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清弦五十為君彈

第二十六章 清弦五十為君彈

龍皇城之外,是一片未開墾的荒原,上面散落著小小的村落。

整個大魔國中沒有一個人類,這些村落中居住的也是妖魔。它們大多是修為比較低的妖類,居住在王城中自慚形穢,因此,便自行在荒原上結成一個個小小的村落。

大魔國的氣候極為殘酷,冰雪漫天,幾乎沒有任何作物生長,草木、動物的種類都極為稀少,村落中的妖類生活艱難,但它們沒有任何抱怨,畢竟,能提供一個庇身之所,便是對它們最大的恩賜了。

所以,它們永遠都很感激龍皇,永遠、永遠。

大魔國在迅速壯大,幾乎所有的妖魔全都匯聚到了蒼藍之雪下。

這一切,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

半個月,大魔國已成型。村落,王城,臣民,軍隊,便都齊備,雖然只有十幾萬子民,但大地上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敢輕視大魔國。

龍皇自開國盛典后,便再沒有出現過。治理國家的任務,便由第一權臣玉鼎赤來擔任。無論它下的命令多麼荒誕不經,臣民們也一一遵從。

如此,又過了半個月。

黃山村幾乎是大魔國村落中最小的一個,也是最靠近大唐的村落。但它卻可以說的上「富饒」,因為它座落在一個小小的山坳中,雪,被山擋住了,便不那麼寒冷。山南的坳中,生長著一片小小的樹林,難得的,有一條小溪自林中穿過,黃山村便座落在小溪的兩邊。

正是由於小溪的滋潤與山坳的遮蔽,這裡稍有物產。狍子等小動物到溪邊飲水,厚厚積葉下生長著耐寒的草木,溪里,繁育著身披堅韌鱗甲滋味鮮美的白魚。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珍貴之極的老參。

所以,黃山村雖然小,日子卻不難過。

小韶挎著一隻籃子,走在溪邊。

她在採摘今天的食物。她來到黃山村已經十幾天了,已經適應了這裡艱苦的生活。她不怕苦,她只怕整天都過著提心弔膽的日子。黃山村的居民都是從黃山搬來的,那裡物產極為豐富,但小韶卻一點都不快樂。她本有個快樂的家庭,但在三年前,她親眼目睹一位神仙樣的人物自天而降,將她的父母兄長全都殺死。她拚命躲進石縫裡,才逃過仙人的搜索。從那之後,她就再也不敢出來覓食,只有月黑風高的夜晚,才敢到洞口挖點黃精山藥吃。

她都幾乎忘記在陽光下行走的感覺,所以,黃山村的日子雖然艱苦,但小韶卻覺得像是進了天堂一般。

今天的收穫並不多,好在小韶很容易滿足。洛爺爺告訴過她,妖類跟自然是一體的,不能對自然索取過度,要像保護自己一樣保護自然。小韶從不捉活的東西,她願意跟狍子、白魚做朋友,只採點蘑菇什麼的,放在籃子里。

她突然「呀」的一聲,驚訝地頓住了腳,雙手緊緊抱住了籃子。

一個人躺在小溪邊,一動不動。他似乎是想掙扎著到溪里喝一口水,但可怕的風雪奪走了他的力氣,讓他昏倒在觸摸到水之前。一隻破爛的袍子蓋住了他的身體,是那麼單薄。他露出的手腕早就被凍成了蒼白色,一縷金黃色的長發自袍中露出來,就像是被風雪遮蔽的陽光。

那個人正在一點點死去。

小韶驚慌起來,她從未見過人在她面前死去。她本能地想衝上去,將那人拉起來,但她又猛地停住了。

那是「人」啊,是它們妖族的敵人。她的父母兄長,就是被全身閃著光芒的「人」殺死的。

她怎麼可以去救自己的敵人?

她輕輕咬住嘴唇,努力地想讓自己的心腸硬起來,繞過這個即將倒斃的人,但那縷露在風雪中的金髮是那麼無辜,讓她無法恨。

小韶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好想好想救他,雖然「人」殺了她的父母兄長,但她不想恨任何人,即使她有了力量了,她也不想報仇。因為她知道,當她殺了她的敵人後,也會有個像她一樣的孩子,嘗受親人失去的痛苦。

可是……可是龍皇嚴令,不準人類進入大魔國的。龍皇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呀。

小韶的心好亂,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如果洛爺爺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那個人一陣痙攣,僵硬的身體內彷彿燃起了最後一絲力氣,他吃力地伸出手,想要觸摸結了微冰的溪流。

「水……」

小韶情不自禁地跨上一步,想要扶住他。她忘了自己手中還挎著籃子,於是,那隻籃子從她手中滾落,狠狠砸在那人頭上。蘑菇、黃精、柴火噼里啪啦地落下,砸得那人滿頭滿臉都是。

小韶嚇壞了,一面說著「對不起!」,一面搶上去想抓住籃子,但她又忘了這是在小溪邊,她的腳狠狠踩在那人手上,她急忙跳開,卻一下子跳進了小溪中,寒冷的水夾雜著破碎的冰濺滿那人全身。

小韶更慌更亂,急忙從水中跳了起來,想從冷水中抱起那人。但她又忘了這是在樹林子里,「砰」的一聲,她的頭狠狠撞在樹榦上。小韶「哎呦」一聲,雙手情不自禁地伸向腦後,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那人剛被她抱起,「咣當」落在地上。痙攣的雙手終於不再掙扎,安靜地閉上了雙眼。

小韶撲上去,一路踩著那人的小腿、腹部、胸口,抱住了他的頭。

「你不能死啊!」

那人一動不動。小韶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她吃力地將他抱起,走向自己那間小小的茅屋。

她不能再放任這人不管了,因為那將會讓她負疚一輩子。

小小的茅屋中生著一堆小小的火,映得屋子裡很溫暖。這是一間簡陋的屋子,沒有任何陳設,但卻是小韶的家。

她手忙腳亂地將那人拖到床上,手忙腳亂地倒了一杯熱水,湊在那人唇邊。熱水從她顫抖的手中灑落,燙得她自己都尖叫起來,卻還是沒法將水飲進那人口中。

如果他本只是昏迷,被她一陣踐踏與濺水之後,就成了瀕危了。

小韶哭了出來。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成為我第一個殺的人!我不會殺人的,過去不會,未來也不會。你不要逼我破例啊。

她忽然想起了身為獵戶的洛爺爺經常做的事情,眼睛亮了起來。

「砰」的一聲,她衝出門去,過不了一刻鐘,她「砰」的一聲又沖了回來了。她手中拿著一抱木材,和一堆稻草。她吃力地勞作著,將那人身下的床板被褥拆開,換上幾根粗大的木材,然後生了一堆火。

洛爺爺每次打到野豬,就是這樣架到火上烤,不一會子,豬就熟了,肉變成金黃色,油嗞啦嗞啦地響,滿屋都是香氣……

小韶吞了口口水,撥這開柴火,讓火焰竄得更高,烘烤著那人僵硬的軀體。

她能感到那人在慢慢融化,不由欣喜地笑了。伸袖使勁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

突然,一個淡淡的聲音響了起來:

「美麗的姑娘,你這樣很讓我尷尬呢。」

小韶吃了一驚,就見不知何時,火上的那人抬起頭來,眼睛中充滿了一絲笑意,看著她。小韶一陣驚慌,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身下的柴堆被她一腳蹬倒,那人一聲慘叫,摔倒在火里,立即燒了起來。

小韶手忙腳亂,想找水,找不到!她幾乎就快急死了,身子撲了上去,竟然想用身子將火壓熄。一雙手從火中伸出,將她抱了起來。

火,早就在兩人的折磨下消滅了,那人抱著小韶,將她放在地上。

火焰將他的袍子燒殘了,露出滿頭金髮來,就像是陽光,忽然照進了茅屋裡。

小韶忽然發現,他的眼波,竟是那麼溫柔,彷彿只是輕輕一眼,已然看進了她的心底。她忍不住一陣驚慌,臉騰的紅了起來。

她猛然一扭身,從那人懷中蹦了起來。那人猝不及防,被推倒倒在床上。小韶狼狽萬分地衝上去,趕緊將他扶起來。她像是小鹿一樣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幾乎將屋子都拆翻了,終於收拾好了一切。

火,重新生了起來,火架,也重新搭上了。

一鍋蘑菇湯,接受著火苗的炙烤,慢慢將香味透出。火苗的溫暖,蘑菇湯的香氣,讓這個小小的茅屋變得溫馨而暖和。

小韶坐在火邊,拿著木勺攪著湯鍋,臉紅紅的,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坐在床邊,脫下的袍子,裹在小韶的棉被中,手裡捧著一杯熱茶,慢慢啜著。寒冷一點點散去,生機,漸漸透入他的軀體。

「謝謝你。」

他看著這位善良的少女。

小韶的臉更加紅了。

「只要你不怪我就好了。」

少年奇怪地問道:「我為什麼要怪你呢?是你救了我啊。」

小韶的臉紅得就跟過年門上貼的對聯一樣,她囁嚅著,忽然站了起來,大聲道:「對不起,其實你身上的水跟腳印都是我弄的!不是我救了你,是我害你才是!」

少年笑了。

金髮自棉被的縫隙中透出,妝點著他的笑容。他的笑容很溫柔呢,讓小韶情不自禁地幻想,要是整天沐浴在這樣的笑容中,該是多麼幸福呀。

「傻孩子,我怎麼會怪你呢?要不是你,我早就凍死在溪邊了。」

「你是我的恩人,我將永遠銘記你的恩情。」

小韶一下子跳了起來:

「不……不要這麼說,請不要這麼說!」

少年輕輕一笑,低頭啜飲手中的熱茶。

茅屋中陷入靜謐,讓小韶一陣心慌,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她急忙問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呢?大魔國是不準人類進入的。」

少年笑了笑:「不準人類進入么?我並不知道這個規矩呢。我喜歡在這片大地上到處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來了。年輕而善良的姑娘,能否允許我用琴聲來表達感激?」

他輕輕抽出一隻形式古拙的豎琴。那是由橄欖木雕成的柔靜琴身,像是兩位貼背舞蹈的舞娘,中間豎著五隻琴弦。一枚鐵簪自中間貫過,將琴身與琴弦簪在一起。舞娘靜止在飛天翔舞的一瞬間,像是兩隻開屏的孔雀。

少年輕輕抱起豎琴,金色長發垂下,眼睛輕輕合攏,纖長的手指在弦上輕輕一劃。

流雲般的琴音,立即充滿了整間茅屋。

樂聲清澈之極,小韶從未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

就像是不再有漫天風雪,她回到了黃山故鄉,她的家人都圍繞在她身邊,愛撫著她,帶著她乘著天上清涼的雲,飛過一座座山川。沒有人再叫她「妖」,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驚喜無比,讚歎她那寧靜的容貌。他們將好吃的果子拿出來,像是款待遠方的稀客一樣滿懷情誼地看著她。

那是多麼美好的世界啊。

淚水從小韶的眼中垂下,她能感受到母親的叮嚀,在耳邊輕柔地響著。遠處的花開了,山綠了,隔壁的小哥哥過來,滿臉羞澀地邀請自己去踏青……

好美好美的景象啊……

小韶情不自禁掩住了面,淚水從手指間透出。

如果……如果黃山也像大魔國這樣該多好啊……

琴音輕輕停住,少年歉然道:「是我的琴聲不好聽么?你哭了。」

小韶道:「不!不!我很願意聽,你再彈一曲,好么?」

她哀求地看著少年,滿含淚水的大眼睛是那麼純潔。

「好的。」

靜靜的琴聲再度響起,卻剝離了所有的痛苦。琴聲是歡樂的,只是聽的人的心情不同,所以才有了悲喜。

但這一次,小韶不再流淚。

琴聲是那麼純凈,像是山石上乾淨的泉水,沒有悲傷,不再追懷。

像是一隻潔白的白鴿,在春風裡飛翔,清涼的風一陣陣灌進脖子里,弄得頭髮痒痒的。遠遠的天,是一片藍色,白白的雲飄著,就像是身上的裙子一樣。

永遠在年輕中飛翔,飛翔在年輕的夢裡面。

小韶臉上露出一陣甜蜜的笑容,沉浸在琴聲的包圍中。

就像是沉浸在金色的微笑中一樣,永遠永遠,不要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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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紀4·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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