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日夜
娑定城分內城和外城。當年娑定城創立之後,不少商販都在外面擺起了攤子做生意,慢慢地,在城外形成一集鎮。後來隨著娑定城的發展及神秘化,連這集鎮也圈到城裡來——是謂外城。內城裡的丫環廚娘下人們,多半是從外城來的。當然有資質不錯的,也可以去當鑄劍師。
在娑定城,鑄劍師是至高無上的身份。
陪央落雪逛街的,就是娑定城的第一鑄劍師。
那天從松風院出來后,央落雪四周看了看,鐵灰色的屋脊一直連綿到天邊,娑定城真不是一般的大,他道:「我難得出谷,到這裡也只怕是此生一次,大小姐,安排個人陪我逛逛吧。」
「我來就好。」百里無雙道。
央落雪看了她一眼,「你才回來,城裡這幾天壓下來的事夠你忙的吧?」同樣身為當家人,這點他可再清楚不過。當家人從來就不是自由身。
「可是我不知道還有誰受得了你忽喜忽怒的脾氣。」無論派誰來,身份都低他一等,只能被他牽鼻子走。而這個看上去清秀文弱的人到底會做出什麼事,真是老天爺也不知道。
央落雪笑:「那麼你受得了么?」
「勉強。」百里無雙說,忽然忍不住笑了笑,「起碼比別人習慣些。」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這笑意就像冰雪映著日光,濺出來的光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有那麼一瞬,他呼吸不自覺屏住,忽然不敢多看,偏過頭去。
可當日到底沒空出時間,央落雪也不急,等到了今天,跟著百里無雙出了內城門。
百里無雙的紅衣高髻就像是活招牌,即使沒有見過大小姐的人,也聽說過大小姐的樣子。何況眉心那一線紅芒,更是只有她一個人才有。因此她一出現在街上,人們好像都不想再做生意,紛紛趕來施禮。又紛紛猜測,走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是誰。
是呀,這世上還有誰能和大小姐並肩走在一起呢?
外城最多的是店鋪,店鋪里最多的是兵器鋪,兵器鋪里最多的劍器。一個店鋪老闆忽然捧了一把劍跪到百里無雙面前:「大小姐,這是我鑄得最滿意的劍,請大小姐指點。」
大小姐的指點,可是千載難逢啊,周圍的人猛然開了竅,紛紛把自己最得意的劍拿出。兩人身邊迅速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雖然只是初春,被這麼多人圍著,也覺得熱得慌,央落雪忽然把百里無雙手裡剛接過的一把劍扔還給劍主,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提氣,從眾人頭上掠了過去,腳不沾地,拐進了一條巷子,確定沒有人跟得上來之後,才停下來。
「看不出你輕功不錯。」
「這是跟唐從容學的。」央落雪的輕功很少用,這時候身體又虛弱,一番疾奔令他面色發紅,他一邊喘氣一邊打量她,「可知道布莊在哪裡?」
「不知道。」
「裁縫鋪呢?」
「不知道。」
「虧你還是個女人。」央落雪沒好氣地道,「在這裡等我,不要走開。」說著,他返身掠出去。
「哎——」百里無雙想叫住他,可惜已經晚了,白衣藍袍在巷角一閃,不見了蹤影。
他要去幹什麼?
沒有過多久,央落雪回來了,手裡多了個包袱。左右瞧了瞧,只見一扇門戶上銹跡斑斑,顯然很久沒人來過。他翻身進去,在裡頭向百里無雙招招手,百里無雙只好也跟著進去。
央落雪把包袱給她:「喏,換上。」
「這是什麼?」
「衣服。」
「換衣服做什麼?」
「你一輩子都是穿紅衣服,別人一看就知道是你,走到哪裡都跟著一堆人,你覺得有意思么?」央落雪道,「快去換。」不由分說,將她推進一間屋子,帶上房門。
屋子裡有床有椅有桌,樣樣齊全,可是都蒙著厚厚的灰塵,有股久無人至才有的塵土與時光的氣息。陽光淡淡地透過殘破的窗棱照進來,投在地面上,光柱里有細塵飛舞。
非常,非常安靜。
包袱里是一套白色衣衫,她換上才看出是男裝。滿是灰塵的鏡面照出一個模糊的白色人影,她拭去上面的塵埃,看到自己。
她平時很少照鏡子,照的時候也只是打量衣冠可算端正,從來沒有仔細在鏡中觀察過自己的臉。然而在這寂靜的、只聽得見細塵在陽光下飛舞的屋子裡,她忽然想好好看看自己。
眉毛一直是這樣的么?長長的彷彿要掃進鬢角里。鼻子一直是這樣的么?挺直如同男子。眼睛一直是這樣的么?
從來都沒有好好看過,好像看到別人的臉似的。
是因為衣服不同么?她一直穿紅衣,因為這種顏色讓她想到劍爐中的火焰。現在突然換上白色,感覺奇怪極了。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覺得鏡子里的那個人,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
央落雪已在外面問:「好了么?」
這聲音讓屋子裡的百里無雙心跳了跳,無端有些驚慌。她吸了口氣,平復一下呼吸,打開門。
在這一瞬間央落雪忽然察覺到了她的不同,她的目光不像往常一樣凜冽,只是碰了碰他的視線就收了回去,眼睫垂下去。
她的臉上明明沒有表情,可這一垂眼,卻有無限嬌羞。
應該是錯覺。
百里無雙,冰雪一樣的百里無雙怎麼也不可能跟「嬌羞」兩個字有關係。
可是心並不接受大腦的解釋,央落雪覺得有一隻溫柔的手在他的心尖上拂了一下,微微的癢和酥。他上下將她打量,忽然走近,抬手拔下她的簪子。
高高挽起的髮髻一顫,滿頭秀髮如雲霧一樣在眼前散開來。一種淡淡的清香隨著這蓬雲霧的散開,瀰漫在空氣里。那香氣彷彿是有質地的裊裊地向他的臉上掩過來,淹沒了他。
頭髮一散開,她的臉一下子顯得好小,眼睛里有細微的慌亂,她掩住自己的頭髮,「幹什麼?」
這慌亂央落雪也有,他拿著那根簪子,舌頭忽然有些不太聽話:「穿、穿男裝總不好挽髮髻吧?」
「縱使這樣,別人看到我的眉心,也猜得到我是誰。」
「這好辦。」央落雪從自己的袖子上撕下半尺寬的布條來,蒙住那線紅芒,穿過頭髮,在她腦後打了個結,一笑,「喏,看不出來了。」
兩個人就這樣出了院子。
兩人差不多的身高,走在一起,宛如兩株玉樹。不同的是一個人白衣藍袍,而另一個人白衣藍帶。
真是奇怪,百里無雙穿女裝的時候,央落雪覺得她無論氣質還是身形都不像女人。但穿男裝的時候,只從走路時衣褶的變化,就能發現女性特有纖秀和柔和。衣服的腰身很寬,看上去空蕩蕩的,格外顯出她的腰身小。她的個子雖然高,卻很纖瘦。
街上的人沒有再圍過來,但他們的眼睛卻不停地望這邊看。因為哪怕是個瞎子,也看得出這兩人中間有一個是女人。女扮男裝,聽上去就覺得像戲文一樣有意思。
這兩個本來就是走到哪裡都受人矚目的人物,倒並不介意這些人的目光。只是這身衣服讓百里無雙不自在,沒有挽好的頭髮也讓她不自在。
果然沒有人認出她來,她自己也認不出自己。
是這件衣服改變了她么?還是因為這淡淡春日的好天氣?這樣走在路上,春風地吹在臉上,身上,她感到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悄然地被喚醒。
像一株冬天的樹,在春風裡緩緩解凍,發出新芽來。
央落雪在一家店鋪看中了一把小銀刀,一手拿著把玩,一手伸向她。她不解:「幹麼?」
「銀子。」
「我沒帶銀子。」
央落雪愣了愣。
「難道你也沒帶銀子?」百里無雙忍不住問,「你從藥王谷到虛余寺,難道不花銀子?」
「路上住弟子的葯館,到了虛余寺有唐從容打點。」
「那這件衣服怎麼來的?」
「路上有人送了我一隻玉佩,我換來的。」
原來兩人都是由別人付慣了賬。
百里無雙想了想道,「沒銀子也不要緊,記在我的帳上,回去之後讓人送錢來。」
央落雪聽到這句,飛快扔下銀刀,「他們知道你是大小姐,一會兒又要圍過來了。」拉了她的衣袖,「走吧。」
但是沒有錢的兩個人能走到哪裡去呢?逛了半天兩人都有些渴了,望著茶樓的招牌咽了口口水。小二眼尖,看到兩個人氣度不凡,忙來招客。央落雪湊在她耳邊,低聲問:「你有沒有耳環戒指項璉什麼的拿來頂頂?」
百里無雙搖頭:「我不戴那些。」
央落雪只好喪氣地離茶樓遠一些,嘆息,「唉,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
百里無雙沒說話,手伸到腦後去。央落雪看她要去解頭上的藍帶,眼明手快扯住她的手,「幹什麼?」
「他們認出我,自然不會要銀子。」
「我花了一番心血,就是不想他們認出你。」央落雪把她弄亂的帶子重新綁好,說話的時候氣息微微拂動她的頭髮,她只覺得後腦勺一陣陣發熱,連臉都快要燙起來,人也有些暈暈乎乎。真奇怪,難道是太陽太大了么?
央落雪綁得很認真。要是讓人認出她,她就又要變回娑定城大小姐的樣子,收斂起所有表情,變成強大聰敏、無所不知,變成娑定城人民心目中的神。
她冷靜淡漠下來的樣子真的像神明一樣出塵啊,可是他更願意看她生氣,看她惱怒,看她微笑,看她偶爾的慌亂和不知所措,以及,像現在這樣,微微的臉紅。
「百里無雙,」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低,彷彿是從胸膛發出來,「今天你只是百里無雙。」
百里無雙不是很明白這句話里的意思,但,她聽懂了他聲音里的溫柔。他的眼睛也這樣深,好像看多了整個人就會跌進去。岌岌可危的感覺,隱隱知道跌下去就爬不起來了。她撫了撫額頭,聲音也有點低啞:「我有點渴,你渴不渴?」
「嗯,我們得去找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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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找口水喝不是難事。只要客氣一點,叫一聲「大哥」「大叔」「大嬸」,臉上帶點笑,問,「能不能給口水喝?」人們多半都會端來水的。
但是央落雪偏偏討不到水喝。
他站在一家店鋪前,問:「這裡有水么?」他正常的時候,聲音總是淡淡的,聽上去很好聽。可是他的臉色也淡淡的,好像他不是來討水,而是來討債。
店老闆沒有欠他的水債,當然不用給他倒水。
他眉頭攏起來,問到第三家的時候再也沒有耐性,百里無雙及時地拉住了他,「我們去後面的巷子里看看吧,那裡是人家,多半有水井什麼的。」
可是住在院子里的人透過門縫看到百里無雙女扮男裝,覺得很是古怪,都當沒有聽到敲門聲。
長長的巷子里,遊戲的孩子們一呼啦跑過去,又回過頭來看這兩個陌生人。誰能猜到這兩個連碗水都喝不上的年輕人,居然是江湖上聲名最盛身份最高的絕頂人物?
央落雪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我們兩個,除掉藥王谷大弟子和娑定城大小姐的身份,什麼也不是啊!」
百里無雙也苦笑:「說得不錯。」
但就在這時,巷子盡頭最後一扇門忽然被推開,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匆忙出來,一名男子追出來拉住她,「胡嬸子,你不能這樣就走了啊!這可怎麼辦?」
胡嬸子滿面難色,「你拉著我也沒用,她已經不行了啊。到了這種時候,只有大羅神仙能救了!」
那人還要拉她,她掙脫,快步走開,走過來時險些撞上央落雪。央落雪眼睛望著那扇門,忽然一笑:「他們家好像出事了。」
「別人家裡出事,你還笑得出來。」
「出了事,才有我的事啊。」央落雪走進那所院子,問,「這裡有病人是么?」
拉胡嬸子的那名男子正靠在牆邊抹淚,突然看到這般人物,又問這句話,驀然像是得了救星,撲上來:「救救她!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央落雪不著痕迹地避開他的手,問:「病人在哪裡?」
男子趕忙將他引進房裡,隨後退出來,百里無雙進了院子,問道:「是什麼病?」
「難產……我娘子難產……」男子說著,嗚地一聲,哭出來,「生了一夜,還是生不出來……」
話音才落,忽聽屋裡傳出一聲響亮的啼哭。男子猛然抬起頭來,狂喜起來,衝進去。央落雪白衣藍袍,翩然走出來。見她站在院中,他微微一笑。
這一笑清麗如靜蘭。
男子抱著個襁袍出來,連同他的白髮老母,一同跪下來給央落雪磕頭:「恩人,恩人啊!你是大羅神仙轉世,我家三代單傳,虧了恩人才有后啊!」
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和高大的漢子俱淚流滿面,百里無雙忽然想到展元望向央落雪的眼神也是這樣的——徹底的完全的感激,把他當成神明一樣的崇敬感謝。
雖然他脾氣不好,也未見得以助人為樂,但,正是由於他的伸手,喪事變成了喜事,讓這些人看到了希望,得到了新生。
她忽然覺得醫術未必輸給她心中至高無上的劍。
老婦人兀自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恩人大恩大德,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
「要報答我很簡單。」央落雪好脾氣地微笑,「給我們倒碗水來吧。」他面對著母子倆,眼睛卻望向百里無雙,「我們兩個都快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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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從井裡汲上來的水,又清又甜。剛煮好的紅雞蛋,正好填兩個人有點餓的肚子。阿山娘已經下廚燒飯,只可惜做出來的都是大魚大肉,央落雪只吃了兩片青菜,就放下了筷子。
百里無雙想如果不是肚子餓,他估計不會動碗筷——哪怕洗得再乾淨,對他來說,都是別人用過的東西。
阿山問:「恩人在哪裡開藥館?」
央落雪道:「藥王谷。」
阿山呆了呆:「就是央神醫待的藥王谷?」
央落雪慢吞吞地問:「你認得他?」
「我哪有福氣認得?只是聽說過他的大名罷了。不過恩人這般醫術,想來也跟他相差不遠了!據說皇帝叫他當御醫他都不肯呢,不知恩人肯不肯,恩人要是肯的話,當御醫一定沒問題。」
「哦,這個么……」他還沒說下去,就被人打斷——「他就是央落雪。」百里無雙道。她可不能看著他這樣捉弄娑定城的人。
阿山手裡的筷子掉在地上,廚房裡傳來咣當一聲,不知什麼砸在地上,看來阿山娘也受驚不小。
「我就說,除了央神醫誰還有這種起死回生的醫術!只扎了一針,孩子就生下來了!」阿山興奮得滿面通紅,忽然一拍大腿,「神醫成家沒?」
央落雪搖搖頭。
「正好啊!我們大小姐也沒有成家——」還沒說完,被阿山娘趕出來當頭一喝,「灌了兩蠱酒就胡扯什麼?」一面猛使眼色。
這眼色阿山看明白了,他望向百里無雙,仔細看了看,「這位姑娘自然是不錯,但比起我們大小姐,顯然還差一截。」
央落雪慢悠悠地剝了一顆花生放進嘴裡:「你認得百里無雙?」
「遠遠看過一次!」見神醫頗有興趣,阿山更來勁了,「大小姐平時很少來外城,但是每年夫人的祭日她都會出城去。大小姐喜歡穿紅衣裳,個子很高,那樣子,真的跟神仙一樣啊!他們說大小姐本來就是神仙轉世,眉心還有一道仙氣哩,只可惜我沒能近看過。
央落雪「哦」了一聲,看了百里無雙一眼。
那一轉而過的眼波有深深笑意。
百里無雙擱下筷子。
「大小姐至今沒有嫁人,我們都說世上沒有人配得上她哩,但神醫不一樣啊,不管家世地位,這世上只有神醫能配得上大小姐了,也只有大小姐才配得上神醫——」
阿山娘在後叫道:「阿山!阿山!快來劈柴!」
阿山連忙過去,又聽得咣當一聲響,跟著阿山叫屈:「我說的都是實話嘛!」又一陣響動,阿山被趕到廚房去了,阿山娘過來笑道:「那小子得了個兒子,高興得昏了頭,再喝了兩杯酒,更不知道人事了,說的都是胡話!姑娘,你別往心裡去。」
「沒事。」說話的是央落雪,他懶洋洋地拈起一縷長發,慢慢繞在指上,眼底一片水光,顯然心情極佳,「你兒子說話挺有意思。」
百里無雙淡淡道:「吃飽了嗎?吃飽了該走了。」
阿山娘頓足,到底還是把人家姑娘得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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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往回走。
央落雪走得慢,百里無雙不得不走一陣等一陣。
一碗水,一隻蛋,一頓飯。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收的最便宜的診金,但心情卻非常愉快。
愉快的心情是巴不得把這一刻的時間變慢,變慢,最好永遠都不要過去。
百里無雙走在他前面,他看得到她纖長的身姿,看不到她的臉。但他眼現卻看到她在飯桌上的臉,有點著急,有點惱,一點點紅暈揉在面頰上,如果阿山再說下去,她會怎麼樣?
央落雪薄薄的嘴唇彎起來,眼睛里滿是笑意。
笑得有些過頭了,走了半天才發現走到那間廢院子前面,百里無雙掠進去。他覺出不妙,跟進去:「你要幹什麼?」
「換衣服。」
「為什麼要換衣服。」
「要回去當然得換衣服。」百里無雙看了他一眼,「難道你要讓我穿成這樣回去?」
「那有什麼不行?」
「你會在藥王谷能穿女裝么?」百里無雙問,「你要是能在弟子面前丟這個臉,我也就不怕穿男裝。」
這話說得央落雪語塞。身份決定了他們的行為,因為他們的儀容不是自己的,而是整個門宗的。
換回了紅衣高髻,百里無雙的心才安定下來。穿白衣的她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被某個魂魄附了體。這短短半天,過得像一場夢一樣。走在回城的路上,也覺得腳下輕飄,太不真實。
真不知撞了什麼邪,自己會這樣聽他擺布。
待進了內城她才驀然想起今天長老們給藥王谷的大弟子安排了午宴,只是正午已過,只得改成晚宴了。央落雪一聽她說到「宴席」,忙搖頭:「別,我最不願跟一屋子不相熟的人吃飯。」見她張了張嘴,就知道她要抬出藥王谷和娑定城兩家之誼的大道理來,搶先道,「你要真有誠意,晚上在扶柳軒備幾個素菜,再帶一壺好酒,足矣。」
於是午宴改成晚宴,晚宴又改成私宴,長老們聽說后,忙不迭地點頭:「一切皆按大小姐安排。」大小姐和央神醫逛街的消息已經從外城傳了進來,長老們要管住自己切莫笑出聲來,那樣大小姐恐怕會不好意思。
即使是身負無形劍氣的劍神,即使是娑定城的大小姐,她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啊。這裡誰沒有過十八歲?誰不知道十八歲時煩惱與甜蜜,萌動與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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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雖然央落雪並沒有約情人,但晚霞堆在天邊,淡白的月牙掛在樹梢,黃昏的晚風吹來,每當這種時刻,總會讓人們的心裡感到一絲又甜蜜又惆悵的奇異滋味。
院門口傳來腳步聲,走在前面的是百里無雙,侍女托著酒菜。
酒菜擺在院角上的亭子里。亭子四面臨風,是夏天常用的涼亭。但現在並不是乘涼的時刻,百里無雙道:「你的身體還沒有好,應該坐在屋子裡。」
「可是坐進去,就看不到這晚霞了。」他微笑著說,向西天揚了揚下巴,「看,這個時候,是晚霞最美的時候。」
也是晚霞快要落去的時候,瞬息萬變。一抹藍,一抹青,一抹紫,一抹紅,夾著深淺不一的橙與黃,世上最頂尖的畫師也調不出的夢幻顏色,都出現在此時天空上。
彷彿只有呼吸之間那麼短的時間,絢麗的雲霞落了下去,只剩几絲雲像是緋紅的輕紗一樣掛在天邊。那一塊天幕顯出淡淡的天青色來,就像每天早晨天剛剛亮起的顏色。
連接天邊的,是娑定城鐵灰色的屋脊和飛檐,它像一隻眺望著雲霞的、溫柔沉默的獸。
這座城,這片天空,百里無雙看十八年,卻沒有哪一次,發現它們這樣美。
霞光映在她臉上,轉瞬又收去,她彷彿有些痴了。
央落雪第一次看她露出這樣溫柔清麗的神情,提著酒壺的手頓住,彷彿也痴了。然而她的臉一動,他就飛快地低頭去倒酒,長發如水一樣從肩頭滑下,遮住他的面頰,天色漸漸暗下來,沒有人看到他臉上微微發紅。
他將酒遞給她。
她接過來,喝了,握著酒杯,一時兩下人都靜默,誰也沒有開口。
黑暗慢慢圍攏過來,屋子裡的燈光投在院子里,卻投不到涼亭中,百里無雙咳了一聲:「要不,我們進屋去?」
「就這樣挺好。」
央落雪的聲音很輕淡,在黑暗裡聽著,分外安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好,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那麼就在這裡吧,黑暗莫名其妙地令她覺得安心,她輕輕笑了一下,「可是,看不到挾的是什麼菜。」
他聽出了她聲音里的笑意,忽然覺得應該搬到屋子裡去,燈光下可以看到她的笑容。讓這個人笑多麼不容易。「那就看運氣啦,挾到什麼是什麼。」
「酒會不會斟灑出來?」
「怎麼,怕浪費了娑定城的好酒么?」
「據我所知,你的酒量只能算一般,就算喝一壺倒一壺,也足夠你喝。」
「哼哼,你未必喝得過我。」
「要試試么?」百里無雙悠悠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因為我從來沒有喝醉過。」
「原來大小姐也會吹牛。」央落雪說著,替她滿上酒,剛開始沒對準杯口,酒傾在百里無雙的手上,黑暗中聽她輕輕「呀」了一聲。他忽然忍不住笑了。第二次再斟的時候,故意偏了偏。
百里無雙道,「你是有意的。」
「誰說的?」煞是認真的語氣。
她卻像是可以想象他此時戲謔的表情,眉眼裡有笑意,薄薄的嘴唇勾起來。這樣的清晰,彷彿真的親眼看到一樣,她的心跳得快起來,一句話衝到嘴邊「你就是故意的!」,但是這樣說話太奇怪了。她把它吞回肚子里。
黑暗中他看不見她的反應,見她無聲,想了想,道,「我們就這麼傻吃傻喝會不會太無趣?你會不會行酒令?」
「不會。」百里無雙道,「不如我去找兩個會行的人來?」
「別。」央落雪連忙道,「那,猜謎會吧?」
「只是從前聽大師父說過一點……一點點。」
「我也一樣,只是小時候聽人說過一些。」央落雪在黑暗中一笑,如麝如蘭。忽然想,哎,她跟他這樣像。身份是這樣相近,只要想想自己的日子,就可以看到她的日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推上師門的頂端,背負著整個門宗的希望,他們甚至連朋友都很少,哪裡會酒令什麼的?但在這初春的夜晚,風冷而沁涼,冰晶似的,叫人清醒又叫人迷醉,忽然就有了這種閑情閑趣,央落雪道,「你先出謎面。」
百里無雙想了想,思維的觸角一直探到童年去,想起一則:「我在青山永無蹤,好個畫工難畫容。人人話我無用處,三國之中立一功。」
這是鄉間流傳的謎語,不文不工,說完她補充:「猜一樣東西。」
哪知話音才落地,央落雪便道:「風。」
答得太快了,百里無雙微微一愣,央落雪道:「這個我聽人說過。」他的聲音里不無得意,「——喝酒吧。」
百里無雙喝了,便輪到他出謎面:「東方一棚瓜,伸藤到西家。花開人做事,花謝人歸家。也猜一樣東西。」
「太陽。」百里無雙答得居然也不比他慢,「這個我聽大師父說過。」
他便喝了酒,道:「該你了。可別再出我聽過的。」
她想了想,「吹笙打鼓上彩樓,男人裝作女人頭,容易少年容易老,一時歡樂一時愁。猜一樁活計。」
「又是我聽過的。」央落雪笑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卻見他一雙眼睛水光緻緻,他道,「我也說個給你吧:荒山野地造高樓,富貴榮華事必休,父母男女多是假,洞房花燭假風流。」
他說的不是謎底,是謎面。但這謎面跟她的謎面答案是一樣的,都是「唱戲」。
真巧,對方說起來的謎面,他們都聽過,都能毫不猶豫地答出謎底。
世界真的很小么?還是這些謎語流傳得太廣?
「再猜。」央落雪眼睛微微發亮。樂趣已經從猜謎變成了「你是否也聽過這一則」。說出一個謎面,期待的不是對方如何猜出來,而是答出謎面的那一刻,忽然會心的一瞬。
他聽過的,她也聽過。
她知道的,他也知道。
很奇怪的感覺。明明快活歡喜卻又有點說不出的迷茫。那感覺像是孩提時看到的第一場雪。用力仰起頭望向高空,看到一朵朵的雪花飄下來,覺得驚奇又喜歡。它們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來?誰能解答呢?只願它們一直下,不要走。
這頓酒喝到很晚,風裡飄起一絲涼意,吹進亭子里,央落雪臉上落下一絲絲晶涼,下雨了。
雨不大,如絲,細細的冷冷的紛紛灑下來。
百里無雙要告辭,央落雪道:「等等。」他離開亭子去屋子裡拿傘,身子離開暗處,到了屋前被燈光照亮,雨絲也被照得透亮,他拿了傘來,撐著走到她面前,發上已經沾上了幾星晶瑩的水珠,面上也有些濕潤,他道,「我送你。」
雨絲打在油紙傘上,細碎的沙沙聲,在春夜裡聽來格外靜謐。黑夜與雨水掩去了一切的響動,天地間彷彿只有溫柔的聲響。彷彿有天神站在雨雲上面悄悄動了手腳,世上便有一些東西脫離了原本的軌跡,起了微妙的變化。
這條路她走過無數遍,即使閉著眼睛也能到達。一個人可以回去啊,而且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可是在他說送她的那一刻,眼裡眨著清澈水光,面頰因酒氣而湧上紅暈,忽然叫人無法拒絕。
平常走在這條路上,總是自己一個人。也許會有金戈烏刃,也許會有長老,也許會有侍從,但他們無一例外地要落她兩步距離。
……從來沒有,跟人並肩一起走過。
肩並肩,走在一起。
「央落雪。」她叫他的名字。他走在她身邊,淡淡葯香襲來,白衣藍袍,在這樣濃重的黑暗裡也皎潔如同月邊白雲。她的聲音里彷彿滲進了雨絲,很清潤,卻也很低,因為有些話,她還從未對誰說過,正如正時的心情,在這之前,從未有過。
「嗯?」
娑定城的大小姐的眼睛在夜色里閃著光,「這樣,已經是朋友吧?」
朋友,說出這兩個字會覺得溫暖。
在她十八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有朋友。
並肩站在一起的、沒有上下之分的、可以聊閑話和心事的、不用開口便可以彼此扶持的,朋友。
就像央落雪和唐從容一樣。當時她便羨慕這樣的感情吧,眼下,她覺得自己也擁有了。
這樣溫暖又靜謐。
「應該是吧。」他說。因為此刻的感覺,彷彿是和唐從容在一起的時候。又有些不同。一樣的平靜自在,卻沒有這樣飽滿又妥貼。心裡浮浮蕩盪,就似這黑暗,無際無邊。
是朋友。也許比朋友還朋友。
但這些都不用去想,在這樣的春夜,雨絲就這樣,靜靜地,伴隨著暗香浮動的心事,在這個微涼的春夜裡,不停地、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整個世界都被它籠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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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月,一直沒有停。連綿的雨季給了草木充足的滋養,春風吹遍了娑定城,每座院子都綠意盎然。
有時老天爺會收去雨絲暫停一會兒,讓人的眼界明朗,好好看清雨後的景物。柳樹的嫩芽在春雨的滋潤下不知不覺地發了滿樹,一樹清碧可愛。有時和百里無雙坐在檐下喝茶,天地俱是蒙蒙一片。兩人都沒有想過日子可以過得這樣悠閑靜緩,不知今夕何夕。
之前相處得活像刺蝟的兩個人,真不知道怎麼就坐到一起了。
有時想想也覺得奇怪呢。
但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一天,一名藥王谷弟子通過城外「孟婆」進城來,帶來一個消息:「禁苑出事了!」
央落雪的臉色頓時變了。百里無雙還沒見過他這樣臉色發白的時候,立刻知道了事情的嚴重。
央落雪當即便走,匆匆交代百里無雙:「你在師父的病雖然有起色,但和一般氣虛不同,我的葯並沒有起到正常的藥效,你派人盯著她是否按時喝葯。一個月後停葯看看,如果還有沒完全治癒,這葯她就要一直喝下去,不要停。」
百里無雙點點頭,將他送到城外,細雨如絲,落在兩人的發上。看著彼此的臉,一種異樣的情緒生出來,原來那叫不舍。央落雪忽然想撫去附在她發上的水珠,但這種舉動膩人又婆媽,他忍住,道:「回去吧。」
百里無雙看著他,「此去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讓人捎信到娑定城來。」
「這事沒有人幫得上忙。」央落雪長長吐出一口氣,翻身上馬,百里無雙走近兩步,想說什麼,背後卻有丫環跑來,喘吁吁道:「金戈姐姐被刺傷了!」
百里無雙迅速回頭,「什麼?」
「烏刃姐姐、烏刃姐姐拿了重離劍,本來說比試比試,但不知怎麼就削斷了金戈姐姐的劍……」
兩邊各自有事,兩人互相點點頭,四目相交間,彼此會意。央落雪揚起馬鞭抽在馬臀上,那馬撒蹄奔出去,百里無雙也已回頭往城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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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臨別的小小事故,央落雪沒有放在心上,因為這種事完全不必為百里無雙擔憂。但是三天後的黃昏,央落雪和弟子在客棧吃晚飯時,忽然聽得有人道:「那重離劍真是了不得,你看在神兵榜上要排第幾?」
這間客棧頗大,有幾桌看得出是江湖中人,這一桌正交換觀摩彼此剛從娑定城買來的兵器,「重離劍」三個字讓央落雪耳尖一動。
「除了之前留下來的兩柄古劍,第三把交椅恐怕要交給重離劍來坐了。」
另一個卻道,「能把劍神傷著的劍,我看那兩柄劍未必是重離劍的對手哩。要知道百里無雙的無形劍氣可是天下無敵的啊。我要是得到這把劍,嘿嘿……」
央落雪心裡一驚。弟子乖覺,見他臉色一變,忙去打聽。原來就在他們離開的那天,百里無雙被一名丫環用重離劍刺傷。
那丫環必定是烏刃。但烏刃的武功怎麼可能傷得了百里無雙?僅僅是一把劍而已,難道能令人增長功力?
央落雪忍不住站了起來。
弟子道:「據說沒有傷到要害,百里大小姐當場便把劍奪了回來。大師兄,近日禁苑隱隱震動,杜師叔很擔心,著急盼你回去。」
「你以為我要幹什麼?」央落雪道,「我只是累了,要上樓去休息。」
她的身體跟常人不同,傷口很快就會好起來,他不用擔心。
是的,不用擔心。
何況她還有那樣玄妙的劍氣,一雙手可以敵住當年的問武院身刃狀元展元,怎麼會真的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裡?頂多有些小小擦傷,江湖中一點小事常常會被傳說得天樣大,並不可信。
是的,其實她沒事。
即便有事,娑定城是她的家,是她的地盤,是她的天下,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
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然而到了半夜,他還是從床上坐了起來。月光穿過窗棱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有點發白。
他敲開弟子的門:「你先回谷,告訴杜師叔,我隨後就到。」說罷,他找到馬,推開客棧的門,向來路疾馳回去。
冷月無聲照著他,他知道自己完全不必要去,但,他忍不住要去。
去看看她怎麼樣。
這個念頭是這樣強烈,像有一棵樹,在他的胸膛里呼嘯著長出枝椏,擋也擋不住——去看看她到底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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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城內的時候,百里無雙告訴過他有一條近路可以直接進入娑定城的內城,入口隱蔽在兩座陡悄的兩壁間,大小隻容得下一輛馬車,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進去之間便看得到百里無憂的蟲二院。
當他看到娑定城大片鐵灰色屋脊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快馬跑了一天兩夜,終於支持不住,馬倒了下去。
他飛身上月光向最高的一座樓掠去。
那是北凌樓。
北凌樓旁邊,就是百里無雙的屋子。
夜很深,也許子時,也許午時,四周寂寂,他踏著屋脊飛掠而過,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快過,風吹起他的衣袖,像鳥的雙翅。
有守衛弟子被他驚動,但旋即認出他的身份,重新回到暗處。
百里無雙的屋子浸在夜色里,他在她的庭院里落下,腳下一步也沒有停,直接往她的屋子裡去,「吱呀」一聲,推開門。
床上的人聽到動靜,半坐起來,「誰?」低低的聲音裡帶著警覺。
這有些低啞的、不像任何一個妙齡女子的聲音,聽得耳朵里,落在心上,一路來的疲勞汪洋似地湧上來,只有力氣吐出一個字:「我。」
「央落雪?!」
百里無雙吃了一驚,迅速點上了燈,柔和的光芒充盈整間屋子,照亮她的臉。這張臉在燈下格下清麗柔和,他的心中忽然一陣溫暖,走到她身邊,「傷到哪裡了?」
「只是手臂,不礙事。」百里無雙怔怔地瞧著他疲憊的臉,「你聽到這個消息來的?」
「嗯。」他察看她的傷口,已經被處理得很好,臉上也沒有失血的痕迹,他探她的脈門,卻訝異地發現,她原本有兩道心跳,此刻其中一道明顯弱下去,跳動微乎其微。
而她眉心的紅芒也淡下去,還不如她此時面上的紅暈。她看著他,眼裡有一種他從來沒有看過的神情,眸子像是化成了水,像是要淌到他指上來。
這樣的春夜啊,他跟她手腕肌膚相觸的指尖一陣陣說不出的酥麻,手底下的這塊肌膚已不單單是脈搏的所在,而是女孩子玉潔冰清的手腕。少年心中起了一陣奇異的燥動,嗓子里忽然有些乾渴。
燈光彷彿也懂得人的心情,它變得溫柔起來。少年的手收攏,指尖從脈門上滑開,掌心肌膚慢慢貼上來,包裹住她的整隻手腕。指尖動了動,卻觸到一樣硬物,他愣了愣,只見隔了一張薄被,露出一把劍柄。
那烏黑的色澤,隱隱光華流轉。重離。
「你把它放在床上幹什麼?」
「它煞氣太重,定力淺的人容易受它影響,我得把它帶在身邊。」
烏刃只是跟金戈像往常一樣比試,重離劍卻牽引烏刃使出殺招,在百里無雙去奪劍的時候,烏刃居然反抗……這把劍,很讓百里無雙擔心。
「我聽說有人喜歡抱著枕頭睡,有人喜歡抱著貓狗睡,還沒聽過有人抱著劍睡。」央落雪看著她,那神情帶著幾分抱怨又帶著幾分寵溺,自己卻不自知,道,「你既然無事,我得走了。」
「現在?」他看上去這樣疲憊,可以想象他是怎麼趕過來的,馬上又要那樣趕往藥王谷么?百里無雙的心裡湧起奇異的滋味,有點心疼,眼角又莫名其妙有點酸熱,她吸了一口氣,自己往床里挪了挪,掀開半張被子,「歇一會兒,天亮再走。」
她的舉動叫央落雪的臉上紅了紅,「你……不是叫我睡這裡吧?」
「有從這裡到扶柳軒的功夫,你都可以睡著了。我知道藥王谷中有大事,你本來一刻也不想耽擱,可——」說到這裡她一頓,彷彿有什麼東西堵在喉嚨里,要停一停才說得下去,「可既然已經為我耽擱了,就再耽擱半晚吧。」
即使央落雪再不把世俗禮儀放在眼裡,也不能半夜三更躺到一個女孩子的床上去。雖然早就聽她並不把名節之類當回事,卻沒有想到她居然不在乎到這個地步。他獃獃地看著她,她的頭髮披散下來,搭在襟前,雪白裡衣里露出頸上的肌膚,在燈光下如脂如玉。他忽然不敢再看,像是有什麼東西趕他似的,他快步往門邊走:「我趕時間——」
耳後聽得風響,他偏過身子閃避。很可惜,他的武功原本就一般,此時疲憊已極,更加不是百里無雙的對手。一條紅綢圈在他的腰上,百里無雙右手往回一扯——
這感覺,和從酒樓被她扯下時一模一樣。但落下來時,不再是硬梆梆的車轅,而是柔軟的枕頭、柔軟的被子,整個人像是陷進一團棉花里。枕頭上有淡淡的香氣,他想那在廢院里,他拔下她發簪的那一刻。
烏髮似雲霧一樣散開,淡淡的發香涌過來,淹沒他。
滅頂而來。
他低聲道:「你不要後悔。」
「我後悔什麼?」百里無雙瞧著他,臉頰雖然是紅的,卻沒有半分不好意思,「你養尊處優慣了,這樣波奔之後,已經累得只剩一口氣,我不知道你能幹什麼。」
央落雪把臉埋在枕頭裡,慢慢地笑了起來。起先只是肩頭聳動,後來笑出聲來,笑得暢快極了,好像這輩子都沒有碰到這麼值得笑的事。
因為他知道,除了這一個,這輩再也遇不上這樣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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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有睡得這麼沉過,因為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他昨天不想睡,今天卻不想起。
昨天他覺得百里無雙留他睡在床上真是太亂來了,今天卻覺得百里無雙扯開他的被子真是太殘忍了。
「你已經耽擱了兩天,不能再耽擱了。」百里無雙淡淡地說,「萬一藥王谷出了什麼事,你後悔都來不及。」
央落雪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在馬上顛了一天兩夜,骨頭好像都快散架,上眼皮和下眼皮又像是在打架,想拆都拆不開。
不過洗臉的時候一下子他清醒過來。
任誰用冰水洗臉都會很快醒來的。
馬已經備好,兩匹關外的棗紅馬,皮光毛亮,鞍側放著乾糧和水,很是妥當。央落雪翻身上去,道:「我有一匹足夠。」
話未說完,百里無雙卻上了另一匹,重離劍懸在腰間,映著日頭烏光隱隱,她沒說話,一夾馬肚,率先過了那兩座極窄山峰底下的甬道,央落雪隨後追上來:「你送我?」
「嗯。」
「送人也得有送人的樣子,自己放馬跑在前面算怎麼回事?」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么?」百里無雙回過頭來:「我送你你難道不該說聲謝謝?」
「我本來就是你請進城的,現在由你送出城,不是很應該么?」央落雪看著她,眉毛挑起來,「我為什麼要說謝謝?」
這就是央落雪,這就是那個嘴皮子一點兒也不肯放鬆的央落雪,但也是那個會不吃不喝趕一天兩夜的路看她的央落雪。
她嘆了口氣,又咬了咬牙,忽然揚起馬鞭,一下抽在他的馬上,那馬哧溜一下奔出好遠,他的聲音也遠遠地:「喂,喂,你這叫送人么?!」
她在原地笑了起來,快馬追上去。央落雪回過頭來便看到她的笑容如同陽光映著雪光一樣耀眼,叫人睜不開眼睛。他忽然一笑,待她追上來,一鞭抽在她的馬上。
她的馬一溜兒跑在前面。
棗紅的馬,鮮紅的衣。鮮衣怒馬,就是這麼回事吧?風鼓起她的衣袖,她看上去像是會飛起來,央落雪只覺得自己也要飛起來,這段路明明是著急趕回去的,忽然之間,不想走得這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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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關禁苑,耽誤不得。兩天後,兩人到了當時央落雪落腳的客棧,次日天明,小二將兩匹馬牽出來,兩人上了馬,央落雪的馬奔出幾步才發覺百里無雙沒有跟上來,他勒住韁繩,「怎麼了?」
百里無雙在原地望著他,「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只能送到這裡了。」
央落雪吃了一驚,「你不是要跟我去藥王谷么?」
「我幾時說了要去藥王谷?」
「不去藥王谷,你何必送我這麼遠?」
「你前兩天趕路辛苦,我怕你在路上出什麼意外。」她說著,已經準備撥轉馬頭,「我並沒有什麼事要到藥王谷去,我們就此別過吧。」
「我請你去行不行?」央落雪叫道,「我已去了娑定城,禮尚往來,你也該到藥王谷一趟。」
百里無雙失笑:「你到娑定城是為醫人,我去藥王谷做什麼?」
醫人!她給他一個很好的提醒,他的眉目舒展開來,流水般的長發披在頰邊,肌膚白晰純凈如玉,一笑,「我醫了人,還沒有收診金呢,大小姐。」
啊,她竟疏忽了,那些日子裡,她居然忘了他是她請來的大夫,她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容我回去準備銀子。」
「誰說要銀子?」
他慢慢地放馬走到她身邊,眼裡有几絲光芒,竟比此時的陽光還要耀眼,他伸出手來,從她手裡拿過韁繩,百里無雙看著他,不知他要幹什麼。
「我記得有人請我赴診的時候,曾經說過,無論我要什麼,都可以。」他騎在馬上,一手攏著自己的韁繩,一手牽著她的韁繩,輕輕夾了夾馬肚,馬蹄嗒嗒走動起來。他已回過頭去,她只看到他一頭長發水似地披在後背,白衣藍袍就如此時的藍天白雲,他的話一字字落在她的耳朵里,「現在我要這匹馬,還有這馬上的人。——娑定城的大小姐,應該不會食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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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的定力,接近神的劍氣修為,掌管整個娑定城的魄力,都在這一刻失去了作用。
百里無雙臉上發燙,身上發燙。血肉裡面像是有什麼東西完全、完全地蘇醒過來。
生根發芽,綠葉已經綻滿枝椏。
刺破了骨朵,一瓣一瓣密密地綻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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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不見他的表情,還好,他沒有回頭,也看不見她的表情。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兩個人,兩匹馬,就那樣慢慢地走著。
央落雪薄薄的嘴角彎起來。
晴光朗朗下,道路筆直地通過前方,遠處的遠處,白雲浮在天際,白雲下面,是藥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