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愛與死
1
財田雪子小姐打來電話,說是有話想和我講。我聽她語氣相當嚴肅,大致可以猜到七八分。可能是她和曾根太一郎的婚約問題到了最後該解決的地步了。
我和她約好在廣尾那家店見面后剛剛放下電話,輕井澤的先生的電話就來了,說是八月六日淺見光彥俱樂部開張,讓我務必出席典禮。我原本以為他只是嘴上說說,沒想到真成立了。「巧的是,除了租下來的房子,還有很不錯的演出小組呢。」先生似乎很得意。
我含糊地敷衍過去,既沒說去也沒說不去,然後趕赴和雪子小姐的約會。
梅雨期過後,酷暑籠罩在日本列島上。聽天氣預報說,當天東京最高氣溫超過三十五度。我是在午後剛過的時候出的門,所以當時氣溫肯定達到最高峰值。從車上一下來,白色的熱氣便迎面撲來,瞬間讓人感到頭暈目眩。
雪子小姐已經靜靜地坐在店中等我了。她身著舊式白領方格花紋的連衣裙,頭戴白麻纖維的帽子。我母親就喜歡這種少女式服裝,如果讓她看雪子一眼的話,肯定會說「這個姑娘配我們家光彥該多好啊」,然後肯定要喋喋不休地慫恿我去追人家姑娘。如果不是因為我這個年齡可以當他叔叔的話,我真的會喜歡上她。
「八月六日,曾根太一郎要和介紹人來我們家。」
雪子突然說道。
「太突然了。」
我抱著裝傻的心理那樣回答。果然,雪子怨恨似地盯著我說:「就這一句話嗎?」
「啊……」
被她這麼一問,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了。我自己不擅長說那些外交辭令式冠冕堂皇的話。我心裡在想著八月六日正好是俱樂部開張的日子。
「和曾根結婚真的好嗎?」
她大聲地問過我后,我不由得大叫:「不,那不行。」
「怎麼?」雪子很吃驚,豈止如此,周圍的客人一齊朝我們這邊看過來。
雪子白皙的臉上綻放出明亮的喜色。
「你是說不行?是那樣的吧?」
她連續追問我兩遍,然後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接著用細小卻透徹的聲音問我:「嗯,為什麼呢?」顯然,她是在試探我的態度。我明白她的意思。
「為什麼呢……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我當仁不讓地連說三遍。理由雖然現在還不能講,但那必然是不行的。
「太好了……」雪子邊說邊嘆氣。什麼太好了?如果她不理解錯我的意思就好了——我雖然這麼想著,但不可否認內心裡還有個狡猾的願望,即如果她理解錯我的意思也沒有關係。可是,不管我心裡想得多麼複雜,嘴上還在繼續地辯解著往下說。
「雖然我不該對你的結婚對象說三道四,但是惟獨曾根太一郎不行。」
在關鍵時刻,我為什麼要說出這種非常愚蠢的話呢。我真是太無情了。果然,從雪子的眼中突然冒出了不相信的眼神。可能沉默了七、八秒鐘吧,她霍地站了起來。
「我,不接受你的指示。」
「不,不是這個問題……」
雪子已經轉過身,我的聲音像碰到牆壁一樣被反彈了回來。
我目送雪子離去,感到周圍的視線全都轉移到我這個被甩掉的男人身上。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沒有辦法了嗎?」
不管我怎麼考慮,總之在距離八月六日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內,我必須在不傷害雪子感情的前提下終止這樁婚事。為此,只要弄清楚事件原委,挫敗曾根家的野心就可以了。可是,我並不清楚警察的內部調查究竟進展到什麼程度,所以極其忐忑不安。
八月二日,哥哥給我看了調查狀況的報告。這種事情以前很少有。平時,別說我母親,就是他也未必肯讓我參與警察的辦案工作。
「似乎可以認定曾根太一郎瀆職和侵佔公款的嫌疑相當大。」
哥哥這樣說道。
「只是,如果企業內部不告發他瀆職的話,我們很難把它列為刑事案件而介入調查。現在,企業的代表權掌握在曾根高弘的手中,太一郎本人也處於財務董事職位,所以可以阻止消息外流。看起來需要費一些時間。」
「以犯罪嫌疑人的名義怎麼樣呢?」
「我們現在還處於收集相關情況的階段,事實上證明曾根太一郎的罪行相當困難。正如你所說的,不能因為發現現場有沾著芙美子指紋的咖啡杯,就把這牽扯到和曾根太一郎有關的證據上。即使假設是他把咖啡杯從池內那裡偷出來,也沒有任何證據啊。」
「財田被殺當晚,太一郎的不在場證明是什麼?」
「在自己家和爺爺——曾根高弘商量工作上的事情。」
「這種親屬的證詞有證明力嗎?」
「簡單地說有。但如果能證明兩人是共犯關係的話,則另當別論。」
哥哥滿臉苦澀的表情。
法律在懲罰犯罪的同時,也有保護犯人的功能。從防止冤假錯案的角度看雖然是必要的,但對於嚴重惡行和狡猾的罪犯來講卻成為最可信賴的防禦武器了。
有人說要尊重罪犯的人權、反對死刑,強烈主張加害人的權利。但是高聲呼籲被害人的生存權單方面喪失的人很少。「不管犯了多麼兇惡罪行的人都可以改惡從善,重新做人。因此應該廢除死刑。」每當我聽到這種情緒性的言論時,我都感到忍受不了。比如,對於射殺在東京八王子超市工作的三名少女的犯人,我們能夠寬容嗎?我不認為除了死刑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懲罰那個犯人。即使那個犯人悔改並且將來有可能為了人類幸福做出傑出貢獻,如果我們要靠那個傢伙才能幸福的話,還不如死了算了。
「雖然有難度,但我相信調查人員。警視廳的工作人員好像很有幹勁。」
哥哥與其說是安慰我,不如講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現場的實際檢查情況,」我說,「現在問你或許比較失禮,指紋、腳印等遺留證據的採取是否完整呢?」
「那還用說。不要小瞧我們警視廳的鑒別能力。」
「那我就放心了。順便說一下,如果掉在玄關的泥土的分析結果出來的話,請通知我。」
「泥土?啊,算啦……現在在東京,只要小踏進草坪,泥土是附著不到鞋上的,所以再怎麼核查鞋底的泥土也沒有用的。」
「正因為如此,如果有泥土痕迹的話,才是寶貴的現場證物呢。並且,以我的經驗看,犯人的鞋子上很可能沾有泥土。」
「嗯……這麼說,光彥你有什麼線索了嗎?」
「這個,反正如果泥土中含有植物纖維什麼的,就比較容易判斷場所了。」
「含有那種東西的可能性很小吧。」
「沒有也沒關係。只要和我的鞋底的泥土對照一下就可以了。」
我十分自信地斷言。
這時,須美子過來叫我:「少爺,您的電話。」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多餘的話,「是一個自稱財田的女的打來的。」
「喂,你有什麼企圖?」
哥哥用刑警似的目光盯著我。「沒什麼」,我含糊地回答后,從哥哥的房間里逃了出來。
聽須美子的口氣,我以為肯定是雪子打電話來抗議前兩天的那件事。等拿起聽筒才發現不是她,對方是財田的遺孀志津代夫人。我內心感到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交錯著沮喪。
「突然有事想求您,實在是對不起。」
志津代夫人單刀直入。
「明天晚上有一個慶祝曾根先生就任社長的晚會。因此,如果淺見先生您不忙的話,我想請您陪我們一起去。我想您一定很忙,不知道您能否答應我的請求。」
因為剛剛和哥哥談過曾根的問題,所以我覺得心臟好像被什麼又揪了一下。
「我沒有邀請函就去出席,沒有關係嗎?」
「什麼邀請函,那種東西……我是作為前任社長的妻子邀請您一起去的,您不需要推辭的。」
「話雖如此,我擔心我應付不了那種過於盛大的場面。」
這雖然是我的真心話,但更確切地講,我不願意去參加一個警察將要追捕的對手的祝賀晚會。
「我想淺見先生肯定會這麼回復的。」志津代夫人笑著說,「實際上呢,淺見先生,我本不打算告訴你,請你陪我們去另有其它原因的。雪子說不願去見曾根的孫子太一郎。不過,她又講如果淺見先生你去的話她才去……真是個磨人的小孩子。也許給您添麻煩了,可不可以為了那孩子去一趟呢?」
哎呀呀,我感到很吃驚,這種事應該叫做光榮吧。暫且不論這個,志津代夫人剛才也講雪子是個「磨人的孩子」,我感到就算沖著雪子那種稚氣我也要去幫她。儘管她很聰明,言談舉止像個大人樣,但畢竟還是個孩子。我可不容許太一郎把雪子控制在手掌心、隨意控制z精工的野心得逞。
「明白了,我去。」
我說道,興緻像桃太郎武士那樣高漲。
2
慶祝曾根高弘就任社長以及八十歲生日的晚會在東京華榮會館的金廳舉行。東京華榮會館在丸之內①的一個角落,隔一條護城河對面就是皇宮,會館本身是一棟十二層的建築物,幾乎全部作為大小宴會場使用。聽說十一層最豪華的就是金廳了——
①丸之內:東京都千代田區,皇宮以東一帶地方,是東京的商業金融中心地帶。
此時距離曾根社長上任已經過了兩個多月,讓人感到有些過晚了。並且由於發生了讓外界轟動的前任社長財田啟伍的事件,所以晚會的氣氛顯得很克制。舉辦人本著節制、不張揚的原則控制客人的數量和規模。即便如此,仍然可以看到若干名政界、金融界顯赫的人物。
我和財田母女倆約好在東京華榮會館的大廳見面。志津代夫人著和服,雪子穿一身女套裝,從著裝到舉止都讓人感到一種服喪中的心情。我則穿著夏天穿的西服。三個人顯得和這個豪華的晚會很不協調。
剛走出電梯,太一郎飛也似地跑過來貼在雪子的旁邊。或許想當護花使者吧,他把手貼在雪子的腰邊。
「無恥下流」,我感到莫名的義憤。
「你們總算來了,我剛才還擔心你們來不了呢。」
太一郎用肉麻的聲音說著,然後朝我瞟了一眼問:「這位是?」
「他是我的朋友,叫淺見。」
雪子滿不在乎地說。太一郎的眉間立刻出現險惡的皺紋。
「哦,是個什麼樣的朋友?能給我介紹一下嗎?」
他馬上堆出笑臉沖向我,然後從禮服的內口袋中掏出非常時髦雅緻的名片。這種場合,我總是把手插進胸前口袋,做出迅速取名片的樣子。
太一郎厚實的名片上印有「z精工株式會社財務董事」的頭銜讓人覺得字體過於龐大。比較起來,我的邊角已經破損的名片上什麼頭銜也沒有。
「您從事什麼工作?」
太一郎似乎很詫異地問。
「自由新聞撰稿人。」
「噢,是新聞撰稿人啊。很酷的職業啊,是吧,雪子。」
他轉過頭對著雪子用輕侮的語調說。
「是,非常了不起。我很憧憬這個職業。」
雪子眼睛很誇張地閃爍著光彩。
「哈哈哈,真是個很受女性歡迎的職業啊。肯定到處都有情人吧。」
這話很明顯是說給雪子聽的,以此來貶低我。
「不,不,完全不行。我這種男人連自己都養不活,到處當食客蹭飯吃,不可能有女人緣的。」
我說的話並非謙虛,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哈哈哈,食客好啊。我也是我祖父家的食客,豈止如此,你看我祖父已經那麼一大把年紀了,我現在不得不擔心將來龐大的遺產稅呢。」
我心想,真是個討厭的傢伙。不過嘴上還是奉承他。
「那可是讓人羨慕的煩惱啊。」
進了會場等太一郎去招呼其他客人後,雪子拉住我的胳膊憤憤地對我說。
「淺見,你剛才為什麼不反擊他?」
「啊?反擊什麼?」
「你就說你正為應付不了那麼多女性而煩惱,不如分一半給他。或者說他要是擔心稅金的話,不繼承遺產不就行了。」
「哈哈哈,有意思。」
「這不是玩笑。」
「我要是說那種挑釁的話,你媽媽會為難的。而且,不是有『驕傲的平家長久不了』①這句成語嗎。這麼想的話,太一郎才是最可憐的。」——
①類似於漢語的驕兵必敗。
「怎麼?那是什麼意思呢?」
雪子把目光投向我,一臉茫然。就在我窘於回答的時候,周圍響起了沸騰的掌聲,曾根高弘出場了。
接下來是計劃好的祝賀晚會。曾根社長被一大幫親屬圍著,自始至終開心快活。晚會進入後半段的時候社交關係方面的人幾乎都告辭,剩下來的全是親屬和公司里的幹部。
我一個人呆在會場的角落,一邊喝著摻和了烏龍茶的啤酒,一邊仔細地觀察會場情況。
曾根家的親屬出乎意外的多。曾根高弘好像除了長子(太一郎的父親,已故),還有幾個女兒,孫子太一郎也有三個姐妹。兒、孫、曾孫,按照幾何級數遞增下去,人數當然是蠻多的。和我們以抱定獨身為代表的冷冷清清的淺見家相比較,顯得人丁相當興旺。
雖然客人們也頻繁地與前任社長夫人志滓代和令嬡雪子小姐打招呼,但總有種說不出來的寂寞。晚會上,財田母女倆像是被曾根一大家的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壓倒似的,提前離開會場。當然臨走前也問我「一起回去嗎」,不過我因為另有目的,所以說「請讓我多呆一會兒」,讓她們母女倆先回去了。
等到曾根社長把最後的賓客送到出口后,他才注意到我靠著牆邊站著。臉上顯得有些吃驚:「喲,您也來了?」
他笑呵呵地走過來。仔細打量,從他的風貌、身形和動作上看,讓人怎麼也不相信他已是八十歲的高齡,反而讓人感到充滿壓倒性的能量。
「我記得也邀請你哥哥了,不過今晚好像沒有見到他人。你是代替他來的嗎?」
「不,和我哥哥沒有關係。我是陪財田夫人來的,有點類似於她的私人保鏢。」
「嗯,志津代夫人的……但是,她和雪子不是老早就走了嗎?」
「是的,我有些話想和曾根社長您談,所以留了下來。」
「怎麼?和我有話說,是什麼?」
「關於輕井澤骨頭的事情。」
「嗯?……」
「輕井澤的骨頭。這麼說您應該明白吧。」
看得出來,曾根的臉色發生了變化。我繼續追擊下去講。
「我想通知您骨頭從輕井澤服部家別墅的院子里挖出來了……」
「等等。」
曾根用右手制止住了我,立刻向左右和背後環視了一下。離我們稍遠的地方站立著一個像是秘書的男子,不過聽不到我們的交談。
「我們去那邊好嗎?」
曾根抬起下顎,示意廳內靠窗擺放椅子的地方。那裡是為年長的賓客準備的,不過客人們都走了后,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曾根和我朝那邊走去,那個秘書模樣的男子也跟了過來。「你不用過來,呆在那裡就行了。」曾根把他支開后,和我面對面坐下,然後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爽快的姿態對我說:
「我不清楚骨頭怎麼了,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你既然說骨頭出土了,你就談談你想怎麼辦吧?」
「您的孫子太一郎因此陷入了麻煩中。」
「太一郎?」
曾根皺起花白的粗眉毛,看了一眼廳中央的方向。那裡站著負責招待客人和親戚的太一郎,那是他們曾根家的後嗣。
「什麼意思?你說太一郎怎麼了?」
「社長您知道西澤香葉子這個人吧。」
「不,不知道。」
「就是服部家的那個老媽子。」
「啊,是在服部家的輕井澤別墅的那個女的嗎?」
「是的。太一郎恐嚇那個女的。」
「恐嚇?糊塗……」
然後再次環視四周。
「果然這個樣子的話,社長您不知道這件事嘍?」
「那當然。首先是,怎麼能做出恐嚇那種不得體的事情?」
曾根社長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視線也仍舊和我錯開,僅僅是語氣表現得很憤怒。這個年齡長我兩倍半的老人願意降低到和我對等的位置上交談,由此可以看出他已經有所動搖了。
「如果您不知道的話,」我用更加平靜的聲音說,「稍後您可以向太一郎證實。但是,我知道骨頭的事情,您不覺得不可思議嗎?」
「……」
「那裡埋有骨頭的事情應該只有服部的遺孀、死去的財田、您和從您那裡得知的太一郎以及香葉子知道。可是我也知道,為什麼呢?」
「我怎麼可能知道,也許是向那個香葉子打聽的吧?」
「有骨頭這件事您確實無法否定。那樣的話,您應該知道的,至少包括把服部家和財田家的醜聞作為恐嚇的手段。」
「哼,那種東西能成為恐嚇的手段嗎?我看你是不知道那裡到底埋了什麼東西吧。」
「不,我知道。並且,我還知道香葉子以為埋在那裡的東西,實際上在其它的地方。我還和那個骨頭見過面呢。此外,這裡面究竟有什麼故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
我說「見過骨頭」的那句話應該頗具效果。老人沉默了,眯縫著眼睛盯著我,試圖揣度這個小子到底了解到什麼程度。我對此並不理睬,繼續講既成事實的事情。
「如果只是瀆職、侵吞和恐嚇的話,或許可以避免最壞的事態發生……」
瀆職、侵吞、恐嚇——這三個單詞,每聽到一個時,老人乾涸的眼皮都痙攣一下。然後,當我剛開始講「但是,把財田啟伍……」的時候,「等等,」他用嘶啞的聲音制止住了我。
「我想你不會不知道,如果牽扯出陳年往事,會傷害到你哥哥的。即使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哥哥說他為人處事光明正大。」
「哼,你要把話捅到那個地步嗎?可是,話說回來,如果你抖出二十七年前的醜聞的話,你哥哥至少保不住警視廳刑事局長的位子。因為他不可能不知道服部勝之死亡的真相。知道卻緘口不言,不是說等同於共犯嗎?即使有時效性,但有這種歷史的人不適合當警察的領導吧?」
「我哥哥也有這個思想準備。甚至現在,他對於當年由於年輕犯下的、從道義上講不必負責的過錯感到十分慚愧。財田的朋友神谷現在也是常常悔不該當初。」
我定睛直面曾根的臉。
「您也許會說,正派的人是不會產生那種感覺吧?但是,把服部的死以病死來處理,服部家人的面子和名聲才得以維護。因為有這個益處,我哥哥和神谷才會對此事視而不見的。我認為這種感覺也是正派的人應該有的。」緊接著我又一氣呵成,「即使對於他人的悲劇,有時候出於道義也會犧牲自己利益的。更何況如果是希望自己的親人、親屬幸福的話……」講到此,我停下了話匣子。
3
曾根高弘眼珠朝上翻著注視著我。用一種狡猾和猜疑但並不怯懦的目光試探性地說:
「我不明白你想要說什麼。」
對此,我根本沒法生氣。我只能認為,是窮盡八十年人生構築起來的一種對待事物的執著支撐曾根活到現在的。雖然讓那個老人絕望也許非常過意不去,但如果現在猶豫的話,將會有更大的不幸波及到曾根、曾根的家族、甚至包括財田的家人和z精工的所有職員。
我站起身微微點頭后伸直腰,重新環視會場內部。
「你們曾根家很繁榮啊。」
我本以為這是最大限度的挖苦。誰知,站在我旁邊的曾根點了點頭。
「光是有我血統的就有六、七十人。如果算上各種親戚,可能要多到數不過來。」
他得意地說,看起來很高興。我反而大吃一驚,我講的挖苦話居然對這個老頭不管用。他還天真地為自己繁盛的大家庭高興呢。如果有人要阻止這個家庭繁榮,不管採取何種手段都會把這個人解決掉吧。我曾對雪子開玩笑地說「驕傲的平家」,好像也適用到他們曾根家。
「這種繁榮和幸福……」我再一次把視線投向廳中央,那裡圍了一群以太一郎為中心的、全都有曾根高弘血統的人們。其中雖然有相當年長的人,但更多的是像金字塔逐步向底部擴展那樣的為數眾多的年輕人。時而因為某個話題一齊發出笑聲,熱鬧的場面聽起來就像幸福的煙火在空中綻放一樣。其中尤以少女和小孩子天真的笑聲最大。不遠處還可以看到人群外小孩子和母親圍繞會場互相追逐的身影。
「……服部先生可能害怕家庭瓦解吧。所以,把女兒清香獻給財田啟伍,試圖維持家族的繁榮。但是,財田自己並沒有那個能力。你十分清楚這點,卻還欺騙服部。聽說你的目的反而是想把資金從服部家和服部家擁有的企業那裡導入到z精工。」
「你胡說……什麼?」
曾根幾乎貼著我的耳根呻吟似地說。我毫不介意,繼續講下去。
「於是後來服部以自己的死贖回自己的罪。雖然騙取生命保險金是犯罪行為,但不管怎麼說服部的罪通過死亡得到寬恕。但是,過失種下了不幸的種子,禍根長大了。究竟誰能夠預料到二十六年前本該埋在別墅院子里的池內會和財田芙美子小姐陷入愛河。我這個人不信神佛,但我想或許這個世界上有神或者惡魔存在。」
我感到曾根所站的左側面產生冷氣般異樣的壓力。我想那是從老頭全身發出來的殺氣。
「即便把我除掉也沒用,警察已經在調查這件事了。」
瞬時,冷氣退散。
我無言地佇立了一會兒,然後再次沖曾根點頭,轉過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
曾根抓住我的胳膊,裝作若無其事地走起來。臉上甚至浮現出笑容。乍一看,還讓人以為是親切地送客人出門呢。這個老頭再次讓我感到是個具有堅韌精神力量的傢伙。
但是,他秘書的眼中好像注意到曾根社長的異常。從後面保持一定的距離跟著我們,一邊擔心似地窺視我們這邊的情況。
在廳的出口處,一個好像是曾孫子模樣的小男孩跑過來問:「大爺爺,你要回去嗎?」他們曾根家好像讓小孩子這麼稱呼曾祖父。
「不不,我馬上回來,你先去那邊玩。」
曾根和藹地說著,一邊向秘書使眼色,命令他把小男孩帶走。
電梯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下到一樓后,曾根無言地在我前面徑直走。
進到一樓裡面的餐廳后,他對迎上來的經理耳語一番,然後我們被領到最裡面的桌前。
「你要啤酒?還是咖啡?」
曾根問我。我當然要了咖啡,不過我沒有心思喝。
沉默一直持續到咖啡端上來。等侍應生離開后,曾根開了口:
「你的意思是想有個了結嗎?」
此時的曾根向前彎著身子,一掃剛才特有的倨傲。
「我想,悲劇是因為悲劇性的結局才美的。」
我伸直腰,低頭看老頭。
曾根第一次顯出諂媚的眼神,「警察,」他提心弔膽地說,「掌握到什麼程度?」
「可以說全部吧。」
「全部,是指瀆職的部分嗎?」
「那……」我想笑都笑不出來,「最後的最後,全部。包括太一郎從北海道池內的住處偷出芙美子的咖啡杯放到財田的桌子上。還有你為他做不在現場的假證明。只能說你的這些努力都是徒勞。」
「那……找到證據了吧?」
「警察沒那麼迅速的。當然,在多次調查的基礎上就可以確定犯罪嫌疑。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抱定信念,堅決和警察對峙到底也沒有關係。我倒希望你這麼做,為了曾根家的名譽也應該那麼做,為了你們家族的幸福。」
因為我是一邊站起來一邊說這最後一句話的,所以曾根聽起來可能像侮辱性的挖苦。老頭顫抖的嘴唇想要發出某種怒聲,就在這時,我看到太一郎從餐廳的入口走了過來。
「您孫子來了。」
我連忙提醒他。曾根朝入口方向瞟了一眼后,馬上靠他那堅韌的精神力量偽裝得相當平靜。
「哎呀,你們在這裡啊。我聽山下秘書講社長和淺見先生一起坐電梯下樓,所以來看看你們去哪裡了。」
太一郎用手勢示意我坐下,然後他自己也在老頭和我中間的座位上坐下。或許他誤以為我之所以站起來是出於禮貌迎接他的,因此才做那個手勢吧。
「但是,我並不知道社長和淺見很熟悉啊。哎,你們兩個人坐在這裡商量什麼事情嗎?」
他臉上堆著笑,不過可以看出懷疑的神色。秘書肯定不放心曾根和我在一起的樣子。
「不,只是來收集寫作素材的。他剛才正在問我們z精工今後的發展計劃。淺見先生從事新聞撰稿的職業。」
「啊,是啊是啊,剛才聽說過。對了,後來財田家的雪子還誇獎你一番呢,說你幫了她們很多忙。」
我對他刻意不稱呼雪子小姐感到很惱怒,不過我還是很沉穩地笑著說:「那是我的榮幸。」然後對曾根老人點頭說,「那麼我先告辭了」。
「再呆一會兒不行嗎?我怎麼覺得你是因為我的到來才想逃走的呀。」太一郎露骨地顯示出敵意,用嘲笑的語調說。「而且,既然你難得大駕光臨,也順便採訪一下我和雪子之間婚約的事情怎麼樣?是啊,如果你要寫的話,還請多美言幾句,比如這樁婚事對於曾根和財田家來說是再好不過的良緣什麼的。」
「太一郎!」
曾根老頭吼出責備的聲音。從他壓低的嘶啞的聲音中,我聽得出其中焦急和悲傷的心情。我撇下老頭和他的孫子走出餐廳。從裡面往外每走出一步,我的胸口都增多一份與其說是勝利感不如說是悔恨。我想我也不是什麼神仙,投下這顆能夠左右命運的棋子后,當然不會得到別人的原諒。我預感到這肯定將會成為重重地壓負我一生並且難以卸下的負擔。
主張「人的生命比任何東西都要貴重」的人們在這個世界上佔據絕對多數。可以講每當發生戰爭或者不幸事件的時候,那些被稱作有識之士的人們以及新聞媒體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語來。或許因為誰也不會對此唱反調,所以這已成為了真理吧。可是,我不得不認為這句話僅僅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話。現實中,到昨天為止還聲稱「人的生命無比珍貴」的人,明天也許就會在戰場上毫無顧忌地殺死敵人。
我想大多數的人把「生命寶貴」掛在嘴邊,實際上並沒有真正理解這句話。人類以前也曾經歷過「如果是為國為君的話,生命則輕似鴻毛」這樣的時代。可是,輕也好重也好,都是人的生命啊。
「如何死亡」是否和「如何生存」同等重要?對此,我認為「如何死亡」反而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命題。誠然,在穩定中生活、在安逸中死亡是最理想不過的,但是那些通過不擇手段擊傷、擊倒甚至殺害對方、結束他人生命,從而換回自己平穩生活的傢伙,實在是太過於自私自利。對於這種人,我是絕對不會寬恕他們的。
但是,想法雖然如此,一旦遇到那種場合,我又會膽怯、畏縮。我這個人恐怕再怎麼努力,不用說死刑執行官,就連宣布執行死刑的法務大臣也肯定當不了的。且不管別人如何評價,反正我相信,像死刑執行官和法務大臣這些人比冠冕堂皇地主張反對死刑的人要偉大。
曾根究竟將選擇哪條道路,只可能由這個老頭自己的人生哲學、勇氣和價值觀以及生死觀來決定,至少不能期待他的良心發現。準確地講,他或許會通過衡量自己的生命和自己創造的榮華,來決定選擇哪條道路。
曾根的祝賀晚會結束后,日子在我的緊張和憂鬱中一天天地安然度過。
八月上旬,連續數日酷暑。六日的傍晚,輕井澤的先生打電話通知我關於俱樂部開張典禮如何盛大的消息。雖然他對我沒有出席表示不滿,但是由於他當晚非常受女性歡迎,所以反而顯得很喜悅。那傢伙是不是不知道什麼叫做辛苦啊。
然後,我往財田家掛了電話。我記得在同一天有雪子小姐的相親,所以抱著探聽結果的目的。不過,從志津代夫人那裡卻得知意外的事情。雪子撂下客人獨自出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會去了哪裡呢?」聽起來志津代夫人顯得很不安。晚上九點左右,志津代夫人又打來電話,說雪子安全返回了家裡。
「說什麼眼下還不想考慮結婚,她自己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真的是讓您操心了。」夫人對我表示歉意。
「那太好了。」我說。我是發自內心的祝福。這樣的話,雪子至少可以免受直接牽連。
4
高中棒球聯賽開幕。過了二戰結束紀念日,看起來,秋風馬上就要吹到輕井澤了。過了盂蘭盆節,八月二十日晚上,回到家的哥哥把我叫到書房。
「好像總算有進展了。專務董事川上下定決心告發曾根太一郎。」
哥哥雖然以第三者的角度說這話,但很明顯,他是抱著極其關心的態度介入這個事情的。
「是他自己下定決心的,還是你們讓他下定決心的?」
「哈哈哈,哪個都行。」
「這麼說,犯罪嫌疑定為瀆職和侵佔嗎?」
「嗯,先從這裡開展下去吧。」
「就是說避重就輕了?」
「你不要那副輕蔑的態度嘛。現在這個階段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哥,殺人的證據很難找到嗎?」
「嗯,你不能對警察期望太高了。」
「哈哈哈,我也說過相同的這句話。」
「怎麼?說過?對誰,什麼時候?……喂,你該不會見過曾根了吧。」
哥哥擔心地盯著我看。
「這個嘛,並不重要。對了,警察找到什麼確鑿證據了嗎?」
「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對警察抱過高的期望。不過,因為你的幫助,已經明確鎖定目標了。」
「發現什麼了嗎?」
「泥土,是泥土。正如你上次指出的,技術調查員從現場採集到很奇怪的泥土。詳細情況還不清楚,不過據說泥土裡確實混入一種珍稀植物的纖維。我也很吃驚,納悶究竟會是哪種植物的呢?」
「是薄荷吧。」
我不經意地說道。哥哥很吃驚:「什麼?」
「是嘛,原來你知道啊。確實是薄荷里的纖維。據說把池內勝弘在北見市的家中栽培薄荷的溫室里的泥土採集回來後進行對照實驗,兩種泥土果然是一模一樣。設想有人在池內家的院子無意中將那種泥土沾到鞋底,然後把咖啡杯偷帶了出來,並且這個傢伙具有殺害財田的動機。這樣分析的話案情就很簡單明了。還有,如果曾根太一郎就是那個罪犯的話,那麼他和財田社長一起喝咖啡,殺害財田后偷出鑰匙,用完后再放回原處。這些對於太一郎來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因為發現財田社長屍體的兩個職員中的其中一個人就是當時任會計科長職務的曾根太一郎。正如你所說,詭計那種手段一旦識破的話其實是很簡單的,而且我們還可以把它作為捉拿罪犯歸案的道具。」
哥哥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頭腦中浮現出在池內家看到的茶盤裡的咖啡杯和茶杯,而後還聯想到祝賀晚會上曾根家族的興旺。
既然哥哥如此自信地斷言,那麼警察緝捕曾根高弘和他孫子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吧。姑且不談老頭經歷過各種大風大浪,比較難對付,單講從小作為曾根家族希望培養被溺愛慣大的太一郎,雖然看上去相當傲慢倔強,或許反而相當脆弱呢。
「這個月有好戲看了吧。」我想。我可以想象出不由分說的警察一邊調查瀆職、侵佔的情況,一邊像是用楊柳枝條的末梢不斷地向前捅一樣摳挖出「其它罪狀」。從傳喚到警局接受警方的詢問到最後實施逮捕,充其量只要一周時間吧。
事態的發展正如我預想的那樣。八月二十六日一大清早,警視廳搜查二科的搜查員攜逮捕令到曾根家,帶走了曾根太一郎。犯罪嫌疑是瀆職和侵佔公款。
當天的晚報上刊載了這樣的新聞。
「z精工財務董事因瀆職嫌疑被逮捕
——這是調查前社長被殺案件的進展嗎?」
我注意到後面的副標題。從警方向新聞媒體透露的消息來看,可以認為已經是胸有成竹了,體現出能夠以殺人罪起訴的自信。
「太一郎沒有逃跑啊。」
我對剛回到家的哥哥說。
「嗯?什麼呀,聽起來你有點不滿嘛。」
哥哥笑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曾根社長怎麼樣了?太一郎被逮捕的時候,他在家裡嗎?」
「啊,聽說在。或許早有心理準備吧,好像很沉著的樣子。」
「噢……」
既然他有心理準備並且也沒有打算逃跑,那他在兩條路中是選擇破滅了,或者……
「這麼說,曾根自信他孫子最後會判無罪嘍?」
「無罪?不可能吧。關於川上專務董事告發的瀆職和侵占罪,我們已經取得了證據。」
「不,不是這個,我指的是財田被害的事情。」
「啊,是那個啊……那我就不清楚了。至少,起訴用的材料已經備全,而且搜查本部認為,在今晚的問訊中太一郎將坦白交代罪行。不管怎麼樣,差不多明天就會逮捕曾根社長,現在這個時間他們應該已經準備好逮捕令了。」
哥哥邊看錶邊說。
我的腦中浮現出在東京華榮會館的金廳中一大群嬉戲遊樂的孩子們的身影。我可以清楚地預料到這些孩子的父母親、父母親的父母親以及眾多的親戚都將捲入一場家族沒落的悲劇中。
「為什麼沒有逃跑呢?」
我禁不住吐出這句話。
「逃跑?這麼狹小的日本,他逃不掉的。」
哥哥像在讀交通安全標語一樣笑著說。
「不會的。如果真想跑的話,能跑掉的……我確信絕對抓不到他。」
「什麼?」
哥哥轉而向我投來嚴峻的目光。
「光彥,我不允許你有那種想法。罪犯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不可能讓他逍遙法外的。」
「所謂的法律制裁,不過是一種懲戒的手段吧。因為罰一儆百是刑法的基本宗旨。
「這當然是對的。但是,查明事件的真相不但是搜查當局的職責,最終也是被害方的期待。」
「且不說如果查明真相能夠填補損害的情況。既然死的人無法活過來,那麼加害人又怎麼可能贖罪呢。即使傾家蕩產向被害方謝罪也是徒勞的。不過,真要有人願意這麼做的話,他也不會犯罪了。」
「所以這並非一死了之的問題。至少,如果查明真相的話,那些和事件本沒有關係卻被錯誤懷疑的人們能夠得以洗刷嫌疑。但如果想通過自殺讓事件不了了之的話,就等同於罪加一等。」
「那種事情我知道。站在搜查當局和被害方的角度看的話,必然要抓捕歸案、繩之以法。但如果站在加害方的立場來看的話,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選擇永久逃亡。一般來說,都想苟延殘喘地繼續活下去,設法逃避罪行,根本不會有什麼羞恥心和未泯的良心。並且留下來束手就擒的後果還會讓家庭乃至親戚們背上家有犯人的污名,讓他們吃苦頭,走上沒落之路。他之所以沒有抓住從那個悲劇逃走的惟一機會,準確的講就是笨蛋。我真忍受不了這種懦弱。」
「光彥……」
哥哥幾乎以憐憫的目光盯著我看。
「不必擔心,這種話我不會對外人說的。我十分清楚我的想法不會被社會接受。我想這是我的於事無補的牢騷或者是送給罪犯的輓歌吧。你聽聽就行了,不用當真。」
我的話像是自暴自棄,然後閉口不語。
向曾根高弘下達逮捕令是在次日的晚八點。哥哥直到深夜才回家,然後一臉疲態地給我介紹情況。
「雖然情況並非光彥你昨天講的,但他確實不是個果敢的人。」
介紹完之後哥哥補充了這一句,然後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嘆了口氣。
「我怎麼覺得哥哥你看起來像是想早點忘掉這件事情啊。」
我挖苦說道。哥哥並沒有予以否定,反而嘲笑我:「嗯,是光彥你才想忘掉吧。」然後,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表情嚴肅地自言自語說:
「哎呀,今天和服部死亡正好是同一天……」
「啊……」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二十七年前輕井澤別墅里的一幕。在我從百葉門的縫隙中窺視的房間里,一個弔死的屍體轉過身來,用一雙可怕的眼睛盯著我看。天空和樹梢在我的頭上迴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