
壇城核心處,則是最為輝煌的天上境界,描繪出一場盛大的諸神之宴。
地涌金蓮,天雨香花,霞光萬道,玉馬金堂。諸天神佛顯大歡喜,極樂世界大放光明,正是琉璃世界,清凈無塵。
迦陵頻迦鳥兒,在枝頭展開了柔軟的金色羽翼,快樂而清脆地吟唱。
阿修羅族的王子身著盛大冕服,斜倚在潔白的石座上,英雄的面容上透出陽光的溫暖。
佛陀站在花海中,慈悲微笑,掌心輕輕托起一隻受傷的紫蝶,看著它徐徐展翼。
黑裳如雲的女神放下了寶劍法器,現溫柔之相,在白玉花欄前照料著諸多花之精靈。
鳶尾與金盞。優曇與雪蓮。
稍遠處,飛仙往來,瓔珞垂地,大地開滿鮮花。鑄造女神面容專註,在火光中鍛造出精美的酒器;樂之女神抱著琴,為前來赴宴的異國帝王奏出悠揚的琴音。眉間有半月印記的天女面含微笑,守候著梵天大神的車駕……
畫面定格的那一刻,似乎有悠揚的鐘聲傳來,諸天神佛都停下了動作,將目光投向大廳中間的兩張王座。
日與月,生與滅。
左面王座上端坐著世界的創造者,萬神之始的大梵天。他身著潔白的長袍,接受著諸神朝賀。他白色的法袍一塵不染,他的容顏清明如月,他額上有璀璨的神光自梵天之瞳中發出,寶相莊嚴,不容諦視。
只是,當他偶然望向身側的王座時,目光中卻有了一絲惆悵。
右側的那尊王座上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流沙之畫栩栩如生,彷彿透過畫面,還能聽到那諸天梵唱,身染馥郁檀香,感到那諸神回歸的大欣喜,大敬畏,大莊嚴。
小心翼翼地,白衣女子將最後一粒流沙放在畫面中民。這個燦爛的世界完成了最後一筆,頓時有了生命。數以億計的流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似乎也在呼吸、流動、衷心地讚歎著人世間的奇迹。
巨大的彩色圖卷在她身下延伸開去,彷彿要覆蓋天地盡頭。神佛、菩薩、金鋼、魔鬼、人畜,都各居其位,七彩陸離,那麼華美,那麼莊嚴。卻將她襯托得無限渺小,彷彿只是十里錦繡上的一隻螻蟻。
紅衣喇嘛們驚駭地望著這幅巨大的壇城沙畫,瞠目結舌。雖然他們就在樂勝倫宮中,日夜與它相處,畫中一花一草、一磚一石都瞭然於心。但當它真正完成的這一刻,卻仍不禁為它的美輪美奐深深震憾,連梵唱都忘卻了。
白衣女子輕輕起身。
積沙成畫。她已數不清用了多少年,才用微茫的流沙,描繪出這樣一幅輝煌的畫卷。
這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座永恆的城池,一個完整的世界。
她指間有殘留的細沙無聲墜落,就彷彿在作畫時,那些不知不覺流逝的韶光。
無限留戀。
只是,再美的樂曲,也會奏到終章;再美的韶華,也會鐫刻成記憶。
她展顏微笑,向著鼎盛陽光,緩緩張開衣袖。
也揚起一縷清風。
這風本來是那麼細,彷彿就連一粒塵埃都吹不動。
然而,漸漸地,萬億彩沙中,有了一粒沙子輕輕戰慄,動搖,掙扎,終於脫出了圖案的掌控,向天空飛去。而後,越來越多的沙粒追逐它,騰空而起。最後終於化為一場龍捲。
卷過整個樂勝倫宮。
那片琉璃世界從頭到尾,一寸寸,被風吹散。
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