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九州驚變

第三十五章 九州驚變

先帝停柩期間,楊堅召集朝廷百官率先議定改革刑律,廢除繁苛之政為清簡寬厚,並親躬節儉,停止洛陽宮建造,減免民間勞役稅賦,釋放奴隸雜役,在境內恢復釋老二教,廢除各地公私官員獨佔山林江湖的舊例,與百姓共享漁獵……

一時,天下百姓共澤浩恩,朝野吏士無不歡欣讚譽。

因天中大皇后陳月儀、天右大皇后元樂尚、天左大皇后尉遲熾繁雖蒙上幸,卻並無子女之故,詔敕三位皇后離開宮掖,出俗為尼。

在諸多新政詔敕施行的同時,楊堅與相府屬僚聚議天下局勢走向時,眾人俱感擔心的是:先帝生前詔離京城的諸位叔王,以及相州總管尉遲迥等,很可能會因不服歸屬而生動變。

正當眾人疑慮擔憂之際,楊堅的同宗、計部大夫楊士希突然從尉遲迥戍地相州單人獨馬連夜逃奔京師!

楊士希帶回的消息,證實了眾人的預感——

原來,計部大夫、太學博士楊士希奉宣帝之旨,巡視並撫慰地方州郡。出巡月余,當車輅行至相州的第三天,便驚悉陛下崩駕的噩耗!並同時得知眼下由楊太后之父楊堅總輔軍國的實情。

在相州為宣帝所設的靈堂中,楊士希和尉遲迥等喪服喪績一同遙祭奠拜。靈堂之上,楊士希察覺尉遲迥哭而不哀,目光猶疑,心思重重時,滿腹經綸的楊士希當即料定:尉遲迥必生反心!

離開靈堂后,楊士希兀自思量:自己若不速離此地,必會受制於尉遲迥,被挾此地而受他牽連。

於是,當晚夜半時分,楊士希悄悄躲開眾人,從小路逃離了相州城。

天亮時分,尉遲迥發覺楊士希已不見蹤影,急忙派人去追,因楊士希相去甚遠,哪裡還有什麼人影?此時的尉遲迥心下已經揣測到:精明過人的楊士希恐怕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楊士希帶回的消息,更令眾人擔憂了。

眼下,五王俱在四外,他們之中,一旦與位高望重的鎮藩大臣尉遲迥串通一氣,再加上尉遲迥族中子弟又分別統領青州、益州等十五州兵家勝地,一旦生變,頃刻之間便成大害!

楊堅聽從左右之計:即刻命左右擬兩道詔書,一道詔敕宗室諸王回京商議先帝入葬之事;二道詔敕尉遲迥回朝擔任輔國要職,同時詔敕韋孝寬代蜀公尉遲迥,任相州總管並領諸州軍事。

左右正在草擬詔敕之際,伽羅正好把滋補的八珍湯送到相府。楊堅喝湯的當兒,內史已將兩份詔書草擬完畢,送來請楊堅審閱。

伽羅拿起詔書,迅速瀏覽了一遍,沉吟了一會兒,轉臉問正在喝湯的楊堅:「夫君,這兩份詔書,是準備一齊發出嗎?」

楊堅點了點頭:「事不宜遲,要八百里加急連夜送抵。」

伽羅沉吟道:「夫君,我怎麼覺得,兩份詔書同時送抵,似有不妥啊?」

楊堅放下了湯碗:「哦,卻是何故?」

伽羅望著詔書:「我覺得,眼下,不如先詔諸王先回到京城,明後天再下詔,召相州和青州總管尉遲父子回京的好。諸王手中雖無兵馬,卻屬宗室,又為幼主爺祖之輩。尉遲父子雖有兵權,卻非宗親。如果兩道詔敕同時發出的話,如齊州濟南郡,眼下正是陳王的藩鎮屬國,距離青州只有幾百里。快馬加鞭幾個時辰便可趕到,兩下同時接到詔書,一旦狼狽串通,尉遲迥必然如虎添翼……」

伽羅的話未落音,楊堅便大驚失色:「啊!虧得夫人提醒及時!」

一面即刻吩咐下去:暫且按下發往相州、青州尉遲父子的詔書。八百里加急連夜發往諸王屬國,詔敕諸王即刻回京,商議先帝葬儀並軍國諸事!

就在看到詔書的那一刻,伽羅分明已預感到:此詔一發,雖說尉遲迥不及與皇親宗室勾通。然而,恐怕仍舊還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她只沒有料到,這件事,竟是天塌地陷般的動變——

相州總管尉遲迥獲悉宣帝驟然駕崩的消息,又獲悉軍國朝柄已被皇太后之父楊堅篡攬后,當即便憤然不平——論親緣,楊堅不過是先帝五位皇后之一的楊麗華之父,而自己母親為大周大長公主,太祖乃自己的舅父,自己又是先帝的舅父;論出身,楊堅本系一介漢人,而他尉遲迥卻是三代附馬世家的皇親,兩世垂朱拖紫的武勛;論對大周的功勛,他楊堅才出道幾天?當年太祖掌政之時,便以德以功,賜予自己袞冕之服了!那時的楊堅,還是一介黃口小兒而已!

憑什麼由他來掌理朝國大權?他尉遲迥豈肯歸附於他的手下?

當他接到朝廷詔命他離開相州趕回京商議先帝葬儀,並由韋孝寬接替自己相州總管之職的詔書,清知一旦回到京城后,失去兵權,必然受制於人之時,竟一不做二不休,公然打起了「勤王」的大旗,號令諸眾發起了兵變!

他召集相州官民,於相州城樓豎旗登告:「諸位父老!楊堅以凡庸之才,借後父之勢,挾幼主而令天下,威福自己,賞罰無章,把攬朝政擅權作威,其不臣之心路人皆知!我與國家,誼屬舅甥又兼將相,先帝命我駐守此地,企冀厚望,託付安危,今國家有難,我欲發起義軍,攻入京城,誅殺操、莽之輩。同休共戚,忠義一體。諸位,有願隨我匡扶國家,拯救社稷者,請歸之麾下!進可以享榮名,退可以全忠節……」

相州官民原為他的屬民,他振臂一呼,眾人自然一呼百應,皆表示願隨從他征討攻伐,殺入京城,撈得富貴之本。

尉遲迥和他諸子諸侄所統轄的五州九郡,當然也都聽命於他的召喚。

「勤王」義軍大總管尉遲迥的帥旗獵獵飄揚於相州城頭,大總管府內燈火通明,羽書交馳。派遣聯絡「勤王討伐、共舉義旗」信使,八百里加急賓士於各州郡署衙……

風雲突變!

楊堅接到尉遲迥發起諸州郡兵變並號令天下攻入京畿的軍報,雖也在意料之中,卻也未免感到心驚!

高熲等左右聚議:「相公,尉遲迥乃大周宿將,麾下頗多精銳,鼓行而西,兵勢浩大,非一般小寇可比。若釀成集結,必為大患。相公應趁其初叛,眾心未一之際,急發關中眾兵,全力迎擊!」

楊堅急派大將軍韋孝寬率兵與之迎擊尉遲迥。

然而,尉遲迥率親兵近萬,俱是當年追隨其麾下的舊部,個個驍勇,人人善戰。韋孝寬部眾連連失利,傷亡沉重……

尉遲迥乍獲大捷,士氣大振,又聯絡串通榮、申、楚、潼等諸州刺史,舉兵共計二十萬,列陣數十里,一路攻城伐鎮、直逼京城。

楊堅發覺:自己低估尉遲迥號令天下的威力了。

尉遲乃三世皇戚,武略世家兄弟子侄數十人,多為百戰功勛,各領州郡兵馬,無論實力還是威望,實為朝中第一勢眾之家!如今打起反旗,竟然是一高呼而天下應,排山倒海之勢,頓使國基搖搖撼動……

楊堅召韋孝寬為行軍元帥,輔以梁士彥、元諧、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楊素、李詢等七州總管,大發關中士卒,合力討伐,迎擊叛兵。

然而,此時尉遲迥所轄諸州反兵已經亂勢橫起,呈水漫堤潰之勢——

八百里加急軍報頻頻傳入京畿——

申州刺史李慧起兵。

滎州刺史、邵國公宇文冑舉兵。

鄖州總管司馬消難擁兵舉反。

東楚州刺史起兵反,潼州刺史曹孝遠起兵反。

東平郡守畢義緒據蘭陵起兵反。

建州刺史宇文弁無力抵抗,以其城歸降尉遲迥。

石愻在建州擁舉兵反。

席毗羅胞弟,度叉羅在兗州舉兵反。

豫州、荊州、襄州三總管內諸位蠻人首領,也各自率部落反。

…………

亂兵在所轄領地內焚燒村驛,攻打郡縣,屠殺無辜,搶掠牲畜財糧……

尉遲迥繼續四下遣信使招降納叛,順者昌,逆者亡。徐州總管源雄,東郡太守、於謹嫡孫於仲文因不肯歸附,尉遲迥便令大將軍宇文胄、宇文濟分道夾攻。東郡寡不敵眾,於仲文棄郡獨自逃奔長安,城內妻兒不及隨奔,滿門老少盡被尉遲迥殘殺。於仲文痛徹肝腸,誓與尉遲一決雌雄。楊堅命於仲文為河南道行軍總管,率大軍迎擊叛軍。另調清河公楊素迎擊宇文胄、宇文濟。遣柱國王誼為行軍元帥,出攻鄖州司馬消難。

然而,因天氣正值盛暑,將士披甲著盔,不能兼程急進,眼見亂兵四合,楊堅日夜焦慮,口舌生瘡,熱痱遍體,幾天里,頭髮竟是紛紛花白!

叛軍之勢愈烈益甚……

尉遲迥所連絡和挾制下的各路兵馬,一路攻城掠地,軍報告捷羽書交替往來於相州總管府!派出去聯絡各地舉反的使者和書信,越發雪片一般滿天飛舞。

益州總管王謙舉兵……

沙州氐帥、開府楊永安聚眾追隨王謙舉兵作反……

就連國土早已被南朝陳國盡皆佔領,僅在大周境內的江陵偏安於一隅,多年稱臣的小朝廷梁國,也開始躍躍欲試了。

此時的尉遲迥躊躇滿志!相州城成了臨時朝廷,發號施令,指揮大軍,準備以幾路合圍之勢,攻下京畿。

金甲銀盔、全副披掛的尉遲迥佇立於高高的城樓之上,目光深邃注視著隨風飄搖的黃底黑字帥字大旗,神情凝重而自信——安邦靖國、平定天下之事,看來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天下之勢,洶湧顛盪……

大丞相楊堅此時坐立難安,每份軍報的到來,未曾啟閱,他便是一陣的心驚神駭。

他的半邊臉腫得嚇人,牙疼得吸口氣都鑽心痛,火灼油潑一般。

此時才知,原來,小小的牙疼,竟比戰場上的刀劍創痛更令人難以忍受!

自從尉遲父子發起兵變,他的頭髮竟是成縷成縷的變白了。一張「洪角廣大、王有天下」的大額頭,越發顯眼了。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天穹雖有半輪殘月當頭,諾大的帝宮仍舊顯得漆黑而死寂。只有相府院落四處的各殿堂,仍舊是燭火通明。幾盞桔紅色的宮燈於廊下四處的風中搖曳不停。

相府司錄李德林的屋內人影幢幢。此時,他正忙於口授左右,草擬軍報詔敕。

楊堅望著屋內的人影,不覺暗嘆:啊!此人果然是經國奇才!

轉眼已是秋涼季節了。

向晚的風吹在身上有些絲絲的涼意,神情凝重的楊堅兀自佇立於庭院風中,一襲寬大的青布長袍於被吹得忽獵獵作響。

仰觀夜空,星移斗轉。他無法從那閃爍不定,詭譎明滅的滿天星辰中看出未來的吉凶禍福。兵亂波及數十州,南北陣線直達幾千里。勢如燎原之火,洶湧猛烈。他也無法預知,這場撼動國基的危機,最終能否被撲滅?

他吸了口氣,牙疼得厲害,一時牽動的額頭眼睛全都跟著嚯嚯作痛。

平生第一次面臨泰山壓頂般沉重的感覺。這決不等同於以往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人諂害擠兌時的那種危機感。那種危困,不過只是一家一身罷了。如今,他背負的卻是整個江山社稷之重,萬民百姓之重!

他無法料知:自己果然能夠駕馭得了這艘顛宕於驚濤駭浪之上的大船,靖定變亂,使朝國順利渡過險厄?也不知這場兵亂將會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將士流血送命?

眼下,南朝已蠢蠢欲動,突厥吐谷渾等,會不會雪上加霜、乘虛而入?

若大周國重新崩裂,數十年的南征北伐,千百萬將士的性命換來的北方一統的局勢重陷紛爭和戰亂,自己這個輔國重臣,將會擔當什麼樣的千秋罵名估且不管,他又如何能償清千古罪孽?

從兒時跟隨智仙尼師那會兒,楊堅便養成了每晚坐禪的習慣。多少年來,每天忙完諸多俗塵事務后,都要面壁趺坐,調息禪思一個時辰。

武功是人外力的修鍊,坐禪則是內力的打磨。不僅可使人養成沉蘊內斂、凝重大氣的性情,更使人凡事不急不躁,遇險不驚不亂,三省三思中成就非凡心智。

人生在世,萬事萬物,其實更多的時候不是外力的搏擊和對峙,恰恰是一種內力的較量,長年累月的心性磨砥,心智修鍊,最終可使人達到無故加之也罷,猝然臨之也好,都能不驚不怒,不痴不怖……

入相府署理軍國朝政以來,因萬機繁雜,竟把坐禪功課給荒疏了。

此時此刻的楊堅久久地趺坐於靜室薄團之上,一動不動。

末了,緩緩吐氣,雙手合十,輕輕念了聲「阿彌陀佛」,奇的是,只這一聲佛號,驀然之間,四處似有回聲響起,一時清風拂拂,楊堅只覺神清氣爽,遍體舒暢,五腑六臟頓如清涼之水浸潤一般……

殘月西沉。

隨國府,獨孤伽羅的內庭。

窗前花影拂動,室內燭光搖曳。

夜風徐徐,秋蟲低吟,表面寧靜的隨國府,卻難以掩藏某種焦灼的氣氛。

和相府的夫君一樣,伽羅今夜也無法入眠。

宣帝崩駕,夫君受命於危難,雖驟然位極於人臣,至尊至貴,然而,同時也置身於風口浪尖之巔。

她雖曾預料到夫君執掌朝柄后,必然免不了會有風雨雷電,也料定必然有人因不服歸屬而攻訐作亂。然而,卻萬沒料到,尉遲發起的叛軍來勢竟是如此的洶湧滔天——東起相州,西至蜀北,方圓連綿數千里,應者多達數十州,聚合反眾三十多萬……

社稷危困,家國動蕩。

執掌朝廷的夫君,正承荷著山一般的重壓。

今夜此時,夫君不知如何度過?

或許,天下的女人對她們深愛的丈夫都是一樣的心情:她一面為丈夫的勇武和才略而感到驕傲和榮耀,一面卻又為丈夫搏擊闖險而感到憂慮不安。

然而,伽羅畢竟不是普通的女子,也不是普通人的妻子啊!

上蒼!你既令伽羅生為伽羅而不是別人,你使伽羅文經武緯,才智過人,為何不幹脆把她生為男兒之身?值此家國危困之機,也得以使之能夠揮戟奮戈,橫掃千軍一番,汗馬血劍一展武烈和雄威,為國為家靖難濟危?

一串清淚潸然滾落於伽羅的腮畔。

神秘浩瀚的夜空,繁星蒼茫,月墜雲浮。伽羅的衣裾於驟然而起的急風中忽忽獵獵作響。

她分明聽到了千軍萬馬殺聲干雲,大纛旌旄風中拂揚的聲音。分明聽見鼙角鼓動,戰馬嘶鳴,劍甲迸撞,戟戈糾碰……

這是父親臨終留給自己的獨孤家族的數代傳家之寶——陸斬犀兕、水屠蛟龍的獨孤寶劍。

每當父親的祭日,伽羅都會把劍取出來,於清風朗之下,遙思慈父,祭祀一番。

她好久未曾操練獨孤劍法了。

寶劍出鞘,寒光迸射!

伽羅淚流滿面的凝注著月光下逼人的劍氣。

一套獨孤劍法,竟是伴著洶湧的淚水練完的。只可惜,迸落於劍刃之上的,不是男兒血,只是女兒淚……

香煙裊裊,風拂幡動。

收劍入鞘的伽羅,屏息凝神,獨自禪坐於自家的小佛堂內。

神龕上,釋迦佛祖眉目靜遠而慈悲,神情玄秘而緘默。

伽羅深深地闔目合十,默默祈禱許願:佛祖!當年,武帝宇文邕為求兵取地,已在境內焚經毀像,斷滅佛法。您老若能佑護您的佛子、伽羅的夫君渡過今日之危厄兇險,伽羅定當促成境內全面恢復佛法再興,並資以重金刻經造像、修葺諸佛寺院……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風急露冷,斜月沉沉。

伽羅仍舊在潛心禪坐……

隨著秋涼,隨國府門前也顯得車馬冷落了。

這情形也在伽羅的意料之中。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眼前,隨公吉凶未卜,諸多勢利之人自然會以各種借口暫避風頭。

然而,伽羅卻沒有料到,這些日子,竟連鄭譯、劉昉二人也不大到府上走動了。

雖說相府諸務繁忙,然而,前些天,即使楊堅沒有時間回府,鄭譯和劉昉二人每次回家路過隨國府門前時,總要順便進門來,或是喝一杯茶,或是和伽羅說幾樣相府和朝廷的新鮮事。見他們的面,倒比見夫君的面更稠些。

伽羅未免感到疑惑。

當伽羅來到宮中丞相府時,方知二人行事做派竟是如此令人不屑!當初,兩人好說歹說,義正詞嚴的一番攛掇,終將夫君置於火爐之上、風口浪尖。孰料,一遇風雲變幻,天下動蕩,竟然先自成了縮頭烏龜——

原來,尉遲迥聯絡諸州舉兵起反后,楊堅先後派遣幾路大軍前往迎擊叛兵,並以崔仲方的過人之略,與他商議,派他前往監軍並節度諸軍。

這個崔仲方,兒時曾與楊堅同在隨國府家學讀書,一向又有武略之才。楊堅輔政之後,當即召他進入相府並視為左右心腹。當年,武帝總兵伐齊之時,仲方曾獻二十策,令武帝高聲贊奇。後來,王軌大敗南朝大將吳明徹時,仲方以行軍長史從王軌出兵,人人皆知王軌出兵大捷,卻很少有人知道,當年以數千鐵輪貫鎖清水以阻斷南陳兵船退路的計謀,原來竟是出自仲方!

不想,崔仲方今天卻面露為難之色。

原來,崔仲方的父親眼下正好居住在尉遲迥的相州屬地,他擔心自己擔任監軍之事被尉遲迥知道后,會捉拿老父以要挾。

楊堅便思量諸位心腹中,當派誰去監軍可靠?高熲和李德林二人雖有奇略,然而朝國萬機又亂兵當前,相府中也是不可離少的。

楊堅想到了鄭譯和劉昉。兩人既為自己心腹左右,又才智過人,自輔政以來,便開始委二人為左右心膂。他召來兩人,「二公,社稷有難,諸將討逆,帥帳之中,應有心膂統監大軍,鼓舞士氣。二公誰願前往?」

楊堅萬沒有料到,他們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吱唔半晌后,劉昉搶先答道:「相國,我一向從未做過武將,又不諳兵事。如何堪當監軍重任?劉昉一人身死事小,只恐有負重託,毀了相國大計。」

鄭譯見說,也忙上前稟道:「相國,我雖參與過戰事,卻也並非內行。亂兵勢眾,相國當遣派武略過人之人,方可勝任大事。加上我母親年歲已高,近來又舊疾發作,每日煎藥喂湯,不敢此時遠離病榻。」

楊堅見三位心腹都因各情私心不敢前往監軍,感嘆朝廷社稷危難之際,身邊左右竟然無敢奮勇當先之士時,相府司錄高熲聞知后,主動請纓:「相國,軍事紛紜,人心危懼,監軍陣前一旦遇有易變,性命率先無保。畏死之心,倒也情有可原。高熲雖不善武略,卻不懼前往,請相國允准!」

楊堅猶豫道:「可是,相府也離不開你啊。」

高熲道:「相國,此時相府上有你和德林,下有諸多文武謀士,少我一人無妨。而前線軍中,卻是不可無人啊。」

楊堅拍了拍高熲的肩膀:「獨孤!危難之機方能得見真心啊!能得你前往監軍,大事可定矣!」

高熲被賜姓獨孤,自入相府後,楊堅和伽羅越發視為心膂親近,竟直呼其「獨孤」了。

楊堅當即委命高熲率部前往監軍。高熲得令后,竟然連返回府上與母親當面辭別一番都沒有,只是令相府屬僚轉告一聲:「忠孝不可兩兼,請母親保重」,即刻率左右,縱馬奔赴前線……

楊堅望著率部縱馬而去的高熲,眼睛一熱:此人,果然靖難濟危之臣啊!

鄭譯和劉昉沮喪之至。他們開始後悔自己犯了個最大的錯誤:悔不該由他們之手,把楊堅推上輔相之位……

他們萬沒有料到:尉遲迥竟有如此的號令威力。

看眼前之勢,社稷搖搖欲墜,朝廷手忙腳亂……

一旦兵敗山倒,楊堅身家必滅,必將連累他們也難逃身亡族滅之禍……

沒想到,富貴功位未曾享用幾日,災難便突然降臨了!這一次,恐怕不比當年吐谷渾一戰後被免官那麼簡單了。以後,漫說什麼仕途經濟、功名爵位了,只怕連活命保家的機會也沒有了。

兩人頹唐之極,也恐懼之極。於是,每天在痛苦驚憂中借酒澆愁醉生夢死,權且享受著眼前暫時的榮華富貴,活一天是一天。哪裡還有心思管他什麼江山之重,朝國萬機的?

鄭譯、劉昉二人臨危退縮之事,為人寬厚的楊堅起初倒也沒有太在意。然而,當高熲奔往前線監軍之後,及至王謙、司馬消難等各州也相繼擁兵作反,整個江山社稷岌岌可危之際,之際,楊堅每日在相府中憂思如煎,廢寢忘食,數月下來竟是頭髮半白,形神俱悴。

此時,相府內外諸務自然要比往日越發繁忙了。沒有料到的是,鄭譯和劉昉身兼相府重職,兩人每天卻是酒意醺醺,半昏半醒,根本不知謹奉職司,以致所屬的公案諸務,不時出現重大疏忽和遺漏。

楊堅看透了二人的本性:忠勇二字原本是不配的。仁義一詞如今也說不上了。既非社稷棟樑之才,也不足以委大任。怪道,往日王軌、宇文憲、宇文孝伯對他們一直輕蔑不敬,處處以「小人」之稱冠之。

看來,齊王他們比自己更有識人之才啊。

再看德林和高熲二人:大敵當前,危急關頭,或是自告奮勇,因公忘私;或是不負重望,謹奉公務。高熲離開相府後,德林一人,烽檄交馳,軍書羽檄,一日之內動輒百數,指授兵略,措置軍事,口授數人,機速競發;或是急擬詔命,文意百端,舉手即成。或是署理諸務,夜以繼日,通宵達旦……

果然是路遙知馬力,危難見本性啊。

伽羅得知真情后,也是感慨萬端:「夫君,其實劉昉、鄭譯二人才智也只可用為內史幕僚諸職,即使勉強從命,前線監軍,因其既無雄韜偉略,也無匹夫之勇,一遇動靜必然驚皇失措,使諸多武將視夫君不知用人事小,若或貽誤戰事,使天下動蕩,社稷傾覆,那才是大罪過呢!書生之輩,面臨壓頂之災,危難驟臨下膽魂俱飛,或是退縮奔命,或是無所適從,借酒澆愁,得過且過,也不足為奇。其實,若以伽羅之見,此事,根本不能怨怪二人,原是夫君自己看錯了人。不過,能藉此動亂之際,辨別良駑忠奸,長遠處看,卻是好事!夫君不足以此煩惱。」

楊堅點頭道:「嗯,說得好!果然是我用人不當。也怪我當時有些亂了方寸,一心只想著危急時刻,用自家親腹放心,竟沒有顧及到,節度諸軍之職,必得有扭轉乾坤雄圖大略者,方能不負重望。」

相府上下正在調兵各處迎擊叛軍,突然再次驚聞軍報——尉遲迥一黨遣信使到國破兵敗后甘願臣伏於大周,並偏安江陵一隅多年的後梁國主蕭巋,請他率部出兵聲援。

楊堅聞報,迅速聯絡梁國,也請他出兵增援大周朝廷。

江北梁王得知中原內亂,因不知雙方勢力如何,一時不敢即刻決斷。於是,便派屬僚柳庄柳中書急奔京畿長安,察看虛實。

柳中書沒有料到,自己原本偏安一隅的一介附屬小國的使者,遠道來到長安帝宮時,楊堅竟以國之上禮親自降階而迎,晝夜親陪聽歌賞舞,並親侍酒宴。又饋贈以奇珍異寶。兩人獨處時,楊堅握著柳中書的手悄聲囑託:「柳公,我曾從役江陵多年,當時,深蒙梁王殊恩眷顧而結為交好。並曾有約在先:遇有艱困,彼此相扶。今大周主幼,時局危艱,楊堅雖無才德,卻因受先帝顧托,不可不勉力輔持幼主。今亂賊起反,望梁王勿忘舊約,助我渡過眼前危困,楊堅沒齒不忘,還請柳公代我向梁主傳達誠意。」

臨行前,柳中書又接到丞相夫人獨孤伽羅的邀請:派人請柳庄到隨國府享用家宴,賞花遊園,品嘗從夫人親自栽種的北方鮮果。

伽羅親手沏茶布菜,噓寒問暖。問過柳中書的父母妻兒,又問梁王的家事。當得知梁主膝下有好幾位公主時,伽羅便請柳中書在梁王的女兒當中,為自家次子楊廣求聘一位正妻。

伽羅命楊廣見過柳中書。

柳中書見楊廣少年才俊,不僅生得眉清目朗,且龍驤虎步,舉止有度時,心下喜愛,欣然應命。

臨別,楊堅又率左右文武十里相送,柳中書心下越發感動。

還國之後,柳中書把長安京城所見所聞,並楊堅夫婦的話原原本本奉上,又對梁王說:「主公,尉遲迥雖是舊將,卻已昏老。司馬消難和王謙才具庸劣,更不足道。周朝將相和宗室諸王,眼下俱已歸服楊氏。尉遲迥反兵雖氣焰囂張,卻是師出無門,假勤王之名,行篡逆之實,早晚註定覆滅。楊堅持朝廷之璽,行輔佐之重,居中而制外,氣定神閑,胸有成竹。以臣冷眼旁觀,中夏百官俊傑輩出,隨國公乃眾望所歸。不僅可平定尉遲叛亂,而且,遲早必移周祚,興而代之!主公不如保境息民,觀望待時為上上策。」

接著,又把受相國夫人獨孤伽羅所託,欲為相國愛子楊廣求聘之事述說了一番。

梁王聞言,果然斂兵不動,作壁上之觀。只待天下局勢一定,再議聯姻之事。

大難當前,一向心智過人的伽羅,卻被一種從未有過的迷茫和混沌困擾著——

雖說從父親遇難至今,二十多年來,險厄危困一個接一個,從未有過中斷,藏韜晦略的夫君和自己,無論膽識應變,還是洞觀事世的能力,早已練就的應付裕如且沉雄大氣。

可是,這一次的危機卻是非同往日。它牽涉危及到的已不僅僅只是他們一人一姓,一家一族的存亡了!

萬一,再有三兩個朝中重臣或是鎮戍大將擁兵隨應,朝廷大軍只怕再無招架之力了!

那時,自己一家一族死無葬身之地實不足惜,然而,因此將要釀成的社稷傾覆,國家淪陷,百姓潦倒,生靈塗炭的大禍,將是萬劫不復的罪孽啊!

一想到此,伽羅便全身發冷、心神俱摧!

月高雲淡,萬籟俱寂。

一連幾個夜晚,伽羅都默默獨坐於佛堂,跏趺禪悟。

這天凌晨時分,隨著一陣涼意森森的夜風,驀地,伽羅猶如如明月照心一般,剎時,竟將天下之事悟了個透透澈澈——

雖說眼下大周境內亂兵四起,尉遲迥聯絡諸州起反隨應者眾多,然而,細細論究,尉遲幕府中左右謀臣,乏有雄韜偉略之才,實屬群小之變!

數十州郡隨應者中,或是因為在他的轄管之下,懼其勢威不得不隨從;或是急於藉機攀附,以撈取富貴的勢利之徒!

再看自家夫君楊堅——數十年來,禮賢下士,重義輕財,廣結善緣。所結交的朝中文武諸將,如於翼父子叔侄,李穆父子叔侄,王誼,韋孝寬,宇文述,竇毅,長孫覽、豆盧績等,個個俱是國家朝廷文經武緯之才,且俱為三朝元老,百戰武勛。他們,或與自家有著各種姻戚聯繫,或系那羅延少時同窗兒時好友……

夫君既為皇后之父,又系幼主外祖,受先帝之遺托,掌管社稷之神器,他若不足輔佐大周幼主,掌理朝國的話,尉遲迥又有什麼資格,又憑什麼能讓天下人信服?別人輔政便為操莽,他來輔政就必定是忠義節臣?更何況,他手中甚至連操莽那份可「挾令」的天子都沒有。

甚至,他手中連一個宗室皇親的成員也沒有。

說穿了,尉遲迥叔侄之輩,據一州之地而號令天下,最終,豈是這一群國之精英的對手?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發不收,

不毀不興。

唯有禪悟千日,方得開悟一瞬!

伽羅覺得面前明明滅滅,烏雲遮月。

久久,驀覺面前雲破月出、大地驟然清朗明凈……

禪悟明澈之後,伽羅精心為夫君熬了一砂鍋去火清熱的葯膳,乘車來到相府。

夫君正和左右屬佐商議兵事,見夫人到來,佐僚們暫時告辭片刻。

伽羅親自為夫君更上漿洗乾淨的衣襪。凈了手,盛上湯,雙手捧到楊堅面前:「那羅延,這兩天喝了這湯,牙疼好些了么?」

楊堅摸了摸臉腮,「嗯?果然,剛才喝水時,也沒有太感到疼。」

一面接過湯,心不在焉地喝了小半碗。

伽羅一笑,又拿出剛剛剪下枝的葡萄,托在掌心,舉在楊堅面前:「那羅延,你看,這串葡萄晶瑩透明的,像不像紫瑪瑙?來,嘗嘗甜不甜?」

楊堅一半心思仍在調兵遣將上,眼望著伽羅和她手中的葡萄,摘下一個放在口中:「嗯,好!」

伽羅一笑:「就是嘛!光是眼看著,就挺誘人讒涎的,再吃幾顆。」

楊堅苦笑了一下。

值此天下動蕩,泰山壓頂,家國前程風雨飄搖,正不知福禍吉凶之際,伽羅竟能如此恬淡自在!讓楊堅感到詫異的是,這可不大像她平素的為人。

伽羅見夫君一臉不解的望著自己,嫣然一笑,望著夫君的眼睛,收攏了俏笑,一字一句地說:「夫君!我知道夫君為天下紛亂而憂慮煩躁。可是,夫君當初既肯受命於危難,自當料定必有今日之挫折動蕩。雖說眼下風起雲湧,將士勞損,亦不過純是尉遲之孽!尉遲自不量力,犯上作亂,師出無名!諸州隨應者,或是反覆之徒,或為賺撈富貴,或是迫於淫威。不過一群烏命之眾罷了!」

楊堅默默點頭。

伽羅又說,「而夫君之相府內,遍集天下俊傑,文武賢才;朝廷之中,皆為忠勇驍將,威望世族。夫君攝政,上弼社稷幼主,下安黎民蒼生,手持朝廷之璽,兼理朝國之重,居中而制外,號令於天下,調發義勇之師,指揮討伐之事!伽羅以為,時下之變,實為天賜良遇,正好可使夫君乘勢而起,一顯輔弼之才、平敵偉略!以匡危靖難而最終膺服天下,使諸公無不歸心,何煩之有?何憂之有?」

楊堅聽著,驀地,竟如醍醐灌頂一般,內外暢快、遍體輕爽!

楊堅一把握緊伽羅的手:「啊!伽羅,我現在才記起,從早上到這會,只喝了你剛剛送來的半碗湯,這會兒,倒越發感到餓了!」

伽羅忙命人端上飯菜來,親手盛了、捧到楊堅手中。

楊堅一邊吃,一邊誇:「嗯,好香!再來一碗米飯!」

獨孤伽羅離開相府時,楊堅已然恢復了以往那種鎮靜穩練的風韻。

他一面召集諸僚,調度指揮英威電發,運幬帷幄決勝千里。見楊堅如此精神勃發,朝中文武百官漸漸心安,越加齊心協力應對動變,也越發敬而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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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禪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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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九州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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