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見,日本
一、危險的女人
早晨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是一片蔚藍的大海。船體微微地搖擺著,還能感到發動機輕微振動,讓人舒服得不想起床。電視屏幕上的時間顯示為早上六點二十二分,
「飛鳥」號各個艙室內都設有電視。在日本近誨航行時,可以收到一般的電視節目,進入公海之後就全部切換到「飛鳥」號船內的有線電視。有線電視共有四個頻道,娛樂節目只有電視錄像,一天幾次,在固定的時間放映。在這個頻道中還隨時介紹到訪國和停靠港的存關情況。除此之外的三個頻道分別是顯示「飛鳥」導即時位置的航海圖,安裝在船頭的攝像機所拍到的前進方向的畫面和佔據整個電視屏幕的時鐘顯示。這三個頻道不會經常變化。
淺見試著把電視畫頂切換到了航海圖,「飛鳥」號眼下正從紀伊半島西南海面向西北偏北的方向行駛,快要進入紀伊海峽了。
六點多鐘對平時的淺見來說正是睡得香的時候,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麼想要起床了。
昨晚分發給客人的船內報紙《飛鳥日報》上介紹說,從早上六點鐘開始,八樓的「麗德」餐廳提供咖啡早點服務。這個時間的話,「輕井澤的大作家」應該還沒有起床吧。
淺見只洗了把臉就上樓去了「麗德」餐廳。
可能因為老年人比較多吧,或者大家覺得新鮮,早早地已經有很多人坐在裡面了。
「麗德」餐廳可容納七八十人,但玻璃牆外的露天甲板上區擺放著很多桌椅,可以坐下相等的人數。
這個時候是三月初,室外的甲板上還非常冷,但是仍可以看到兩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中年女人捧著熱騰騰的咖啡坐在外面。
淺見也在托盤內放了咖啡,端到了外面的甲板上。早上的海風吹到脖子後面,讓人直打寒戰,不過習慣以後倒也覺得心情未必不舒暢。甲板後方的游泳池內因為引擎的振動而泛起微微的水波,也讓人覺得清涼舒適。
淺見在最後面的一張純白色的圓桌坐了下來,獨自享受清晨的咖啡。
船的右方橫卧著紀伊半島,船后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沒有任何島嶼的影子,可以清楚地看見水平線的彎曲。一條條長長的浪跡泛著無數白色的泡沫漸漸被拋在了身後,看到這場景不禁勾起無盡的思鄉之情。
這正是乘船旅行的迷人之處。
只不過才是第二天的早上,淺見卻發出了船上遊子的感慨。
淺見感到身後好像有人,轉過頭去一看,剛才還坐在一起的兩個女人中的一個正緩緩地向船尾走去。
一個比淺見大得多的女人,大約五十歲左右,但身材消瘦,完全沒有老太婆的感覺。她把長長的茶色上衣的領子豎了起來,走到了甲板邊緣的欄杆前,頭髮雜亂地在風中飄舞。
也許是因為她站立身姿看來太單薄的緣故吧,凝視著船后航跡的她顯得格外凄涼,彷彿就要跳水自殺似的。
八樓下面的七樓構造有些不同,船的外沿是繞船一周的散步走廊。但八樓的甲板已經伸到了散步走廊之外。所以如果翻過欄杆往下跳的話可能會越過下面的甲板直接掉到海里去。
看到這樣的情景,本來就有恐高症的淺見,心裡急得發慌,淺見並不想多管閑事,但如果袖手旁觀又覺得心裡不安。
淺見鼓起勇氣站了起來,走近那個女人,禮貌地招呼道:「請原諒……」
「您常常坐船出門旅行嗎?」
淺見盡量選擇了禮貌的詞語。因為是一位乘坐豪華客輪的貴婦人,自己也必須裝得高雅一些。
「不,是第一次。」
女人回答道,從外表看來根本無法想像她的聲音是如此低沉。
「是嗎,我也是。渡船倒是坐過,出遠洋還是第一次。而且第一次就是環球旅行,我有些擔心。」
「真難得呀。」
「啊……」
「我是說,像你這麼年輕的人不是很難得嗎,聽說這艘船上的客人平均年齡是六十七歲呢。」
「啊,好像是這樣,而且有錢人也很多吧。我是個窮光蛋,只是空閑的時間多。這次也是事出偶然,我因為工作關係才有機會上這艘船的。」
「你的工作是……」
「寫一點相當於乘船實錄一類的東西,我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叫淺見光彥。」
淺見從夾克衫的口袋裡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頭銜一欄印著「《旅行與歷史》編輯部」。
「是雜誌社記者呀。」
她看了一眼名片后自報家門道:「我姓后閑。」
「后閑」兩個字到底怎麼寫,光聽讀音無法作出判斷,但淺見也沒有刨根問底。
「你說的寫乘船實錄之類的,我冒昧地問—句,是受『飛鳥』號之託嗎?」
「不是,要從純粹的乘客的角度來寫一篇報道,是不能有附加條件的。「
「啊,那倒也是。但是這麼說來,你是自己掏腰包啰?」
「哈哈哈,我可付不起三百萬日元啊。當然是公司掏錢啦,不過公司也不可能有這樣一筆預算。雖然沒有向我透露詳情,但我想可能是什麼人提供了贊助。不用說,后閑太太純屬私人旅行吧?」
「喂,是呀。」
「您和剛才那位是一起的嗎?」
「是啊,那是我姐姐。」
「是這樣啊,姐妹倆一起啊……」
姐妹倆能夠一起參加環球旅行,家裡一定相當富有。到底這兩個女人是什麼來歷呢?——淺見展開了想像。
「實際上,冒昧和您打招呼是有原因的。」淺見一邊撓著頭一邊說道。
「哦?是什麼原因呢?」
「也許有些荒唐,我看見您站在那裡的樣子,擔心您會跳到海里去呢。」
「啊,我會跳到海里去?哈哈哈……」
女人對著天空笑了起來。
「我的表情看起來那麼像想死嗎?」
「嗯,老實說,您看起來好像有很不順心的事。」
「是啊,也許我看起來的確是那樣,不過我不會死的,至少在這次環球旅行結束之前不會,你不必擔心。」
她笑著低下了頭,徑直從淺見的身邊走開了。
但是照她的說法,似乎環球旅行結束的那一刻就有可能會死。暫且不管她會不會死,從淺見的直覺來說,她心裡有不順心的事幾乎是可以肯定的。
二、奇怪的同室者
到了七點鐘,餐廳的早餐都已經準備好了。
五樓的「四季」餐廳提供和式早餐,而八樓的「麗德」餐廳則提供自助的西餐。
聽說「輕井澤的大作家」居家時原則上早餐吃麵包。夫人早上喜歡吃麵包,內田只有嘆著氣說:「胳膊扭不過大腿。」
按照這種說法,內田夫妻當然應該出現在『麗德」餐廳里,然而,既然有和式也有西式,有了選擇的話,說不定夫妻倆會分頭行動,不管去哪一邊都有遭遇他們的可能。而且,時間也無法預測。
淺見提心弔膽地來到「四季」餐廳,在一張不易被發覺的角落裡的餐桌上用完了早餐。
「四季」餐廳十分寬敞,比起「麗德」餐廳相對要安全一些。
淺見家早上基本上也是麵包牛奶。烤魚、豆豉、紫菜、雞蛋這樣的典型的和式早餐對淺見來說反而更有誘惑力。話雖如此,這樣的食物能不能連續吃上九十多天,淺見不是很有把握。
回到房間后,淺見打開了乘客名單,這是「飛鳥」號分發給乘客的,上面記錄了乘客的姓名和住所。剛才遇見的「houxian」太太,寫作「后閑」,「后閑富美子、真知子」可能就是她們。住址是東京都大田區,但只憑這些還無法判斷她們的來歷。由於沒有記錄房間早碼,所以她們住在哪層樓的哪個級別的房間也不清楚。
在翻看名單的時候,淺見注意到上面沒有自己的名字。雖然有可能是乘船申請太遲的緣故,但更有可能這也是在暗地裡被策劃好的。淺見覺得有點不安。
抬起頭來,圓形的窗戶外已經可以看見陸地了。那是四國地區的德島沿岸。
上午十點鐘,喇叭里傳來了船長的聲音:「乘客們早上好,我是船長。」船長就昨天離開橫濱港以來的航行情況作了簡單的說明,並慰問大家「辛苦了」。好像以後每天的這個時候都有這樣的廣播。
上午十點,位於十樓前部的「船頭酒吧」已經開始為乘客服務,淺見決定去進行一次「探險」。
這個時間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清掃房間,狹窄的走廊上,菲律賓底員們推著滿載床單和毛巾的清潔車開始打掃房間。遇到客人,他們總是精神飽滿地問候「早上好」。
在清掃時間被趕出房間的乘客一部分來到船頭酒吧。
顧名思義,「船頭酒吧」位於十樓最前端,前方和左右兩邊都有強化玻璃圍著,是一個有270度寬闊視野的酒吧。一天內分幾次演奏鋼琴樂曲。這裡白天是茶樓晚上則變成酒吧,令人吃驚的是白天喝茶時間的飲料和糕點全部免費。如果呆在狹窄的房間里覺得悶的話,到這裡來看看梅,讀讀書,和朋友說說話都是很愜意的事情。
「飛鳥」號預定在下午一點進入神戶港。同室的客人將會在這裡上船。房間雖然窄了點,但和自己家裡的房間比起來倒也不覺得難受。只是一想到同一房間住進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淺見就覺得怪彆扭的。
在神戶港「飛鳥」號是左舷靠岸。內田夫婦的房間在左邊,大概會站在陽台吧。
為了拍攝進入神戶港的風景,淺見上了船頂的「頂層甲板」。
晴朗的瀨戶內海上空飄著淡淡的雲彩,像披上了一層紗。「飛鳥」號在明石海峽大橋的前面把舵向右一轉,掠過須磨海面向神戶港內駛去。
神戶港的碼頭上裝有與機場相似的可移動渡橋。乘客們可以走過渡橋,從中心大樓直接進入登艙口。大約還有一百名左右的住在日本西部的乘客將在神戶港上船。他們都是哪些人只有去接待大廳才能看到。
在中心大樓和碼頭上同樣有送別的人們,但人數較少,出港儀式與橫濱港壯觀的場面比起來也是差了很遠。
在這人數較少的人群里,淺見看到了與在橫濱港看到的一樣的橫幅,上面寫著「淺見光彥俱樂部」,他差點驚呆了,二十幾個看來像是俱樂部會員的人向著船的方向使勁兒揮著手,高聲叫著「一路順風」。從頂層甲板上雖然看不見,但他們的眼睛所看的方向正是「輕井澤的大作家」夫妻的房間,內田夫妻一定也在那兒揮著手吧。他們又是喊又是揮手搞得好不熱鬧,卻不知道淺見本人就在這艘船上,這是多麼奇妙的一道風景啊!
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出港的號角吹響了,人們不斷地投擲彩帶。碼頭上似乎起了微風,無數彩帶高高地飄上了天空。散步走廊上開起了起航舞會,乘客們在歡快的樂曲聲中跳起了蛇舞。
淺見把各種各樣離港的景色收進了照相機,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正要把鑰匙卡插進門裡去的時候,突然覺察到新室友可能已經進了房間。
「飛鳥」號方面沒有說明同室的人是何方神聖。不知是蛇是鬼,一時間,淺見有些躊躇,但無論如何這個人是必須要面對的。
打開門,一個男人正背對著這邊朝窗外看,感覺到有人進來,他便轉過身來。
這個男人大約四十多歲。身材並不高大但渾身都是肌肉,梳著大背頭,皮膚黑得厲害。可以說是紅銅色,但比那還要黑。雖然穿著西裝,系著領帶,卻像是特意安上去似的,很不自然,可以想像他平日里根本不是這樣的打扮。
「啊,你好。你就是淺見先生吧。我申請的時候,就只剩這間房了。如果一個人住的話就需要三百九十萬日元、於是我告訴他們雙人間也可以。可是後來他們說還有另外一個人一起住,就退了我九十萬日元。我還在想要是和什麼古怪的人住在一起的話我可受不了。不過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沒什麼問題。我姓村田,請多關照。」
他的語氣雖然很隨便,但姿勢卻做得一本正經,他一邊恭恭敬敬地點了一下頭,一邊掏出了名片,一張比普通名片大兩號的名片上印著「大神創研株式會社秘書室村田滿」的字樣。雖然沒聽說過「大神創研」這個公司,但作為秘書,他實在算不得有風度。
淺見也遞出了名片。
「這個《旅行與歷史》是旅遊雜誌嗎?」村田也是一無所知。
「嗯,也可以這麼說。」
「這麼說你是為了寫『飛鳥』號旅行記之類的東西吧。」
「嗯,說得沒錯。村田先生是純粹的觀光嗎?」
「不不不,我這身份還差得遠呢。」
「這麼說,是為了工作?」
「是啊,花三百萬日元難道只是為了玩耍嗎?當然,錢並不是由我出,有人提供贊助,而且我還把那九十萬裝進了自己腰包呢。」
受人贊助的淺見心想這是多麼相似啊!
「是什麼樣的工作呢?」
「嗯——怎麼說才好呢……可以說是視察旅遊吧,巡遊世界,增長見聞。」
他做了一個演說的姿勢,「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三、美麗的對手
倔田久代的頭銜是公關部長,但她的工作卻相當於」萬事服務員」。主要是照顧客人的日常起居,處理客人的要求和困難。她的手上握有四百多份乘客們的各種資料,包括病歷、食物喜好等,但是如果不通過日常生活的接觸,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他們各自的生活習性,是很難做到盡如人意的。另一方面,倔田久代還相當於一個船長秘書,為船上的工作人員提供方便也屬於她的管轄範圍。
因此,特別是起航之後的一段時間,倔田久代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在對一切都很陌生的乘客們熟悉習慣船上的生活之前,她得花不少的工夫。而且,參加環球旅遊觀光的乘客基本上都在六十歲以上,其中超過八十歲的老年人也不少,他們理解力差,反應也遲鈍,光是鑰匙卡的使用方法就出了不少問題。有的人從房間里出來忘了帶鑰匙卡;有的人把鑰匙卡插反了方向,反而投訴設施有問題。這個時候,倔田久代就會匆匆趕去,笑容滿面地為客人解釋。
公司任命地做公關部長的時候,倔田曾經問過選擇自己的原因,她被告知是因為「體力好」。常務董事森中不無牽強地奉承說:「第一是體力,第二是體力,第三第四沒有,第五嘛……長得漂亮吧。」
漂不漂亮暫且不說,久代對自己的體力很有自信倒是事實:身高一米七二,體重……體重就不用說了,生病也只是小小的感冒,因為一點頭痛發燒什麼的也不會卧床不起。學了十一年的劍道和八年的氣功,她一直打算如果在夜路上遇到劫匪流氓就把他們扔得老遠。可是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遇上這樣的機會。不但如此,根本就很少有男人靠近她。也許是因為她的體格在日本女人中算是相當魁梧的,還有她精通武術之事廣為人知也是一個原因吧。
乘船旅行,特別是走國際航線的時候,在各個停靠碼頭常常潛伏著各種各樣的危險。小偷就不用說了,外國男人對女人總是很隨便,一有機會就會對你出言不遜。對於保護乘客和自己免受侵害,倔田久代的意識比誰都強。這個工作正適合自己——久代自己對此深信不疑。
從神戶上船的客人們在房間里安頓下來,整理完行李之後已經接近黃昏了。船從紀伊海峽進入太平洋,朝西南方行著,晚飯時間在晚上九點鐘之前就結束了。過了十一點,船頭酒吧的客人們也回到了各自的房間,「飛鳥」號的第二天落下了帳幕。
然而船員們的工作並沒有到此結束。到了這個時候,海面變得不平靜起來,那樣巨大的「飛鳥」號也開始前後搖擺。在一般的波浪中雖然穩如泰山,但是遇到很高超過一百五十米的巨浪,仍然會舒緩地擺動。很多人對小船的搖動無所謂,而一起一伏卻很容易使他們暈船。船上零零星星出現了一些暈船的乘客。有的人索要暈船藥,也有的人因為藥物不治而必須請醫生為自己注射。
當這些工作都完成的時候,時針已經指到深夜十二點,公關部長的工作到此就算告一個段落。之後如果沒有十分緊急的情況,一切就交給值班的事務長。
船員的居住區在九樓和八樓的船頭部分,以及夾在五樓和四樓的左右船舷的客艙之間的中心部分。九樓的船頭為船橋,它的正下方就是船長的居室。輪機長、副船長、事務總長等幹部班子的居室大都集中在九樓和八樓的船頭部分。倔田久代的房間也被安排在八樓。
房間是兩個人住的,室友是統籌協調事務長江藤美希。
所謂統籌協調事務長就是負責協調航海中全面事務的人。船內事務自然不用說,在停靠口岸,她必須負責與當地的事務性交涉,這份工作即使對一個男人來說也不是輕易能夠勝任的。
江藤美希和久代之間的年齡差距不大,但江藤在工作上一點也不輸給男人,「女中丈夫」的說法根本不足以形容她的工作態度。而且她天生麗質,笑起來尤其魅力四射。在遇到她之後,久代才覺得「世上竟然有這樣的女人啊!」面對江藤,久代只有嘆息自己的不才。
江藤美希在久代之後不久回到了房間。她在床邊坐下來,「噗——」地吐了一口氣,然後呆坐著一動也不動。她最後的工作就是以這種姿勢在腦子裡確認一下是否還有未完成的工作。之後便大大地伸個懶腰,開始脫衣服。
雖然說浴室誰先用都無所謂,但年長一些的江藤美希無用似乎已順理成章了。
江藤美希肆無忌憚地脫得一絲不掛。在工作上雖然是女丈夫,可脫光衣服的她卻有著一副讓同為女人的久代都神魂顛倒的身材。把披肩的長發胡亂塞進浴帽之後,她走進了浴室。
久代記完了日誌之後,百無聊賴地把電視頻道切換到了航海圖畫面,顯示「飛鳥」號位置的標記牽著一條表示航跡的線條正在這離四國不遠的海面上向西方移動,航行速度為每小時十七到十八海里。雖然這已是第四次環球航行了,但是看到航跡漸漸遠離日本的時候,仍然有一種緊張感湧上心頭。必須在經過三個月以上的長時間旅行之後,把四百多名乘客安然無恙地送回日本,這個責任的重大對海一個工作人員來說都是一樣。
在這之的並不是沒有事故發生。有位乘客曾經在航海中猝死,去年的環球旅行中,乘客們在里斯本自由觀光的時候,豪華套間的一名男性乘客因腦血栓而倒下了。送到當地醫院診斷結果是並無大礙,可是在大西洋上突然病情惡化,病人一度陷入昏迷狀態。在紐約將病人交給了聞訊趕來的家人,據說之後不久就斷了氣。
雖然乘客死亡的事件十分罕見,但是生病或者受傷的情況在任何一次航行中都有可能出現。比如摔倒在樓梯上,或者也有因打架而受傷的情況。尤其在環球旅行這樣的長時間航行中,很多人會因為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根據各人身體情況仍不一樣,有的人可能病得相當嚴重,久代必須對這些事件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診療室里有兩名醫生和兩名護士輪流值班。在遇到風浪的時候,光是照看暈船的客人就得忙上整整一天。
江藤美希從浴室里出來了,胸前只圍一條浴巾。她對著鏡子一邊啪啦啪啦往臉上撲著化妝水,一邊說:「對了對了,昨天,你和402室的淺見先生說過話吧?」
「是啊,吃過晚飯過後,我們去了鋼琴沙龍。」
「聽說那個人是個自由撰稿人?」
「好像是的。他說這次出來也順便採訪。」「如此而巳嗎?」「你的意恩是?」「我只是在想如果只是為了採訪,不一定要坐完全程呀。會不會有其他的目的呢?」
「哦?真的嗎?」
「曾經有人托花岡先生交給淺見先生一封信。他說,雖然沒看清信上的具體內容,但可以肯定是一封十分簡短的信。他還說淺見先生看過信之後問他貴賓室怎麼怎麼樣的,說不定這事和豪華套間或者總統套房的客人有關係。」
「那麼,是保鏢嗎?」
「有這個可能。」
「那麼究竟是什麼人比花岡先生遞信的呢?」
「這個我也問過,可花岡先生不說。對我也保密的話,說明即使是公司的人、職位比一定相當的高,或者,根本是毫不相干的人……」
「無論如何,總不會是地痞流氓吧。」
「說的什麼呀!當然不會是地痞流氓啦。我想可能是金觸界或者政界的人物吧。」
「會不會是警察呢?比如說追查毒品販賣之類的。」
「你呀,我看你是電視看得太多了。他難道不會是做貼身警衛的嗎』為了掩人耳目而遠遠地監視著。918室的內田先生說他們夫婦都是第一次出國旅行,在停靠國也必須多加小心。」
「那麼就告訴他們吧,說淺見先生跟著做保鏢呢。」
「那怎麼行。既然保密就一定有他們的理由。而且我們也不知道對方就一定是內田先生。對了對了,這些話你可不要告訴任何人。只是平時你可以多留意一下淺見先生,一定不要讓他發現了。」
「我知道了。」
對於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飛鳥」號上度過的倔田久代來說,這樣驚險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干。而且,監視的對象也不賴。一想到在鋼琴沙龍里近距離看到的那個男人茶褐色的眼睛,倔田久代有一種久違的心跳的感覺。
「聽說那位淺見先生三十三歲了還是單身?」
奸像看透了久代的心思似的,江藤美希問道。
「你不覺得他是個不錯的男人嗎?身材高大又英俊,當記者又有錢,而且還是單身呢。」
「有沒有我還不知道呢。他說這次乘坐『飛鳥』號也是因為有人贊助。」
「是嗎?這不是很好嗎?有人肯出這麼大一筆錢為他提供贊助,不正是說明他的實力嗎,你去監視他,弄不好就是稻草人救火。」
「說什麼呢……」
「啊,臉紅了!哦——原來你早就已經有那個意思了呀!」
「胡說!江藤你才是,你覺得他怎麼樣?如果你願意,我倒可以給你傳話。」
「嗯——這樣啊,要是他願意的話,還不壞……開個玩笑,我不會橫刀奪愛的。哈哈哈……」
江藤像個男人似地笑了起來。
四、歡迎舞會
航行的第三天,「飛鳥」號終於離開日本本土,進入了中國東海。船長八田野英之在大隅半島南端的佐多山甲海面上將「飛鳥」號向北一轉,直指薩摩半島而去。這並沒有預定為正式的路線,但船長是為了讓乘客們眺望開聞山的英姿。
八田野生於昭和十九年,也就是戰爭結束的前一年。父親是一位海軍軍官,在一次戰役中作為戰艦「大和」號士官戰死沙場。所以他只是從相片上看見過父親的模樣。
在「大和」號大勢已去的昭和二十年四月,為了參加沖繩之戰他們只裝了半程的燃料出擊,掌握了絕對制空權的美軍在距離沖繩很遠的地方向「大和」號發起了猛烈的攻擊,二千七百名士兵隨之沉入了海底。
恐怕在戰艦出動的時刻,士兵和戰艦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之後很多人指責「大和」號有勇無謀、白白送死的行為,但作為當事者來說,他們一定是不忍心看到號稱世界最強的「大和」號在大難當頭的時候如空藏美玉一般毫無用武之地。
當時日本很多軍港都遭受了大規模的空襲,在港內待命的軍艦毫無還擊的餘地,統統被炸傷、炸沉。這樣下去,「大和」號眼看就要遭遇同樣的命運。當八田野做出悲痛的決斷時,他同時也感到一種安慰。據說在八田野的學生時代,有一個叫做「大和」的同學荒廢學業,整天打麻將。八田野覺得他是個軟弱的男人,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十分生氣。
八田野不同於他的父親,商船大學畢業以後,他從小貨船開始,當了很多船的船長,現在成了日本最大的豪華客輪「飛鳥」號的最高統帥。也許可以說,船長這一職業在日本已經達到最高境界了吧。
每次執行國際航線的任務,在太平洋上會經過很多當年戰鬥過的地方。馬來西亞海、萊特灣、夏威夷、中途島……
開聞山雖然海拔不到一千米,但卻是一座酷似富士山的錐形火山,非常漂亮。
在開聞山前方的海面上,「飛鳥」號就進入了一路南下的航行路線。站在船尾,看見船后的航跡逐漸遠離開聞山的時候,可以深深地感到漫長的航海已經開始了。
這天是第一個「正式活動日」。晚飯以後要求乘客們穿禮服。男性要求穿晚宴服或黑色西裝,女性也必須著女子晚禮服。
晚飯時間,以船長的名義招待了總統套房的兩組客人——內田康夫·真紀夫婦和昨天從神戶上船的917室的牟田廣和·美惠夫婦,以及豪華套間的兩組客人——松原·郎泰子夫婦和后閑富美子·真知子姐妹。船方則由船長八田野和公關部長倔田久代陪席。
八田野知道內田康夫是一位偵探小說家,但其他人是什麼來歷他就不清楚了。
只是,公司曾經囑咐他對松原夫妻要特別關照。松原曾經是和「飛鳥」號的船主有業務往來的貴賓之一,決不可疏忽怠慢,夫人泰子是原伯爵家的千金,也是一位有名的交際花,更要用心侍候。
牟田廣和在大阪做美術生意,是一位言談舉止穩重得體的老紳士。由於上船之前扭了腰,現在正坐在輪椅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牟田看起來已是個與年齡相稱的老人了。與此相反,夫人美惠卻顯得相當年輕,對任何事都出奇地精力旺盛。一口清脆的關西話,話題也十分豐富,據說夫人是牟田的後妻。
后閑姐妹給人一種純正東京人的感覺,是乾脆利索又不失高雅的一對姐妹。姐姐富關子正像人們所說的,是一個「酒家」,很快就喝完了剛剛斟滿的葡萄酒。而妹妹真知子卻不善飲酒,但抽起煙來,連男人們也自嘆不如,她抽煙的姿勢真像畫家面前的模特兒。
歡迎會對於八田野來說的確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按理說他已經應該很習慣了,但客人每次都不一樣,實在很難消除緊張感。
客人們愉快的談話使得晚餐在和諧的氣氛中進行著。
在談話中斷的一瞬間,一直沉默著的內田好像抓住了機會似地說道:「我想問一下船長,萬一船上發生了什麼案件,將會怎樣處理呢?也就是說司法權之類的是怎樣運作的呢?」
「原則上,船長握有司法權。」
真是個討厭的話題啊——八田野一邊想一邊無可奈何地回答道。
「副船長以下的所有員工都必須在船長的指揮下適當地應對各種事態。」
「假如說,我完全只是做個假設而已,發生了殺人案的話,船上將會怎樣處理呢?」
「喂——您的問題可真難回答呀,根據不同的情況我們會採取不同的措施,不過首先我想應該優先保障其他乘客的安全。在此基礎之上,我們會儘力拘留罪犯。但是罪犯是工作人員和罪犯是乘客的處理方法可能也會不一樣……當然,工作人員肯定不會那麼做的,我只是舉個例子而已。而且根據兇器、武器的不同,處理方法也不一樣。總之具體情況具體處理,不可一概而論。」
「之前從沒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
「是的,很幸運這艘船上從來沒有發生過那種不吉利的事,這也許是得益於我們高素質的客人們。」
八田野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外交辭令。
「那麼,如果發生殺人案的話,你會怎麼處理呢?」
「你怎麼老說這些呀!」真紀夫人在旁邊抱怨道。
內田卻說:「不礙事,不礙事。」對夫人的話不加理會。
「船上備有安放遺體的設施。」
「那麼,就是說不舉行所謂水葬儀式啰?」
「是的。」
「就這樣將屍體運回日本嗎?和犯人一起。」
「不,原則上是在事發后的第一個停靠地把遺體和犯人送下船。按照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規定,在公海上,『飛鳥』號被當做獨立國對待,但在領海內,必須遵從該國法律。」
「這樣一來,在港口內進行取證調查,一定相當麻煩吧。」
「嗯,按理說是這樣,但按照慣例,對客船上的案件一般在短時間內完成調查。因為搜查會耽誤客船的航行,一般不會停留太長時間。」
「原來如此……」
「內田先生,」松原笑著說,「你不會是希望船上發生殺人案事件吧。「
「哈哈哈,我當然不希望發生那樣的事,但是如果真的發生了,我也想體驗一下這種經歷呀。」
「還是不要期待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為好啊。」
八田野笑著說道。
開玩笑也要分時間場合嘛。置身客船之中,「沉沒」、「火災」、「衝撞」,還有「殺人事件」那是言辭的大忌,更何況這還是在氣氛喜慶的船長歡迎會的餐桌上。苦不是總統套房的客人,簡直就想狠狠斥責他一番。
「不過,在近一百天的時間裡共同生活在這一艘船上,客人們之間可能也會產生各種摩擦和衝突吧。」
后閑富美子這樣說道。稍顯肥胖的她說話不緊不慢,眼鏡下一雙眼睛已經醉意朦朧,看來很有女性頭目的風範。
「那是當然了。即使是殺人事件以不是完全沒有發生的可能。」
內田完全像是希望有人被殺掉一樣。
「您別老是說這些,注意您自己不要被殺掉就行了。」
牟田美惠使用了相當刻薄的語言,她一定是難以忍受內田那些不合時宜的話了。
「哈哈哈,那是當然了。要是自己都被殺了,小說也就寫不成了。在盡量離我很近的地方有誰被殺的話,對於寫小說來說實在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不管別人說什麼,內田都毫不介意,像個厚臉皮的無賴。
旁邊的真紀夫人一臉無奈地看著丈夫的臉,想道:「真拿他沒辦法。」
八田野看著與丈夫很不般配的美貌的夫人,心裡暗想:「這兩人早該分手了!」
其實不是玩笑,在環球旅行的途中,夫婦關係惡化的事情過去也曾有過。
在一間狹窄的客艙內,從早到晚面對面地生活,在此之前沒有注意到的對方的缺點因此變得特別顯眼,讓人生厭。早晨的船頭酒吧內常常可以聽到客人們議論前一天晚上某人聽見隔壁夫妻大吵大鬧的事。也曾聽說過某個可憐的丈夫被妻子趕出房間,裹著被子在甲板上睡了一個晚上。
「但是不管怎樣,旅途這麼漫長,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相處,平安度過這次旅程。」
牟田廣和用不緊不慢的口吻說道,這似乎成了一句總結性的發言。
五、鋼琴沙龍
晚飯後,八田野帶領客人們進入了鋼琴沙龍,倔田久代也跟在後面。
這裡有鋼琴和三重奏樂隊的交替演奏,還可以欣賞歌曲。在這裡喝上一杯雞尾酒或其他飲料,享受晚上的美好時光不失為一種優雅的選擇。
這裡是船上旅行的高境界,但也許因為許多人從未去過這樣的地方,特別是年齡較大的女乘客幾乎靠也不想靠近。八田野則經常為客人們製造一些靠近鋼琴沙龍的機會。
也許是因為同為總統套房的客人吧,內田夫妻和牟田夫妻坐在一個包房裡。
內田沒有酒量,但夫人好像相當能喝。
牟田鍾情於日本酒,他喝的是「飛鳥」號指定用的冰鎮酒「玉乃光」。牟田夫人則和內田夫人一起端了一杯康巴利蘇打水。
內田總想讓做美術商的牟田談一些有關畫的話題。好像內田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很便宜地把一些好畫弄到手,他相信去義大利就能達成他的願望。到什麼地方,怎麼做才能弄到便宜的畫呢?——內田死死咬住不放,但牟田總是有禮貌地迴避這個問題。不知牟田是不肯講呢,還是不知道而講不出來,但不管怎樣,商業上的秘密是不會輕易告訴他人的。
內田夫人和牟田夫人的談話似乎進展得不太順利。除了年齡上有一點差距以外,她們一個講的是東京話,而另一個則是關西話。另外,可能是樸素的作家夫人與華麗的美術商夫人之間找不到太多共同點吧。
松原夫人和后閑姐妹正在談論歌劇等高尚的話題,情緒十分高漲。
松原京一郎一直喝著雞尾酒。夫人一邊勸他少喝兩杯,他還一邊多倒了好幾杯酒。但他照樣很為身邊的人著想,為了三位女士的杯中能夠飲料不斷,為了讓不喝酒的后閑真知於不至於感到無聊,他走來走去忙個不停。
這些人屬於在社交性氣氛中能夠熟悉和親近的人,所以感到輕鬆而愉快。
八田野的搭檔是倔田久代,他半坐在櫃檯前的高椅子上喝著啤酒。
「船長,您知道淺見光彥這個客人嗎?」久代問道。
「不,不知道。是誰呀?」
「他住在402室,說是一個現場採訪記者。他說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寫『飛鳥』號乘船記什麼的,但據花岡先生說,實際上可能是某個貴賓乘客的保鏢。」
「沒聽說過。到底是誰的保鏢呢?」
「不知道,那也只是猜測,是否真是那樣還不知道。我還以為船長您可能知道,看來您也不知道了。」
「嗯,不知道啊。可是什麼乘客會需要保鏢呢?有那麼危險的情況以至於需要保鏢嗎?如果有的話,事先不對我這個船長說一聲怎麼行呢?不是嗎?」
「是啊,那可不行啊。」
倔田久代好像從心裡站在船長的立場上說活似的、緊皺著眉頭。看見這樣的表情,八田野一下子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覺得她「可愛極了」。
『我想見見淺見先生,問問他是怎麼回事。你幫我約他出來,就說我請他到艙橋上來採訪。」
「啊,對了,至少表面上他是以乘船採訪為目的的,他一定會很高興的。那麼,我下去以後就跟他說。」
田久代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開朗。
八田野嘴上雖然沒說,但對久代表情的變化之快非常吃晾。上船以後不過三天,她好像對淺見這個客人有一種特別的關心。
「是個什麼樣的人呀,那位淺見先生。」
「我不是說過嗎,他是個記者。」
『不,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他的相貌呀、性格之類的。他長得很英俊吧?」
「這個……怎麼說呢。我覺得他長得倒是挺高的,那樣是不是應該叫做英俊呢……」
她突然變成了一種擺架子似的口吻。這反而讓八田野看出了她對那個叫淺見的男人的心意。雖然十分可笑,但八田野明顯地感到一種近似於妒忌的感覺。
到了鋼琴沙龍關門的時候,風浪變得大起來。這個時候還是三月初,被叫做「台灣男孩」的初春特有的低氣壓雖然還沒有形成,但眼前的確是一片波濤洶湧的海域。
乘客們幾乎都回到了房間,甲板上看不見一個人影。這片海域可以說處於亞熱帶,但畢竟到了夜晚還是感到一股寒意。走上船橋就看見值班的兩名船員一個聚精會神地凝視前方,一個仔細地檢查雷達和海洋地圖。
「飛鳥」號以時速十八海里的巡航速度順利地航行著。越過浪濤時的上下起伏雖然沒有大礙,然而防比橫向搖擺的鰭形自動穩定裝置工作時會產生猛烈的衝擊。不習慣的乘客會因此而影響睡眠。
八田野開玩笑似地問:「怎麼樣,沒有發現海盜活動十分猖獗。不知是不是時代的進步。現代的海盜乘高速快艇接近目標,突然用機關槍,有時還用火箭炮進行威脅,侵入船內。對於吃水線距離甲板很低的油輪和貨船來說,根本無法防止海盜的入侵。」
像「飛鳥」號這種大型客船似乎不易成為攻擊目標,但無論如何還是小心為上。畢竟,日本是經濟大國,而且參加環球旅行的乘客很可能會被認為全是億萬富翁。其實並不是那樣,甚至也有人花掉了積蓄起來的養老金,但是「飛鳥」號仍然會給海盜們以寶船的印象。
八田野正要回房休息的時候,事務總長花岡打來了船內電話。
「908室的神田先生說有話要和船長說,我該怎麼回復他呢?」
一看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十五分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但可能有什麼緊急的事情吧。」
「是的,他說無論如何今晚要和您談一談。」
「什麼事啊……」
八田野雖然感到疑惑,但這件事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
「知道了,那麼你讓他到我房間里來一趟吧
掛了電話,八田野再次環視了一下船橋,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