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八圖(1)
一聲清嘯,悠悠傳來,劃破島上沉寂,眾人一呆,轉眼望去,只見一葉小舟穿風過海,飄然而來。谷縝立在船頭,寬袍大袖,頭綰道髻,疏朗神秀,彷彿玄門羽士。
谷縝身後,施妙妙手挽竹籃,婉約靜坐,神采清靈,難描難畫。除了二人,船上再無別人。
西城諸人大為驚疑,望著二人,便是萬歸藏,也是微微蹙眉,仇石更覺不可思議,心道:「這小子何時學會了我部的馭水法,不用舟楫,也能駕馭船隻?」
正自百思不解,小舟已然抵岸,谷縝挽著施妙妙纖纖素手,逍遙登岸,二人含笑對視,脈脈傳情,彷彿不是來赴生死之會,卻如一對痴情愛侶,攜手踏青。
谷縝笑眯眯掃視眾人,目光忽地落在陸漸身上,見他低頭望著姚晴,不但雙眼空洞,整個人也彷彿成了一具空殼,全無生氣。再看姚晴,雙眼閉合,胸口不跳,容色凝寂無神,就如死了一般。
谷縝心往下沉,皺了皺眉,忽而笑道:「看起來我晚到一步,錯過了一場好戲。」
溫黛遲疑道:「東島來的,就你二人么?」
谷縝笑道:「是啊。」
溫黛神色黯然,心頭升起一陣絕望,本還指望東島高手傾巢而出,與自己四部合力迎戰,便是不勝,也多一線生機,谷縝與施妙妙孤身前來,不啻于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更不用說改變大勢了。
忽聽有人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姓谷的,你要送死,大可割了腦袋派人送來,又何必親自來送?」
谷縝心道:「不是冤家不聚頭,這玩意兒竟也來了。」當下嘻嘻一笑,轉身道:「沈秀,你腦袋長在褲襠里了?怎麼說起話來臭烘烘的。」
施妙妙聽得皺眉,忍不住瞪他一眼,谷縝自知說話粗魯,吐出舌頭,向她扮個鬼臉,施妙妙又好氣又好笑,本想訓一訓他,見這情形,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了。
沈秀來到靈鰲島上,因為武功不濟,始終沒有出頭露臉的機會,心中著實焦急萬分,又聽說萬歸藏要剷除內患,重建西城,越發心頭髮癢,想要出頭立功,好引得萬歸藏垂青,在西城中爭得一席之地,眼看谷縝前來,急不可耐,出言諷刺,不料谷縝反唇相譏,惡毒之處猶有過之,沈秀臉上掛不住,怒道:「姓谷的,你放什麼屁?」
谷縝笑道:「妙極妙極,你連老子放屁都知道,真比狗鼻子還靈。」
沈秀漲紅了臉,眼露凶光,厲聲道:「姓谷的,有本事不要搖唇弄舌,你敢不敢和我各憑本事,決個生死?」他琢磨谷縝武功低微,即便聽說他奪得島王之位,仍不以為意,只當他靠的不過是家世詭計,絕非真才實學,方才來時無槳行舟,也必是船上安放機關,弄鬼唬人。無論如何,此人既然送上門來,真是天助我也,自己若能生擒這東島之王,豈非奇功一件?
沈秀心中盤算,越想越喜,自覺算計巧妙,無人能及,心中猴急,也不待谷縝應答,跳出人群,五指張開,刷的一聲,一蓬白光從掌心射出,「天羅」大網罩向谷縝。
谷縝眼看網來,微微一笑,不閃不避,嗖的一下,被罩個正著。
沈秀心中狂喜,方要收網,忽覺一股勁力從絲網傳來,沈秀心中輕蔑:「這小子竟也練了幾分內力?」也不放在心上,當即運起天勁阻擋,不料來勁奇詭,倏地一下穿透護體真力,直透經脈。
沈秀方覺不妙,撒手欲退,卻已來不及了,酸麻之意順著手掌流遍全身,沈秀雙腿一軟,咕咚一聲,坐倒在地。他又驚又怒,急運內力,欲要掙起,不料凝神之間,丹田空空如也,哪還有什麼內力。
沈秀臉色刷地死白,瞪著谷縝,眼珠子幾要鼓出來,驀地咽了一口唾沫,怒道:「你,你做了什麼?」
谷縝將身一晃,身周絲網火光迸閃,化為點點飛灰,飄然落地。西城眾人看在眼裡,無不變色,沈秀失聲叫道:「周流火勁?」叫罷臉上流露懼色,心中驚悔交迸。
谷縝笑了笑,說道:「你問我做了什麼?嘿嘿,這話你得問問你家主子。」
沈秀一呆,轉頭望著萬歸藏,萬歸藏淡然道:「谷小子,你倒聰明,竟學會了老夫的反五行禁制。」
谷縝笑道:「依樣畫葫蘆罷了。」
沈秀聞言驚喜,忙道:「城主救命,城主救命?」
萬歸藏瞥他一眼,道:「你叫沈秀,可是沈舟虛的義子?」
沈秀默然點頭。萬歸藏道:「你為何不在天部陣中,卻和火部混在一起?」沈秀咬牙道:「我與沈舟虛恩斷義絕,早已脫出天部,加入火部。」
萬歸藏哦了一聲,冷冷倒:「你既然脫出天部,何不索性脫出西城?」
沈秀聽得這話,心覺不妙,忙道:「沈秀生是西城人,死是西城鬼,豈敢生有二心。」
萬歸藏嘿嘿一笑,森然道:「你若無二心,又為何脫出天部?」
沈秀張口結舌,不由呆住,忽聽萬歸藏道:「仇石,西城城規第六條是什麼?」
仇石清清嗓子,大聲道:「城規第六條:西城弟子,加入一部,務必終生歸附,不得再入他部,違者廢其神通,逐出西城。」
萬歸藏淡然道:「沈秀,聽見了么?你如今神通已廢,不用我再出手,只是從今往後,你已不是西城弟子了。」
這條城規沈秀也曾聽說,但他朝三暮四,輕於去就,即便聽到,也從沒放在心上,此時仇石說出,方才想起,頓時面如死灰,牙關相擊,嘚嘚作響,可一轉念,忽又忖道:「沒了神通又怎地,老子金山銀海,富可敵國,即便做不成武學高手,也不失為富家翁,日日笙歌,夜夜美人,其中的樂趣,哪裡是尋常高手可比。」想著心下稍安,低著頭,默默退開,心裡卻將萬歸藏恨入骨髓。
谷縝笑嘻嘻地道:「老頭子,我代你清理門戶,你怎麼謝我?」
萬歸藏皺眉了皺眉:「謝你一頓板子。」眾人聽他二人對答,不似仇敵,倒像師徒,除了仇石略知根底,其他人均是驚奇。
萬歸藏舉起手中紅木匣子,忽道:「這個給你。」忽地擲將過來,谷縝伸手要接,施妙妙急道:「當心。」谷縝笑道:「無妨。」從容接過匣子,說道,「老頭子若要殺我,一掌便了,何須陰謀暗算。」
一邊說,一邊展開木匣,卻見匣中一綹金髮,燦然生輝。金髮之下壓著一紙素箋,白紙烏墨,寫著兩行字跡:「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字體生硬,「郎」字沾染水漬,墨跡洇染,幾乎難以辨認。
谷縝心生不祥之感,皺了皺眉,盯著萬歸藏道:「這匣子是艾伊絲的?」
萬歸藏點了點頭:「這是她的遺物。」谷縝心神大震,人群中同時響起兩聲嬌呼,倩影閃動,蘭幽、青娥一起奔出,搶到谷鎮身前,眼裡淚花亂滾,忽然向著匣子撲通跪倒,失聲痛哭。
谷縝合上木匣,五指緊扣匣身,以至於指節發白,緩緩問道:「她,怎麼死的?」
萬歸藏淡然道:「她自知罪重,服毒自殺,倒省了萬某的手腳,她臨死托我將這匣子帶給你,我念在師徒一場,便答應她了。」蘭幽,青娥聞言,哭得越發悲切。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谷縝喃喃念罷,忽地閉上眼睛,攥著木匣的右手無力垂下,腦海里閃過那個嬌嗔薄怒,故作兇狠的身影,一股莫名凄涼涌遍胸臆。突然間,一隻溫軟小手悄悄伸來,握住他手,溫暖之意湧入心裡,谷縝張開眼,嘆道:「妙妙,我……」
施妙妙一言不發,拿過木匣展開,望著金髮素箋,呆了一會兒,倐地眉眼泛紅,合上匣子,緊緊貼在心口,淚水盈眶,澀澀地道:「谷縝,艾伊絲她,她是為你而死,今生今世,你都不要忘了她。」
谷縝心中一陣感動,默默點頭。忽聽萬歸藏冷哼一聲,說道:「谷縝,匣子帶到,你我也該論論別的。」
谷縝收拾心情,笑道:「論什麼?」
「少來裝傻。」萬歸藏一字字道,「自然是論道滅神。」
谷縝一拍手,笑道:「你不說我幾乎忘了,九月九日,論道滅神,對啊,我是東島之王,你呢,算不算西城之主?」
萬歸藏哂道:「就算我不是西城之主,只是一名尋常弟子,難道就不能滅你東島。」
「能,怎麼不能?」谷縝笑嘻嘻地道:「可惜得很,老頭子你晚來一步,你威名太盛,東島弟子一聽,全都跑光啦,如今只剩我一個光桿兒島主,真是凄涼。」說到這裡,牽過施妙妙衣袖,假意抹淚。
萬歸藏對這弟子再了解不過,知他裝模作樣,必有詭計,心中好笑,自恃神通,有意瞧他弄什麼名堂,當下微微眯眼,盯著他道:「你有話就說,莫繞彎子,我還有事,沒空和你胡鬧。」
谷縝苦笑道:「這麼說,老頭子你全沒把我放在眼裡啦?」
萬歸藏淡然道:「你還有自知之明,雖說你學會一點兒『周流六虛功』,卻也不在萬某眼裡。
西城眾人聞言,紛紛注目谷縝,均是震驚莫名。
谷縝卻笑道:「老頭子,這話不對,你是周流六虛功,我也是周流六虛功,大家本事相當,怎麼就不在你眼裡?」
萬歸藏淡然道:「你若學全了穀神通的本領,或許還能和我周旋一陣,但你自己討死,偏偏領悟『周流六虛功』,你眼下功力越深,死得越快。但見谷縝神色迷惑,便笑道:「你不信?」
話音方落,谷縝忽覺體內周流八勁突地一跳,徒然間不聽使喚,亂竄起來,谷縝急凝神思,損強補弱,竭力壓制,頭頂白氣蒸蒸,面色紅火也似,抬眼望去,只見萬歸藏嘴角噙笑,面露譏諷,谷縝呼一口氣,急叫道:「且慢!」
萬歸藏笑笑,谷縝體內真氣忽又平復,心跳不已,勉強笑道:「老頭子,這,這是什麼緣故?」
萬歸藏冷冷道:「周流六虛功,大勝小,強克弱,相互感應,別說我多你三十年修為,歷經三劫,幾死還生,即便我的功力只強你一分半毫,也能叫你八勁混亂,死無葬身之地。你若要怪,只怪這神通太強,惹來老天忌憚,這茫茫塵世中,能夠練成此功的,終歸只有一人。」
谷縝略一沉默,忽而笑道:「老頭子,我有一問題,始終想不明白。」萬歸藏道:「你說。」
谷縝知道他如此大方,全因為已將自己看成死人,不覺莞爾道:「論道滅神,到底是論道在先,還是滅神在先?」
萬歸藏道:「顧名思義,當然是論道在先。」
谷縝拍手笑道:「老頭子你果然聰明,竟和我想得一般。」
萬歸藏道:「廢話。」
谷縝又道:「那麼敢問,論道是動嘴還是動手?」
萬歸藏見他一臉憊懶,暗自好笑,冷冷道:「所謂論道,既是動嘴,也是動手。」
「不對不對。」谷縝雙手亂擺,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這個『論』字左邊分明是個『言』字,小子讀書不多,卻知道『言』字下面一張嘴,乃是動嘴說話的意思。要是動手嘛,就該寫成左手右侖,那是一個掄字。老頭子不妨翻書,經史子集中可有『掄道』一詞,掄道掄道,莫非先要將人掄在空中,再說道理?」
谷縝本想獨身前來,施妙妙執意跟隨,本是滿心憂慮,這時見他在強敵環伺之中,仍是嬉皮笑臉,胡扯亂道,不覺嘴角上翹,微露笑意,仙碧更是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誰知萬歸藏竟不惱怒,點頭道:「也好,依你所言,先不動手,你要論什麼道理?」
谷縝道:「徒兒一直有些好奇,想論一論老頭子你的功夫到底多高?」
萬歸藏笑了笑,淡然道:「這個容易,你有本事逼得老夫使出全力,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