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旨酒高歌狂意濃
這是傲絕的一劍,是宿命的一劍。
但崇軒卻絲毫不動。他的身軀彷彿是一片空無,渾不在天地之間。無論命運或者輪迴,都無法約束。他的目光越過千山萬水,停留在郭敖的劍上。
卻沒有任何一柄劍,能夠穿越過萬水千山。
郭敖忽然就發覺他與崇軒之間的距離,竟變得無比遙遠。他甚至不確定,崇軒是否還存在於這個世上!
但崇軒卻一動不動,只是身上騰起了一縷極為隱秘的紅光。夜色隱微,煙雨凄迷,這紅光就彷彿是一隻含了幽怨的眼眸,在靜靜凝視著。一凝視間,就渡過了千萬座山,千萬條水。
這就彷彿是一場幻夢,緊緊籠罩在郭敖心頭。郭敖不禁有一絲茫然。
輕輕地,崇軒的聲音穿了過來:「你敗了。」
郭敖心中一股怒火莫名地騰起,他嘶嘯道:「我沒敗!」
崇軒的聲音更加空靈而縹緲:「傳說真正的春水劍法乃心劍,而不是有形之劍。你敢棄舞陽劍而用碧水劍,說明你已悟通了第一層。但你仍執著於用劍,還未通達最高境界。此時你的心已亂,你傷不了我。」
郭敖的心慌亂了起來,他知道崇軒並沒有騙他,因為在那個幻夢中,崇軒與他的距離不斷地拉大著,這預示著兩人修為之間的差別天差地遠。但這怎麼能夠?
他已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劍法,他本該天下無敵才是,一如當年的於長空。
他怎麼可能還未出手就敗給了崇軒?
豈能如此!
他的雙目中倏然燃起了一陣熊熊的烈火,碧水劍彷彿受到了一股神秘而強大的力量的感召,嗡嗡顫動了起來。劍鋒緩緩上舉,平郭敖眉峰而立。
郭敖的心激烈地沖盪著,但他卻竭力壓下那份山呼海嘯般的恐懼,全力運轉著手中之劍。恍惚之間,那柄劍也在反抗著,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在阻撓著他這一劍,但郭敖卻決定將他刺出。
因為若是他在此刻放棄了,他將永遠無法擺脫崇軒的陰影!
崇軒似乎是在嘆息:「你應該找個更好的時機的,等你的劍法圓融自主之後,也許我就不是你的對手了。但現在……」
他語氣平淡,並沒有刻意地輕視郭敖,但郭敖的心卻在一瞬間感受到巨大的羞辱。他的劍劇烈地顫動著,忽然刺了出去。
他的心已亂,但劍法卻絲毫不亂。這一劍盈貫著他所有的羞辱與尊嚴,竟也有種沛然不可御的龐然之勢,向崇軒怒壓而下。
這一劍攪飛了煙雨,斷送了濃抹淡妝。
崇軒的臉色稍變。他忽然想起,郭敖名垂江湖的,不是他的劍法,而是他的狠。
郭敖的劍法也許不如凌抱鶴,但兩人交手數次,反而是凌抱鶴稍在下風,便是由於郭敖的狠。郭敖一旦狠起來,身可以捐,命可以不要,天可裂,地可崩!
而現在,巨大的恥辱感顯然已經激發出他的狠意,此時的郭敖,已與劍合為一體,傲然立於人間萬象之外。這一劍,以凄迷煙雨為自己的光芒。
一聲嘹亮的鷹鳴聲破空而起,崇軒身上的紅光倏然變濃了起來,將這一劍帶起的光芒也盡映成了赤紅。於是似乎整座城隍閣都籠罩在這種紅中,郭敖的身形連綿飛舞,騰旋在紅之中,陵壓三千丈,一劍刺下!
啪的一聲響,崇軒腰間衣帶被這一劍的威壓斬斷,他的衣襟凌風飛舞而起,而他的人也被這一劍推動,倒退了兩步。
碧水劍宛如一泓碧水,沉在崇軒身前。
紅光宛如實質,將劍光托住,兩者宛如凝固了一般,抵在兩人中間。郭敖心中的悲憤之氣也不由得一歇。
他逼退了崇軒,這個在他心目中本高不可攀的存在,並不是神,也一樣可以被他的春水劍法逼退。
那劍法,本就是傳自無與倫比的於長空,自然可以逼退任何人。郭敖一念及此,信心陡然一盛。他有把握擊敗任何人!
冷嘯聲中,他硬生生地又踏上一步,劍上碧芒宛如流螢般炸開,將他右臂包住,向崇軒切了過去。這一劍,更狠,更快!
一聲驚呼從郭敖背後傳來:「不可出劍!」一道人影猛然自供桌后躍起,拉住郭敖的手臂,硬生生地將他拉退了一丈。
崇軒一拂袖,紅光消隱,他的面容前所未有地嚴肅起來,盯住竄出的那人。柏雍臉上卻仍舊是那副漫不在乎笑嘻嘻的樣子,身上一襲勁裝,頭戴英雄巾,十足的江湖好漢裝扮。
他不住嘴地埋怨郭敖:「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么?不要出手!我埋伏在供桌後面,只要他將灞雨環放在供桌上,就是我們的了。你只需找個借口溜走就行了,我自然有辦法脫身。計劃得好好的,為什麼你總是忍不住呢?」
是的,柏雍與郭敖早就計劃好了,這一戰本就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要一定取得灞雨環,就必須要使詐。使詐的手法就是郭敖用舞陽劍將崇軒的灞雨環誑出來,然後由早就埋伏好的柏雍盜走。這個計策很簡單,但越是簡單的計策,便越容易得手。
崇軒臉上並沒有訝異,他盯住柏雍:「閣下身手當真了得,竟能擋住劍神的全力一擊。」
柏雍笑嘻嘻地道:「劍神算的了什麼?就算是你,雖然早就練成了血魔搜魂術,更將血鷹衣穿在了身上,但要想殺了我,還是不可能的。山人自有妙計,不過不說給你聽。」
崇軒眉峰聳了聳,臉色仍然不變:「你怎知血鷹衣在我身上?」
柏雍悠然道:「我通曉陰陽算術,天地曆法。凡世間一切秘密,無不在我掌握中。你的這些小秘密,又算得了什麼?」
崇軒淡淡道:「那你可知道灞雨環上喂有天下第一的奇毒?」
灞雨環正握在柏雍手上。他一手執灞雨環,一手執舞陽劍,聞言笑道:「我還忘了告訴你,我從來不上當的!」
崇軒不答,柏雍剛說完這句話,他的身上忽然閃過一陣碧光,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碧氣毫無朕兆地爬滿了他全身,他甚至來不及運氣相抗,就摔倒在供桌前面。
崇軒淡淡道:「我也忘了告訴你,我從來不騙人的!」
郭敖大驚,搶上前來。
崇軒道:「你最好不要沾他,這毒氣極重,你碰到一點,就會變成跟他一樣。」
郭敖大吼道:「你……你當真惡毒!我要殺了你!」
他的眼睛中倏然閃過一道紅光,手中的半截碧水劍上慢慢出現了幾道紅紋,跟著整截劍身都變成了通紅一片。郭敖嘶嘯著,聲音彷彿野獸一般。
崇軒淡淡道:「飛血劍法殺不了我的。你真的想要灞雨環?」
郭敖吼道:「我現在只想殺了你!」
崇軒面容忽然一肅,冷冷道:「就算你獻身為魔,也殺不了我!你若想救你的朋友,最好靜下心來,好好聽我的話!」
這幾句話宛如當頭棒喝,擊碎了郭敖的瘋狂。他大大喘了幾口氣,神情委頓了下來。
崇軒道:「我可以將灞雨環給你,也可以救好你的朋友,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郭敖大喜,急忙道:「什麼事?我答應你!」
崇軒負手看著窗外連綿的夜雨,緩緩道:「聞說華音閣中藏著簡春水親筆的春水劍譜,只有看過這本劍譜的人才能夠領悟真正的春水劍法。我想要親眼看看,這本書究竟有什麼玄奇之處。」
郭敖一驚,崇軒提的這個條件當真苛刻之極,但他看了看灞雨環,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柏雍,咬了咬牙,大聲道:「好,我答應你!」
崇軒轉身,道:「兩日之後,我在華音閣東面的妙筆山頂等你。灞雨環就給你了。」
他飄然向山下走去,重又與西湖煙雨融為一體。
郭敖大叫道:「解藥呢?」
崇軒的聲音飄飄渺渺傳來:「你已答應了我的條件,所以毒藥就變成解藥了。」
郭敖急忙俯身,就見柏雍身上的碧氣已褪得乾乾淨淨,雖尚昏迷,但鼻息粗壯,已然無事。他拿起灞雨環,也不覺得有任何異樣。
夜色更濃,煙雨將城隍閣整個包圍了起來,郭敖知道,他說過的話,必須要做到,否則,崇軒就會像這煙雨一樣,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幸好,灞雨環終於在手了。取到了灞雨環,這一戰就不算是敗。灞雨環輕輕放在了步劍塵的面前。步劍塵冰霜之色也不由為之動容。
灞雨環乃是天羅十寶之一,崇軒為防有失,一直都是帶在身邊,親自保管。而現在,這枚至寶卻在郭敖手中。這意味著什麼?
不苟言笑的步劍塵終於笑了起來,卻並不起身去救治李清愁,伸手將灞雨環遞給郭敖:「將它掛到皇鸞鐘上。」
郭敖不明所以,步劍塵道:「此物乃是將上古靈物生制而成,處於不生不死的邊界,善能吸攝天地靈氣而化為人的內息,所以佩之者內力永不垂盡,實在是武林中人的聖物。但此時它體內卻連半點內力皆無,若要拿來救治李清愁,必須要先讓它吸足天地靈氣才行。皇鸞鍾便是最好的所在。」
郭敖點了點頭,他突然想起了崇軒斷裂的衣帶,卻不禁有些暗自得意。能一劍斬斷崇軒的衣帶,他這招春水劍法,威力也算不俗吧。
雖然心中知道這也算不得什麼,郭敖仍然有些飄飄然。也許每個人都有免不了的虛榮,願意得到別人的認可,願意超越自己本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登上天階,將灞雨環掛在皇鸞鐘上,猛地,那鍾發出了一聲長吟。郭敖一怔,就見灞雨環上那無數的觸鬚竟彷彿活過來了一般,全都深深植入了皇鸞鍾巨大的鐘體上。而一抹宛如銅銹般的綠氣從鐘身上蔓延而起,鑽入了灞雨環中。
這神異的景象幾乎讓郭敖看呆了,良久,他才轉身下了高台,拔步向銅室走去。
只是將春水劍譜借給崇軒看一下,想必不會出什麼意外吧。濃重的夜色包圍了華音閣,也包圍了整個高台,只有緊緊吸附在銅鐘上的灞雨環,發出依稀的微淡碧芒來。
碧芒只能照出三兩步,此外就是伸手都驅不開的暗夜。但在這暗夜中,卻恍惚出現了一個人影,一階一階,沿著那巨大的階梯,步上了這象徵著華音閣最高處的玉台。
他的臉映在灞雨環的碧芒中,顯得有些清矍,更有些憔悴,但這憔悴卻難掩臉上的喜色。
步劍塵。
他注視灞雨環良久,突道:「難道見到此物,你還不肯相信他么?」
他彷彿是自言自語,但隨著他的話語,暗夜中忽然顯出了一個淡淡的人影。
漆黑,寂靜,彷彿已與這黑夜融為了一體。
若不是步劍塵這句話,它將永遠隱在這黑夜中,直到朝霞布出第一縷陽光時,才消散在蒼穹中。
來是空言去絕蹤。
灞雨環碧光流轉,將來人纖長的身影投照在巨大的皇鸞鐘上,一朵夜色之花,就在鸞鳳飛揚的身姿上徐徐盛開。
淡淡的聲音隨之響起:「不是不信。峨嵋那一幕,你我都曾見到。我一直在想,或許,他更適合做一個浪跡江湖的浪子,而不是華音閣主。你我這樣執意輔佐他上位,只怕終究會害了他。」來人頓了頓,仰首望著空中皓月:「我怕真有那一天,我會辜負了對他的承諾。」
步劍塵似乎明白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誰,面上不禁也流露出一陣凄傷。
他也嘆息道:「這些我何嘗不明白。但你也知道那個讖語……也許,郭敖就是能破解讖語的唯一人。」
來人突然回過頭,他全身籠罩在一襲黑色的鶴氅下,一方猙獰的青銅面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一雙淡淡的眸子從夜色中透下,卻如古鏡照神,深不可測。
他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你老了,華音閣垂世千年,不是一個讖語可以滅亡的。」
他說得如此篤定,如此自信,步劍塵不禁默然,良久才道:「不錯,但我仍希望下一屆的閣主是他,畢竟,他是於長空的後人,也是你……」他將目光投向黑衣人,後邊的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月華垂照,黑衣人靜如澄潭的目光中也有了輕輕的漣漪。
一時,沉默在夜色中漸漸蔓延開,化為無邊的寂靜與哀傷,徐徐布滿了高台。
黑衣人輕輕嘆息道:「我明白,他無論做過什麼,也不過是一個孩子,我不會怪他。」
步劍塵垂首道:「所以,我希望你給他一個歷練的機會……」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到後來更已哀懇之意。
黑衣人沒有看他,淡淡道:「我會給他這個機會。」他將目光挪向遠方的陽宮,道:「大羅真氣並未從他體內消失,而是潛入他的血脈,不斷挑動他的噬血之心。」
他頓了頓,嘴角浮起一絲譏誚:「鍾成子的招數雖然惡毒,但以華音閣之力,並非不可救藥,最關鍵的,是他心中本有的懷疑、恐懼、自卑……這些,才是他入魔的根本,沒有人能幫他。若他不能儘早走陰影,接下來的一個月中,他會就將華音閣乃至整個武林鬧得天翻地覆。」
步劍塵沒有答話,但從他的臉上的憂鬱中看出,他也早就料到了這一點。
黑衣人微笑道:「而我們的歷練就在這裡。」
步劍塵一怔。
黑衣人道:「我決定給他一個月的時間。在這期間,他要大鬧華音閣或者大鬧整個江湖,都任由他去。我們要做的,只是因勢利導,逼他真正悟出春水劍法。而後的事,卻只能靠他自己了……若他能不負所望,戰勝自己的心魔,他就是當之無愧的華音閣主。」
戰勝心魔,或許比戰勝天下第一高手更加困難。這個道理步劍塵自然明白,但他還是皺起了眉頭:「但若不能……」他沒有說下去。
一個月,一個月的破壞,若郭敖真的不能控制心魔,那華音閣當如何,整個天下又當如何?
黑衣人遙望遠天,一字字道:「若不能,我會親手將一切恢復原狀。」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可置辯的力量,讓人無法懷疑。
他臉上浮出淡淡的笑意,彷彿在這一言中,天下秩序就已篤定。
步劍塵點了點頭,顯然,他對此人極為信任,信任到根本不去追問恢復的方法。
「如此,就以一月為限。」
步劍塵向他拱手一禮,轉身向高台下走去。
那個宛如黑夜的人,仍凝視著那一抹碧光,久久沒有離去。
他究竟是財神,還是仲君?抑或是另一個能左右華音閣命運的人?郭敖卻出現在四天勝陣之外。他懷中揣著的,正是簡春水親筆書寫的《春水劍法》。不管他如何相信崇軒,他仍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因為他知道這本《春水劍法》對華音閣有多重要。若沒有這本秘笈,也許華音閣便不會存在。
從這本書中領悟的春水劍法,才是華音閣立於武林的根基。而這種劍法,是絕不可能通過其他途徑學得的。強如於長空,將自己對《春水劍法》的心血領悟寫成了一本《劍心訣》,但卻無一人能看懂。
真意奧妙,不落言詮。是以這本書對於華音閣的意義,不亞於天羅十寶之於天羅教。
郭敖又怎敢有絲毫的閃失?
他才剛到妙筆山峰頂,就見崇軒負手立於山頂,在等著他。一瞬之間,郭敖有一絲猶豫,他心中泛起了一陣不祥之感,催促著他轉身回去,寧願歸還灞雨環,也不要將這本書遞到崇軒手中。但理智告訴他,他絕不能轉身。
所以他沉默著將《春水劍譜》遞到了崇軒手中,沉默地退後一步,沉默地等著崇軒翻看。崇軒並沒有在意他的反常,接過書來,映著微淡的月光,仔細地翻看著。
郭敖本以為崇軒是想學習春水劍法,但崇軒看得雖不算快,卻也絕不算慢,過了小半個時辰,已將這本薄薄的書冊翻完。崇軒手合在書上,閉目仰頭沉思,半晌,默然將《春水劍譜》遞給了郭敖。郭敖忙仔細地看了一遍,書冊絲毫未有半點破損,他的一顆心這才落了地,急忙將秘笈揣進了懷中。
良久,崇軒緩緩低頭,嘆道:「簡老先生果然是神姿天縱,也只有他,才能寫出這等奇書!」
郭敖一驚,道:「你已經領悟了?」
崇軒笑了笑,搖頭道:「此等奇功,豈是這麼容易可以領悟的?我只不過是想開開眼界而已。何況我於劍術修習並不多,若要領悟春水劍法,只怕需要一年的時間。」
他似乎覺察到郭敖的不安,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若想改習劍術,也不必等到今天。天羅十寶中的潛龍珏,便是修習劍術的無上秘寶。」
郭敖臉上一紅,不過崇軒的話讓他大為放心。他拱了拱手,道:「就此別過。等用完灞雨環后,便行奉還。」
崇軒背向月光,蕭蕭而去,道:「不用還了。用以恢復武功后,灞雨環殘存的精氣就會散盡,它再也不會是天羅之寶了。」
他的身影慢慢隱在妙筆山的山蔭中,郭敖卻不禁怔住了。
《春水劍法》固然是華音閣的神器,灞雨環又何嘗不是天羅教的珍寶?若是這次交換損折了天羅十寶之一,不過是見識了一下春水劍譜,那豈不是大大的不值?
崇軒真正的用意顯然不止於此,那麼,他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麼呢?
山風凄然,郭敖滿腹心事難以明。唯一可放心的是,《春水劍法》沒有半點折損,也沒被掉包。當他將秘笈放回銅台上時,他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卻才發現由於自己捏得太緊,秘笈左角處竟被捏上了一斑水漬。他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
是啊,何必如此杞人憂天呢?他回到青陽宮,發覺李清愁仍在努力地練功。望著李清愁那緊緊皺起的眉頭,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些努力全都值得——起碼,他對得起朋友。
李清愁輕輕嘆了口氣,廢然坐起身來。顯然,他這半日用功,並沒有收到任何成效。功力全失本就是件致命的打擊,絕不可能隨便修鍊幾天,就能痊癒的。李清愁雖然心下悵惘,但見到郭敖時,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他並不是個讓朋友擔心的人。
郭敖笑道:「我早知道你這個人神出鬼沒,卻仍想不到你竟然會躲在一隻蛋裡面。」
他本是沒話找話,想逗一逗李清愁。哪知此言才出,李清愁臉色陡然一變,竟滿臉都是赤紅之色,猛地一口鮮血噴出。
郭敖大吃一驚,急忙搶上扶住他。就見李清愁的臉彷彿要沁出血來一般,紅得可怕。他身上的溫度也高得怕人,纖弱的身子更是搖搖欲墜。
郭敖驚道:「你……你怎麼了?」
李清愁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激升的嫣紅這才略略消退。他勉強伸出手指,在胸前膻中穴邊點了幾點。但他手上無力,這幾指下去絲毫無用。郭敖急忙幾指點出,準確無誤地將真力度入李清愁的體內。李清愁大大喘了幾口氣,那如潮的赤紅,方才平復。
只是一旦潮紅退卻,他的臉色就變成一片慘白,白得嚇人。
郭敖心中不安,道:「你究竟怎麼了?」
李清愁不答,忽道:「有酒么?」
郭敖道:「有!你等著!」
他將李清愁攙到羅漢床上,斜倚著躺下,急步走了出去。青陽宮中一片寂靜,韓青主正在守著他那一片翠葟,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郭敖一把抓住他,叫道:「快去拿些酒來!」
韓青主駭得臉色都變了:「酒?華音閣里不許飲酒的!」
郭敖怒道:「胡說!我就見過秋璇飲酒的!」
韓青主道:「那不一樣。華音閣里的規矩千千萬萬,但沒一條管得了月主。你若想喝酒,只能找她要去。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去,華音閣最忌飲酒,尤其是閣主,更須凜遵。」
郭敖冷哼道:「什麼規矩?連酒都不喝,還算什麼江湖中人?快去到秋姑娘那裡,給我提三壺酒來。」
韓青主臉色慘變,直著嗓子道:「你想要我的命,只管拿去,但要我去拿酒,那趁早一刀殺了我!我對你忠心耿耿,想不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說著,韓青主聲淚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淚,抓著郭敖的衣襟擦了起來。
郭敖一把將他推開,怒道:「我自己取去!」
韓青主一把將他拉住,驚叫道:「不行!絕不行的!」
郭敖閃身讓開,春水劍法的絕妙奧義展開,已然飄出了青陽宮,隱身在花叢中。
他並非不知道入鄉隨俗,既然做了華音閣主,自然要遵守華音閣的規矩。只是眼見李清愁如此玉樹凋傷,難道連一點酒都喝不得么?
他心中一股衝動湧起,立時將所有的規矩都拋諸腦後,輕功閃處,已然閃入了那片海棠。
秋璇永遠都是那麼輕閑,也永都是那麼嫵媚,但此時的郭敖卻顧不得欣賞,一把將她身側那個巨大的酒罈抄起,道:「秋姑娘,借你這壇酒一用,日後必當加倍奉還。」
秋璇輕輕一笑,道:「第一,我不姓秋,秋璇只是我的名字,所以不要叫我秋姑娘;第二這壇酒乃是采海棠花蕊中最尖處的一點釀製而成,光是收集釀製之物就用了三十年,你賠得起么?」
郭敖一呆,他沒想到,這酒居然如此價值驚人。這不禁讓他有些猶豫,的確,這樣的酒,他賠不起。
秋璇又是一笑,道:「第三,我這酒並不是容易喝的,你若是敢喝,只管拿去好了。」
郭敖大喜,拱手道:「多謝秋姑娘!」他抱著這壇酒,興沖沖地回去了。
他抱走的這壇酒,名叫香餘秋露,絕不是一種可以隨便喝的酒。這一壇下肚之後,只怕有很多事都要變得有趣了。
秋璇看著他的背影,嘴角不禁漾起了一絲笑意。郭敖將酒罈提到青陽宮,一時找不到酒盞,就用韓青主的茶碗斟酒。兩人每對喝一碗,韓青主的臉便哆嗦一下,嘴裡喃喃的也不知說些什麼,大概是痛惜自己苦心搜索來的珍品,竟被當作酒具糟蹋了。要知道茶乃是處士隱人的高雅之興,哪是鬧市酒徒之能比呢?猛地就聽一聲輕響,兩隻茶盞碰在一起,其勁稍大,登時碎成了數片。郭敖哈哈大笑道:「咱們兄弟有三四年沒這麼痛快飲酒了,可惜鐵恨不在!」
說著,又拿過兩隻茶碗來。韓青主愛竹嗜茶,所居之處的南壁上是一排湘竹砌就的玲瓏架,上面擺滿了一隻只各式各樣的茶壺,乃是韓青主一生苦心搜集所得,全出於名家之手。郭敖所拿的這兩隻,看去並不起眼,但上面所著的「天高月小,水落石出」幾個字,卻是蘇東坡的親筆。而這兩隻茶碗一旦入了郭敖之手,看來遲早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而郭敖臉上已有了幾道紅痕,要阻止只怕來不及,韓青主重重嘆了口氣,摔門而出,索性落個眼不見、心不煩。
李清愁一言不發,酒到杯乾。他的酒量本不如郭敖,但郭敖臉上已露出醉色,他的容顏依然如舊,絲毫不變。柏雍早就躲得一點影都沒有了。
又喝了幾杯,李清愁忽然免冠徒跣,跳到了羅漢床上,擊節高歌道:「九垓風兮吹雲襟,駕六龍兮追夕辰,時不與我兮寐鄧林。」
這段歌慷慨激昂,李清愁唱得聲裂翠竹,但他忽然紛紛淚下,竟是哽咽難以卒句。
郭敖知道他心中定然有塊壘鬱積,卻也難以勸解。突然住口不飲,道:「你想必是被天羅教欺負狠了,所以才如此大反常態。你隨我去,取得一物,然後你就可以逍遙橫行了。」
他說的是灞雨環。
李清愁本不想隨他去,但酒勁沖頭,全身忽然一陣燥熱,忍不住衝口大叫道:「好,我隨你去!」
郭敖也是全身發熱,將衣襟扯開,兩人迎著風,搖搖晃晃地向華音閣正中的牌樓行去。穿過重重竹影花樹,兩人走到了牌樓前面。李清愁的腳步猝然頓住,盯著那面牌樓。
牌樓正中的三個大字在水光的映照下,顯得那麼刺眼,李清愁的雙眼宛如噴火一般,緊緊盯在上面。
華音閣。
李清愁忽然想起了那個苗疆的少女,想起了她縈繞在自己耳邊的哭泣。
這一切,全都因這三個字而起,若沒有這三個字,藍羽又怎會成什麼萬妙靈仙,又怎會與自己生死相搏,最終化繭包圍了自己?
華音閣!
酒勁上涌,那潮水般的熱力直鑽進李清愁腦中,他猛力轉頭,對郭敖道:「我們是不是好朋友?」
郭敖也正酒氣上涌,並未發現他的異常,笑道:「自然是好朋友了,而且是最好的朋友。」
李清愁緊緊咬住牙,道:「你以前救過我,我也數度救過你,可以說是同生死,共患難過。最艱苦的時候我們一同分吃過半個爛桃子。你如果記得這些,那就答應我一件事。」
他的語氣,他的神態,全都大違常態,如果郭敖沒有喝這麼多酒,就一定能看出來。但現在,他只是很平常地笑道:「什麼事這麼大不了?竟讓你這麼認真?你我情誼何必多說?你只管講出來就是了。」
李清愁盯著牌樓,一字字道:「我要你將這面牌樓掀翻,砸成碎片!」
他的眼神熾烈而堅決,話語中絕沒有半點回寰餘地。郭敖點了點頭,笑嘻嘻地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砸一面牌樓么,瞧你說的就跟天塌下來一般。」
他轉過身來,臉上還是滿不在乎的表情。當他的目光接觸到那三個大字時,他的酒忽然醒了。
砸這面牌樓?砸這面象徵著華音閣權威的牌樓?他駭然回視著李清愁,但李清愁的眼神中沒有絲毫畏懼與退縮。
郭敖心中興起了一絲惶然,酒勁稍稍褪去后,他自然知道砸倒牌樓後有什麼後果。也許是他們兩人被亂刀分屍,也許是兩人被天涯追殺。不管什麼後果,他的閣主之位是做不成了。
他忍不住低聲對李清愁道:「這牌樓……」
李清愁猝然轉頭,兩隻略帶瘋狂的眸子卻又極為清澈地罩在他臉上,就這麼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大笑道:「我說著玩的呢,你還真當真了?」
他大笑,笑得眼淚都落了下來。
朋友,只是朋友。
慢慢地,郭敖的拳頭緊緊握了起來。他的心底忽然湧起了一股衝動,他看著李清愁,知道得很清楚,眼前的這個人已無縛雞之力,他看到了李清愁的眸子,知道只要李清愁有半點力氣,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出手。但他沒有,所以他那麼鄭重地求自己,但自己卻為了勞什子的閣主之位,拒絕了他。自己算什麼狗屁的英雄,又有什麼臉說著狗屁的友情?
他心底的衝動猛地灼燒起來,將他的心燒成焚城大火,也將他的聲音燒高了八度:「這牌樓……這牌樓可真不容易砸啊!」
隨著話聲,他的身形高高躍起,光芒微閃之間,舞陽劍厲聲怒嘯,筆直轟在了牌樓的正中,將那個「音」字斬成了兩截!
巨大的轟響幾乎貫穿了整個華音閣,群山彷彿都為這一劍所驚,猛然震響起來。所有處在華音閣中的人,無論是繁忙還是清閑,高傲或是淡泊,全都在這一瞬間感受到那巨大的驚悸。
從這一刻始,也許華音閣就不是原先的華音閣了。
郭敖身形借力盤旋,又是一劍怒斬在牌樓旁的天儀柱上。他體內的那股烈火越燒越旺,讓他莫名地感到一陣陣煩躁不安。唯一讓他快意的就是這股烈火隨著他的劍勢飆出,讓他稍覺安寧。這快意又誘發他連綿出劍,劍劍轟在天儀柱上,將歷代閣主銘刻下的文字斬得碎屑亂飛。
天已破曉,隱隱朝陽中,皇鸞鍾發出嘆息一般的悲鳴。
這是一場災難,災難正中心的兩個人,卻都在瘋狂著,發泄著。
李清愁臉上騰起一陣嫣紅的興奮,他的十指都在輕輕顫抖著,似乎無法承受這復仇的快意。
漫天曙色突然一暗,一朵濃黑的墨雲如破九天而下,飄落在他身前:「住手!」
聲音不高,卻帶著無上的威嚴,令郭敖那近乎瘋狂的劍勢也不由得一窒。
下意識中,郭敖撤回斬向天儀柱的一劍,向來人劈去。
一道雪浪般的勁氣旋轉著飆了過來。這道勁氣也同樣充斥著難以言諭的威嚴,宛如鳳凰臨空,傲視塵寰。若是平時,郭敖一定會躲閃,不求傷人,先求自保。但一連番的劇烈動作讓他體內的酒勁完全發揮出來,他已經無懼天地!
暴喝聲中,舞陽劍幻起一道冷電,皎然臨空,宛如亮起了一輪明月,帶著悍然霸氣,向下怒斬。
來人冷哼一聲,巨大袍袖臨風舞起,整個夜色彷彿都隨之波動。
郭敖的劍氣突然失去了目標,因為面前忽然全都是目標。被他砍碎的牌樓,被劍氣攪起的花木,恰好飛過的禽鳥,甚至天上微淡的雲,盡皆化為凌厲的殺手,在那股雪浪勁氣的驅使下,向郭敖怒攻而來。
郭敖這一劍雖然具有無上的威力,但他斬誰才是?就這麼微微一遲疑間,勁氣猛然生髮自他的身前,重重擊在了舞陽劍上。
劍鋒受擊,急速彎折,啪的一聲,撞在了郭敖胸前。劇痛宛如山嶽般壓下,郭敖悶哼一聲,轟然跌入了牌樓的斷壁頹垣中。
郭敖剛要爬起來,漫天夜色宛如滔滔江水,凌空壓下。
郭敖練成春水劍法之後,修為已高絕出塵,但在這道勁氣的虛壓之下,竟心浮氣躁,站立不定。
來人冷冷注視著他,一字字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天色已微微破曉。
一道黑影盤踞在殘破的牌樓頂端,縱然是在青蒼的晨曦中,他的身影仍然是那麼陰沉,宛如一重濃濃的霧,籠罩住整個天空。
來人的容顏被一張青銅面具隱去,隱不去的,是他舉手投足間的雍容威嚴。
郭敖奮力挺身,大笑道:「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看這柱子不順眼了!」
他喃喃道:「憑什麼我刻的就不是春水劍法,他們刻的就是?」
此言才一出口,郭敖不由得一驚,難道自己竟是如此在意此事么?
來人冷冷道:「你可知此柱乃是歷代閣主的武陵,更是華音閣威震天下的象徵?」
郭敖笑道:「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斬起來也不覺得跟普通的石頭有什麼不同!」
來人嘆息一聲,似乎掩不住心中的失望:「華音閣的武功不著於文字,劍中精意,便是由歷代閣主通過這些刻字傳下。歷代閣主為防有人私心,所以立此牌樓於天地,讓他們的刻字顯於每個人之前,以示平等之意。每個人都可從這些字中領悟,但只有領悟出真正春水劍法的人,才能夠任位閣主。你毀去的,不但是華音閣千古流傳的武功,而且是歷代閣主的苦心。」
說到歷代閣主四個字,他清冷的眸子霍然抬起,望向郭敖。
他的言下之意相當清楚,這歷代閣主,當然也包括了他的父親——於長空。
他是在說,他辜負了,於長空的苦心。
他的目光隔空透下,逼得郭敖不由自主低下了頭,但瞬間更大的屈辱感湧上心頭——他為無法對視他的目光而羞恥。
這羞恥瞬間轉化為了熊熊怒火,他大吼道:「與我父親有什麼干係,你們還要拿他來壓我到什麼時候?」
來人淡淡道:「若不是因為你父親,算殺了你,也抵不掉這損失。」
說著,他的衣袖緩緩抬起,冷寒的威嚴也隨之而生,潮水般向郭敖迫了過來。
郭敖一驚,知道此人就要出手,卻哪裡還顧得上爭辯?全力摧動手中的舞陽劍,擋在面前。
一個清矍的聲音響起:「仲君,且聽我一言!」
郭敖又是一驚,此人就是華音閣三大巨頭之一的仲君么?
司職華音閣武學的仲君,修為果然高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四周壓力一輕,郭敖重重鬆了口氣,這才感到胸前傷處仍在劇痛,真氣竟一時不能凝聚。他微微側目,就見步劍塵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他身後,還隨著很多人,幾乎華音閣中所有的人都被這場大鬧所驚,不由自主地聚攏而來。他們的臉上都帶著驚恐,只因沒有人能想到,這神聖的牌樓竟也有遭到破壞的一天。
步劍塵急步而來,擋在郭敖面前,拱手道:「仲君,我們曾約定一月之限,莫非你忘了?」
仲君淡淡道:「正是因為有這一月之限,我才會出手。因為我發覺,只靠他自己,是絕無力走出陰影、頓悟劍法了,因此,我們必須稍作督導」
他對步劍塵的態度極為隨意,顯然,這位向不露面的仲君,地位還在步劍塵之上。
郭敖怒極反笑:「我要你來督導?我看你是瘋了!」還要再說下去,就見步劍塵的目光牢牢盯在自己面上。
步劍塵曾救他性命,郭敖此刻雖然狂妄,但還不願公然頂撞他,只得暫時忍了下去。
步劍塵回頭對仲君恭聲道:「郭敖雖然不拘小節,但也不是如此狂誕之人,不妨聽聽看,是否別有隱情。」
他轉身,盯著郭敖,眼睛的餘光,卻注在李清愁身上。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他自然知道因為藍羽,李清愁對華音閣極為痛恨,郭敖如此狂為,只怕就是李清愁教唆的結果。
李清愁悠然跨上一步,笑道:「郭兄,你為兄弟做的也夠了。此後好好做你的閣主。」
他抬頭,看著仲君那肅殺的影子,臉上綻出一絲笑容。
他若有那般天下無敵的武功,一定會用來救死扶傷,而不是借著強絕的武功,這麼高高在上,這麼凌駕、控制別人。
然而,她為什麼一定要做萬妙靈仙?
是因為華音閣,還是因為自己?
李清愁心中忽然湧起了一絲後悔,他又為什麼定要執著於自己的那些緣由呢?微笑漸漸浮現在他臉上,只有他的心,才知道藍羽是多麼愛他,而是他辜負了這一切。
藍羽投身華音,為的,不過是一張美麗的面孔,為的不過是討來他的歡心。
所以,或許華音閣並沒有錯,最該死的是他。
所以,他將微笑著面對死亡。
郭敖怒喝道:「你胡說什麼?」他大步跨出,擋在李清愁面前,喝道:「我是閣主!」
他的目光冷森森地盯在每個人的臉上,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獰惡的霸氣。
酒氣催逼下,大羅真氣似乎從骨骼深處蒸騰而上,那霸猛的勁道在他經脈間熾烈地翻卷著,他的瞳仁中生出了絲絲紅線,郭敖用盡了全身力氣,大吼道:「聽到沒有?我是你們的閣主!」
他傲然轉身,聲音卻依舊在轟鳴著:「所以我就是你們的過去、現在、未來!什麼歷代閣主?就算他們現在活著,也要跟我較量一下劍法,勝得過我再說!」
他的吼聲足以讓天地震動,但回應他的也只有自己回聲。
所有的人都冷冷看著郭敖,彷彿看著一個披甲執戈的暴君。
仲君淡淡笑了:「這就是我要督導你的原因。」他注視著郭敖,那目光似乎要透過他的肌膚,直入骨髓:「狂傲,是一種力量,但前提是你要有配的上這狂傲的武功——你以為自己真的天下無敵了么?」
這目光竟有些熟悉,郭敖心中湧起一陣極大的不快,高聲道:「難道不是?我施展的可是真正的春水劍法!你以為你是誰?也配來教訓我!我若認真出手,勝你只用一招!」
他的吼聲越來越大,卻說明了他越來越是心虛。
仲君毫不以為忤,他點了點頭:「我也希望你能做到。」
突然間四周的空氣彷彿都被抽空,仲君那黑色大氅無風而舞,捲起漫天夜色,向郭敖襲去。
四下一陣驚聲。來人中不少也是頂尖高手,自然能看出這樸實無華的一招中,蘊藏著多少劍道精意!
一直以來,司職閣中武學的仲君絕少出手,但沒有人懷疑他的武功。
仲君數十年無敵天下的傳說,也是華音閣不滅的榮耀。
郭敖全然不顧,舞陽劍挺出,一招潛虯媚淵,劍光匝地而起,宛如一道怒虹,向仲君轟然擊去。
仲君如雲的黑裳突然凝止在虛空,雙手微動,在空中結出了八個不同的手印。
他的姿態優雅無比,從容無比,彷彿不是武者在比斗,而是那窺得天地奧義的大宗師,偶然布壇靈山,為萬千弟子講法傳道。
燦爛華光閃爍,空中的手印恍恍忽忽間並不消失,一同組成了一尊神靈的幻影,向郭敖緩緩壓下。
郭敖大笑道:「若是你贏了,說明春水劍法不過是狗屁而已,華音閣自然也是狗屁;若是你輸了,這牌樓白砸,華音閣依然是狗屁。這一戰你可是虧定了!」
舞陽劍與八影神像瞬間沖在了一起,劍尖倏然劇烈地顫動起來,郭敖的心竟莫名地一緊,手上的劍卻有了一種詭異的波動,甚至全然不受他的控制!
這在他駕馭舞陽劍以來,從未有過!
難道,這柄跟隨已久的長劍,也會背叛他么?
猛地就聽一人急叫道:「快退!」
他就覺一隻手抓住他的衣領,猛地將他提起,向後拉去。這一招對他來講熟悉之極,赫然就是阻退他與崇軒對決之招。
郭敖大怒,道:「柏雍,不要你來插手!」
便在這時,那神像突然加快,幻化出一蓬耀眼之極的電光,倏然交擊,化作滔滔雪浪,怒卷而下。郭敖方才站身之處,被轟出了一個丈余寬的大坑!
如此威力,絕非人力所能及。郭敖再狂傲,也不由為這等威勢所攝,說不出話來。
柏雍卻笑了:「傳說八瓣曼荼羅的力量可以引出上古神明,將整個世界都輪入毀滅的深淵中。想不到這傳說的武功,竟會在夫人手下施展出來。」
柏雍沖他眨了眨眼睛:「姬夫人、曼荼羅教主、華音閣仲君,傳聞風華絕代,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
仲君注視他片刻,嘴角漸漸浮起一個微笑,輕輕揮手,那猙獰的面具應聲而落,露出一張清麗絕塵的面容:「不錯,我就是姬雲裳。」
姬雲裳。
四下一片嘩然。
二十年來,幾乎人人都知道她的美貌迥出塵世之上,卻極少有人談論她的容顏。只因為每一個提起她名字的人,都會在她那寧靜而廣袤的威嚴下瑟瑟震顫。
二十年來,歲月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迹,反而裝點了她傾倒天下的莊嚴。或許,這種華嚴、強大、深廣、慈柔的光輝,才是美麗的真實。
清風,捧起她夜幕一般的鶴氅,在半空中如雲綻放,讓她看去宛如夜之女神,執掌著整個夜色,也籠罩庇護著這片大地。
大多數華音閣弟子眼中的驚疑漸漸化為感動,自前任閣主於長空暴斃后,傳說姬雲裳與華音閣決裂,遠走邊陲,自立門戶,沒想到她竟一直沒有離開,還出現在華音閣最需要她的時刻。
他們的眼中已有了淚光。
郭敖突然明白為什麼剛才會覺得她的目光有些熟悉了,原來她就是姬雲裳!
他不由舉目四顧,看到的卻是教眾眼中的崇敬與感動,這讓他的心中漸漸湧起一陣怒意——為什麼不是對他?
只聽柏雍嘆道:「其實江湖武功本沒有什麼正邪之分,也未必外道就是邪魔,正派就是俠義。夫人所施展的雖然是曼荼羅花,但運功的手法,流轉的內息,卻無一不是華音閣嫡傳,所以這門功夫也就是的的確確的正派武功了。」
他的眼睛也盯住姬雲裳,道:「令我擔心的倒是這朵花……」
姬雲裳的手上執著一朵花,那是一朵黑色的花蕾,形狀怪異,絕非中原所有。
柏雍的話語中帶著一絲憂意:「暗獄曼荼羅……怎會在夫人手上?」
那花上少了八瓣,難道方才威力無倫的八尊神像,就是由這八瓣所化么?
什麼樣的花朵,竟然有如斯威力?
連郭敖的臉上都不禁露出了一絲畏懼。
姬雲裳並不回答他,只看著郭敖,冷冷道:「你若想再戰,儘管出手。」
柏雍緊緊拉住郭敖,連忙道:「於閣主逝后,天下再無人配與夫人一戰。」
姬雲裳搖了搖頭,注視著郭敖道:「我今日出手,並不是想羞辱於你。而是想讓你明白,華音閣主之位只傳給頓悟了春水劍法之人。你的劍法並非自己領悟,而是襲自你父親。這樣的春水劍法,永遠無法無敵天下。」
她的話中並無惡意,但仍聽得郭敖胸口一陣怒氣衝出,大聲道:「你是說我的劍法是抄襲的?胡說八道,我沒有,我不承認!」
他厲聲道:「抄襲的劍法能擊退天羅教主崇軒么?」
姬雲裳微哂道:「你能擊退崇軒?」
郭敖傲然笑道:「你不信?他可以作證!」
他轉頭看著柏雍,柏雍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苦笑。
這苦笑令郭敖心中立即一陣慌亂,但他卻並不很害怕,因為他說的是實情,崇軒的確在他一劍之下後退,那一劍的劍風將崇軒襟帶撩開。
他等著柏雍回答。
柏雍臉上的苦笑越來越濃重,終於道:「夫人說得不錯,崇軒的確不是他的劍法所能擊退的!」
郭敖驚駭,震驚,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柏雍,心中的憤懣累積著,猛地爆發出來:「連你都幫著她說話?」
柏雍道:「我並不幫著誰……我只是無法說謊而已。那一劍,的確沒能傷著崇軒,他的腰帶裂開,只是因為他要施展血鷹衣,自行震開的。所以我拉住你,不讓你繼續出劍……出劍必死。」
姬雲裳冷冷道:「所以他今日又拉住你,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
她的聲音透空而下:「因為你並沒有悟出屬於自己的春水劍法!」
郭敖厲聲道:「你胡說!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
他沖了出去,沖向銅室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