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
1迷途
「真是的!沒有一個靠得住!」
通常的情形,發著牢騷登場的,總是片山晴美。
「又不是我的錯!是這張地圖弄錯了!」
氣呼呼地反駁的,通常也是她哥哥片山義太郎。
「不過,遲到兩小時左右,總會到的呀。」凡事中立,不管任何事都平穩度過的。則是石津刑警——
對了,還有一隻絕不能忘,雖然個子小巧,但在車廂後座獨佔一個席位的三色貓福爾摩斯。
總而言之,大家熟悉的四人組——三人一貓,正在兜風的途中。
「真是的,累死人啦。」晴美還在發牢騷。「你說是嗎?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是只隨遇而安的「貓」,反正去到哪兒睡到哪兒,它只是睜一睜眼睛,又睡著了。
「開車的是我哦。」片山不由埋怨。
「那又怎樣?」晴美冷冷地反駁。
被她這麼一說,片山只好沉默——關於如何駁倒哥哥的事上,晴美乃是「天才」。
可是——車子在不知是哪裡的陌生山道上行走著。
本來早就應該抵達湖畔的酒店,舒舒服服地度著假了,卻因不知是誰搞錯的關係,一直看不見湖的影子。
「怎麼山路愈來愈窄了?」
外面已完全暗下來,晴美一邊凝目看外面一邊這樣說。
「沒有的事。」石津故意開朗(他是永遠開朗的)地說。「跟市中心的高速公路一樣寬!」
「好誇張。」晴美苦笑。「那些都不重要,但你知不知道現在在哪裡?」
「我猜得到。」
「啊?」
「只是從這張地圖的範圍跑出去了。」
晴美嘆息。
「有沒有做好野宿的準備?」
「半夜以前,一定能越過山頭的。」片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那樣一來湖就在眼前了。」
「可疑之至。」晴美的眼睛望向窗外……突然「啊」了一下,車輾過小石子停下來。
「幹什麼嘛,突然大喊大叫?」片山蒼白著臉迴轉頭去。
「有人啊?」晴美望向車子後頭。
「在如此深山中?」
「對,是個女人。」
「算了吧,是不是錯覺?」
「不是呀!」
「那麼,是狸貓。」片山嘲諷。
「不是狐仙嗎?」石津一臉認真地說。
「貓的話,這裡倒有一隻。」
「不要自顧自地說相聲好不好?」晴美鼓起腮子。其實,她自己也不太肯定。
因為只是一瞬間的事。可是,的確有個女人在黑暗中……
「走吧,不然更遲了。」
片山正要發動引擎時,晴美又響了。
「看!果然沒看錯啊!」
片山和石津都嚇得回頭看後方——的確,有人跑著過來了。
「真的?!是女人哦,片山兄。」石津瞪大眼睛說。
「如此深山中,她在幹什麼呢?」
「先看清楚她有沒有尾巴……」
他們在說著時,那女人趕到了片山駕駛的車附近。
「對不起!請幫幫忙!」
女人陷於窘境中的叫著撲過來。
片山覺得不大起勁……大致上,他不喜歡牽連麻煩的事。可是,畢竟他心地好,加上妹妹晴美在後面狠狠瞪著他,總不能視若無睹地一走了之。
沒法子,片山打開車門,出到車外。
「怎麼啦?是不是迷路了?「
迷路的當事人問這句話,有點怪怪的。
「我的車故障了——拜託,請載我一程!」
確實。女人並不是登山的打扮,她穿的是普通樸素的套裝。
「可以是可以的——其實我們是想去湖邊,可是找不路啊。」
「我——趕時間。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趕去《聖地》!」
女人好像沒把片山的話聽進耳朵。
「聖地?」片山反問。
「在這座山的山頂上。沒時間了!拜託,請載我一程!」
「你說山頂上?」
片山也知道女人心情很焦急。可是,他正準備上山去。
「你認得路嗎?」晴美絞下車窗說。
「當然認得!稍微回去一段路,那裡有分叉路——」
「請你上車吧。哥哥.把車子掉轉回頭。」
「萬分感謝。」
在片山發獃期間,晴美已經讓女人坐上後座了——這樣一來,總不能叫人家下車。沒法子,片山回到駕駛座,好不容易才把車子掉頭。因為山道實在太窄了。
「抱歉,我提出自私的要求。」
車子開動后,女人稍微沉著的樣子。
年約三十歲前後吧,晴美想。臉色不太好,似乎不單是因為外面寒冷的關係,好像相當疲倦的表情。
那不是運動之類造成的疲倦,而是不堪長期生活的怠倦而有的疲倦感。所以,實際是三十歲左右,乍看之下卻更年老些。
女人的腕臂里緊抱著一個揉搓得破成一團的紙包。
「——啊,從那邊右轉,就是上山的路了。」女人說。
來到這裡,明知道抗辯也沒用,於是片山依言擺動方向盤。
那是一條只能容許一輛車通過的窄路。而且沒鋪裝過,坑坑窪窪的凸凹不平。
「山頂上有什麼?」晴美問女人。
「聖地。」
「呃——是宗教方面的,還是——」
「對,教主先生在那裡。」
「哦?!是不是有間寺廟什麼的?」
「不!」女人用堅定的語詞否認。「他不需要那種花錢的東西,他是真正的聖者。」
「是嗎?」
晴美也從那女人一心一意鑽牛角尖的狂熱眼神里看出端倪。
「還有二十分鐘。」女人看看腕錶,喃喃地說。
「如果方便的話——」晴美問。「可以讓我們知道,你為何如此趕時間嗎?」
「嗯——對不起,什麼也沒告訴你們。」女人浮起軟弱的微笑。「其實,今晚九點鐘以前我必須把這個交到教生先手裡。」
「九點鐘以前?」
「嗯。我已預出很多時間開車出來的,沒想到在途中汽車發生故障。」女人嘆息,「賓士房車有故障。真是少有。」
晴美眨眨眼。
「其後,我儘力爬上山道,可是這鞋子……」
仔細一看,女人腳上的鞋雖已沾滿泥濘,但仍看出它有多高,穿這種鞋爬山當然辛苦了。
「那位教主——是怎樣的人?」晴美小心翼翼地問。
「他會行奇迹。」
「奇迹?」
「真的獲救啦。」女人說。「如果不能在九點以前趕到的話,小兒的命就——」
「你的小孩?」晴美驚訝地反問。
「嗯。」女人垂下眼瞼。「小兒今年四歲,心臟不好,醫生說他沒得救了。這時教主先生說他肯救小兒……」
「是這樣嗎?」晴美說。
實際上,她只能這樣說。
「——請從那條路右轉。」女人說。
車子在已經構不上是馬路的路上賓士著。片山是刑警,他對自己的駕駛技術還算有自信。
可是,他從未來過這種深山。如果一不小心搞錯的話,說不定從山崖掉下去,想到這裡,握方向盤的手不由頻頻冒汗。
好陡的斜坡哪——可以上去嗎?
不顧一切地踩油門,呼地上完斜坡,突然見到一個開場的地方。
「停車!」女人嚷著說。
不用她說,車子也不得不停下來。
在廣場式的平坦地帶中央,有一幢類似摩登神社的建築物,在它前面陳設了一個類似水井的邊框,從那裡面有火焰噴上來。
「啊,及時趕到!」
女人下車,手拿包裹,往火焰的方向奔去。
「這是什麼?」片山驚愕地說。
「喵。」福爾摩斯叫。
「它叫我們出去呀。」晴美說。
「算了吧,不要牽連怪事的好——」
可是,片山的意見時常被漠視……
晴美和福爾摩斯跟在女人後面,往那火焰燃燒的方向走去。沒法子,片山和石津也跟著出去。
「真是好管閑事!」片山搖搖頭。
火焰在風中搖晃著,它所發出的火光已使周圍一片明亮。
女人在火焰前屈膝,頭低垂,仿若在禱告。
「那個教主先生在哪兒?」片山說,晴美「噓」地責備他。
然後——從一座像是混凝土造的白色小屋,有個男人開門走了出來。
「是那個嗎?」石津說。
「好像是……」
男人留著長長的鬍鬚。可是,背脊挺得筆直,從體型和走路方式來看,看起來不像老人。
他像醫生般穿著白袍,全身裹到腳尖,腳踏涼鞋。
那人根本不看片山他們一眼,直直走到跪著的女人面前。
「你趕來啦。」男人說。
有深意的、柔和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在聽者的腹內迴響。
「車子有故障——」女人說。「我以為來不及了。」
「只要你的信仰真誠,神不會遺棄你的。」那男的說。「帶來了嗎?」
「是——在這裡。」
女人打開包裹,取出裡面的東西。見到那被火光照出的物件時,片山等人啞然失聲。
「——片山兄,那是……」石津的聲音很沙啞。
「嗯。好像是……錢。」
是鈔票。一捆捆的百萬元大鈔,到底有多少?
連晴美也張大嘴巴,雙眼發出異光,怔怔地盯著看。
「這是全部了吧?」男人問。
「是。」女人點頭。「房子、土地,所有資產都賣掉了;換成金錢。」
「華服、珠寶,都換了?」
「是。」
「可以了。」男人滿意地點點頭。「你的孩子一定能得救的。」
「萬分多謝!」
女人的頭幾乎貼到地面。
「不,是你斷絕俗世所有誘惑的信仰力和決心。救了你的孩子。」
男人用雙手抱起鈔票來。
「他想怎麼做?」石津用相當嚴肅的眼神盯著那幾千萬的鈔票來。
「誰曉得?」片山聳聳肩。
那名「教主」用力捧住那些鈔票,往燃燒著的火焰走上前去。
「現在,我要用火把這些污穢的東西潔凈你的罪了。」
話一說完——他毫不遲疑地把鈔票扔進火焰中。
眾人來不及發出「啊」的一聲。
轉眼之間,鈔票已被火焰吞滅並消失……
「片山兄。」石津呆然。「這是電影的外景什麼的嗎?」
「好像——不是。」片山也猛吞一口唾涎,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晴美也只懂呆若木雞地站著。
唯有福爾摩斯保持一貫的冷靜,張口打個大呵欠,大步流星地回到車子那邊。
「——對了。」晴美說。
「她沒把賓士房車賣掉吧?」——
「教主」再一次消失在白色建築物中,而那女人,繼續往那個方向跪著叩頭。
2教主之死
「對不起。」
那個男的好像喊了兩次。
片山他們沒察覺到也不是沒道理。蓋因他們正在跟捉摸不到的「煙」在搏鬥著。
「喵」。」玩夠了的福爾摩斯終於叫了,通知說「有人叫你們」。這才使其他人察覺到。
「啊,不好意思——這個不好對付。」片山說。
晚秋的湖畔之旅。今晚就結束,明天要回東京去了。
說是旅行。其實搜查一科和目黑警署都不甚空閑。片山和石津好不容易才拿到幾天假期,跑到這間湖畔酒店來好好休息。
然後到了最後的晚餐,今晚準備在望湖的陽台式庭園裡吃野外燒烤。
可是,吃燒烤竟是相當的大工程。煙隨著風向飄右飄左的,坐在風下的人到時就會嗆個不停。
儘管嗆到不能說話還能吃個不休的;不消說,乃是石津。
「對不起。」那人再說一次。「哪位是片山義太郎先生——」
「我是。」片山似乎感覺到,那個不起眼的中年男子一定是同行。
「我是K警署的川口。」男人報上身分,果然是同行。「其實,有點事向你請教。」
「是嗎……」片山躊躇著,但對方不是甜品,總不能說「飯後才拿來。」
沒法子,他只好一邊解開大大的紙圍巾一邊說,「石津,這裡拜託一下。」
「好,請慢慢來。」
對於吃的事不管怎樣拜託都不以為「苦差」,乃是石津的優點。
片山跟著那位川口刑警走進酒店中。
「什麼事呢?」片山問。
「我聽說你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片山刑警。」川口說。「其實,有客人死在這間酒店。」
「哦。」
「還不能肯定是不是謀殺,所以務必請教你的意見。」
「請等一等。」片山連忙說。「我目前在休假中——」
「那就麻煩啦。」上前湊熱鬧的,當然是晴美。「我是他妹妹晴美。」
「你好你好。」川口刑警不由露出親切的笑臉。「難得你們在休假,打攪了真過意不去——」
「不,那是分內工作嘛。你說是不是?哥哥。」
片山不情願地點點頭。
「好吧,也許幫不上什麼大忙……」
「還有另外一位刑警在啊。」晴美有禮貌地補充。「此外還有優秀的警貓一隻……」
「嘎?」川口傻愣愣地反問……
如此這般,片山一行人中斷了燒烤大會,跟隨川口刑警前往現場。
可以想象石津是如何的依依不捨,不過隨後就興高采烈,蓋因川口獲得酒店當局同意,事後由酒店請客,讓他們繼續吃燒烤。
「最高一層。」川口在電梯中說。
所謂最高一層,跟市區中的摩天大樓不同,這種度假酒店並不高。五樓已是最高的了。
「死者是這裡投宿了兩個星期的男子,根據住宿卡的資料,他的名字叫菅井治夫。」川口說。
「為什麼是『根據』——」
「因為在資料卡上寫的住址和電話,通常都是胡說八道的關係。」
「那麼,搞不好——」
「是逃亡中的貪污犯之類,那種可能性是有的。」川口接受晴美的說法。「總之,在酒店的最高一層,房間很大,費用也高。而他已經住了兩個星期了。」
「原來如此。」片山走出電梯。「有同伴嗎?」
「三個女人。」「三個……」
「他另外租了三個房間,讓這三位女人住宿。今晚是這個女人,明晚是那個女人如此類推的樣子。」
「嚇人!」片山不由搖頭。「竟有這樣荒唐的傢伙。」
「他被殺也不能同情!」晴美說。
「喵。」福爾摩斯也同意。
「酒店方面有苦衷,不希望把事情鬧得太大。」川口說。
在一道門前,有個像刑警的年輕男子站在那裡。除此之外,並不令人覺得有命案發生。
「辛苦啦——驗屍官來了嗎?」川口問。
「還沒到,剛才再打電話去催了。」
「太悠閑了,真傷腦筋。」川口嘆息。「——來,請進。」門打開后,片山等人走進去。
那是套房,進去的地方是客廳的布置。
「比我們住的房間大得多了。」石津首先發表意見。」價錢也大不相同嘛。」晴美說。
「那麼,那叫菅井的男人——」
「在浴室。」川口說。「呃——女士還是別看的好……」
「她不是女人。」片山說完,被晴美使勁一位,疼得皺眉頭。
「有出血嗎?」晴美問。
「那倒沒有。」
「那麼……哥哥,沒問題啦。」
川口對片山和晴美的對話表示驚訝,但是沒說什麼,走過去開了門。
「——弔頸死的。發現時,已完全氣絕了。可能是自殺,不過……」
「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
「請看。」川口退到一邊。
片山等人悄悄窺望浴室裡面。跟片山他們的房間相比,連浴室也寬大舒適得多。男人躺在白色的瓷磚地面上。
「這是什麼?」晴美瞠目。
男人年約三十五六歲吧,個子相當高,予人美男子的印象。
可是令人注目的,並非男人的長相和體型,而是他穿的衣服——裸露的上身,穿的是深藍色外套。下面也是深藍色的短褲。
奇異的是,上下兩件都是童裝的尺碼。外套的前面紐扣當然完全扣不上。袖口只穿到男人的手肘部分,大概替他穿上去也相當費功夫吧。
短褲只拉到腰部,前面的拉鏈開著。
「好像是。」片山點點頭。「怎會……」
「他就是以這打扮吊在那兒?」晴美問。
「是的。」川口點頭。
「是誰發現的?」
「酒店的房間服務員。他叫了晚餐,服務員端來了,發現門虛掩著,於是把餐車推進裡面,但沒人在……」
「於是窺望了浴室。」
「因為必須有客人簽名才能回去的緣故。然後這裡傳出水滴聲,他探頭去看……」
「浴室的門是開著的呀——若是自殺的活,門一定會緊緊鎖上的嘛。」
「當然啦。川口兄,房間服務的膳食,是一人分量的嗎?」
川口愉快地說:「好敏銳哪——不,晚餐是兩人分量的。」
「那叫菅井的人,為了安置三個女人,不是開了三個房間么?」晴美接下去問。「這是其中一個人的房間嗎?」
「那是奇妙之處。」川口說。「這個房間,不是那三個人的房間之一。」
「換句話說……」
「那三個女人的房間,在這一層最深處,從盡頭算起三個並排的房間。這間是菅井自己的開的房,可是一直不見人影,也沒擺下行李什麼的。」
「奇怪,即是藏起行蹤哪?」片山看看屍體,歪歪脖子。「這人用過的繩子——」
「嗯——好像是那邊那條就是。用來晒衣物的塑膠繩。外面是管狀,裡面有布繩穿過,相當堅固哦。」川口說。「當然當作自殺來處理也無所謂,但是他穿的是童裝,總叫人耿耿於懷呀。」
片山也很在意。可是想到人家準備當自殺來處理了,何必故意提出是謀殺呢?何況這裡又不是警視廳的管區……
「咦,福爾摩斯,怎麼啦?」晴美說。
福爾摩斯走進浴室內,在屍體旁邊坐下,彷彿若有所思似地注視那張臉。
然後施施然走到盥洗台,輕輕一躍,銜了一條運動毛巾下來。
只有普通毛巾一半大小的毛巾。
福爾摩斯把它帶到屍體的臉旁。
「是不是叫我們蓋住死者的臉?佩服,佩服。」川口說。
「不是啦。福爾摩斯不做那種事的——怎麼啦,福爾摩斯?」
看來另有含意。晴美蹲下身去。
福爾摩斯用那條毛巾,把死者下半部的臉蓋起來。從鼻子到下面,看起來就像長了白鬍須的樣子。
「喂,還沒驗屍哦。」片山留意到了。「不要亂來。」
「哎——且慢。」晴美說。
「怎麼啦?」
「好像……」晴美緊皺眉頭沉思。
「我見過這個人。」
「我不認識他哦。」
「仔細地看嘛。現在用毛巾把下半都蓋起來……在哪兒見過他呢?」
「是不是小學的同班同學?」石津認真地問。
「啊!」晴美突然大叫一聲,片山嚇得跳起半天高。
「那麼大聲幹什麼?」片山按住胸日。「我的心臟——」
「喏!你看!」晴美十分興奮。「把這個當作鬍鬚怎樣?想起來了嗎?」
片山歪歪腦袋——聽她這麼一說。他也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
可是,最近有見過長鬍須的男人么?
「看仔細些!」晴美焦躁地說。「這不是『教主先生』嗎?在那座山上見過的人啊!」
啊,片山也不由喊出聲來。
對。那個女人稱作「教主」的男人——把鈔票束扔進火中的男人。
那人現在不長鬍須,然後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浴室的地面上。
3校徽
學校放學了。學生們一齊衝出學校的來勢,就像驚濤拍岸那般驚人。
晴美停步——她剛好經過某私立小學的前面,被那些從正門接續著衝出來的學生們擋住了去路。
「沒法子啦。」她苦笑著等候。站在校門口,穿著守衛制服的男人向她走過來。
他來對自己說什麼呢?晴美想。
在私立學校中,這間小學該是名校了。當然,就讀的多數是富家小孩,校方應該會對拐帶之類的事特別留意。
可是,看樣子他不是覺得晴美外形「可疑」才走過來的。
「對不起啊。」那名年約六十歲的守衛,溫厚的臉上堆著笑紋,手搭在帽邊上。
「嘎?」
「馬路都被塞住了,即使趕時間,都要暫時停下才留走過去。」
「噢,沒關係,我不趕時間。」
「平時還不是放學時間的,只因今天有懇親會。提早放學了——再過兩三分鐘就會安靜下來的。」
「沒關係。」晴美重複。
晴美對這位守衛伯伯有好感。這種工作做久了,有些人會變得十分感嘆,也有人會變得疑心很重。可是。這位守衛伯伯不一樣。看來孩子們很喜歡他,當他和晴美談話期間,還要不停地揮手對孩子們的「拜拜」回禮。
其中也有特地跑到這位伯伯面前說再見的。
伯伯向他們展露的笑臉,的確十分溫暖親切。
「你很喜歡小孩吧。」晴美說。
「是呀。」伯伯說。「孩子真好——每天看著都不會膩。」
「可是,一天到晚站著工作,不累嗎?」
「別看我這樣,以前我是干粗活的。」
「好厲害。」晴美笑著說。
「伯伯!」一名小三左右的男孩子跑過來。
「嗨,良太君,媽媽今天來不來?」伯伯問。
「她說她會來的——還沒來嗎?」
「我沒見到哇。」
「那麼,一定是遲到了。」名叫良太的男孩聳聳肩。「媽媽懶散慣了哦。」
十分老成的口吻,晴美也笑了。
「再見啦。」良太把背囊背到背上說:「下次見到媽媽,記得叫她在回家的路上不要轉去別的地方。」
「知道。」伯伯笑著點點頭。
「——學生的名字.你全記得?」晴美說。
「私立學校嘛,學生人數比較少……」伯伯有點臉紅。
晴美想到應該走了,學生們的人潮亦已分散許多——
晴美突然想起一個月前,在湖畔酒店發生的事件。
為何突然想起來呢?
「對了,制服。」晴美喃喃自語。
那叫菅井的男人身上穿的童裝——深藍色的,跟現在眼前經過的小學生穿的像是一樣的制服……
好像?!不,是一模一樣。
愈看就愈像。當然,所謂的制服,都是大同小異的。
可是,那叫菅井的男人——不管片山的職業意識有多強,他也提不起勁去認真地偵查殺菅井的兇手。
晴美也有同感。結果,他們一同抽身引退,回到東京。
不知道他是何方「教主」,總之,他乘人家孩子有病之危,向家長詐取金錢,又在酒店裡安置三個女人,風流快活地過日子,這種事是不可饒恕的。
離開酒店回家的路上,片山等人又轉去那個教主把鈔票扔進火爐的地點。
調查后證實,他假裝把錢扔進火焰中,實際上,那些錢被扔進火爐邊沿前面的一條細細的溝渠里。
其後的偵查得悉,菅井自稱是某怪異宗教的「教主」,行神跡奇事,從中接受相當數額的「禮金」。
八卦雜誌之類的曾經騷動一時地報道。然而關於菅井從什麼人得到金錢這點,由於牽涉到相當有力的名門望族,自然停止了報道。
晴美也和世人一樣,對那件事也逐漸淡忘下來。
不過,兇手尚未捉到的事,前幾天還從哥哥的口中聽到。
「嗨,終於來啦。」守衛伯伯往車道走過去。
晴美順勢望去,見到一部賓士房車停在校門前面。
賓士呀——那天坐上片山他們的車的女人,好像也是開賓士的。
「白石太太。」守衛伯伯一邊開車門一邊說。「良太君剛剛回去啦。」
「哦,是嗎?路上多車,阻礙了。」
已經準備過冬了,那女子的皮革大概相當昂貴吧。
「那我必須趕快去教室啦。」
「不用心急,校長還在致詞哪,還會講很久的。」
「對呀。每次都想『撥快』一點。」女人笑了。驀地轉向晴美那邊望一望。
晴美剎時說不出話來——不可能的!怎會這樣巧……
可是,肯定沒錯。對方看到晴美也嚇一跳的關係。
她就是那個在探山裡因汽車故障而搭片山等人順風車的女人。
「我叫白石弘子。」女人行禮。「讓你久候了,對不起。」
「沒關係。」晴美稍微欠身致意。
本來打算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室碰頭的,但白石弘子說那些地方有許多母親聚集,尤其今天有家長會,因此建議去遠一點的地方。
在酒店一角的舒適地點,晴美先去等候。
「白石太太……那次的事,很麻煩哪。」
「打擾了你們,真過意不去。」白石弘子再次鞠躬。
「那個沒關係呀,只是——你知進菅井被殺的事吧。」
「知道。」白石弘子點頭。「我做了一件傻事。」
跟上次見到時比較,她的服裝打扮都不同了。不愧是出席名校「懇親會」的家長,穿的是相當高級的套裝。
可是,臉上某種虛空倦怠的表情依然存在。
「那些錢——拿回來了嗎?」晴美問。
「多少錢……一部分而已。」
「是嗎?——那麼,很難堪吧。」
「外子很生氣,嚷著要離婚,但怕世人說長道短的,也就這樣算了……自此,我們很少談話。」白石弘子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
「上次你說,你的孩子心臟不好……」
「嗯。剛才你在校門口見到的,是長男。因我二十歲不到就結婚了,長子已九歲。跟著的孩子心臟不好,從小身體就很弱,所以我也特別疼愛他。」
「我了解的。」晴美點頭。
「所以,當醫生說他生命有危險,使我信心極其動搖之際,聽說了那位教主的事,等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於是飛身撲去。」
「後來——」
「孩子還是死了。」白石弘子說。
晴美無話可說——白石弘子徐徐吐了一口氣。
「你們送我下山後,我出到附近的市鎮,打電話回家,家人說兒子已進入危急狀態……三天後,他就死了。」
「原來這樣呀。」晴美只能這樣說。
「——因著這樣。我終於醒覺了。」白石弘子落寞地微笑。「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會有奇迹……」
「良太君,看起來蠻聰明的。」晴美盡量開朗地說。
「嗯。那孩子性格開朗,所有人都喜歡他。托他的福,我們家總算撐得住了。」白石弘子的聲音稍微有點精神。
「為了良太君,請你堅強起來。」
聽了晴美的話,白石弘子點點頭。
「水卷先生也這樣對我說。」
「水——」
「水卷先生,是那間學校的守衛。」
「噢,那個人蠻好的——」
「是的,他很受孩子們歡迎。」
「我也這麼覺得。」
「有時連家長也忽略的事,他也留意到了,反而提醒我們。例如孩子好像不太舒服啦,跟朋友相處得不好之類……很多時候,做父母的都不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哪。」
「他細心到那個地步,真了不起啊。」
「有時孩子不能告訴父母的事,卻能向水卷先生坦白——他真是好人啊。」白石弘子這樣說。
「那宗案子,完全沒有進展?」
晚餐時,晴美說。
「那邊大概在偵查吧,不過目前好象沒掌握到什麼線索。」
片山狼吞虎咽地吃著飯,被晴美埋怨說:「好討厭,吃慢一點嘛。」
「而且,那件事也沒有謀殺的證據。」片山說。
「可是,有人作那樣的打扮自殺么?」
「人有所好嘛。」
「儘管如此……」晴美不服氣。
「怎麼?你不是說,那種人即使被殺也死不足惜嗎?」
「當然啦。只不過——人家對那個迷團感興趣嘛。」
「假如知道兇手是誰,也不能不逮捕歸案就是了。」
「好哇,我不會告訴哥哥是誰的。」
在桌子底舔著湯的福爾摩斯「喵」了一聲。
「福爾摩斯說有同感么。」
「隨便你。」片山聳聳肩。「我忙得很,那種管區以外的事我才不管。」
快吃完了,晴美準備站起來收拾碗筷時,電話作響。
「看,一定又是栗原先生的緊急傳呼。那個響法很不耐煩,一定是他。」
「不,那是肚子餓了呱呱叫的響法,一定是石津。」
一番完全無意義的對話后,晴美拿起話筒。
「是,片山宅——咦,石津。」
「你看你看!」片山喃語。
「——嘎——栗原先生的命令——好吧,我會轉告的。」
片山心頭一震。
「喂——」
「兩邊都說中了。」晴美放下話筒。「他叫你去殺人現場。」
「眼石津一起去?」
「正是。」
「唉……」片山嘆息——每當有「差事」時就嘆息的刑警,片山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一個。
「喵。」福爾摩斯用力伸展前肢。
它正覺得無聊,「出去走走吧,華生君」——也許它是這個意思。
「上次承蒙照應——」
對方致意,片山有點困惑。
「啊,你是——」
「川口。」K警署的川口刑警微笑。
「你好——可是,你怎會在這兒?」
「我是屍體的發現者呀。」
「你嗎?」
「是的。」川口用平穩的語調說——
公寓的大堂,一群看熱鬧的警員鬧哄哄的。那是稍微誇張的表現,但因大堂不大的關係,所以給人擁擠的感覺。
「受害者是菅井治夫橫死事件中,在那間酒店投宿的三個女人之中的一個。」
川口說。
「那麼一來——」晴美不由動口而出。「這次真的是謀殺嗎?」
「好像是。」川口點頭。「去現場看看吧?」
片山等人魚貫地跟著川口上樓梯。
「女死者的房間在二樓。」川口邊上樓邊說。「菅井的案子,迄今掌握不到關乎謀殺的確證,好難辯。我也放棄一半了。」
「為何你會來東京?」晴美問。
「有個菅井的女人打電話給我呀,她說有話非要告訴我不可,我就來了。」
出到二樓,川口率先走在走廊上。
走廊亂七八糟的,好像很少打掃的樣子。
「女人的名字叫三原佳子。」川口在一道開著的門前止步。「在裡面,請。」
公寓也有好壞之分,這裡大概屬於不太好的部分吧,屋內給人又窄又悶的感覺。
「她一個人住吧。」片山打量四周說。
「看來是的。菅井的女人,這兩年來好像富起來了,還買了車——不過,菅井死了以後,大概斷了財路吧,聽說車子也賣掉了。」
「不義之財,容易來容易去啦。」片山說。
「三原佳子為何聯絡川口先生呢?」晴美說。
「同樣是警察,大概見過的臉孔談起話來也輕鬆點吧。」
川口微笑。
「她說要談有關菅井的事?」片山問。
「正是這麼回事。」川口點頭。「啊,屍體在對面的房間。雖然小,也叫睡房吧。」
片山招呼了當地警署的刑警,走進那個房間。
有床,還有衣櫥和雜物架之類的,幾乎沒有多餘的地方轉身。
女人倒在那條窄縫中——床和衣櫥之間。
「是絞殺吧。」川口說。
就算不是名探也一目了然的事,因為女人的脖子上勒著繩子。
女人穿著薄薄的睡袍倒在那裡。
「怎麼回事?」晴美說。
「那很明顯,這女人知道什麼。」
「這點我懂呀。」她用嘲諷的調子說。
「不然你說是什麼意思?」片山氣鼓鼓地反駁。
「她不是拿不到菅井的錢么?若是這樣,她當然想到怎樣勒索吧,所以告訴川口先生,一分錢也得不到呀。」
「說的也是,」川口笑說。「雖然我從故鄉帶了一點糕餅給她當手信了。」
福爾摩斯走向衣櫥。坐在前面,回頭向晴美叫了一聲。
「怎麼啦?有你喜歡的衣服嗎?」
「貓會穿洋裝嗎?」
晴美不理會片山的挖苦,打開洋式衣櫥。
福爾摩斯鑽進去,不知在搞什麼似的。
「幹什麼呀?」晴美蹲下身去。
「是不是有它愛吃的竹干莢魚乾?」石津也跑過去。
「在衣櫥中有竹乾魚乾?」——
福爾摩斯銜著什麼走出來。
「是手帕。」晴美拿在手上——「不,不是。」
「我自己說的,是什麼嘛?」片山走上前去。「怎麼是圓手帕?」
「這是——掛在帽子上的白頭罩啊。」
「掛帽子的?」
「對。掛在制服帽上的頭罩。」晴美攤開那塊頭罩。有橡皮筋,可以完全蓋滿帽子。
「上面有標誌哪。」石津說。
「好像是校徽呀。」晴美一直盯視那個標誌,然後點點頭說:「沒錯了。」
「什麼沒錯?」
「這是白石弘子的孩子就讀的學校的校徽哪。」晴美說。
4意外
「還沒好嗎?」那女人不耐煩地皺眉頭。「真是——好自為之行不行?」
在辦公室大廈一樓的咖啡室里。
這是一座外形現代化的大廈,在那裡做事的上班族和寫字樓女郎,眼所有公司的職員沒有兩樣。
都是普通人。
林清江的情形也一樣。
「——再不講清楚,我要走啦。」清江替手中的香煙點火。
「你的手在抖哪。」片山說。清江似乎嚇了一跳。
「沒有的事!」她生氣地反駁。
「可是,你不是在抖著嗎?「這——我剛做了要用體力的工作而已。」
林清江才二十四五歲左右,很年輕,皮膚卻有點粗糙,有蒼老的感覺。
再加上化了濃妝的關係,反而加強了衰老的印象。
「找我有什麼事?我在忙著——」
「我明白。」
片山也是刑警,對於這種隨機應變的應對多少有點心得。
「很漂亮的大廈哪。」
故意提出無關痛癢的話題。
「多管閑事。」林清江鼓起腮幫子。「又不是我的。」
「聽說你用菅井的錢,在這裡大量投資了,不是嗎?」
「那又怎麼樣?」
「看你露出吃人的凶樣,是否覺得有點內疚?」
林清江聳聳肩,連連吸了幾口煙,立刻把香煙揉熄在煙灰缸里。
「那個呀,」她彷彿豁了出去的樣子。「菅井是個大騙子,我知道他從孩子有病的母親那裡詐騙了不少錢財。」
「嗯。」
「我覺得那樣很不對。不過,我不曉得那些事,我只知道菅井給我的錢等於是報酬而已。我是所謂的伴遊女郎嘛。」
「伴遊女郎……」
「我也陪菅井上床的。」她點頭。「不過,那是男女之間的私人問題吧?」
「說的也是。」
「若是這樣,刑警先生沒有必要為那種事跑到公司來找我吧?」
片山苦笑。
「我什麼也沒說呀。」
「那是為什麼?來我們公司簽合約?」
「你記得三原佳子嗎?」
「三原——」清江歪一歪頭。「噢,那個時候,其他兩個之中的一個呀。」「她被殺了。」
片山的話,似乎造成頗大的衝擊。
「一定是假的。」她終於發出沙啞的聲音說。
「我說那種謊話幹什麼?」
「那麼——是真的?」
「當然。」
林清江再拿出一支煙想點火,這回是拿打火機的手發抖,怎麼也點不著。
終於放棄了,就這樣把煙揉進煙灰缸。
「你、三原佳子,還有一個叫什麼名字?」
「大山吧。大山花美——好像準備當藝人。」
「對了,是她。」片山點點頭。「你們三個都作證說,當菅井死去時,你們各自躺在床上看電視。」
「我是在睡午覺呀。」
「等於一樣啦。然後,有關菅井死去的事,你說什麼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嘛。」
「可是,三原佳子被殺了。而且顯然地,跟菅井的死有關。」
林清江一直盯著片山——片山覺得,她的眼睛不單止害怕、不安,而且似乎有想說些什麼的感覺。
「是真的嗎?」清江問。「三原佳子,真的是因為他的關係……」
「肯定沒錯。」片山用力點點頭。「所以,你可能也有危險。」
清江牽動一下嘴角,笑了。「多謝關心。」
「是工作嘛,我想儘快破案,特別是希望避免再有命案發生。」——
這的確是片山的真心話。他不希望見到血淋淋的現場然後暈倒當場,也不喜歡增加額外工作。
「你要我說什麼?」清江用挑釁的語調說。
「你是否看到什麼?或者聽到什麼?」
「沒有。」
「真的?」
「真的。」——
隔了一會,片山嘆息。
「好吧。」他站起來。
「你要走了?」
「嗯。如果想起什麼的話,打電話去搜查一科吧。」
說完,他正想邁步。
「喂。」
「——什麼?」
「你是不是叫片山?」清江問。
片山有點情緒低落。不過,算了吧。
老實說,他並沒有確信這女子知道什麼。
只是,三原佳子被殺,而且特地把川口刑警叫去。
菅井治夫多半是被殺的吧。然後,三原佳子看到了什麼。
兇手想封住三原佳子的口。
片山之所以那樣子恫嚇林清江,當然是希望她說出她所知道的事,而且認為她即使不知道內情,但兇手方面可能以為她知道什麼而來對付她。
說了那些提醒的話,林清江自己應該會當心的吧……
片山準備離開那幢大廈時,不料撞上了慢吞吞打開的自動門……
「啊!討厭!」
驚人的女高音響遍四周,片山不知發生什麼事,到處東張西望。
「你不是那天的刑警先生嗎?嘩,好想你呀!」
這是電視台的大堂。
坐在其中一張長椅上等候的片山,見到一名像是從馬戲團跑出來的怪裝扮女孩向他走來。
「是你嗎?你是來探訪我的嗎?」
大山裕美——那天和菅井一起住酒店的另外一個女人。
說是女人,其實才十九歲。但她的思想似乎還停留在十歲的階段……
「哎,看!這件衣裳如何?」大山裕美繞了一個圈給片山看。「今天,我要穿著這個出綜藝節目也!」
「哦,恭喜。」片山說
「謝謝。不過呀,只拍一點點鏡頭而已。你會看嗎?」
「我有工作要做,沒時間啊。」
「是呀,刑警先生是大忙人哪。」大山裕美點點頭。「那麼,今天為什麼來?來拘捕我嗎?」
「不……」片山的方寸被她打亂。
林清江的情形,是怕那宗案子牽連上身的話,被公司知道會有麻煩,因此神經很緊張,這個裕美卻完全不在乎。
「其實呀——」片山簡短地把三原佳子被殺均事說了出來。
「哎呀。」裕美髮出震蕩大堂的大聲音。「你說那個人是被殺的?」
「嗯。我怕萬一有不幸的事發生在你身上——」
「你是來保護我的,好開心啊。」大山裕美跳起半天高。「那麼,你到攝影棚來!」
「喂——」
「我待會要錄影嘛,你來看,好不好?」
不能說不好。
片山被大山裕美拉拉扯扯地帶去攝影棚。
「等這個拍完后,我才慢慢和你聊——你等我哦。」
她把片山丟在攝影棚的角落,快步走開了。
沒法子,片山只好站在幽暗的角落上,注視所謂的攝影過程。
綜藝節目,即是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的節目。
只有當事人莫名其妙地徑直大笑著,做些稱不上有演技的趣劇——說是趣劇,不如說是一點也不好笑的胡鬧劇。
片山嘆息不已。
看不懂這種「無厘頭」的搞笑噱頭,難道已經老了?
片山在看大山裕美幾時出場……結果,在一個眾人大吵大鬧的場面,僅僅有個好像是她的影子晃了一下,所謂的攝錄工作就準備結束了。
「最後——」一名像是擔任司儀的男人張大喉嚨喊:「慣例的攝影棚內運動會!」
「去吧!」
嘩然四起,不知怎麼回事,全體演出者從布景中衝出來,東奔西跑地亂成一團。
這是什麼玩意?
正當片山目瞪口呆之際,冷不防被人猛力拉扯他的手。
「跟我一起跑!」
是大山裕美。
「喂,不要——喂!」
可是腳一動了就停不住,因為一停下來就差點撞到別人。
尖銳的喧嚷聲此起彼落,所有人都不停地跑,攝影機也跟著一面追拍一面跑。
「瞧!攝影機呀!」裕美猛然抱住片山。「這人是刑警哦!」她對著攝影鏡頭大喊。「是不是很帥?他是警視廳搜查第一科,如假包換的『片山』刑警!」
片山覺得心情絕望透頂……
「真是丟臉丟盡了!」晴美板著瞼說。「我去吃午飯,怎麼見到一張熟臉出現在電視畫面……我羞得差點想找地洞來鑽!」
「說給我聽也沒用。」片山撅起嘴。「我沒想到會演變成那種局面。」
「好可惜呀。」石津幸災樂禍。「應該錄下來的。」
「說話別太過分,你是來人家的家吃飯的。」
「對不起。」
「那叫大山裕美的,相當可愛嘛,蠻上鏡的。」
「是嗎……可惜頭腦空空如也。」
「如此刻薄,不受歡迎哦。」晴美吃吃地笑。「不過,她終究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
「她是這麼說的。那樣子一天到晚大痴大肺地呱呱叫,即使在同一個房間有人被謀殺,她也不會察覺的。」
「怎會呢?不過,如果殺香井的兇手連三原佳子也不放過的話,意味著兇手並非只恨菅井一個人了。」
「哦,三原佳子也是個有問題的人吧。」
「可是川口刑警特地——」
晴美說到一半時,電話作響。
「不是命案吧?」片山皺起眉頭。
「如果是的話,希望飯後才來的好。」石津說著時,已經吃掉第四碗飯了。
「片山宅——啊,栗原先生——嘎——知道!」晴美放下話筒,轉向片山說:「大山裕美出事了。」
「大山裕美——她怎麼啦?」片山放下飯碗和筷子。
「聽說被車撞了。」
「那車在撞人後逃去?」
「好像是,似乎不曉得是意外還是故意的樣子。」
「去看看好了。」
「也好。」
石津也急忙站起來,但沒忘記把剩餘的飯塞進肚裡。片山由衷佩服……
「雖然未恢復意識,但性命應無大礙。」醫生率直地說。「必須等到明天才知道她昏睡到何種程度。」
醫生說完,快步走開了。
「好冷淡哪。」晴美搖搖頭。
「對醫生來說,那是工作嘛。」片山在長椅坐下。「現場的狀況,問問警察好了。有無目擊者?還有,車子有設有越界之類。」
「她本人好像也喝醉的關係,也有可能是意外——福爾摩斯,上哪兒去?」
福爾摩斯「噔噔」地往走廊走著,途中回頭「喵」地叫了一聲。
「它說過來啊。」晴美跟著走過去——在休息處的一角,一名老人坐在那裡。晴美一直看著他,老人抬起臉孔。
「啊。」晴美終於認出來了。「你是——水卷先生。」
他是那間小學的守衛。
「你好。」水卷站起來,鞠躬行禮。「你是白石太大的朋友……」
「哦。你怎會在這兒?」晴美問。
「小女被車撞倒了。」水卷說。
「被車撞倒?」晴美瞠目。「那麼說——難道大山裕美……」
「她好像是用那個名字齣電視的。」水卷的臉上浮起寂寞的笑。「一個老爸帶著一個孩子——是我一手一腳把她帶大的,而她嚮往那種世界……」
「是這樣的呀。」
「最後落到這種下場——真是家門不幸。」水卷用兩手掩臉。
晴美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5最後一案
「——不好意思啊。」晴美說。
「哪裡哪裡,反正是空閑的時期。」酒店總經理爽快地說。「何況上次說好,請你們再來吃一次燒烤的。」
「是呀。」石津即刻說。
「喵。」福爾摩斯愉快地叫。
「那麼,請自便。」經理鞠了躬,然後出去了。
「嗚呼。」片山伸個懶腰。
這裡是菅井被殺的酒店。
同樣是五樓——原本片山他們今晚是住樓下比較便宜的房間的,只是表示有東西要調查,於是拿到了這一層的鑰匙。
現在片山他們是在三個女人住過的其中一個房間。
「如果要去現場那個房間,必須經過這三個房間哪。」晴美說。
「從外面也可以吧?」片山說。
「好敏銳!」晴美立刻出到陽台去。大概不可能。因為陽台並不相連,而且有相當高度。
「開開玩笑罷了。」片山苦笑。
「如此一來,兇手當時從這前面經過。」晴美從門的防盜眼望出外面。
「看到什麼?」石津問。
「石津,你出去外面吧。」
石津的臉一陣蒼白。
「你把我當作外人嗎?」
「傻瓜,我只是叫你出去走一走呀,我想確定一下看見什麼。」
「是嗎?」石津舒一口氣,出到外面。
「這傢伙相當傻氣哪。」片山搖頭。
「這樣說人家,不太好吧。」晴美笑了。
「他怎會聽見?」
片山一說完,門就驀地打開。
「晴美小姐。」石津探臉進來。
「怎麼啦?」
「請問——從哪兒走到哪兒?」
「哪裡都可以呀。」
「請你決定一下。」
「那就從右到左,然後從左到右吧。」
「知道。」石津出去了,一下子又探臉進來。「呃——向哪邊是右?」
「哪邊都可以啦,走過卻又走回來就行了。」晴美大聲說。
「哎?晴美。」
「幹嘛?」
「你別那麼大聲罵人,不像女孩子。」
「難道像男人?」
「我沒這樣說——」
「那你別管我。」晴美的眼睛湊近防盜眼。片山嘆息不已……
大山裕美被車撞倒的次日,片山接到林清江的電話。
片山在清江提議的咖啡室和她碰頭。
「我什麼也不知進,真的啊!」清江一開始就重複這句話。
「那你叫我出來幹什麼?」
「那個嘛——因為我聽見她泄露出來的說話。」
「她?」
「三原佳子。」
「她說了什麼?」
「她,好象看到什麼。」清江點點頭。「因為她的房間與菅井死去的房間相連的緣故。大概聽見什麼聲響吧?」
「原來如此。」
「她從房門的防盜眼看出走廊——她說有個男人經過門口。」
「男人?是誰?」
「不知道。」清江聳聳肩。
自此,清江噤口不語。
「——還有嗎?」片山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清江猶豫了好久好久。
「你——看來是好人哪。」
「你說什麼?」
「我可以信任你嗎?我其實不太相信男人的。」
「哦。」
「不過,你嘛……」清江用力作個深呼吸。「好吧,我告訴你。」
「相信我,沒事的。」片山說。清江不由開朗地大笑起來。
「剛才那句是求婚的話就好了。」
片山瞪大了眼,清江點了一支煙,她的手不抖了。
「那女的這樣說:『從那個房間走出來的,是個警察』……」——
想到這裡,片山搖搖頭。
從防盜眼一直看走廊的晴美直起身子,點點頭說:「是這樣呀……」
「怎樣?看到嗎?」
「有人經過時,當然知道,也看到對方的服裝什麼的。不過——看不清臉孔。」
「是?」
「因為是廣角鏡片的關係,接近或走遠時都是一晃眼而已,而且經過時,臉是轉側的。」
「臉孔長相也看不清楚羅。」
「就是這樣。」
「我來窺望一下吧。」片山把眼睛湊近防盜孔——冷不防門打開,石津走進來。
「嗨,怎麼樣?」他問晴美。接著眨著眼:「片山兄躺在地上幹什麼?」
「真不好意思。」石津的額頭滲出薄薄的汗珠。
「不用客氣,喜歡的話,盡量添好了。」總經理親切地說。
對石津而言。沒有比這更中聽的話了。假如有的話,大概是求婚時,晴美說『我願意』那句話吧。
天氣寒冷的關係,燒烤大會改在餐廳一角舉行,氣氛當然不太夠。
不過對石津來說,那樣也不足以影響他的食慾。
「林清江單是說明是警察的話,很難明白哪。」晴美邊吃邊說。
「問題就在這裡。」片山點點頭。
「嘎?哪裡還沒烤到?」石津說。
「沒有啦,你吃吧。」片山說。
「是。」石津率直地答。
「假如三原佳子知道更多事實的話……」
「若是那樣,林清江不是會講出來嗎?」睛美說。
「喵。」
「怎麼啦?」
「喵。」
「你的碟子還有肉呀。」
福爾摩斯有點不耐煩似地「喵」一聲,望向餐廳門口。
片山和晴美一齊轉向那邊
「是警察。」晴美說——「噢,不是。」
「是酒店的警衛哪。」片山說。突然皺眉,喃語道:「是呀……搞不好……」
「怎麼啦?」
「怎樣呢——假如三原佳子從那個防盜眼看到的是——」
片山話說到一半時,有聲音說:「對不起。」
「你是……」晴美透過燒烤冒出的煙中,認出白石弘子的影子。
「可以打攪一下嗎?」白石弘子說。
「請。」石津說。「這一邊的可以吃了。」
白石弘子拉椅子坐下。
「一個人?」片山問。
「是的。」
「為何——跑來這兒?」
「我知道你們來了這兒……我想已經跑不掉了。」
「乍么說?」
「你們已經知道了吧。」白石弘子睜了一下眼。「我殺了菅井。」
「你?」
「是。」白石弘子點點頭。「我的小兒子死了后,我知道被菅井騙了,怎麼也不能饒恕他。」
「原來如此。」
「於是,我用假名在這個酒店拿房間,看準櫃面擁擠的時間,戴著墨鏡去領房間鑰匙。」
「然後呢。」
「我見到菅井在酒吧里,從房間打電話邀他上來——我說請他喝杯酒,吃餐飯。」
「哦,然後菅井上當了……」
「嗯,因他是個自命不凡的男人,過於自負,馬上就答應了——我殺了菅井,替他穿上那套為孩子預備的制服。」
「為何這樣做?」
「我要代替那孩子懲罰菅井。」白石弘子說。「當然,我知道那樣做會留下線索。不過,我已豁出去了。被拘捕也沒關係。」
隔了半晌,片山才問:「現在也這樣想嗎?」
「不……現在,有良太的事牽挂,我不這樣想了。只是——」她直視片山的眼睛。「沒奈何呀,我必須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
片山和晴美對望一眼。
「那是不合理的。」有聲音說。
「川口先生。」晴美回頭。「我聽到了?」
「嗯。」川口刑警拉了一張空椅子,在白石弘子旁邊坐下。
「川口先生……」
「太太,你能勒死菅井嗎?而且把他懸挂在那浴室里嗎?不能吧。」川口搖頭。「即使你撒謊,這些人也會識穿的。」
然後看住片山說:「是吧?」
片山點點頭。
「你說三原佳子有告訴你而把你叫去,可是她穿著睡袍的打扮未免太奇怪了些。」
「不錯。」川口點頭。「那個女人,她想勒索我。」
「哦?」「用我和白石女士的關係作把柄。」
白石弘子打斷他的話。
「那是我的錯,我對冷淡的丈夫十分失望……以前帶孩子們來這裡度假時,我和川口先生相遇了。」
「原來如此。」片山點頭。「菅井知道那件事——」
「我把一切都向他坦白了。」
「原來如此,他是用那種手段來掌握有名有地位的人的秘密的吧。」
「因此他有取之不盡的錢財,而三原佳子從菅井口中聽了我們的事……」
「是我殺了菅井的。」川口說。「她當時也在這兒,可是,殺他的是我。」
「三原佳子好像告訴過林清江,她看到一名警察從房間走出去。」
「那就是我。」川口說。
「然後怎樣呢?」片山搖搖頭。
「怎麼說?」
「假如三原佳子看到的你。她怎會告訴林清江呢——多半不說出去,然後更加有把柄勒索你啦。」
「但——」
「三原佳子一晃眼看到有人從門前走過去。可是,沒見到臉孔。」
「但她說是警察——」
「對,她以為是警察。」片山說。晴美接下去:
「因為那人穿著制服的關係。」
「沒錯。由於是一晃眼的事,她不知道那個不是警察,而是守衛的制服。」
「更正確的說法是——」
「請叫守衛。」是水卷的聲音。
「水卷先生。裕美小姐如何?」晴美問。
「今早恢復意識了,她被車撞到的事,好像是意外。」
「好極了。」
「可以坐下嗎?」
「請。」
水卷拿了椅子坐下。
「水卷先生。」片山說。「那天你穿著守衛的制服,潛入這間酒店來過吧。」
「是的。穿著那件衣服時,去到哪裡都不引人注意,別人也不看我的臉。」
「殺菅井的,是你吧。」
「是的。」水卷點頭。「從白石太太口中聽說了菅井的事我十分憤怒。讓那種人活下去的話,不知還有多少人被他害死啊。」
「水卷先生——」白石弘子說。
「沒關係,太太,我已經老了,不能活多久了。」
「那天你來到酒店時,發現裕美小姐也在,是嗎?」
「而且,她跟著那個男人,目的是為錢!我毫不遲疑地勒死他,白石太太只是在旁看著而已。川口先生事後趕到說設法把他做成是自殺的樣子,和我聯手把他吊在浴室里。」
「我就猜想一個人是辦不到的。」片山說。
「總而言之……」水卷嘆息。「請將一切當作是我做的,可以嗎?」
「那個怎樣呢?」片山搖搖頭。「晴美,你說。」
「嗯。」晴美微笑。「我忙著燒烤,聽不清楚你們在講什麼。」
「喵。」福爾摩斯揚聲叫。
「哎,好熱!」石津擦汗。「咦?幾時增加了這麼多人?」
石津不安地喃喃自語:「肉片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