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守靈客
1
雖然才是事件發生的第二天,但鈴政漆器工場也不能休息。按照預約,今天會來五輛觀光巴士。搞不好,工匠們可能連午休也得搭進去,輪流表演漆器製作。
早晨,開始工作之前,社長鈴木政之助向員工訓話。他說:「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大家一定很受打擊,但是,請大家不要慌亂,要和平常一樣用心工作。」
漆器工匠等和製造相關的人員、銷售主管以及營運事務相關人員,還有做臨時工的婦女們,全部加起來將近五十名員工,沒有一個不知道昨天發生的事。雖然社長說了讓大家不要慌亂,可事實上,人們不可能不擔心,大家只要一見面就會說到這件事。
其中,安達武春卻一直在默默地幹活。缺少了平野浩司,武春的責任、工作量都加大了。
漆器工作並不是說「今做明收」那麼簡單,重要的是每天都要毫不懈怠地勞作。
但是,他也很挂念平野家的事——鬱江夫人怎麼樣了?洋一回家了沒?所以,他其實也靜不下心來。
警察才不管是否打擾了你的工作,他們從早晨就來了,繼續詢問事務所人員有關情況。好像是想問出來平野他有沒有自殺的可能性。
確實,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不可能有其他人下毒,不過,話雖如此,武春怎麼都想不出平野浩司會自殺。
警察問到武春時,大家剛吃過午飯。雖然他昨天也被問過話,不過今天來的警察是個年輕人,和昨天的不是一個。
「聽說,安達先生您和死去的平野先生關係最好?」
「是的,沒錯。」
「我們問過您和平野先生本人及他家人的交往情況。」
「是的。」
「我很冒昧地想請問您一件事,平野先生的兒子——那個,是叫洋一吧,他這個人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比方說,品行是不是不好,有沒有這種事?」
「現在,他應該是在很用心地工作了。」
「現在?這麼說,他以前出過什麼事嘍?」
「啊?……」
武春心裡想:完了!不該亂說話的。可是,即使我不說,警察也會從其他什麼人口中知道的。
「不是的,要說『以前』,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還是在他上高中時,好像出過一點事。」
「『出過點事』?什麼事?」
「打架什麼的,犯了點兒事。」
「犯事?就是說,他乾的事招惹到警方了,是嗎?」
「這個……是的。」
「他幹什麼了?」
「洋一曾經因為跟飛車黨之類的朋友混在一起,被警察叫去訓導過……但是,具體情況我就不清楚了,你們可以問問他母親。」
「當然了,之後會問他母親的,我們現在想多收集點證據。」
「可是,你們為什麼會問起洋一的事?」武春留意到他們的問題,「難道你們在懷疑那個孩子?」
看到武春一臉的驚訝,問話的警察笑笑說:「聽說平野先生和他兒子經常吵架,這件事你知道嗎?」
突然被警察這麼一問,武春下意識地點了下頭,脫口而出:「哦,是的。」
平野兩父子爭吵的事情,武春去平野家時也親眼看見過幾次。當著客人的面都會吵架,可見他們之間的關係有多差了。
「但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最近他們關係很好的。洋一高中畢業後上了專科學校,現在在東京工作,人也變了呀。」
武春急忙補充說明,但來人對他所說的「關係很好」這部分內容,毫不感興趣。他在確定平野父子倆曾經常爭吵后,就滿意地回去了。
警方這樣問,肯定是在懷疑洋一。聽說平野是通過膠囊將毒藥服下的,那麼,裝在膠囊里的毒藥就是洋一讓父親喝下去的了?
(但是,怎麼會?)武春對此很擔心,完全乾不下去活了。
臨近傍晚時,那個名叫淺見的青年出現了。當時,武春收拾好工作用的工具后,準備去洗一洗手和臉,不經意間從走廊的窗戶向外掃了一眼,發現淺見就佇立在外面,正在遙望遠方山巒。
他的目光追逐著即將西沉的夕陽,眼睛似乎因此而感到眩目,所以半睜半閉,白皙的臉龐被晚霞染成了深紅色。
「哎,你還在會津呀?」武春隔著窗戶問他。
「是呀,我覺得還有很多事放不下,另外,我想再打擾一下,參加平野先生的守靈式。」
淺見回答武春的問題時,臉上浮現著一絲憂鬱的微笑。
「是么……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吧。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您先去我家一下?」
「好的,那麼,上車吧。」
淺見的車子倒像是非常高級,一點都不像他的人。武春雖然沒有任何汽車方面的知識、興趣,但他覺得這輛車子的顏色、外形都不錯,和他以往坐過的朋友的車子不一樣,感覺很親切。
「這車是日冕吧?」武春裝作懂行的樣子問。淺見只是「哈哈哈……」地笑了笑。
「今天警察又來了。」武春說,他漸漸覺得自己遇上的是個很隨和的人。
但想想看,也很奇怪。自己對鈴政漆器工場的朋友都閉口不提這件事,卻對淺見這個剛剛認識的外人,能夠無拘無束地暢談,這是——
(這就是所謂的人格魅力嗎?)武春一個人默默地在想。他從側面觀察淺見,發現他完全一副無所牽挂的樣子。
「是嗎?警察來過了呀?那麼,他們是去問平野先生兒子的事情吧?」淺見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武春卻吃了一驚。
「嗯?你很清楚嘛。」
「是呀,警方現在正在搜查洋一的去向。」
「什麼?這麼說,洋一現在下落不明了?」
「警察沒對你說嗎?」
「沒,沒說。但是……洋一怎麼電不可能是兇手的。」
「警方卻認為有這種可能。今天去的警察不也一樣嗎?」
「這麼說來,他們確實問了平野父子吵架的事,洋一曾經行為不端的事……怎麼了?他們懷疑毒藥是洋一讓浩司吃的嗎?」
「他們大概是這麼認定的。」
「認定的……」
「是的,是我對他們說的。」
「什麼?為什麼?……」武春很震驚,大聲吼道,「你,淺見先生,是你對警方說洋一是兇手的?」
「不,我沒說他是兇手。我只是說裝在膠囊里的毒藥可能是洋一給他父親的。」
「那、那……那不是一樣嘛?你為什麼這樣……你、你親眼看到洋一把葯交給他父親了嗎?還是說,你就憑一點蛛絲馬跡亂說的?」
「不,我並沒有親眼看到,也沒有證據。只是因為我親眼目睹了平野先生的死。」
「雖說如此……你也不能單憑這一點就下結論吧?」
「我可以。從當時平野先生的表情、動作以及之後我又搜集到的一些線索,分析推理后,可以斷定他是吃下兒子給的葯而死的!」
「為什麼……你怎麼知道?僅憑你這種毫不負責的話,警方就認定洋一是兇手……簡直是糊塗!」
「我沒有毫不負責。」淺見稍稍提高了些嗓音,看了看前方,轉而問武春,「就是這附近了吧?」
「哦,是的,請從那兒右拐。」武春平靜下來,給淺見指了路,心裡卻恨恨地嘀咕:太可惡了!
「我們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吧,淺見先生,您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是怎麼回事?」
「那麼,請允許我先問您。」淺見本來要說下去,卻突然冒出一句,「哦,是這了。」然後把車子靠邊停下。
倆人下車,正好看到理紗也剛回來,她從對面拐過來。
「哎呀!是淺見先生呀!」理紗從老遠就打招呼,高揮著手跑上前來。
(真是不像話——)武春轉身,背對淺見一個人向門口走去。
門開了,偉志子露出臉來。
「看到淺見先生了沒?」
「什麼?連你也聽到了?那麼大聲,不怕被鄰居笑話!」
「有什麼不好?想笑的人就叫他們笑去好了。」
淺見和理紗並肩從偉志子對面走過來。
「喂!我們今晚要給阿浩守靈,馬上就出去。」武春對著偉志子的背影說。
「吃過晚飯再去吧,我和理紗也跟你去幫忙,淺見先生,您也在這兒吃吧。」
「隨便做點就行了。」武春話音一落,就逃也似地沖向裡面的客廳。不背對著客廳里的佛龕坐下.他就靜不下來心。
淺見可能是在跟那兩個女人啰嗦,過了一會兒才進來。
「非常感謝您邀請我用晚餐,那我就不客氣了。」淺見像是很高興,語調輕快,走到武春對面坐下了。
「淺見先生,您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剛才的話?」
「對,對,剛才的話。所以,我要先請問安達先生,如果您也像平野先生那樣,突然痛苦不堪,想到可能是因為剛才服下去的膠囊引起的,您會怎麼做?」
「怎麼做?……這種事,我當然會趕緊去找醫生……不,要是動不了的話,會先叫人、先呼救。」
「如果,您明白是有人要殺您的話呢?」
「如果我知道是准要殺我,至少會把那傢伙的名字說出來。就算不是我,換了任何人都會這麼做的。」
「但是呢,平野先生什麼也沒做,什麼話也沒留下。」
「……」武春搞不懂淺見想說什麼:
「平野先生當然知道是誰讓他服下有毒膠囊的,所以,他才什麼都沒做,什麼話都沒留……您不這麼認為嗎?」
「嗯?怎麼回事?」
「我們來設想一下平野先生服用膠囊的時間,他應該是空腹或用餐時把葯吃下去的。膠囊溶解后,就產生爆發性的作用……據警方所說,平野先生由於體質上的關係,產生休克,然後就死了。即便如此,我當時就站在他面前,只要他願意,絕對有足夠的時間告訴我點什麼。但是,平野先生什麼也沒說就死了,連是誰給自己葯的都沒說。為什麼他沒有說出來呢?……」
「啊……」拉門外的理紗幾乎和武春同時叫出聲來。她正好端茶過來,站在外面聽到了淺見的話。
「是呀,他什麼也沒說就死了,肯定有他不能說的原因。」理紗慌忙把茶放到桌子上,追不及待地搶過話頭,「也就是說,因為給他葯的就是兒子洋一。」
「你要說洋一是兇手嗎?」
「可是,也只能這麼想了。對吧?淺見先生。」
「不,我可從沒說過平野先生的兒子就是兇手。」
「什麼?但是……」不僅理紗,連武春也一齊向淺見投去不解的目光。
「我是說,平野先生最後是吃了洋一給他的、裝有毒藥的膠囊而死的——我說過的就只有這個事實。」
「這,難道不一樣嗎?」
「你們怎麼了?當然完全不一樣了。」淺見雙眼圓睜,目光在安達父女倆之間遊動。
2
理紗馬上就明白淺見想要說什麼了。
「也就是說,洋一把裝有毒藥的膠囊給了他父親,但並沒有殺死他父親的意思,對嗎?」
「大概就是這樣。」
「那是為什麼?為什麼他要把毒藥拿給父親?」
「是意外吧,或者,有某人指使他這麼做……兩種可能都有。」
「某人指使……那『某人』就是兇手了?」
「是的。」
淺見的表情變得非常嚴肅,從沒看到過他這樣,目光也令人感到恐懼,好像是在緊緊凝視尚未露面的兇手一樣。
「警方現在正按照洋一就是兇手的方案追查,確實,雖然也不能斷言絕對沒有這種可能,但是,從平野先生夫人及大家提供的線索來看,我認為,可以認定洋一併非兇手。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連警方都認為洋一有可能就是兇手,你怎麼好隨便否定呢?」現在,反而是理紗變得不安起來。
「這沒什麼,當然可以。」淺見爽快地答道。
「既然警方那麼想,那就讓他們繼續調查下去吧。要想做和警方一樣的事,就我們這些外行人而言,是怎麼也比不過他們的。」淺見嘴角浮上一絲微笑,剛才那種嚇人的嚴肅神情早已煙消雲散了。
(這人真怪!)理紗覺得這個男人有點令人生畏。
「警方按照洋一是兇手的設定追查,所以,這期間,他們怎麼也不會認真對待『尋找洋一屍體』這種想法。警方頭腦中描繪的畫面應該是:洋一潛逃到某個地方,躲了起來。」
淺見當然是懷著否定的意思說這番話的,但是,理紗卻覺得好像真的看到了洋一駕車逃跑的樣子,正如警方所描繪的。
「這次的事件存在幾個謎題。」淺見說,「其中,首先需要解開的是兇手有什麼動機,必須殺死平野先生不可。」
「根本不可能有那種動機。」武春頗有抵觸地說。
「阿浩從沒做過那種壞事,要人必須殺死他,絕對沒有,是的,沒有。」武春也像在說給自己聽,還用力點了點頭。
「阿浩家,你不知道,和我們家一樣,原來都是會津藩士。我們家裡的人都很隨和,雖然是『斗南』,但也和附近居民交往。所以,我從小就很了解阿浩,他是個典型的會津人,沒有花花腸子,決不可能幹任何壞事。他不是那種會招人記恨的壞人呀,絕對不是。」
父親連「斗南」都搬出來了,這可讓理紗吃了一驚。
「淺見先生,您知道『斗南』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這點知識我還是有的。」淺見點頭,目光一如既往地爽快。
提起「斗南」,大部分會津人都會肅然起敬。要是八十歲以上的老人,還會有人淚眼模糊呢。其實,不僅老人,就連年輕人,不,甚至是感受力強一點兒的孩子,也會有人為這段歷史落淚的。
明治維新之際,戊辰戰爭爆發時,會津曾被「西軍」打得體無完膚。當時,肯報德川幕府之恩、站在德川家一邊和官軍作戰的,包括會津藩在內,寥寥無幾。其中,在孤立無援的境況之下,還堅持狙擊敵人直至城破的,就只有會津藩一處。
在那個戰火硝煙的年代,會津藩的老前輩們確實犯過些陰差陽錯的錯,在我們看來是難以理解的。幕府陷入頹勢,這是事實。所以,也可以說他們缺乏預見時代變遷的眼光。但是,這些都只是後代史學家的冷漠評判。作為當事人,只能說,他們有自己的想法,選擇這條路也是萬不得已。
會津一戰應該稱得上是日本武士道的最後戰役。
僅從利益得失來說,歸順明治新政府,保全會津藩的安定,這樣做委實不錯。而且,會津藩主松平容保公時任京都守護一職,和天皇家的關係很親密,要是歸順的話,或許會得到厚待。
但是,松平家為了報答德川幕府三百年來的恩惠,在奧羽地方建起最後的城寨,不折不扣地發動了一場誓死戰。
講到會津後來滅亡的事,一說起來就讓人心酸落淚。特別是白虎隊的自刎,簡直是人類無力左右的錯覺和混亂帶來的一出悲劇,正象徵了整場會津戰役。
白虎隊隊員二十人在瀧澤嶺戰敗后回城,途中行進到飯盛山時,發現鶴城已陷入一片火海。絕望之極的隊員們,最後用倆人互刺的方式一同結束了生命。但事實上,當時燃燒的其實並不是鶴城,而是官軍在外城放的火,可他們看到濃煙就錯以為鶴城已經陷落了。
白虎隊隊員大部分都還和現在的初高中生差不多大,也難怪他們當時會弄錯了。不過,比起他們的不成熟,更為令人矚目的是——看到鶴城陷落後,他們並沒有投降,而是毅然決然選擇了死亡。在他們身上,確實有著會津人鮮活的特質啊。
然而,對於戰敗的會津藩,勝方西軍(會津不叫他們「官軍」)採取的戰後處置是極為苛刻的。他們命令會津藩士和家屬,大概一萬七千人左右,搬到青森縣下北半島的斗南去住,那是一片寒冷的不毛之地。當時是明治三年——正是馬上入冬,天氣最惡劣的時期。
有關斗南的苦難,雖然在很多書籍資料上都有記載,但是,仍有言表不盡的地方。直到如今,會津人對薩摩、長州人還抱有很深的恨意,就是出於這個原因。
在戰爭中失敗也是沒辦法的事,但讓誰去承擔負債,應該是可以由人決定的吧。當時西軍的處理方法不僅針對藩士,也波及到了普通民眾。福島縣縣令三島通庸在興修道路時,曾向會津各家各戶徵稅,支付不了的人便要服勞役,甚至對根本沒有能力服勞役的家庭也毫不寬容。
很多搬到斗南住的會津藩士,在開墾這片不毛之地時受挫,重新回到會津。當時,有不少人死在斗南,倖存者將死者留下的頭髮揣在胸前,相攜走過沿北上川而上的路途,費盡周折回到遙遠的會津山野。
「我們就先假設平野先生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淺見像是同情武春似的說,「但是,並不是說,他一直都是好人,所以就不會被殺呀。」
「是呀,爸爸。」理紗的口氣沒淺見那麼柔和,語氣很堅定。
「會津藩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嗎?講究情義、人情、武士道精神,毫不畏縮,將正義貫徹始終,這樣不一定就會得到好結果。那叫憨直!」理紗的理論很有說服力。
「嗯,那倒是……」武春勉強點頭,「但是,雖說如此,至少阿浩,至少他不可能招人怨恨,不會有人殺他的,這根本無法想像。」
「我也這麼認為。淺見先生,您不知道,所以可能不明白,但是,平野先生從來都不會駁斥、譴責別人說的話。他來我們家串門時,都是我爸爸一個人喋喋不休的.而平野先生總是『嗯,嗯』地點頭,充當聽眾的角色。」
「我沒有喋喋不休。」武春抗議。
「好,您是沒有喋喋不休,我只是想說明平野先生的話比您少。」
理紗轉向淺見,繼續說:「總而言之,讓我下結論的話,就是說,沒人會有理由必須殺死平野先生。」
「明白了,聽過二位的話,我也這麼認為。第一個謎題的答案就是——平野先生的死不是謀殺,可以說是意外死亡。」
理紗點點頭。
「這麼一來,問題是警方會不會相信這一點,正如我剛才也說過的,現在,警方是把洋一當作嫌疑犯來看的,暫時不大好辦吧。」
「可是,洋一越是不出現,警方就越會懷疑他,不是嗎?」
「是呀。所以如果不能儘早發現洋一的屍體……」
理紗一驚,下意識地稍稍躲開了淺見一點,「屍體,你是說洋一可能死了……洋一他已經死了嗎?」
「是的,大概已經死了。」
「真的?」
「是真的?」
雖然隔著桌子,理紗和武春還是把身體逼近淺見,緊緊迫問他。
「是的,大概……」淺見好像是被他們兩個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倒了,又原封不動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回答。
「『大概』……那麼,淺見先生,您就是亂說的了?」
「不,我並沒有亂說。我是說,我認為平野洋一先生已經死亡了。」
「這種話你怎麼能信口胡說呢?就算是假設,也不能把人的性命……」理紗當真生氣了,對於這個剛剛還覺得不錯的男人,現在不能不視其為一個薄情的虛無主義者了。
「真沒辦法呀……」淺見好像是吃不消了,把頭縮了起來,人也變小了,「警察不信任我也就算了,但我萬萬沒想到,竟然連你們也這麼憤慨。」
「什麼意思?你想說我應該和你一樣冷酷無情才對嗎?」
「冷酷無情……這個說法很嚴重呀。」
「難道不是嗎?平野家剛死了個父親,你又讓兒子死……」
「對不起,我想糾正一下您措詞上的問題,並不是我讓他死的。」
「一樣的。你竟然能隨隨便便就說人死了。」
「那麼,請允許我問一句。」淺見並沒有生氣的意思,繼續說,「你們認為平野洋一先生還活著,是嗎?」
「這個嘛,當然了……」
「你們真這麼想嗎?收到父親的死訊這麼久都還沒回來……即使是這樣,你們也還認為洋一他仍然活著嗎?」
「……」
「你們能向我解釋一下,洋一現在活著卻不回來的理由嗎?」
「……」
理紗無言以對,這令她想起自己在課堂上,質問學生「你為什麼不知道」時的樣子。
(從新學期開始,我再也不用這種態度對待學生了——)
面對沉默的理紗和武春,淺見詳細說明了他認為洋一沒有回來的原因。總之,結論就是——因為洋一已經死了!
「可是,無論我跟警察怎麼說,他們就是不理解。」淺見嘆著氣說。他一定是想說:哪怕只有你們明白也好。
「這麼說來,按照淺見先生您的想法,洋一先生就死在這會津盆地,或是周圍的某個地方了?」理紗問淺見,那副架勢像是恨不得衝過去把淺見打一頓。
「是的。」
「那麼,要是不儘快搜尋的話……」
「是的,應該儘快搜尋,不過,搜哪兒還是個問題。」
「您……總之,現在不是坐在這兒空談的時候吧?」
「是呀……」淺見不知所措似地看了看對方。在他茶褐色的眼球正中,黑曜石般的瞳孔正熠熠生輝。
理紗不由避開了他的視線,說:「是呀,話雖這麼說,可是,警察他們也不知道該搜什麼地方吧。」
「是呀,而且,警察要開始搜查也是在發現洋一屍體之後的事。」
「什麼?……」理紗對淺見的這種「悖論」感到很困惑。
但是,淺見的樣子卻非常認真:「總而言之,警方那邊如果還沒搞清楚案件性質,那就怎麼也不會開始搜查。他們的組織就是那麼頑固。」
「那就是說,要是發現不了洋一的屍體,警方就什麼也不會做了?」
「正是如此。至少,你還是不要抱什麼期望的好。」
「但是,現在已經有警力在行動了,總會有辦法的,不是嗎?」
「不行的。要說為什麼,你們想想看,警方想要找的是活著的洋一先生。他們只會在車站、路口之類人潮擁擠的地方拚命盤問,這樣毫無用處的。已經死了的人不可能走到車站的月台上去吧?」
「這個……」理紗現在很想哭。
可是,淺見這個男人說起話來,怎麼就這麼能拐彎抹角呢——
「不過,洋一先生是真的已經死了嗎?」
「是的,千真萬確。你們要是還有其他的想法,咱們另當別論,可我的腦海中,怎麼也冒不出其他的可能來。」
偉志子已經把晚飯準備好了,進來招呼大家吃飯。
「家裡沒什麼吃的,不過還好,反正你們守靈的時候人家會提供清酒的。」
「您怎麼能這麼說……」
理紗扭頭看看母親,嘆了口氣,很遺憾她會這麼說。
「洋一可能也死了。」
「我聽到了。可是,這我們也沒辦法呀,不是嗎?案子的事情交給淺見先生就好了,你們現在要先吃飯,等會兒還要去守靈呢。」
「媽媽,您可真是堅強呀。」理紗又嘆了口氣,隨後瞟了一眼父親。
「是呀。」武春一臉失望,無奈地站了起來。
3
會津這裡古舊的房子,樣子都差不太多。平野家的房子就是老式設計,三個房間的隔門取下來,就能當一間大客廳用。大客廳正面設置了祭壇,其他各個地方則擺放著坐墊。聽說,參加守靈的客人剛過中午就開始來了。平野家親戚這邊,都是些「大媽」、「大爺」之類賦閑在家的人,他們各自作為各家的代表到這兒來,負責安排從守靈到喪禮的各道程序,替喪主鬱江掌管廚房裡的事務,並且要接待陸續趕來弔唁的客人們。
這些上了年紀的人之間說的話,就連理紗這個本地人,都有很多地方聽不懂。
他們在弔唁時,突然會冒出一句「真箇是遭了劫啦……」,想想看,原來意思是「真是遭遇了不幸呀」。此時的感覺——就好像回到了久別的故鄉。
滿屋子人都在說會津方言,淺見聽著聽著不知不覺瞪大了眼睛。
「一點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吧?」理紗覺得好玩,小聲嘀咕。
「是啊,聽不懂。真厲害,就好像是被捲入了暗號的旋渦之中。」
「暗號,你真是誇張。」
「聽你說得一口普通話,我真想不到,這兒還有這樣的方言呢。」
「當然了,我是教國語的,我的學生幾乎也都說普通話。
不過,偶爾的,他們也會冷不丁冒出句土話來,我倒認為這一點難能可貴。」
在前來弔唁的客人當中,有許多面孔也是理紗所熟識的。因為理紗和洋一年齡相仿,只差兩歲,上的是同一所中學,而且倆人的父親還是多年好友,所以,他們倆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共同的朋友也不少。要不然,就是因為會津太小了。
看到守靈的位子上獨缺了洋一,每個人臉上都浮現出不安的神情。
比理紗大兩屆的「會女」學姐——綠川芳枝一看到理紗,就朝這邊走過來。
芳枝留意到她身邊站著淺見,就問:「男朋友?」
「不是啦,不是……」理紗很不好意思,趕忙向芳枝介紹淺見。
「對了,芳枝,你住在大內宿,是吧?淺見先生,可以讓她帶你去參觀。大內宿現在可是我們會津觀光旅遊的一顆明珠啊,好嗎?芳枝。」
「好呀,一定要來哦!」芳枝盛情邀請,不過又馬上嚴肅起來,俯在理紗耳邊,很擔心地問:「洋一他真沒回來嗎?」
「嗯,好像是吧。」
「怎麼回事?我們一星期前才見過面的呀。」
「哦?是嗎?那就是洋一回東京的前一天嘍?」
「好像是吧,我們約在『風待亭』見面……不是的,那可是大白天,你可別誤會呀。」
「誰也沒誤會什麼呀。」理紗覺得很好笑,差點就這麼坐在守靈的位子上笑出來了。
綠川芳枝在「會女」上高中時,有點不務正業,曾經和「會高」(會津高中)的男生交往,對像就是平野洋一。當時的事情還差點兒鬧得她退學。洋一畢業後去了東京,但倆人的戀愛關係仍舊持續了一段時間。不過,她現在已經是大內宿土產店主的年輕夫人了,而且是個很不錯的主婦。
可是,和昔日的男朋友約會,就算是光天化日,就算只是喝杯咖啡話話舊,理紗還是覺得有點不妥。
「當時,洋一有什麼不對勁嗎?」理紗問。
「嗯,有點兒。現在想想,他好像是有點不對勁……不過,我當時卻沒注意到。那天,他跟平常一樣,一直說大話……」
「說大話?」
「說是回到會津后,要建一所牙醫的……什麼來著……是診所吧,好像是要蓋一所診所,還說要僱用牙醫。」
「僱用牙醫?那就是說,要和他現在所處的位置掉個個兒?」
「是吧,我說他是痴人說夢,他竟然認真起來,好像生氣了,說什麼……不是做夢,真的會實現。可是也沒必要真的生氣吧。之後,我們離開『風待亭』的時候,他說『放在那兒的筆記本上寫了很多事情,要想起我的話,就看看吧』。」
「想起他?……」理紗有種不祥的感覺。
「是的,我當時本該留意到的,總覺得……就好像是遺言,是吧?」綠川芳枝好像感到一絲寒意,縮了縮肩膀。
「難道說……」理紗條件反射似地回頭看了一眼淺見。
淺見正愣愣地注視著祭壇方向,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他們倆人的談話。
「這件事,你告訴警察了嗎?」理紗小聲問她。
「警察?不要呀,千萬不能告訴警察,他們要是來了,我會被趕出家門的。」芳枝滿臉驚恐,千叮嚀萬囑咐理紗不要說出去。
芳枝回去后,淺見立刻走過來。
「剛才那位綠川女士和洋一先生是什麼關係……」
「嚇死我了!看你剛才那副樣子,好像沒在聽我們說話嘛……」理紗責備似地瞪了一眼淺見。
「這個,我不是想聽,是聽到了。」
「呵,我想也是。」
理紗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好從洋一高中時代和芳枝的關係,到他們之前的碰面,都一一解釋給淺見。
「哦,要開牙醫診所嗎?原來如此,現在的洋一還真有個規模宏大的計劃呀。」淺見也特別關心這一點,「有這樣一個宏偉計劃的人,怎麼也不可能自殺吧?」
「可是,他那個計劃,難道不是白日做夢嗎?他怎麼實現自己的計劃?」
「你說這話,好像有什麼根據呀?他要是做不到,怎麼會放這種大話?」
「根據嘛,建造診所的資金,他怎麼可能有呢?就算是將來,怎麼也……」
「他家怎麼樣?」
「什麼?……」
「比如,這件事之後,他父親的保險金……」
「請您不要亂說話!」理紗慌了,急忙掃了一眼周圍。
「不過,警方可早就這麼想了。他們如果聽到綠川的話,肯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的。」
「……」
「話雖如此,但你不覺得他要雇牙醫的想法,很有意思嗎?這好像是出於對目前處境不滿,而產生的主意喲!」
「怎麼……」理紗不知該說什麼了。
此時,就像聽到他倆的談話似的,從平野洋一工作的高梨牙科醫院來了位年輕的醫生——高梨繼仁。
時間早已過了9點。
「對不起,我來晚了,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高梨繼仁先向寡婦鬱江表達了弔唁之意,然後又跟在場的其他人寒喧了幾句。
聽說他是開車來的。按他自己的話說,因為是在結束診療之後,才從東京出發,所以來晚了。這話聽起來像是辯解,但和他的態度相比,裝束還算讓人舒服。
一套剪裁得體的黑西裝,打了條黑色的領帶,光澤淡雅的手錶看起來像是鉑金的,而且還有配套的領帶央和袖扣,完全是一副年輕紳士的打扮,壓倒了所有在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