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湖第一盛事
百里無雙感到窒息。
心跳加快了很多,每一下都無力,這一口氣,不知道能不能喘得上來。
如果真的喘不上來,是不是解脫呢?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新鮮的空氣隨之湧進來,從口鼻進入肺腑,整個人不由自主大口呼吸。
又活了過來。
一天中不知要經歷這樣的瀕死,但再也沒有像十歲那樣的際遇。
這些劍拋棄了她。
也許是她背棄了它們。她動情地時候,它們會變弱。反之,則強大。
可是……可是我現在已經沒有感情了啊。她仰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劍,房頂黑沉沉,沒有感情,為什麼劍氣還不回來?
「無雙,出來吧。」
她不肯,她不信她找不回它。
「有客人來。」
「讓屠長老應付。」
大師傅遲疑了一下,說出那個名字:「是央落雪。」
燈光恍惚一閃,在她臉上投下陰影。
「原來是這位貴客。」這個名字,很久沒有聽到過了。像一根穿了線的針,針頭慢慢地刺出來,細線把那些她已經深埋的東西翻在光天化日下。
「如果……你不願見……」
「藥王谷的央神醫登門,我不親自款待,豈不失禮?」她站了起來,以整衣襟,頭高高揚起,「走。」
出藏劍閣,出北凌樓,穿過重重屋宇和長廊,初冬的空氣有點涼,她的身子輕輕顫抖。
是因為冷吧。
她的臉色沒有血色,但自己不知道。她來到眾華軒,一腳跨進去。廳堂上站著那樣一個背影,沒有穿慣常的白衣藍袍,而是披了一襲黑斗篷,從頭到腳裹在裡面。但就算是換了衣服,她還是第一眼看出了他的身形,腳步一頓,好像腳下突然變成無底大洞,看不清深淺,即使明知踏上了實地,竟也覺得搖搖欲墜。
不應該是這樣。他忘記了他們的約定,但並不算辜負。而且,即使被辜負,又怎樣?沒有這樣一個男人,沒有這樣一個朋友,是的她會有遺憾,但也僅是遺憾而已。她曾為此難過,但早已過去。
她不是那種失去了一段感情天就塌了的女人。
她有自己的天地要去支撐。
可是這一刻,她覺得天塌了。
瞬息之間,眾華軒塵瓦飛揚,天旋地轉,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慢慢地回過頭來。
那容顏,她以為她早就把它扔到一邊了。現在才知道它一直紮根在最深處,到了這一刻,掀翻了這從春到冬的所有日子張牙舞爪騰空而起,她幾乎不能招架。
為什麼那天你沒去?為什麼書信也沒有一封?為什麼你不去也不告訴我一下?為什麼讓我一個人在那裡,從天亮等到天黑?
風吹來明明是冷的,骨髓卻似岩漿翻騰,嘴裡發苦,眼睛發澀,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微微頷首,像個陌生人那樣,冷淡而大體地喚:「大小姐。」
這三個字,似冰雪,凍住了一切沸騰和滾燙,她的骨血一瞬間冷卻下來,眼睫都快要結冰。
啊,大小姐。
「央神醫。「這樣的冰冷令她清醒,令她得以保持娑定城大小姐的驕傲,令她沒有失聲問出那些話,令她沒能幹出令自己顏面盡失的傻事,很好,很好。她淡淡地一笑,在主位坐下,」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確實許久不見了。」他說。面前是一團紅火的顏色,她仍然紅衣勝火,容貌也一樣如同冰雪吧。他走近一點,又告訴自己得維持禮貌的距離。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模糊,但他記得她偶爾瞪起眼來,眼仁如在白玉盤裡的葡萄。她笑起來的樣子又如陽光濺出烏雲。甚至是流淚的樣子,都一一存在於他的腦海,被時光掃成一幅幅圖畫,反覆摩挲。
現在她就在面前。
看得到她的影子,聽得到她的聲音。
也不久吧,兩年不到,可是,娑定城雖然還是當日的娑定城,人卻早已經不是當日的人了。中間隔得這樣遠,這樣遠。那些不能成眠的夜,那些想起她的時刻,洶湧而來,堵在腑肺,幾乎要衝出喉嚨,那一刻無法說話,只能擠出一句:「大小姐,還好嗎?」
「很好,有勞記掛,神醫呢?」
「也……很好。」那些壓在胸膛里的東西啊,竟然想泛濫到眼睛里來。他微微一笑,仰頭看壁上掛的雲石畫,將那一點點失態倒流回去,「娑定城的房子還是這麼堂皇軒廣啊。」
賣兵器果然比賣葯賺錢很多。
兩人兒畔同時響起這句話。當時的扶柳軒里柳樹才發出新芽,一樹淺壁如同煙霧。兩個人的神魂都有一陣說不出來的動蕩,像是要被重新扯進那個初春的院落里。但,這現在是冬天,而這裡是眾華軒,扶柳軒里的春天,早已經過去了。
百里無雙啞聲道:「央神醫是來賞畫的嗎?」
「當然不。」他低了一回頭,收拾那些四散的思緒,臉上顯出溫和的淺笑——如對待一個老朋友的笑容,顯得親近卻不容靠近,「我來是給大小姐道喜的。」
「是嗎?不知喜從何來?」
「從容仰慕大小姐的芳華,願與大小姐結百年之好,特地托我來說媒。」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慢。但總算說完了。
百里無雙聽得也很慢,第一遍居然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次后尋思了一遍,才知道。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嗡嗡直響,聽錯了,應該是聽錯了,她不敢相信。
她看著他,瞳仁那樣黑那樣深,「你要我嫁給唐從容?」
這句話,後來的日子裡,反覆造央落雪的夢境里迴響,回聲巨大,震得他醒來。窗上冷月森森再也不能成眠。
但那個時候,他還是答:「唐門與娑定城門當戶對,從容和大小姐珠聯璧合——」還有許多吉祥的好話,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佳偶天成……他都可以說出來吧,即使每說一個字,心臟都在收縮,他也可以說出來吧?
不過百里無雙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她微笑了起來,「好,很好。」臉龐那樣消瘦,臉色那樣蒼白,眼睛里浮現奇異的血色,她坐在那裡微笑,「唐門和娑定城聯姻,藥王谷做媒,三大勢力都聚到了一起,到時是不是要請問武院主婚呢?」
葯熬好了,莫行南和妻子分別喝下去。
命運就此改變。
他們永遠不會失去彼此。
兩人望向央落雪,沒有任何語言能表達心中的感激。
「多生幾個孩子吧。」白髮的少年神醫微笑著說,「那樣我會覺得自己一次數就了不少人。」
莫夫人的臉微微發紅,莫行南攬著她的肩揚眉一笑。
丈夫英勇,妻子嬌俏,端得一對璧人。
「會很幸福吧」望著他們出谷的背影,她輕輕地說。
展元跟在他的身後,默默替他加上一件外衣。起風了。
「要幸福吧。」他轉身往回走,「因為這世上能夠得到幸福的人不多了……咳咳……」他咳嗽起來,谷中明媚的氣候也不能阻止秋寒對他的侵襲。
這個秋天特別冷,事情彷彿也特別多。
天氣漸漸涼下來,這天,禁苑忽然震動。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禁苑從來只有在春天有動靜。
更不正常的是,央落雪和展元進入裡面念誦了幾遍咒語仙人仍然不能平靜,仙人撫著額頭,來回走動,「他來了,他來了,我知道,我知道……」
咒語安撫不了仙人,禁苑的震動得不到控制。偏偏這時唐從容來了,他見到央落雪的樣子大吃一驚,央落雪無暇招呼她,匆匆又回禁苑去。咒語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忽然,仙人渾身一震。
央落雪和展元只看到,仙人白得幾乎要融入白雪的眉眼在那一瞬之間虛化,頃刻透明,然後一陣微風從面前拂過,往甬道去。
「他」離開了禁苑?!
央落雪即刻追了出去。
仙人確實離開了禁苑,他的身體在藥王谷入口的空氣中顯形。今天的入口非同尋常,橫七豎八私商一地,唐從容卧在泥地里,一把傘在虛空中打開,灑下淡淡光芒,籠住一個人。
仙人走向那個人,望著的卻是那把傘,痴痴地問:「是你嗎?」
那傘似有性靈,輕輕點了兩點。
他痴痴地伸出手。
傘自動收起,落到他冰雕一般的手裡。
「我有多久沒見你?」他痴痴地抱著傘,好像抱著他的情人,「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央落雪趕來的時候正看到這詭異情形以及這滿地的狼藉,後來唐從容被救醒后他才知道事情的經過。
原來光陰教的人聽說綠離披最後出現的地方是藥王谷,所以就到藥王谷來要。唐從容出手替他擋下了這一劫——要知道藥王谷里只有大夫和病人,無論如何也不是光陰教的對手。
而那把傘名叫「雲羅障」,據說是某位修真的寶物,流落凡間,轉輾落到青城派手裡,青城派當作生辰賀禮送給了唐從容。央落雪隱隱明白,雲羅障的主人,和當年將仙人送到此地的修真是同一個人。
仙人將雲羅障帶走了,作為交換,他出手除去了被央落雪封在唐從容雙手的寒氣。
而當時被罩在傘下的人,央落雪初看覺得陌生,後來才知道那是唐且芳易容的。唐且芳練成了唐門秘毒天香,在等待唐從容出禁苑的時間裡,天香被央落雪的血化去。
並沒有什麼勝利的快感呢。也許因為唐且芳一點也沒有顯得沮喪?
「喂。」在唐從容被帶進禁苑的時候,年少時候因為一件小事翻臉的一對彆扭朋友坐在了一起,面前甚至擺上了酒,央落雪先河了一杯,「跟你說件事。」
「你也有事求我嗎?」
「跟從容有關。」
「哦?」只有提到唐從容,唐且芳才會正經老實起來。
「從容他,也該成親了吧?」
「你難不成想替他做媒?」
他又喝了一杯酒,秋天這樣冷啊,酒也冷,一直冷到肚子里,辣氣卻升上來,他忍不住咳嗽起來,良久才喘得順氣,睥睨唐且芳,「不可以嗎?」
比起南方的多雨,娑定城的秋天可謂秋高氣爽,鐵灰色的屋頂之上,是藍的像要滴出水來的天空。
但眾華軒里,長老們的臉色卻難看得像三個月沒有開晴過。
「娑定城和花家聯姻,就是和唐門聯姻,且不說花家本身的分量,只說得罪了唐門,兩家之間多年的交易關係恐怕要破裂。」
唐門暗器多出自娑定城,是娑定城的一個大客戶。
「屠長老,什麼叫『且不說花家本身的分量』?我認為最難辦的還是花家,他家生意遍及天下,近年除了織造,還開了礦山,萬一他要截我們的鐵源,那可怎麼辦?」
葯熬好了,莫行南和妻子分別喝下去。
命運就此改變。
他們永遠不會失去彼此。
兩人望向央落雪,沒有任何語言能表達心中的感激。
「多生幾個孩子吧。」白髮的少年神醫微笑著說,「那樣我會覺得自己一次數就了不少人。」
莫夫人的臉微微發紅,莫行南攬著她的肩揚眉一笑。
丈夫英勇,妻子嬌俏,端得一對璧人。
「會很幸福吧」望著他們出谷的背影,她輕輕地說。
展元跟在他的身後,默默替他加上一件外衣。起風了。
「要幸福吧。」他轉身往回走,「因為這世上能夠得到幸福的人不多了……咳咳……」他咳嗽起來,谷中明媚的氣候也不能阻止秋寒對他的侵襲。
這個秋天特別冷,事情彷彿也特別多。
天氣漸漸涼下來,這天,禁苑忽然震動。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禁苑從來只有在春天有動靜。
更不正常的是,央落雪和展元進入裡面念誦了幾遍咒語仙人仍然不能平靜,仙人撫著額頭,來回走動,「他來了,他來了,我知道,我知道……」
咒語安撫不了仙人,禁苑的震動得不到控制。偏偏這時唐從容來了,他見到央落雪的樣子大吃一驚,央落雪無暇招呼她,匆匆又回禁苑去。咒語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忽然,仙人渾身一震。
央落雪和展元只看到,仙人白得幾乎要融入白雪的眉眼在那一瞬之間虛化,頃刻透明,然後一陣微風從面前拂過,往甬道去。
「他」離開了禁苑?!
央落雪即刻追了出去。
仙人確實離開了禁苑,他的身體在藥王谷入口的空氣中顯形。今天的入口非同尋常,橫七豎八私商一地,唐從容卧在泥地里,一把傘在虛空中打開,灑下淡淡光芒,籠住一個人。
仙人走向那個人,望著的卻是那把傘,痴痴地問:「是你嗎?」
那傘似有性靈,輕輕點了兩點。
他痴痴地伸出手。
傘自動收起,落到他冰雕一般的手裡。
「我有多久沒見你?」他痴痴地抱著傘,好像抱著他的情人,「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央落雪趕來的時候正看到這詭異情形以及這滿地的狼藉,後來唐從容被救醒后他才知道事情的經過。
原來光陰教的人聽說綠離披最後出現的地方是藥王谷,所以就到藥王谷來要。唐從容出手替他擋下了這一劫——要知道藥王谷里只有大夫和病人,無論如何也不是光陰教的對手。
而那把傘名叫「雲羅障」,據說是某位修真的寶物,流落凡間,轉輾落到青城派手裡,青城派當作生辰賀禮送給了唐從容。央落雪隱隱明白,雲羅障的主人,和當年將仙人送到此地的修真是同一個人。
仙人將雲羅障帶走了,作為交換,他出手除去了被央落雪封在唐從容雙手的寒氣。
而當時被罩在傘下的人,央落雪初看覺得陌生,後來才知道那是唐且芳易容的。唐且芳練成了唐門秘毒天香,在等待唐從容出禁苑的時間裡,天香被央落雪的血化去。
並沒有什麼勝利的快感呢。也許因為唐且芳一點也沒有顯得沮喪?
「喂。」在唐從容被帶進禁苑的時候,年少時候因為一件小事翻臉的一對彆扭朋友坐在了一起,面前甚至擺上了酒,央落雪先河了一杯,「跟你說件事。」
「你也有事求我嗎?」
「跟從容有關。」
「哦?」只有提到唐從容,唐且芳才會正經老實起來。
「從容他,也該成親了吧?」
「你難不成想替他做媒?」
他又喝了一杯酒,秋天這樣冷啊,酒也冷,一直冷到肚子里,辣氣卻升上來,他忍不住咳嗽起來,良久才喘得順氣,睥睨唐且芳,「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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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南方的多雨,娑定城的秋天可謂秋高氣爽,鐵灰色的屋頂之上,是藍的像要滴出水來的天空。
但眾華軒里,長老們的臉色卻難看得像三個月沒有開晴過。
「娑定城和花家聯姻,就是和唐門聯姻,且不說花家本身的分量,只說得罪了唐門,兩家之間多年的交易關係恐怕要破裂。」
唐門暗器多出自娑定城,是娑定城的一個大客戶。
「屠長老,什麼叫『且不說花家本身的分量』?我認為最難辦的還是花家,他家生意遍及天下,近年除了織造,還開了礦山,萬一他要截我們的鐵源,那可怎麼辦?」
「照兩位這麼說,誰都是娑定城的大爺,誰也惹不起!」另一名長老諷刺道,「這不過是兒女私情,好好地去退婚,禮數周詳一點,花家和唐門還有什麼好說?少城主不喜歡花家小姐,那花家小姐就是嫁過來日子也不好過。」
「話雖這麼說,可這關係到三家的面子啊!」
「尤其是唐門,唐從容和唐且芳都是出了名的難惹啊!」
「難道我們娑定城還怕了他不成?」
「……」
大師父頭疼地看著爭得臉紅脖子粗的長老們,嘆了口氣。
不久前在少主的蟲亦院發生的事,被百里無雙和有數的幾名長老壓了下來,多數人並不知道少主心有所屬,而且屬的還不是普通人,而是當朝的和順公主。
公主走了,少主的病一直沒好。但是話卻毫不含糊地放出來,他要退婚。
「退了花家難道你要娶公主?」
「不管娶誰,不管娶不娶,總之我退婚。」那個永遠帶著薔薇般微笑的少主躺在床上,冷冷地說。
少主極少有這樣的神情,一旦出現,就意味著事情不可更改。
比如當年沉劍,比如拒絕進北凌樓。
大家都知道扭不過他,但,難道就讓他這樣任性?
百里無雙始終沉默。
她坐在最上首,那是城主的位置,椅背雕著交錯的兩柄劍,指上天空。
坐在這樣的位置上會令人不安吧?那劍好像自己隨時會出鞘似的。
「眾位。」
良久,她開口。
紛紛擾擾的爭論聲平息下來,大家都望向她,知道她要下最後的決定。
「退婚。」在持反對意見的長老開口之前,她道,「無憂的脾氣大家都知道,即使我們勉強把花家小姐娶過來,到時花小姐受的罪只怕更會令兩家反目。趁大錯未成,大家心平靜氣地把這件事情解決。虛長老,洛長老,兩位德高望重,就煩勞兩位走一趟。先去唐門,再去花家。藏劍閣里的『明月』、『承昭』兩柄劍就當是我送給唐門家主的禮物,請他代為周旋。」
「明月承昭是老城主留下來的劍啊!」
「我想,為了無憂的幸福,父親願意這麼做的。因為無憂是他唯一的兒子。」百里無雙站起來,環顧在場所有人,「我也願意這麼做,因為無憂是我唯一的弟弟。相信各位也不會反對這樣做,因為他是你們唯一的少主。為了顧全娑定城而犧牲他的幸福,做得出來的請站出來。」
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人站出來。
「那就這麼辦吧。」
禮物打點妥當之後,虛長老和洛長老起程。想到傳說中最會記仇的唐門家主唐從容,還有一發火就灑毒藥的唐家老祖宗唐且芳,兩名長老下意識地放慢了行程。
但是走得再慢,與唐門的距離還是一日比一日縮短。
「……明天就進錦官城了。」
這天中午,吃飯的時候,虛長老說。
洛長老因此失去了胃口,嘆息著擱下了筷子。
「聽說唐且芳一出手就是化骨粉,我們要不要先準備點解——」
一言未了,洛長老的眼睛瞪著客棧大門,一個「葯」子咕咚吞下肚。
門口進來兩名年輕人,身後一群隨從,提著大堆的禮品。能把娑定城長老鎮住的當然不是這麼多人和禮品,而是走在前面那個年輕男子。他衣飾華麗,珠冠流蘇垂在鬢邊,珠光映著容光,好些人看著他都被晃得眼睛發花。他身後的男子溫和淡定,容貌並不見多出色,但即使是站在這樣風華的人物旁邊,居然也沒人能忽略他。
可見是個人物。但是什麼人物呢?娑定城的兩位長老無暇去想,因為他們已經認出了前面那一位。那正是他們剛剛提到的唐且芳。
唐且芳也看到了他們。兩家有交易往來,對於對方的頭面人物,兩邊都有所知。虛長老和洛長老一面後悔昨天晚上沒有去買點清毒的藥品,一面站起來,心裡七上八下,臉上卻已早扯過笑容。
唐且芳滿面含笑,打過招呼,把身邊的人介紹給兩人。原來是花家的顏生錦。這顏生錦主理花家全國上下的生意,花家和百里家的婚事,就是由他一手促成,虛長老和洛長老因事當日未能見他,今天見到了,心裡更加打鼓,「糟糕!兩頭撞在了一起!」大小姐「先搞定唐門再由唐門配合搞定花家」的計劃泡湯了。
唐且芳招呼小二換了上等酒菜,一面含笑問兩人此地風物如何,又說等下請兩人去東湖泛舟飲酒,招等十分殷勤。顏生錦名分上是下人,很少插嘴,每一開口,恭謙有禮又言之有物。如果不是兩位長老一肚子心虛,跟這樣兩個年輕人一塊兒喝酒聊天,倒也是樂事。
酒快過三巡,兩位長老互相看了一眼,唐且芳十分能說,就這麼聊到天黑也許都不成問題,可是越拖越沒有誠意,有些話還是早些點明比較好。
「唐兄,」虛長老先開口。唐且芳人雖然年輕,輩分卻極高,唐門家主都是他的侄孫輩。唐門家主又極聽他的話,所以百里無雙派來的虛長老和洛長老都是娑定城裡輩分最高的長輩,為的就是能好好跟唐且芳說上話,「我們兩個老頭子這次來,不是做客,而是來向兩家賠不是來的。」
「豈敢豈敢。只有唐家對不起娑定城的分,老人家何出此言?」話雖如此說,唐且芳的臉色明顯有點僵硬起來,跟顏生錦互換了一個眼色。
洛長老咳了一聲,道:「我家少主和花家小姐的婚事——」
唐且芳不待他說完,長嘆一身,站起身來深施一禮,「這事是我們的不是。我們奉了家主之命,正要前往娑定城給大小姐和少城主當面致歉。兩位長老既已來了,且芳汗顏,請受且芳一禮。」
顏生錦也跟著施禮,一揮手,一名隨從捧著禮單上前,顏生錦雙手將禮單呈上,「區區薄禮,望乞笑納。」
兩人哪有心思看禮單,相顧大駭,他們是來送禮的啊,怎麼變成收禮的了?洛長老忙推辭:「我家少城主染疾在床,恐壞了花小姐的終身,大小姐派我們前來唐門和花家登門致歉,兩位,唉兩位這樣我們如何受得起?」
話總算說出來了,就是唐且芳要灑化骨粉他們也只好生受了。
哪知唐且芳和顏生錦極詫異地互看了一眼,唐且芳驀地大笑了起來。他人面如玉,這一笑宛如東風吹動花木,極盡嫣然,他道:「不用致歉,不用致歉。其實我們兩個人肩上的擔子,跟兩位是一樣的啊!哈哈,這下好啦,誰也不用對不起誰,咱們也不用賠不是啦,來,幹了這一杯!」
原來他們也是來退婚!
只是啟程比較晚,在這裡撞上了而已!
兩位長老頓時吐出一口長氣,直有再世為人的感覺,三杯酒下肚,氣氛跟剛才兩邊恭恭敬敬敷衍得風雨不透的情形大不相同。四個人都覺得渾身輕鬆,聊得很是起勁,很快酒氣就漸漸浮上來,唐且芳的酒量還好,眼神仍舊清亮,道:「你們的人娶不了我們的人沒關係,我們的人可以娶你們的人啊!」
喝得有點高的兩人忙問此話怎講。
「我家家主未娶,你家大小姐未嫁,這不是現成的好姻緣嗎?」
「啊,確實!確實!」
唐門和娑定城的兩位當家人在那一刻都感覺到背脊冷嗖嗖吹來一陣邪風,他們絕對沒有聊到,自己派出來解除婚約的人,就在酒桌上把他們倆拴到了一起。
「荒唐。」
百里無雙的第一感覺。
虛長老和洛長老也有點這種感覺,在不明白大小姐的意思前就答應唐且芳提的婚事確實太冒失了一點。但是——「唐門家主和大小姐可謂是門當戶對,對方又是一表人才,而大小姐你,也確實該考慮一下婚事了啊!」
當初央落雪在城裡做客的時候,他們以為看得到兩個人之間結果呢!今年在大小姐面提起央落雪,大小姐卻像是不大記得這個人,可見娑定城和藥王谷的聯姻沒戲了啊!放眼江湖,還有比唐從容更合適的人嗎?
而且這正是修復和鞏固兩家關係的最好方式啊!
但大小姐只是沉默。自那一病之後明顯消瘦的大小姐臉色有點蒼白,眉心紅芒便顯得格外紅。如果仔細看的話,紅芒沒有以前那種煙霞欲流的神氣,再仔細看的話,大小姐烏黑的眸子在提到成親這回事的時候,一瞬間黯淡了下來。
「這件事不要再說了。」她說。
兩位長老面面相覷,他們已經給了唐且芳準話了,唐且芳還說即刻請媒人來提親呢。
百里無雙感到窒息。
心跳加快了很多,每一下都無力,這一口氣,不知道能不能喘得上來。
如果真的喘不上來,是不是解脫?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新鮮的空氣隨之湧進來,從口鼻進入肺腑,整個人不由自主大口呼吸。
又活了過來。
一天中不知要經歷這樣的瀕死,但再也沒有像十歲那樣的際遇。
這些劍拋棄了她。
也許是她背棄了它們。她動情的時候,它們就會變弱。反之,則強大。
可是……可是我現在已經沒有感情了啊。她仰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劍,房頂黑沉沉,沒有感情,為什麼劍氣還不回來?
「無雙,出來吧。」
她不肯,她不信她找不回它。
「有客人來。」
「讓屠長老應付。」
大師父遲疑了一下,說出那個名字:「是央落雪。」
燈光恍惚一閃,在她臉上投下陰影。
「原來是這位貴客。」這個名字,很久沒有聽到過了。像一根穿了線的針,針頭慢慢地刺出來,細線把那些她已經深埋的東西翻在光天化日下。
「如果……你不願見……」
「藥王谷的央神醫登門,我不親自款待,豈不失禮?」她站了起來,一整衣襟,頭高高揚起,「走。」
出藏劍閣,出北凌樓,穿過重重屋宇和長廊,初冬的空氣有點涼,她的身子輕輕顫抖。
是因為冷吧。
她的臉色沒有血色,但自己不知道。她來到眾華軒,一腳跨進去。廳堂上站著那樣一個背影,沒有穿慣常的白衣藍袍,而是披了一襲黑斗篷,從頭到腳裹在裡面。但就算是換了衣服,她還是第一眼看出了他的身形,腳步一頓,好像腳下突然變成無底大洞,看不清深淺,即使明知踏上了實地,竟也覺得搖搖欲墜。
不應該是這樣。他忘記了他們的約定,但並不算辜負。而且,即使被辜負,又怎樣?沒有這樣一個男人,沒有這樣一個朋友,是的她會有遺憾,但也僅是遺憾而已。她曾為此難過,但早已過去。
她不是那種失去了一段感情天就塌了的女人。
她有自己的天地要去支撐。
可是在這一刻,她覺得天塌了。
瞬息之間,眾華軒塵瓦飛揚,天旋地轉,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慢慢里回過頭來。
那容顏,她以為她早把它扔到了一邊。現在才知道它一直紮根在最深處,到了這一刻,掀翻了這從春到冬的所有日子,張牙舞爪騰空而起,她幾乎不能招架。
為什麼那天你沒去?為什麼書信也沒有一封?為什麼你不去也不告訴我一下?為什麼讓我一個人在那裡,從天亮等到天黑?
風吹來明明是冷的,骨髓卻似岩漿翻騰,嘴裡發苦,眼睛發澀,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微微頷首,像個陌生人那樣,冷淡而得體地喚:「大小姐。」
這三個字,似冰雪,凍住一切沸騰和滾燙,她的骨血一瞬間冷卻下來,眼睫都快要結冰。
啊,大小姐。
「央神醫。」這樣的冰冷令她清醒,令她得以保持娑定城大小姐的驕傲,令她沒有失聲問出那些話,令她沒能幹出令自己顏面盡失的傻事,很好,很好。她淡淡地一笑,在主位坐下,「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確實許久不見了。」他說。面前是一團火紅的顏色,她仍然紅衣勝火,容貌也一樣如同冰雪吧。他走近一點,又告訴自己得維持禮貌的距離。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模糊,但他記得她偶爾瞪起眼來,眼仁如在白玉盤裡的葡萄。她笑起來的樣子,又如陽光濺出烏雲。甚至是流淚的樣子,都一一存在於他的腦海,被時光描成一幅幅圖畫,反覆摩挲。
現在她就在面前。
看得到她的影子,聽得到她的聲音。
也不久吧,兩年不到,可是,娑定城雖然還是當日的娑定城,人卻早已經不是當日的人了。中間隔得這樣遠,這樣遠。那些不能成眠的夜,那些想起她的時刻,洶湧而來,堵在肺腑,幾乎要衝出喉嚨,那一刻無法說話,只能擠出一句:「大小姐,還好嗎?」
「很好,有勞記掛,神醫呢?」
「也……很好。」那些壓在胸膛里的東西啊,竟然想泛濫到眼睛里來。他微微一笑,仰頭看壁上掛的雲石畫,將那一點點失態倒流回去,「娑定城的房子,還是這麼堂皇軒廣啊。」
賣兵器果然比賣葯賺錢很多。
兩人耳畔同時響起這句話。當時的扶柳軒里柳樹才發出新芽,一樹淺碧如同煙霧。兩個人的神魂都有一陣說不出來動蕩,像是要被重新扯進那個初春的院落里。但,這現在是冬天,而這裡是眾華軒,扶柳軒里的春天,早已經過去了。
百里無雙啞聲道:「神醫是來賞畫的嗎?」
「當然不。」他低了一回頭,收拾那些四散的思緒,臉上顯出溫和的淺笑——如對待一個老朋友般的笑容,顯得親近卻不容靠近,「我來是給大小姐道喜的。」
「是嗎?不知喜從何來?」
「從容仰慕大小姐的芳華,願與大小姐結百年之好,特地托我來說媒。」
這幾句話,他說得很慢。但總算說完了。
百里無雙聽得也很慢,第一遍居然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次后尋思了一遍,才知道。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嗡嗡直響,聽錯了,應該是聽錯了,她不敢相信。
她看著他,瞳仁那樣黑那樣深,「你要我嫁給唐從容?」
這句話,後來的日子裡,反覆在央落雪的夢境里迴響,回聲巨大,震得他醒來。窗上冷月森森,再也不能成眠。
但那個時候,他還是答:「唐門與娑定城門當戶對,從容和大小姐珠連璧合——」還有許多吉祥的好話,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佳偶天成……他都可以說出來吧,即使每說一個字,心臟都在收縮,他也可以說出來吧?
不過百里無雙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她微笑了起來,「好,很好。」臉龐那樣消瘦,臉色那樣蒼白,眼睛里浮現奇異的血色,她坐在那裡微笑,「唐門和娑定城聯姻,藥王谷做媒,三大勢力都聚到了一起,到時是不是要請問武院主婚呢?」
婚事就這樣開始籌備了起來。
新郎是唐從容是唐門家主,新娘是娑定城第一鑄劍師百里無雙,提親的媒人是藥王谷大弟子央落雪,請來主持婚事的則是問院院主蕭平君。
四大勢力,第一次匯聚在一起。江湖上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盛事。
雖說成親前新人不宜見面,但唐從容還是到了娑定城一趟,在娑定城待客的眾華軒里,見到了他的未婚妻。
他微微吃了一驚。
他記憶里的百里無雙一直是在虛余寺上見面時的模樣,紅衣高髻,眉心紅芒,大有仙風。眼前的百里無雙打扮和模樣都沒有改,他卻幾乎不認得她。
非常瘦。
眼睛非常黑。
「大小姐似乎不適合當一個新娘子呢。」他直言。
「我想,這起婚事,是兩家的事,而不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唯有聲音,還和當初一樣,低低的輕啞,隱隱有力,「我確實不會是一個好妻子,即使成了親,我也不會在唐門長住,望家主體諒。」
這話說得很低,但姿態一點兒也不低,唐從容卻不以為忤,「正好,我恐怕也不會是一個好丈夫。一切就隨大小姐的意思。」
婚禮定在來年正月十三,唐從容的生日。
那一天幾乎所有能趕到唐門的人,都趕來了,整座錦官城都人滿為患。縱使杭州花家為賀唐門家主娶親,包下了所有客棧的房間,然而還有一大批人源源不斷地趕來,最後連平陽縣都住滿了唐門的客人。
到了成婚那一夜,唐門已經被擠得密不透風。坐唐門內席的都是江湖風雲榜中有數的人物,沒數得連新娘新郎的面也沒法見著,街上的流水席坐滿了人,甚至有許多人乾脆飯也不吃,坐在屋頂上等著觀看這場百年難遇的婚事。
央落雪位列上席,正對著門口,人頭攢動間,新娘子在喜娘的牽引下走進來,唐從容上前,接過她手中紅綢的另一頭。
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進來,一步一步,彷彿踏在他的心上,每一步,都凹下去一個腳印,永遠地留在那裡。
她嫁人了。
成親了。
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看著俯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她的紅衣真耀眼吶。
滿室都是紅光,她的紅嫁衣耀著他的眼睛,眼前彷彿只剩下這片紅光,她的背影融化在這唯一的色彩里,漸行漸遠。
黑暗如墨汁一樣傾倒下來,紅光洇洇地被它淹沒。
眼前一片黑暗。
沒有一點光亮的,死黑。
他的一隻手裡猶拿著酒壺,慢慢地,把左手的酒杯湊到壺口去酒。
酒灑出來一點,但也只有一點,他並沒失態,席上沒有任何人發覺。
大家都在看唐且芳呢。他和唐從容感情最好,今天看唐從容成親,高興得有敬必飲,不敬也找人對飲。鞭炮聲片刻響起來,整個場合熱鬧極了,他拎著酒壺,下席。
他走得有些慢,但沒有走錯路。
唐門他並不陌生。當初給唐從容的外甥女花千夜治病,他常在藥王谷與唐門間兩地往來。耳邊傳來的水波拍岸聲告訴他,聽水榭到了。
今天的聽水榭一定漂亮。開席前他就到這裡轉了一圈,看到檐下掛滿燈籠,水面無波,又倒映出無數燈籠,水天兩重世界。
幸虧,那時來看了一眼。
不然,我一定會很遺憾沒能看到你的新房。
他就在湖邊柳樹邊坐下,就著冷風喝了口酒。酒是冷的,風是冷的,整個肺腑都是冷的。
冷透了。
有個人走來,在他身邊坐下,順手把他的酒壺也拿去,「你怎麼也下席了?」來人問。他聽出來了,原來是唐且芳。
他想開口,酒氣卻翻上來,險些要吐,喘了口氣才平下去。酒氣一陣接一陣湧上來,心裏面的事被酒泡著,像一朵朵乾花經了水,止不住地膨脹,還原。
「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呢。」他靠著樹榦,說,「從容會好好對她。從容的脾氣,我最清楚。別人很難接近,一旦成了自己人,就會特別好。」
「是啊,他們倆一定過得很好。」唐且芳咕噥著答腔,「從容成親了,成親了。」
「你脾氣不好,我不會把她嫁給你。她要嫁的人,一定要像從容一樣,家世好,為人好,一定要我信得過。」他又灌了一口酒,「……這樣我才放心……」
唐且芳還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風聲呼呼從耳旁過,呼吸變成一件費力的事,血液里好像有泡沫升起來,又破滅,眼睛澀澀的,臉上涼涼的,有什麼滑進嘴角,有點咸。
他不想她嫁人。在席上他恨不得把那根紅綢絞成碎片,再帶她走得遠遠的。可這是他一手造就的戲,唱到這裡他不再是主角,他要看到她安穩地成家,他要看到她嫁給一個可以給她幸福的人。
「你要適應啊,唐從容的脾氣開始是有點怪的……不過習慣了你會喜歡他。這麼多年我也只有他這麼個朋友,我不知道還有誰比得上他……」他喃喃地說著,神志漸漸模糊,好像有人來扶他,於是他就被扶走了。
就在他走後不久,聽水榭里駛出一葉小舟,篤,靠在岸邊。
聽水榭內燈火融融。
紅燈紅燭紅衣紅字,喜氣洋洋。
新娘子坐在床畔,蓋頭垂在面前。喜娘把秤桿交到新郎手裡,讓他挑蓋頭。
她看見他吉服底下的鞋子,黑緞底綉著五彩祥雲,雖然她不懂針線,也知道這手工極其精緻。她還看見他衣擺上半截流蘇,那是系在腰間的荷包垂下來的。
唐從容她不是沒見過,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至少她知道他是個溫和知禮的人,可是在這樣一刻,心跳得異常緩慢,她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在發白。
手心出了一把冷汗。
害怕。
居然是「怕」。
說出來一定沒有人相信,她從來沒怕過什麼,卻怕成為別人的妻子。
怕成親。
婚事是她自己答應的,也許答應的時候情緒不穩,可之後她反覆思量過,嫁給唐從容有百利而無一害。
如果要成親還有比唐從容更好的對象嗎?
可唐從容漸近的身影帶給她極大的壓迫,未知的、莫名的恐懼扼住她的喉嚨,她感覺到秤桿伸到桿頭底下,感應到它的那一片肌膚寒毛根根豎立,她刷地站起來,自己掀了蓋頭。
喜娘和下人們嚇了一跳。
唐從容人如其名,倒從容得很,揮揮手,讓她們下去。
「有把劍在浣劍池裡,今晚必須拿出來。」她聽到自己這樣說,明白自己有多過分,但是,她沒辦法繼續下去,「不然會傷到劍的炎氣。」
如果這是一齣戲,她已經唱到頭了。
到了這一刻,她才明白,除了那個人之外,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成為她的丈夫。
這喜氣洋洋的一切,如果不是那個人,就變得這樣可怕。
明白這一點讓她很蒼涼。她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樣無能,甚至連恨的力量都失去。她會答應成親,不能說沒有報復的成分。是的,你讓我嫁,所以我就嫁。看看我們誰會後悔。
她沒有後悔。她知道再回到那一天,她還是會這樣決定。不這樣,難道哀求他,讓他娶她嗎?是的,不後悔。只是疲倦,累極了。她唱著這出別人的戲,吉服如同枷鎖。
她對唐從容充滿歉意,「對不住,我——」
「我明白。」唐從容柔聲道,他看上去一點也不意外一點也不生氣,「我早說過,一切都隨大小姐的意思。要離開隨時都可以,我會向他們解釋。」
百里無雙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欠你一個人情。」
「不。」唐從容微笑,「我們誰也沒欠誰。」忽然眨眨眼,「你的嫁衣是落雪送的。」
她已經聽不明白他的話,聲音穿過耳朵,大腦卻不清楚其中的意思,她只想快點離開,她踏上了駛向岸邊的小舟,在洞房花燭夜,離開了唐門。
酒席上仍然熱鬧,沒有人知道他們慶祝的婚事里,已經沒有了新娘。
第二天一早,連新郎也沒有了。
唐家人說新郎同新娘效仿閑雲野鶴,遊山玩水去了。央落雪卻深知這兩個人的脾氣絕不會在大婚頭一天就出門。
能解釋這件事的唯有唐且芳。
「他們沒有在一起。百里無雙回了娑定城,從容——」唐且芳咬了咬牙,「從容不知去了哪裡。」
央落雪立刻往娑定城去,「快一點!」他吩咐駕車的展元。
快一點。
他必須在自己徹底喪失知覺之前,看她得到安穩且不可動搖的幸福。
馬車一路都駛得很快,快到娑定城的時候卻停住。
「展元?」
回答他的是一枚刺入穴道的金針,緊跟著又一枚。
「展元你要幹什麼?」
央落雪什麼也看不見,但被刺入的穴道位置和次序讓他心裡一驚。
金針度穴!
「我終於可以,為你做點什麼了……」展元刺入第三枚金針,「……師父。」
他的手法也許沒有央落雪快,但準頭絲毫不差,最後一枚金針刺入,一股力道湧進每一道筋脈,被穴道上的金針封在央落雪體內。這些力量綿綿不斷地湧入,在身體里匯流成海,眼前的黑暗像是被什麼刺破了一個洞,光芒透進來。
馬車的車頂。車窗外的樹。陽光。展元有些蒼白但微笑著的臉。
整個世界重新回到他面前。
「大小姐回來了?!」大師父嚇一跳。她不知道這個消息。不是三朝之後新娘子才回門嗎?她正在做迎接大小姐回門的準備呢,「而且,即使大小姐回來的,該來接她的,不應該是唐從容嗎?」她不無敵意地看著面前的央落雪,「不知道神醫來做什麼?」
「現在不是嗦這個的時候。」央落雪道,「我必須見到她。」
必須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帶你去!」金戈說,面前的央落雪比上次來做媒的央落雪順眼多了,彷彿仍舊是去年的那個央神醫,「如果大小姐回來了,那麼多半在北凌樓,更多半在藏劍閣,只是……」她轉臉看大師父,「我沒有藏劍閣的鑰匙。」
大師父站了起來,三人一起去。如果真的在藏劍閣的話,可就危險了,不知她有沒有交代別人為她開門。
走到北凌樓前,大師父忽然站住腳,「你們聽。」
金戈聽不到,央落雪卻聽到了。
是一種輕微的、奇異的嘯聲。
「是劍!」大師父的聲音顫抖起來,「是劍!」這聲音,無雙十歲那年她聽過!但這次跟上次有些微不同,聲響越來越大。瞬息之間,一道耀眼的光芒破空而來,彷彿一團燃燒的火焰。它在北凌樓上空停了停,三人才看清那是一柄金黃色的巨劍,隱隱有火焰紋章,那一停之後它刷地向下俯衝。
「那是藏劍閣!」金戈失聲喊道。
轟隆一聲巨響,瓦礫紛飛,連藏劍閣鐵鑄的屋頂都被穿透,霎時之間,光芒大勝,宛如一條玉柱,從藏劍閣直衝雲宵。
「見鬼見鬼見鬼!」空中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來人身形比閃電還快,轉眼到了近前,那條光柱刺痛他的眼,「我的劍氣!朔日你滾蛋!你祖宗十八代混蛋!」
人使的不是輕功,劍也不可能是凡兵。大師父和金戈已經呆住,央落雪飛快拿過鑰匙,往光柱方向掠去。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一線,旋即受到極大力量的反彈,轟隆一聲重新合上,那一瞬間里,央落雪看到無數劍懸在半空,隨時都會落下來,而百里無雙躺在地上,彷彿失去了知覺。
鑰匙再一次被插進去,門內的力量異常強大,他拼盡全力推開一線,倏地鬆手,掠進去。大門再一次自動關上。如果他的動作慢一分,半個身體就要被夾成肉醬。
門內是他做夢都想象不出來的景象。
長劍流溢出煙霧一般的淡淡的光芒,灑在百里無雙身上。那柄巨劍懸在中央,光芒最盛烈,糾結其它小光柱,盤旋絞合到一起,將百里無雙籠在裡面。
百里無雙慢慢坐起來。
「百里無雙……」央落雪低聲喚,轉即發現她並沒有醒,她是被外力扯了起來,整個人置身於光柱里,光柱彷彿想帶她去某個地方,她的身體在光柱里一點一點上升。
「百里無雙!」他衝上去,立刻被光柱的力道反彈。那感覺無以形容,像億萬支劍同時刺入身體,劇痛不可當,他吐出一口鮮血,不支倒地。
「喂。」屋頂蹲著方才飛過來的「人」,「就算你不想要自己的命,也別壞她的好事。劍氣在洗她的元神。」又咕噥,「靠,接人就接人,居然把朔日搭進去。朔日你個混蛋,你再把劍氣給她我跟你沒完!」
每一個字都無限放大,震得他耳朵嗡嗡直響,展元過給他的力量無法跟這些劍的力量對抗,他幾乎能感覺到它們的流失。
作為曾經參加過知書大會的十人之一,他見過閱微閣里風流絕世的劍仙,也明白眼前人的身份。禁苑裡的仙人曾經誤會百里無雙是玉虛宮弟子的一幕如在眼前,他漸漸明白眼前在發生的是什麼事。
原來她身上的劍氣就是這樣得來。他曾經猜測著當劍氣蓋過她本身的心脈,她會變成怎樣,現在,他終於知道了——
她會成為劍仙!
「百里無雙,百里無雙……」他低低地喊她的名字,俯在塵埃里,明知她聽不到他,胸膛里卻似沸騰,「百里無雙!」
眼前光芒耀眼,她在其中紅衣勝火,紅色慢慢在他眼前暈開,漸漸地,看不清她的臉。
這才是真正的離別,不是他送她到唐門,不是他看她成親,這是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的天人永隔,再——也——看——不——見——
原來眼睜睜看著對方背影的人是這樣辛苦,辛苦得無法呼吸,五臟六腑被尖刀攪成一團,血肉模糊。
「百里無雙——」
唯一出口的,只有這個名字,像罌粟一樣暫時鎮住疼痛,卻帶來更大的痛苦。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凄厲,如野獸瀕死的嚎叫。
劍氣激蕩間,力量流失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黑暗如墨汁一樣降臨。
無論是光柱還是紅衣,鐵壁還是長劍,都在那一瞬消失在黑暗裡。
百里無雙在那一瞬睜開眼,有點驚異。
她的身體被光柱包圍,一點一點往上升。這光芒她熟悉而又陌生,它們像水一樣注入她的身體,就像十年前那樣。又比那時更強大。
劍氣,回來了嗎?
她的記憶只停留在推門進入藏劍閣的那一刻。連日來的奔波掏空了她的身體,也掏空了她的思想。風吹得劇烈,也好,可以把腦子裡那些東西都吹走。這麼多天不吃不喝地趕路,在推開鐵門的一瞬,體力與精神都達至極限,她慢慢地倒了下去。
就像十歲那年,母親去世的悲痛令她哭暈過去一樣。
藏劍閣像一個溫柔沉默的懷抱,照舊迎接著她。
她安心地沉入黑暗裡,知道這一睡很多事終於可以暫時甩開,痛苦與糾結不再如影隨形。
這一睡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睡了片刻,她睜開眼就看到這比當年更盛烈的劍氣,它們形成一道光柱,無形的力量托著自己上升,藏劍閣黑沉沉的屋頂被打開,陽光透下來,她整個人被光包圍,周圍反而顯得黑暗。
但就是在這黑暗裡,她好像聽到有人叫她。
「百里無雙!」
很少有人連名帶姓地叫她。
絕大部分人叫她「大小姐」,長輩叫她「無雙」,無憂叫她「姐姐」,只有那一個人,會叫她「百里無雙」。
光幕之外,一切都影影幢幢,地上彷彿躺著一個人。但那應該不是他。他那樣一個連別人的氣味都無法忍讓的人,怎麼可以能這樣卧在塵埃里?但那一頭長發披散開來,宛如一匹上好的絲綢,除了他,再沒有在別人身上看到過。
光柱里發生了些微的動蕩,她的身體沒能保持方才一樣的平穩上升速度,頭頂上有人大聲叫道:「守住心神!這關頭還走什麼神啊你!」
她沒聽進去,因為眼前有叫人無法想象的事情在這一瞬發生。在他的頭頂有一層白色暈開來,慢慢蔓延到發梢,看起來像一場小小風雪,把每一根髮絲染白。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那一頭烏黑的長發,變得雪白。
不帶一絲雜色、如八十老嫗一樣的白。
一線驚悸,瞬間直入胸膛,那感覺好像突然被針扎了一下。
「央落雪!」她大聲道,「是不是你?」
地上的人沒有動。
不,不會是他。他怎麼會來這裡?怎麼會弄得這副模樣?不會是他。
央落雪聽不到了。
隨著黑暗的來臨,奇異的劍嘯也一併消失,他大口地呼吸,卻連自己的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世界絕對的安靜。
因為這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
從前的日子,他訓練過自己蒙著眼睛堵著耳朵生活。眼睛蒙住確實看不見,耳朵無論怎麼堵卻仍有聲音。比如嗡嗡的迴響,比如自己的呼吸聲,甚至還有血液流動的聲音。這樣天地滅絕般的靜,卻從未試過。
這就是真正的「聾」嗎?
他低低笑了起來,可是,連笑聲也聽不見了,真詭異。他的世界和別人真正地斷決了聯繫,他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瞎的時候可以藉助聲音辨別方向,聲音都失去了,天地間一片蒼茫,無論什麼地方都變成了囚牢,他出不去了。
他被困在永遠的孤寂里。
世界最後留給他的是她飛升的模樣。他反覆回望,都可以看到她的樣子。算是上天對他最後的恩賜。
光柱帶她走了吧,她在那裡安詳得像一個仙子。
那最後的一眼,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他開始總覺得她不像女人,因為她的鼻樑太過挺直,宛如一管玉筆,上通天文,下連地理。
仙氣。
真有一股傳說中的神仙才有的悠遠曠達之氣,在她臉上、身上脈脈流動。即使是在那樣耀眼的光幕里,也可以看到她身上微微發出光來。
「我們大小姐是神仙轉世呢!」娑定城的人這樣說。
你們說得果然不錯。
我愛上的,是一個仙子。
忽然有什麼碰到他,是誰捉住他的雙臂,用力搖晃,他被晃得昏沉,沿著鐵壁,慢慢地滑在地上。水滴到臉上,涼涼的。他開始以為是雨,後來才想到,這是誰的淚,滴下來。
流光忽然之間頓住,直衝雲宵的光柱像是一瞬間凝固,跟著轟然一聲響,化作碎片四散,像一場絢爛的流星雨。
金戈已經看呆了,大師父拉著她閃到柱子后,她才看見那些碎光留在柱子上的痕迹,像是刀劍削成。
就像大小姐的劍氣留下來的口子一樣。
這個時候她才明白,那從未見過的光柱到底是什麼。
那人站在藏劍閣的屋頂上跳腳,「可惡!可惡!不爭氣!功虧一簣!就差一點了啊!」就差一點他就可以收到這個徒弟了啊,還下徒弟沒收成,還白白搭上朔日不少劍氣。
人們陸續趕來,但沒人明白這回事。大師父回過神后立刻往藏劍閣去,可是鑰匙被央落雪拿去,門又自動關上,她拍門大叫:「無雙!無雙!你怎樣?」
百里無雙自踏碎的光柱里跌下來。
——不是跌,應該是飄。空氣在腳下變成了有形的實質,她可以在上面步行。她沒有空去理會新奇的感受,她走到央落雪面前。
真的是央落雪嗎?真的是她在虛余山認識的央落雪嗎?真的是和她一起喝酒猜謎的央落雪嗎?
他甚至連為唐從容求親的央落雪都不是!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她就在他眼前,他的眼睛明明睜著卻一動不動。這白髮,這眼睛,她心底發涼,想到了那個叫小研的小女孩。
「央落雪,」她的聲音有點苦澀,「你看不見我?」
他看不見她,她不用偽裝出驕傲和堅強。她就是一個控制不住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做傻事的女人,她早已不是原來的百里無雙了,她也不想再回到那個高高在上、只有一個人的絕頂了,她仍然懷念有人陪她一起走過那條路,仍然懷念有人一起看晚霞的日子,「央落雪!」她大聲地問,「該死的你到底在幹什麼?」
「為什麼沒有去虛余寺?」
「為什麼要我嫁給唐從容?」
「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她一輩子沒有這麼說過話。這些話,去虛余寺的她就想問,他來說親她就想問,卻生生地壓住,一句一句,似刀似劍地往心底里壓。百里無雙,娑定城的大小姐百里無雙怎麼能為感情亂了方寸?他們都這樣說,她的驕傲也這樣說。可是,她的胸腔像是有火在燒,燎著血肉發出焦糊的氣味,氣血噴薄,終於問了出來。
不要個答案,死也不甘心。
不甘心!
央落雪卻沒有反應,她去晃他的肩,「你說話!你說話!」他的神情茫然,身體虛軟,沿著鐵壁軟綿綿地靠了下去。
她怔住。
巨大的寒意爬上心頭,她的骨頭在發冷。眼淚比腦子反應還快,怔怔地劃過面頰,滴下來。
「……難道你聽也聽不到了?」
他只剩觸覺,伸手撫了撫臉,臉上有水滴,不,有淚。
誰的淚?
淚落得更急,有人撲在他懷裡,溫熱的淚透過衣襟,滲進肌膚里。
「百里無雙?」他驚恐,且慌亂,「百里無雙?!」
她怎麼還在?
怎麼能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他往後退,卻沒有退路。百里無雙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抓得那樣緊,根根手指像是要陷進他的血肉里,「這就是原因嗎?」她的淚止也止不住,斷線珠子似地往下掉,心彷彿痛得滴血,又有一絲帶血的甜,「你不用躲……你躲也躲不掉了。」
「很可惜啊。這種白日飛升的機會,八百年也碰不到一次呢。」
屋頂有聲音飄下來,一個年輕人坐在上面,背著一柄巨劍,一臉惋惜地看著她,「更何況這個人最多只有幾個月可活,為他留下有又有什麼意思?」
「你是……閱微閣使者?」
「唔,算是吧,不過那是偶爾才有的身份,確切地說我是玉虛宮弟子。」年輕人說,「師尊說下面有劍氣動蕩,讓我來看看是哪個高人在這裡修行,如果沒有門派就拐回去。唉,沒想到啊沒想到。」他惆悵地站了起來,「今天就算我白跑一趟吧。你體內的劍氣非同凡響,可要小心使用。好好修鍊的話,會再有人來接你的。」他一手捏了牽引訣,巨劍出鞘,他踏上去,白日凌空飛去。
他走得太快,百里無雙還來不及問他有什麼法子可以救央落雪。就在這個時候,大師父拿來了備用的鑰匙,推開鐵門,看見百里無雙靠在央落雪懷裡,一驚,又一喜,一鬆手。
轟,鐵門重重地關上。
金戈問:「大小姐不要緊吧?」
「不要緊。」大師父笑著說,「屋頂能透氣,在裡面待多久都不要緊。」
藏劍閣重新安靜下來。
不過對央落雪來說,外界安靜與否沒有任何差別,他一個人的世界這樣寂靜,寂靜得沒有一絲聲響。外界帶給他的唯一觸動是懷裡這個人。
他聽到她,看不到她,只有身體感覺到她指上的力道,從這力道里感覺到了她的心情。
她一定很恨我。
被她知道了這回事一定恨我沒有告訴她。
這是不用問也知道的事,但他本來有把握在死之前一直瞞住她。
可現在瞞不住了。他疲倦又辛酸,「我知道,即使我變成這樣你也不會放開我。」明明在說話,耳朵里卻沒有聽到一絲聲音,他到底說了什麼?只能依靠大腦的記憶,「可是我死了之後,你怎麼辦?回唐門去吧,我希望我死的時候,有人在你身邊。」
聲音消失在寂靜里。
持續的寂靜。直到她握住他的手,指尖劃在他的掌心。
唯一剩下的觸覺分外靈敏,他毫無障礙地「讀」懂了她寫的字:「你死了也和我在一起。」
——你死了也和我在一起。當我看到晚霞,我會覺得你在我身旁。當我喝茶,我會想到你的模樣。你一直在我身邊。
——我不會讓你離開。現在,將來,包括你死後。
——我會用記憶把你留在身邊。
——哪怕只有幾個月。不要讓我怨恨,因為我會怨恨一輩子。
——相信我,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在乎。因為你是央落雪。
——因為我是百里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