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還君明珠
「哈……」即使是沉穩如路易,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這樣發自內心的愉悅笑容,只怕是很久沒有過了吧?
「查如今在哪裡?」他微笑著問,「——還是沒有和安藤在一起嗎?」
「那隻貓在費沙。」淡紫色的眼睛里有安心的光芒,「聽說過的很好,樂不思蜀呢。我明天也要起程去那裡和她會合了。」想象著重逢的情景,她的嘴角噙著微笑。
銀匙忽然掉到了盤子里。
「……你要走?」深藍色的眼睛里有明顯的錯愕,「這麼忽然的就說要走?!……」
「讓你很為難嗎?」對面的女子忽然笑了起來,帶著微微的譏刺,「我猜得出你的來意——那麼費工夫地找到我住的破爛地方,應該不會只為了和我敘敘舊吧?」
「可惜——我只能和閣下敘敘舊而已……」
「那頭黃金獅子的光,我是半分也不想沾的,工部尚書閣下!」
「謝謝你的晚餐。」
雖然是一樣微笑著說話,但是淡紫色眼睛里卻有冰一樣的冷芒——說著話,紅髮少女已經站起身來,拎起背包大踏步地離開餐廳。
「美狄婭!」終於在人行道的樹下追上了她,急切間,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知道要讓你做什麼嗎?——無憂宮擴建!還記得你大賽獲獎的作品嗎?就是設想以無憂宮為主題的改造啊!現在正是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發揮才華的時候!——你想一輩子都在街上賣畫嗎?!」
《虛空》嗎?她有些漠然地笑了——就是那個永遠都比不上《邊緣》的作品嗎?
在建築學界里,她是永遠無法達到他的成就的——因為,她只是會做建築而已,僅僅只會做建築而已……
「對不起,我只是一個三流的街頭畫家。閣下是找錯人了。」用力地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她仰頭看著他冷冷地說,「而且——就是我有這樣的能力,也決不會貢獻給羅嚴克拉姆王朝。」
在奧丁街頭,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她卻是毫不猶豫。
「還因為家族的關係記恨著?美,看看如今的銀河,你應該知道比起那箇舊帝國是天壤之別吧?——何苦讓你的才華和那個腐朽的王朝埋葬?!要實現你以前『靈性、純粹』的建築夢,就抓緊趁現在!」手指緊緊地扣住她瘦弱的手腕,深藍色的眼睛里閃著罕見的澎湃的激情,「我會替你爭取機會!」
忽然間,她不再掙脫,冷笑著反手緊抓著他的手,略為激動地反問:「忘記?怎麼可能忘記!——那動蕩年代發生過的事,象你這樣的既得利益階層、或許可以忘記;那些從此過上安定生活的平民或許可以忘記——但是被壓制、被覆滅的那一族又怎麼能輕易忘記!」
「被驅逐到那樣荒涼的地方……到處都是疾病、天災、高強度的勞動、極差的居住條件……一年之內,父親、弟弟、表妹一個接一個地死在自己懷裡……」
「而這個自詡為『建築師』的人唯一能做的、居然只是為他們砌上一個象樣的墳墓!」
「我恨我為什麼要學那麼無用的東西——即使是一個苦力的生活技能、都要比我強!我只是一條什麼都不會的蛆而已!」
在人行道的林蔭下,在漸起的薄暮中,她淡紫色的眼睛里漸漸盈滿了淚水,忽然放開手扭過了頭去:「時至今日,虛偽客套的話就都不必說了——我知道你只是想憑藉我那點才華、給你添些政績而已……這張通行證雖然已經作廢了,但是起碼還是可以用來做塊墊腳石,不是嗎?」
聽到「通行證」三個字,帝國工部尚書忽然全身僵硬——她知道?她竟然早就知道!
「4年前,早在查離開舊帝國投奔同盟的前夜,她就警告過我:你只是愛我的貴族頭銜而已……」看見對方詫異的神情,紅髮女郎輕輕地笑了笑,但是眼睛里還是帶著淚水,「我相信她的話——然而可笑的是,我竟仍然……」
「即使在決定陪家人一起去流放地的前夜,我還在等你來向我告別!」
然,整夜地等候,直到黎明到來,所期待的人還是沒有來——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押送的軍隊不耐煩的催促在伯爵府的門外響起。
「小美,他是不會來了——以我們如今的身份,大家都是連躲都躲不及哪……」憔悴的父親憐憫地撫摩著女兒的紅髮,說,「……要是早聽你的勸告就好了,唉……」
「姐姐,路易哥哥—是不要我們了嗎?」剛滿十歲的年幼弟弟膽怯地問。
「誰都不要我們了嗎?……我們要去哪裡?那邊也有漂亮的房子和花園嗎?」
一家人相互攙扶著起身,離開了居住了幾十年的府邸。在走出大門的時候,她停下腳步,最後看了一眼度過優越少女時代的家園,然後,把一件東西輕輕掛在了路邊的樹枝上。轉身。離去。不曾回頭。
在最黑暗的那一夜,顧慮到對自己前途的影響,他甚至沒有趕去送別即將流放他鄉的戀人……反覆考慮了一整夜,在下定決心驅車趕到伯爵府時,已經是人去樓空。
在貼上封條的大門邊,他徘徊了很久。他知道,歷史的洪流終於把他們兩個人衝散了……4年的同窗、2年的戀人,相互吸引和欣賞的伯爵小姐,以後將會在離他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在得知她父親沒有聽從女兒的勸告、加入利普休塔特反帝聯合軍的時候,他早就有了今日永別的預感。
……時代的劇烈動蕩,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那個階層的大門轟然而開,憑著自己的實力,他不愁不能在那裡找到一席之地,甚至不需要以前所謂的「通行證」也可以!
然而,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一向平靜從容的心底里,居然有難以言表的苦澀和絕望。
——她會怎麼看自己?趨炎附勢的小人?一開始就沾染了權利腐臭的「愛情」,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明白自己內心到底是什麼樣的想法……又如何能夠告訴她——雖然自己認為那個「純粹、靈性」的建築是不切合實際的夢——但是、他卻很欣賞那樣的夢!
……並且,希望在某一天,能夠用自己的力量幫助她實現那樣的夢想……
然而時至今日,又如何能夠有機會再向她說出那樣的話!
在轉身離去之時,忽然發覺路邊的冬青樹上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閃動——他走過去,抬頭。
———看見的,是自己一年前送給她的那枚昂貴的紫色珍珠胸針。
用一縷紅色的長發系著,在拂曉的冷風中微微晃動。
半年以後,他和內政大臣的女兒羅莎蒙德。馮。舒達菲侯爵小姐訂婚。
………………
沒有絲毫申辯的餘地。
——在5年前那一夜,是他離棄了她。
「晚上你要住哪裡?」一直默不作聲的他,在看見美狄婭從自己車子後座里提出行李轉身的時候,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想提出邀請她暫住自己的官邸,卻心知對方肯定會拒絕。
「不然……我替你去旅館開一間房?」知道她目前身無分文的窘境,他盡量把語氣放的漫不經心,而腳步絲毫不停地和她並肩走在謝爾頓大街上。
紅髮女郎卻只顧自己一個勁地拖著行李往前走,毫不搭理他的關心。
大衣口袋裡的聯絡電話再一次不識時務地響了起來,他皺眉關閉了接收端——哪怕是耽誤了重要公務,但是今晚他實在是沒有任何心思。
「我去亞諾修機場過夜。」不想看見他一直這樣不出聲地跟在一邊,紅髮女郎終於冷冷回答,「明天中午的航班——你可以回去了,路易。」
「怎麼可以讓你一個人在侯機室呆一夜?!……我陪你去。」理所當然地,他說。
「哈,哈……」陡然,美狄婭停住了急走的腳步,低著頭微微地笑了起來。
「怎麼?」他不解地問。
「5年前你放心讓我一個人去天鷹座α星,如今竟然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在侯機室過夜?可笑!」她驀然抬頭,淡紫色的眼睛里閃著冷冷譏諷的光,「最惡劣的條件我都一個人過來了,時至今日你再來把我當作淑女小姐呵護,只會讓人噁心。」
黑髮后,深藍眼睛的瞳孔陡然如針般收縮。
她語氣中的鄙薄和嘲諷象刀一樣直刺入他心裡——如果她只是恨自己,反而會讓他舒服一些。
但是她甚至不屑恨什麼……她只是看不起他!象在流放中不屑於接收自己的援助一樣!
終於失去了和她並肩走的勇氣,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一頭紅髮湮沒在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