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月(1)
從年末到年初,我的生活中多少有了些變化。
不怎麼整天躲在家裡了,傍晚又在來夢露面,像以前那樣出去散步的時候也多了起來。買了新的電視機和錄像機,放在[2-B]的北側的起居室里,高興的時候還走進附近的錄像帶出租店去看看。
關於那封信,其後沒有新的動靜。說來這樣的說法有些奇妙,可以說處於暫時的平穩時期吧。給人的感覺是:要害我命的「他」在一個地方屏息等待著時機。
另一方面,我對「他」的感情在最近這段時間也逐漸發生了一些變化。已經無所謂了,聽其自然吧——這種毫不在乎的心情發生了動搖,對於針對自己的殺意的恐懼感重又復活,並且開始膨脹。
究竟是為什麼呢?想來這不是在我面前出現了新的鎖,把我和這個世界維繫了起來嗎?
道澤希早子——是的,是她的存在。我被她吸引住了。還是不能不承認這點吧。但是,在那裡的,我想不是平常所說的戀愛感情這樣的東西。恐怕是我被她從全身放射出來的嬌嫩欲滴的「生」的光芒所吸引住了。在跟她接觸的過程中,那光芒射進了我的內心深處。就這樣,我覺得:一時枯竭的——應該是自認對「生」絕望而且已死去的我的心的細胞在接連不斷地再生。
來畫室的那天晚上以後,希早子也打來了幾次電話。出乎意料,關於母親的死和那封信她不想涉及,只是重新談談對畫的感想或是聊聊天。還說,希望改日再給她看看放到儲藏室裡面的畫。
年末——12月27日,我們兩人去了岡崎的美術館。是她來邀我的,說朋友給了她入場券。
最初覺得很是不可思議:她究竟抱著什麼目的接近年齡相差10歲以上的我這樣的男人呢?但不久就覺得,不管什麼目的,怎樣都行。和她說話,見她,看她的笑臉,僅這些已經十分快樂。我不想沒加思索地想像和她發生帶俗氣的男女的感情,破壞和她之間的關係。
就這樣——
隨著不斷與她接觸,我又對不知何時將襲來的來路不明的殺意懷有普通人的恐懼心來。
當然,時至今日怎麼也不想去和警察商量,所以至多只能採取諸如注意關上房間的門啦,盡量深夜不在外面走路啦,這類自衛措施來平息恐懼感。
希早子過了年後就回老家了。聽說學院的課元月份幾乎沒有了,說是機會難得,好好在家裡呆到大學共同初次測驗的時候。我一天內起碼有幾個小時呆在堆房的畫室里,專心致力於那幅為了探究記憶的痛楚的畫。拚命地設法接近隨麻木般的感覺一起時隱時現的那遙遠的風景,心想過分地追問自己反而適得其反,正如對希早子也說過的,姑且聽任畫筆,努力去畫出沉睡在心田深處的那東西年初,一幅畫接近完成。
那是——黑色的鐵軌從遠處拐著大彎延伸到跟前。秋天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鐵軌兩側的原野上一簇簇開放著的紅色石蒜隨風搖擺。近景中有蹲在鐵軌旁的孩子。上著白襯衫,下穿綠色短褲,小平頭。低著頭,容貌不清楚。還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快要從畫面超出的那一帶有一條朦朦朧朧的黑色的、在鐵軌上奔跑過來的列車的長影子。
我的心知道這一風景後續的場面:
「巨大的蛇的屍體一樣的」——脫軌翻倒的黑色列車。
「媽媽……媽媽呢?……」——叫喊母親的孩子(我?)的聲音……
對,這是關於28年前發生的列車事故的風景。
在那事故中母親實和子死了,另外還有許多死傷者。
如果寫信的人逼著要我「回想」的記憶是這個的話,那麼,能不能設想,比如說9月末最初「被殺害」的堆房的人體模型就是暗示因事故而死的實和子的樣子呢?那麼,第二次的「殺偶人」就是暗示那起事故的其他遇難者嘍?……
覺得關於其他事件也可以作同樣的解釋:
信箱里的玻璃碎片是暗示事故中破碎的列車玻璃窗的。
自行車車閘故障。可以把由此而引起的我的翻倒比做列車的翻倒。
野貓的殘骸呢?——那貓被壓爛了頭死了。被壓爛了頭……那是——啊,多慘啊!不就是實和子因事故而死的死法嗎?!——是的,想起來了。她是因翻倒的衝擊被摔出椅子,頭部被猛撞了一下而死的。確實記得這樣聽說過。
但是——
我怎麼也不明白,這些又如何與「你的罪過」這句話相聯繫呢?
(為什麼?)
我邊望著豎在畫架上的畫,邊思考著。
(為什麼這畫……)
蹲在鐵軌旁的孩子。——這是我嗎?如果是的,那我在那裡干著(幹了)什麼呢?不明白的不只是這一點。在內心劇痛的「片斷」中,還留著幾處尚未畫在這畫上的「片斷」——我是這樣覺得的。
比如說,「紅色的天空」。
這幅畫中的天空不是「紅』色的,但是,因而想把天空塗紅時,不知為什麼,突然湧出來一種感覺:「不對!」
又比如說,「黑色的兩個影子」和「流淌的水」。總覺得長長地伸展的兩個影子,與表示鐵軌的「黑色的兩條線」是不同的。就說是「流淌的水」,這幅畫里,不是什麼地方都沒有餘地再畫進那種東西嗎?
我對希早子說的話中也有:
「覺得像是一種形狀不同的許許多多碎片混雜在裡面的謎似的……」
形狀不同的碎片——
……KUN!
形狀不同的……
有時也想再跟架場商量商量。最近他沒有跟我聯繫,但我那以後的情況,大概他也會從希早子那裡得知吧。之所以一直沒有那樣做,那是因為我有一種近乎即使和他商量也無濟於事的絕望的感情。
(島田……)
因而又浮現在心裡的大學時代的朋友的臉。
若是他——我想。
若是他,或許會把我從這一狀態中拯救出來。
2
島田潔打電話來,那是1月6日星期三的事。
從來夢回來后,我走進畫室,站在接近完成的畫的前面。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喂喂,是飛龍君嗎?」
從話筒那頭傳來的那令人懷念的聲音使我吃了一驚,因為這幾天一直想和島田聯繫——時機之恰當彷彿這一心思對方已經理解了似的。
「啊,久違了。我是島田,島田潔。你身體好嗎?聽說去年你特意給我打了電話,是嗎?從父親那裡聽說的。對不起啊,哎,長時間不在家裡了。」他用低低的但有力的獨特聲音,半自言自語似的說著,「難得你打電話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島田,」我心酸地答道,「事情是這樣的——我母親死了。」
「你母親?是那母親?這究竟又……」
「去年11月,因火災。」
隨後,我幾乎以喋喋不休的口氣,跟他說了自去年7月搬到京都后至今發生的事和自己迄今所考慮的事。
「嗯。」默默地聽完我長長的話,島田立即低聲哼了一下,「這可不得了呀!對不起,聯繫晚了。」
「島田你怎麼想?」我以求援般的心情問道,「究竟是誰要害我呢?為什麼要害我呢?」
「這個嘛……」他說道,「現在在這兒叫我拿出答案來,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嗯,是啊,那就說幾點我想到的意見吧。」
「好。」
「誰是『犯人』?這首先是最大的問題吧,但從剛才聽到的話很難推斷,沒有決定性的限定條件呀。但是,正如你最初考慮的,我認為可疑的是綠影庄的房客,因為說什麼他們也很容易潛入鎖著的正房和堆房嘛。他們也比外部的人有更多的機會吧。綠影庄的房客,嗯……加上管理人夫婦總共是5人吧?從配製的鑰匙這點來考慮,首先值得懷疑的還是那管理人夫婦吧……你怎麼想?」
「起初我也想應該警惕水尻他們,但是,特別是看看母親死後的他們兩人的樣子,這種懷疑怎麼也無法成立……」
「你是說……」
「因為他們對我非常好,特別是阿柞,對我的衣食住行等什麼都悉心照料。」
「噢,從感情上來說總覺得不是犯人。」
「是這樣。就是道吉他,身體也已經很虛弱,怎麼也不像是能害別人性命……」
「那麼,這兩人暫且不管,關於其他人,有沒有特別感到什麼?」
「辻井雪人是個非常不正常的人,說話方法和態度都非常令人生厭,相反倉谷誠他雖然有些蹊蹺,但性格上看上去很坦率。關於木津川伸造——這麼說,倒是有一天突然想過……」
於是,我把以前——母親叫他按摩的時候——自己感到的疑念跟島田說了一下,即:木津川真的眼睛看不到嗎?
「嗬。對失明的他來說,這一連串的『犯罪』是很難的,但如果他失明是假的,那就不能這樣說死了。可不是呢!」
「當然,這不是能斷言的,只是總覺得這樣。」
「那就確認一下。」島田非常乾脆地說道,「調查一下他是否真是失明就行。」
「這——可是,怎麼做呢?」
「給他使個小小的招數就行。在他屋子的門上弄個什麼玩意兒,比如說,用圖釘把畫著用假名畫起來的人臉的紙事前釘在他門上。上午做好這手腳,第二天再去弄清楚紙的狀態。」
「啊,可不是。」
這就是說,如果木津川的眼睛真的看不見,那麼紙會原封不動地被釘在那裡;如果他的失明是假的,那麼釘在自己屋子門上的那種胡亂塗抹的畫應該會立即揭掉。
「如果他不是失明,也許會對這樣做的手腳懷疑起來,心想這不是有人想試驗自己嗎?可是,我想在想到這步以前,首先想揭下那種胡亂塗抹的畫才是普通人的心理。如果他想到了可能是有人在測試自己,即使回頭照原樣重新釘上,門上啦紙上啦應該都會留下相應的痕迹。」
「的確如此。」
「明天,可能的話,今晚就這樣做怎麼樣?」
「好,就這麼做。」
「還有,關於那個性格執拗的作家,我想到一點。」
「是關於辻井?」
「嗯。就是他和你的關係,從表兄弟。」
「這有什麼?」
「動機呀,動機。」
「還沒有懂呀?」島田有點吃驚似的,「你和辻井是從表兄弟——這就是說,是你為數不多的有血緣關係的人吧,和池尾家則沒有正式的親戚關係。如果你在這兒死了,那飛龍家的財產會到哪兒去呢?」
「啊……」
「即使是遠親,總而言之他也是有血緣關係的人呀。」
「你是說他會獲得我的財產?」
「其實,我想從表兄弟應該是沒有繼承權的,但如果辻井他自己認定有的話……」
「那麼,信上的字句都是為了掩飾他的動機?」
「偽裝。對,也有那種可能性吧。總而言之,辻井是個需要注意的人物。關於另一個叫倉谷的研究生,不好說什麼呀。聽你那麼說,總覺得有點『mothercomplex'【注】一種不好的感情?」
「這個嘛……經你這麼一說,對你的母親,看上去有沒也不是沒有這種感覺,可是……哦。關於犯人的問題,暫且能說的就是這些。關於你的記憶,試著畫畫的這方法應該堅持下去吧。總而言之,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所以我不能插什麼嘴。」
「關於這個家呢?你怎想的?就是那個以前你說的和中村青司的關係……」
「啊,這個嘛……」島田稍停頓了片刻,「中村青司過去參與了京都的『偶人館』也就是你家的改建工程。嗯,確實聽說過這件事。」
「果然是這樣。」
「但時至今日,介意它也無濟於事了吧,已經是不在人世的人了。因緣啦什麼啦,我也常常想,但它們並沒有任何根據,所以我擔心的倒是放置在你家裡的偶人本身。」
「偶人本身?」
「就是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你父親把這些不完整的人體模型留在家裡各個地方?」
「那是因為他精神不正常了……」
「我不反對你父親的精神狀態不尋常了這一點,但是,即便如此,那偶人的特徵啦、放法啦我總覺得是個問題,像是有什麼意義似的。狂人有狂人的理論,人們常這樣說吧。」
狂人有狂人的理論……
我又一次在腦海里回想了一下父親高洋留下的偶人們的樣子。我想像那是指望母親實和子復活的沒有「臉」的偶人們,缺了身體的某一部分的偶人們……
「我還會給你打電話的。有什麼奇怪的事就跟我聯繫,好吧?」
過了一會兒,這樣說罷,島田的聲音便消失了,耳朵里只是留下了被撇下了一樣的寂靜。
3
那天晚上很晚以後,我如島田所指示的,準備了一張畫了一些沒有意義的圖畫的便條紙,悄悄地朝木津川的屋子走去,並且用圖釘將它釘在門上,剛好是眼睛平視的高度。
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處在沿前院的小路繞進去的家的後面,所以不用擔心除了他本人以外,會有其他人會發覺這亂塗的畫並將它揭掉。
木津川出去工作了,平時要更晚以後才回來。明天上午來弄清楚吧!那時,如果紙原封不動地留著,那麼木津川就姑且是無罪的。
沿小路折回時,抬頭看了一眼辻井住的[2-C]的窗戶——他在屋裡,好像還沒有睡。※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回到[2-C]房間,我一頭倒在床上,反覆在腦海了回味與島田的對話。
「犯人」是誰?住在這棟房子里的人絕對可疑;特別是考慮到可能有想獲得我的遺產這一動機,需要注意辻井雪人;為了探尋記憶的畫應該堅持不懈地繼續下去;「偶人館」果真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房子;更令人不放心的是父親留下的偶人本身。這宅邸里的偶人本身。
關於這一點,當初搬來時我也再三考慮過,但隨著眼睛對那些偶人們所具有的不自然和可怕的形象漸漸習慣起來,結果就認定:那是在孤獨和衰老中自殺的父親發瘋的產物,揣測它的意義是徒勞無益的。
但是——
島田說:狂人應該有狂人的理論。這是不是指和「不準動現在所在的場所」這一遺言一起留下的偶人們一定包含著什麼相應的重要意義?
我開始非常惦記這件事來。時刻己經過了12點。要是平常,該是犯困的時間了,但此刻反而頭腦清醒起來。這宅邸里的偶人……從床上爬起,穿過起居室到走廊上看了看。
出門向右。走廊上已經熄了燈,拐過一個角的正面,站著六個偶人之一——缺左腿的偶人。位於放置在一樓走廊上的沒有上軀體的偶人的正上方的位置。
藉助從窗口射進來的星光,我看著那白花花地浮現在黑暗中的姿態,看著看著,我突然察覺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視線」。
當然,她的臉是一張沒有起伏的扁平臉,所以從正確的意思上來說是沒有視線的。我想說的是,斜著朝向窗戶的那臉所朝的方向。放置在正下方的偶人,如果我沒有記錯,不也是朝著同一方向站著嗎?會不會因為是在相同位置,所以朝著同一方向的呢?倘若是這樣,那麼,她們為什麼必須朝著同一方向呢?
(這是……)
這會不會是賦予這偶人們的意義?這麼一考慮,便坐立不安起來。
一回到房間里,立即在書桌上打開素描薄,握起了鉛筆。就這樣,一面回想著這宅邸的構造和房間布局,一面盡量忠實地試著畫出它的平面圖。
記憶也有模糊的部分,也不知道準確的尺寸,但總而言之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完成了包括燒毀的正房在內的平面圖,隨即用紅圈標出了其中放置著六個偶人的位置。
正房的正門口邊;有堆房的門的雨道頂頭;母親生前使用的起居室的廊檐;[1-B]的前面的走廊角上。
不另行畫出放置在二樓的偶人,在同一圖的相當的場所標上記號。這屋子前面的偶人與正下方的偶人重疊一起,標上雙重圓圈。另一個在大廳的東南角。
一記錄完所有六個偶人的位置,便在心裡回憶各個偶人臉的朝向。
正門口的偶人,如果沒有記錯,是從門口的旁邊斜著朝向左邊。廊檐上的偶人也背向屋子稍稍朝向左邊……
雨道上的偶人雖然沒有頭部本身,但顯然朝向正面。另外在一樓二樓相同位置上的走廊角上的兩個正如剛才所看到的,面朝斜左方向。大廳角落上的偶人與此相反,面朝斜右的窗戶的方向。
將各偶人的視線用箭頭標上,於是——六個箭頭不是全都向著同一場所延伸嗎?因為不是準確的圖,所以不能說完全吻合,但把各箭頭延長,這六個箭頭在里院中央的幾乎是一點上相交叉。
偶人館視線延伸圖
確認這一事實后,我便離開書桌,再次來到走廊上,並走近站在那角上的沒有左腿的偶人旁邊,把自己的臉並排在她的臉旁看了一下。看得見窗外,看得見微弱星光下的荒蕪的院子。一面追逐著她的「視線」,一面目測著在圖上箭頭的延長線交叉的那一點,於是……
「啊!」
不由得從嘴裡發出了一聲嘆息。
在那裡的不是別的,而是父親上吊自盡的那棵櫻花大樹。
4
時間已經很晚,所以決定留待明天再行動。所謂行動,當然是指調查一下那棵櫻花樹的附近有無異常之處。
六個偶人的「視線」為何集中在那棵櫻花樹上呢?這應該決不是偶然的。只能認為這是去世的父親高洋有意識這樣做的。
那麼這是為什麼呢?
是讓「她們」在自己死後也注視自己死去的地方?我不覺得僅僅因為這點原因,一定還有什麼別的意思。是偶人們注視的那棵櫻花樹本身,還是那附近的地面或是什麼地方有什麼東西?……也許這又是畫宅邸的平面圖,又是在那上面標上偶人位置的這種「探寶」般的行為所產生的聯想。我總覺得那棵櫻花樹的附近可能埋著什麼東西。
翌日,1月7日。
上午9點一起床,我先去木津川伸造的房間。
昨晚釘在門上的便條紙原封不動地留在那裡,仔細檢查了是否有被揭下來過的痕迹,但全然看不出被揭過的痕迹。
(木津川是無罪的……)
輕輕地取下圖釘,將便條紙塞進褲袋裡。對他的失明的懷疑莫非是由於我的多慮?……
一離開[1-D]的房門,我就徑直向里院走去。通過正門前,從洋房的南側繞進去。
天空晴朗,難得像今天這樣連山上刮下來的風都沒有。儘管如此,但隆冬的嚴寒絲毫沒有變化。從排列在院子周圍的常綠樹的樹葉間穿過來的陽光,與其說使人感到暖和,不如說使人感到有點兒凄涼。
一站在掉了葉子,只是凹凸不平的線條醒目的櫻花樹下,我就邊將雙手插進褲袋裡,邊慢慢地開始觀察那一帶地面的情況。
堆積如山的落葉、枯草;在冬天繼續生存的雜草;火災后留下的漆黑的灰……
倘若地面埋著什麼東西,那麼,不會是離樹根太近的地方吧,因為要是離樹根過分地近,那麼伸展在地里的樹根就會礙事,挖洞一定很難。
我一面用腳尖撥開落葉和枯草,一面在樹的周圍徘徊著。就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好不容易發現了像是埋著東西的部分。離樹根一米左右的北側——那一帶的地面總覺得與其他地方不一樣。緊貼在地面上的雜草,看上去要比其他地方稍稀少一些。
當然,如果父親在那一帶埋了什麼東西的話,那也是距今一年以上的事了。如果考慮到時間,僅僅考慮雜草的密度當然是靠不住的……
我試著站在自己的感覺捕捉到的地方,朝洋房方向看了一下,從一排塗料剝落了的乳白色窗戶中,尋找著放置在走廊角上那個偶人。
我馬上發現了它。雖然因為反光的關係很難捕捉到「她」,但可以看見佇立在一樓走廊的窗戶的角落裡昏暗處的「她」的樣子和那張臉朝著的方向。她的視線不正是筆直地朝著這邊嗎?
同樣,我找到了站在二樓走廊上的兩個偶人的影子,並確認它們的臉也筆直朝著現在自己呆著的場所。
(還是在這兒吧?)
我從廢墟上撿起一塊瓦礫,放在那地方。這是為了把它作為記號。
如果這兒真的有埋著的東西,那麼埋的究竟是什麼呢?
這時,我覺得模模糊糊地預感到了那答案。
5
在屋子裡吃完水尻夫人替我準備的飯菜后,我向她借了一把鐵鍬。她吃驚地問:為什麼要這種東西?我找了個借口,說:一時心血來潮,想鼓搗鼓搗院子。
這時我順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了一下:「這個家裡各處的偶人,那是從什麼時候起放在那些地方的?」
「我想是前年秋末。」夫人答道。
「那時,他——我父親有沒有在院子里做什麼事情?比如說擺弄擺弄栽種的樹啦,挖挖洞啦。」
「這個嘛……」對我的問題,她暖昧地歪著腦袋說,「也覺得好像有過那樣的事,但究竟如何,我……」
從下午起晴朗的天空突然陰了起來,開始颳起的大風吹彎了庭樹的枝頭,颳得葉子沙沙作響。據水尻夫人說,天氣預報說今天午後起有雨或是雪。
想在變天前設法挖掘一下。
我趕緊將鐵鍬插入放著記號的地方,但因為這幾天連續天氣晴好,所以地面乾燥,很是難挖。加上不習慣干力氣活,還沒有干五分鐘我的胳膊和腰就酸痛起來。與背上和腋下冒出來的汗相反,臉頰和握著鐵鍬的手冷得發痛。
連續挖了20多分鐘,洞的深度好容易才達到了34厘米左右。
隨著加速擴展開來的厚厚的雲層,風越來越大,我感到很冷。應該挖到什麼深度呢?就在我這樣早早開始產生了弄不清是後悔還是斷了這個念頭的想法的時候,突然喀嚓一聲鐵鍬的尖端碰上了什麼硬的東西。
我急忙瞧了一下洞里。由於混雜著土,不知剛才碰到的是什麼東西。我又一次將鐵鍬插向同一地方——「喀嚓!」確實手上又有一下感覺。
我蹲在那地方,徒手扒開那部分的土。不一會兒,凍僵的手指頭摸到了那東西。是一種硬硬的、平平的東西——就是它。我重新握了握鐵鍬,隨即忘了寒冷和疲勞,拚命地重新開始了挖掘工作。
那是相當大的東西:長一米半,寬四五十厘米,高約三十幾厘米。
辛苦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終於把洞挖大到了那樣大小。
離黃昏還早,但四周已經昏暗起來,那樣子什麼時候下起雨或雪來都不覺奇怪。
那是一個狹長的木盒子。
(放什麼用的呢?)
用不著考慮。要說這種大小、這種形狀的盒子,首先聯想的東西是必然的——對,是棺材。
(棺材……)
即使不打開蓋子看一下,我也略微猜測出來放在這裡面的東西是什麼。
(對。)
(那是……)
盒子的蓋子牢牢地用釘子釘著。我先回到家中,又向水尻夫人借了一把拔釘鉗子。
「怎麼啦,少爺?」看著我渾身是土和灰的樣子,她擔心地問道,「您好像是在挖院子……」
「是在找東西。」
「啊?找什麼東西?」
「父親的遺物。」
撇下目瞪口呆的夫人,我再次跑到了院子里。打開蓋子又花了約莫十分鐘時間。好不容易拔完所有釘子,我立即一面盡量平緩變粗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一面把手放到了蓋子上。
(啊!)
果然不出所料。
(啊……)
躺在盒子里的——那是一個白色的人體模型。頭部、上軀體、兩條胳膊、包括右腿的下軀體、可以拆卸的左腿都有,是一個完整的人體模型,而且仰著的那臉上有眼睛,也有鼻子和嘴巴,還有頭髮。
(媽媽……)
是父親完成這個母親實和子的偶人的。
我跪在洞的邊緣,伸出胳膊抱起了她的身體。
這時,冷冷的一滴東西啪嗒一聲打在臉頰上。抬頭看去,黑暗的天空正開始吐出大滴大滴的雨點。
6
我抱著偶人跑進家裡。
好像被漸漸大起來的雨追趕著,小跑著穿過走廊奔向畫室。
在替換自己的衣服之前,先用布仔細地擦掉了長年睡在棺材中的偶人身上的污垢,隨後把她放在把靠背倒下去的搖椅上,我坐到了她對面的扶手椅上。
(媽媽……)
凝視著斜向仰望著天花板的她的臉。
長長的黑髮越過肩膀到達背的正中附近,雕刻在苗條的輪廓中的那張臉,確實與留在我記憶中的母親實和子的容貌是一致的。
總覺得與我自己的臉龐相似。水尻夫婦與我初次見面時講他們的感想說我與祖父飛武永很相似,但這樣看著父親再現的實和子的臉龐時,甚至覺得自己可能毋寧說更像母親。
(媽媽……)
父親完成了這個偶人,成功地以原樣取出記憶中的妻子的姿態,放置在自己的身邊。我無法知道父親完成這偶人是什麼時候,只是下面這點我想可以說,那就是:對父親來說需要的,只是一個完整無缺的偶人。
留在這個宅邸里的其餘偶人全沒有「臉」,但這應該並不是父親打一開始就有意識這樣做的。他指望實和子復活而製作了各個偶人,完成的時候,哪個偶人都賦予了一張臉吧,可是,對任何一個他都不滿意。我想,可能是每製作一個新的偶人,那姿態更接近「真的」,他就挖去已經完成的偶人的「臉」,廢棄那身體中他不滿意的部分。
在這樣經過多次摸索試驗以後,他終於製做出了完美無缺的一個——它就是這個偶人。※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沒有能力分析其後他決意去死的心理過程,但如果斗膽作不負責任的想像的話——他的死不是他一個人的自殺。他不是斷然和復活的實和子「殉情」了嗎?他把親手使其復活的實和子裝進棺材,埋在自己將要上吊自盡的櫻花樹下。對於父親的這種行為,我怎麼也覺得這是「殉情」。那麼,說起來,形狀不完整的六個偶人會不會是起著「守墓」的作用呢?父親把繼續照料悄悄埋葬好的妻子的任務賦予給六個看守人。
如果再任意想像一下的話,或許那是父親有意留下的口信。
頭部、上軀體、下軀體、右胳膊、左胳膊、左腿——各自缺少某個部位的「她們」的「視線」所注視的地方,有個惟一形態完整的「她」。難道不能解釋那六個偶人身上包含著這種暗示嗎?
那是給誰的口信呢?——給我的?給他從未理睬過的這個兒子的?
倘若是這樣,那究竟是為什麼呢?我一邊聽著拍打著堆房屋頂的強烈的雨聲,一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母親實和子的臉,又是想這又是想那的,內心深處突然又——
……紅色的花……
……秋天的涼爽的風……
開始時隱時現的遠處的風景。
……黑色的兩條……
……蹲著的孩子……
(孩子……那是我。)
……石子……
……他手裡握著……
……石塊……
……孤零零地……
(石塊?)
(孩子握著石塊?)
(我握著那石塊……)
……轟……轟隆轟隆……
(靠近的列車的聲音)
……猶如巨大的蛇的屍體般的……
(出軌翻倒的列車的影子)
……媽媽!
……媽媽呢?
……在哪裡?
……媽媽!
……媽媽!
……媽媽——
「媽媽!」我抱頭大聲喊叫道。
眼前美麗的母親絲毫沒有為這一聲音和大概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的我的臉色而改變表情。
「媽媽……媽……啊,多慘啊!」
剛才在腦海里復甦的種種可怕的光景。真想全都否定它!
「莫非……」
我一面一個勁兒地搖著頭,一面從搖椅上的偶人身上移開視線。白白的母親的臉上一瞬間露出可憐我這副樣子似的神情。
長時期被埋葬在心靈深處的記憶。28年前,我六歲時的父親留下六個偶人,莫非是為了從我心裡喚出這——這一記憶?從偶人身上移開的視線,捕捉到了畫布上的那幅畫。
蹲在鐵軌旁的孩子——臉看不到,但那是我。沒有錯。那果然是我。我在那裡干著什麼呢?為什麼?
明白了。
因為已經明白了——因為明白了,所以誰來告訴我今後該怎麼辦吧!
對!
28年前的秋天,是我殺死了母親。不僅是母親,是我奪去了很多人的生命。
這時,懷著近似乎絕望的心情閉上眼睛的我,耳朵里傳來了電話的鈴聲。
7
「喂喂,是飛龍君嗎?」
「嗯。」我緊握著話筒,喘著氣,「島田……」
「啊?是怎麼啦?發出這種快要死的聲音。不會是已經睡了吧?」島田潔說,「或是突然有了什麼進展?」
「島田,我——」我沒有時間猶豫,直率地跟他說了從心裡溢出來的話,「我沒有打算那麼做,沒有打算那麼做。萬萬沒有想到那會釀成那麼大的事故……」
「你怎麼啦,飛龍君?」
「那天——那天母親要領我去看雜技。很早以前就這樣約定了。父親說沒有必要特意領我去看那玩意兒,所以只是兩人——那天我們偷偷地約好瞞著父親只是兩個人去。父親製作的雕刻品第一次在什麼比賽會上中選了,必須去出席他的頒獎儀式,所以她……
「『改日去吧。』她慈祥地對著抽抽搭搭地哭著的我說道,『下次一定帶你去,所以今天原諒我,好嗎,想想?』「可是,我想去看的雜技公演那天是最後一天。我從兩個月以前就盼望著能和我非常喜歡的母親兩個人去看那公演。
「『這可是爸爸重要的日子呀,聽到嗎?懂了吧。想想也一塊兒去吧。爸爸在會場里等著我們……』
「根本不想去看那種東西。我還小,理解不了那頒獎儀式什麼的對父親和母親來說,有多麼重要的意義。再說我害怕和討厭總是神色可怕地躲在畫室里,我一進去就像鬼一樣訓斥我的父親。
「結果,母親把我留在家裡看家,自己從家裡出去了。我被獨自撇下了。
「所以……」
島田默默地在聽我說話,我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繼續說道:「所以我想:只要列車停了就行。那樣的話,母親就不能去父親那兒了;不能去的話,就回到我這兒,帶我去看雜技。母親乘的列車通過當時的我家的後面——孩子只需幾分鐘就能走到的地方——朝城市方向開去。我在母親出門後過了一會兒,就拚命地朝鐵軌奔去。
「『只要列車停了……』我只是這樣想。列車一停,就……
「於是我就在鐵軌上放了一塊石塊。不知什麼時候,曾經從別人那裡聽說過:有個壞孩子在鐵軌上放石子玩,那樣的話,列車就會停下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那會釀成那樣的。離開車站加速開來的列車。鐵軌在那裡有個大拐彎也許也是造成災禍的原因。
「在從鐵軌區域逃出來,我從遠離鐵軌的地方注視著在我前面到達放置石塊地方的列車。在轟然地發出可怕聲響的同時,列車從鐵軌上脫落了下來,彎彎扭扭地橫倒在地面上。被一簇簇隨秋風飄動的石蒜包圍著,不久便一動不動的那樣子,猶如——對,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蛇的屍體。
「我喊叫著,呼喊著母親的名字,但當然她沒有回答我的聲音……
「不應該成為那個樣子的。沒有打算那樣做。我只是希望列車停下來,沒想到就那麼一塊石塊就顛翻了那麼大的列車。
「……我想父親恐怕知道這件事吧,也覺得也許是我邊哭邊從自己的嘴裡說了那是自己乾的。
「所以——
「他沒有能原諒我,至少那以後他非常憎恨我,雖說是這樣,也不能跟別人說親生兒子的罪過,所以就拋棄我獨自來到這座城市……」
「原來是這樣。」我一停頓下來,島田立即說道,「這事件就是你的『罪過』嘍,那放在正門口的石塊這下也有意義了。」
「島田……」
「這是一起太不吉利的事件,所以你就不知不覺把這記憶封在自己的心底里了。或許……嗯,或許飛龍君,你向你父親坦白這件事的時候,你父親有沒有強烈地命令你什麼?比如說,『你乾的事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啦……」
「啊,這麼說的話……他倒是露著一副兇相用壓低的聲音說:『忘了它!沒有發生那種事,一切都沒有發生。聽到了嗎?想一。』
「島田,我……」
「喂喂,何必發出那樣悲愴的聲音嘛。」島田與往日一樣,用低沉的但熱情的聲音說道,「你一定很震驚吧,但注意,那已經是將近10年前的事了,當時的你沒有任何責任能力,也沒有想犯罪的意識,所以……」
「可是……」
「罪過也許是罪過,但完全沒有必要現在因此而被殺呀。」
「即使要害你性命的犯人是以28年前的放置石塊事件為理由想殺害你,那才叫狂妄自大!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個人審判個人,這在我們的社會裡是不能容許的,更何況那傢伙甚至殺害了你的母親——沙和子姨母吧?豈能容許這種暴行!」他的話堅強而有力,「明白了吧,飛龍君?你可決不能因此而自暴自棄呀!」
「唉。」我彷彿稍稍得救了似的點了點頭。
「好。那就抽支煙什麼的鎮靜一下。」按他說的,我點燃了煙。
「唉,總而言之,問題之一明朗了,如果僅僅是這一點,對現在的狀況也是有利的。」接著島田又問我,「昨晚我說的木津川的事,你已經試驗了嗎?」
「是。」
我一報告那結果,島田立即「嗯嗯」地哼著說道:「是嗎?這就是說,首先一個人排除了。如果他真的是瞎子,那『犯罪』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於是剩下的『嫌疑人』不是辻井就是倉谷。
「可是,不管誰是犯人,那傢伙是怎樣知道你的『罪過』的呢?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呀,是28年前實際目擊了那事故,或是用什麼方法調查出來的呢,還是從你父親那裡聽來的呢?」
「為什麼他至今還……?」
「這個么……我認為如果那——你的『罪過』,觸動那傢伙的動機,那麼可以考慮有兩種類型的犯人。」島田信心十足地談了他的想法,「一種是,那傢伙自己是完全與那事故無關的人,但想審判你犯下的『罪』。說起來,這是一種著迷於那種『使命感』的狂人。另一種是,那傢伙自己與事故有關,比如說乘在那列車上受了重傷啦,是因事故而死的人的遺族啦、情人啦等等。總而言之是想向你『報仇』。」
「報仇……」
「這……不管怎麼樣,關於那事故有必要詳細調查一下呀——嗯,好。那麼,這件事由我來試試吧,好像不能委託你來辦呀。」
「謝謝,島田。」
「總而言之呀,你可不能悶悶不樂的,改天我也去你那邊。」
「真的?」
「嗯。這邊我有點事不能放手,還不能馬上就去。進出關門啦、周圍人的可疑行動啦,希望你充分注意。聽到嗎?」
「知道了。」
「那過些天再和你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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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XX又外出了。
並沒有確定的目的,但如果硬是要尋求理由的話,倒也不是不能說那是為了考慮今後怎樣殺死他的方法。
XX知道他散步經常通過的道路,今晚走走那條路線吧。
他也想起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了吧,儘管是不徹底的。對我的動靜也一定抱起了相當的警惕性。
如果是這樣,我有必要找一個什麼好的方法——放鬆他的戒備,找一個巧妙地抓住機會的方法,最最適合審判他的罪行的方法。
別去多考慮,殺!不管方法如何,結果只有一個。現在就……不!等等!
(在這之前……)
在這之前,對,還有一件事得干好它。
(那是……)
深夜。清靜的住宅街上沒有一個行人。
前方出現小神社的牌坊。茂密的米儲叢林儲藏著深邃的黑暗,在那裡頭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過了一會兒,正要通過那前面時——
(啊?)
XX的目光捕捉到了在視野的盡頭有一樣動著的東西。
(那是……)
馬上躲藏在牌坊的背後。
(那是……)
神社院內的暗處有大小兩個人影,小的像是孩子。這時候怎麼還會有在外面?連覺得奇怪的時間都沒有,大的影子猶如壓在那孩子上面似的動了起來……
響起了狗叫聲,是小狗汪汪的叫聲,也是從神社裡……
重疊在一起的兩個人影不動了。大的影子離開了,孩子的小影子癱倒在地。
(那是……)
XX屏息凝視。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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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身體沒有了力氣。他鬆開掐進脖子的手,向後退了一步。啪地發出一聲聲響,孩子趴倒在地上。
辻井雪人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環視了一下四周。
深夜。黑暗的神社院內——
沒有一個人。
(沒有事。)
沒有被任何人看到……
從黑暗中傳來小狗汪汪的叫聲。這是一個附近的人都忘了它的存在似的、冷冷清清的神社。從這個小小的舊神社的廊子的地板下……
(真是不走運的傢伙啊!)
冷酷地看了一眼在腳下開始變冷的孩子的背。
(為了那種小狗……)
今晚發現這個孩子,對辻井來說當然是出乎意料的事,因為有孩子在這樣的深夜獨自到外邊來,一般是不能想像的。
那孩子是在打工回來的路上碰到的。
看到在夜道上邁著小步跑來的孩子,辻井先是吃了一驚,隨後稍稍警惕起來,心想可能是什麼陷阱。但如果不是,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一種彷彿被緊緊勒住胸部的感覺。亂糟糟地湧上心的表層,有漸漸集中於一點的一種慾望……
(兔崽子!)
他立即決定:總之先試探一下吧。
「這麼晚,怎麼啦?」他盡量用溫柔的聲音問孩子道。是個小學一年級或是二年級的男孩。體操服還是什麼別的制服外面穿著一件藍色毛背心。
孩子起初像是想到自己會挨罵,扭扭泥泥地反剪起手,惶惶然地仰望著他的臉,答道:「並沒什麼。」
「說呀,我不會生氣的。有什麼情況吧?」
「並沒什麼……」
「喂,要是不老老實實說,我就帶你到警察那兒,現在不是小孩到外面來的時間嘛。」
考慮片刻后,孩子將反剪著的手放到前面,說道:「拿著銼子的飯。」
「銼子?是狗嗎?」※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是的。」孩子的手裡有一個放著袋裝牛奶的口袋,「媽媽和爸爸都討厭狗,我一帶回家去,他們就叫我丟了它。」
「所以在什麼地方偷偷地養著嘍?」
「嗯。在那邊的神社裡。」
「可為什麼在這個時間……」
孩子用發音不清的話說:往日是更早一點的時間來的,但今晚在伺機偷偷跑出來之前不小心睡著了。怎麼辦呢?他猶豫了一下,但一想到小狗肚子餓了,就覺得怎能不去呢!
他心想:沒有事。
(這傢伙是絕好的獵物!)
「跟你一起去吧,這麼深更半夜的,一個人多危險。」
這麼一說,孩子絲毫沒有露出懷疑和害怕他這個陌生人的樣子,就把他領到了這座神社裡。是傻瓜、純真,還是父母根本就沒有作這種教育?不管怎麼樣,這樣對他來說有了一個非常方便的條件。當然,倘若途中遇上了誰,還可以中止犯罪。
(兔崽子!)
心中吐出詛咒的話,辻井用腳尖將孩子的屍體仰面翻了過來。
(因為你妨礙我。)
(妨礙我……)
他想:這座城裡的孩子全死了那該多好!他們是群毫無用處、既沒有理性又不優雅、吵吵鬧鬧、吆里吆喝的生物。自己為這種傢伙而犧牲,能受得了嗎?!
本來就不喜歡孩子。什麼也不懂的大人們不分好歹地想稱讚孩子的純潔和可塑性,簡直豈有此理!
孩子純潔?他們身上潛藏著無限的可塑性?這種話全是騙人的鬼話!難道不是近代社會擅自捏造出來的天真的幻想嗎?
沒有人比他們更殘酷的,沒有人比他們更不考慮別人的難處而肆意妄為的了!一個有40人的小學生班級中,究竟有幾個有才能在將來真正完成有意義的工作呢?不是幾乎都是渣滓嗎?那種認為孩子只要努力什麼都能成就的可塑性的思想,只不過是為了安慰沒有可塑性的人而已。
但他相信自己是為數不多的真正有才能的人,相信自己是一個被賦予足以寫出遲早會留在日本的,不,世界的文學史上的傑作的人,相信儘管如此還沒有被社會承認,那完全只是沒有運氣而已。
首先是手頭缺錢。父母不是有錢人,只因為如此,不得不減少致力於真正該做的工作的時間,為了錢而打工。
以前住的房子是棟地板就要掉落似的破公寓,加上它面對大街,整日是震得玻璃喀噠喀噠作響的來來往往的車輛、其他房間的房客們發出的聲響……要在這樣的環境里創作滿意的文學作品,那是難以辦到的事。在那以前住的房子也大同小異。
去年夏天,好容易逃脫了那房子。聽說是北白川的公館街,心想這一回再也不會為環境之惡劣所折磨了吧,可是……
換了間屋,隔壁的吉他聲算是聽不到了,但工作絲毫沒有進展。構思不出情節,人物停滯不動,文章別彆扭扭,想找詞語卻受它擺布。增加的只是團成一團扔掉的一團團稿紙。
應該有才能的自己為什麼不能寫?為什麼得這樣痛苦?為什麼?
立即找到了答案。
是那些傢伙的緣故。是在家外面到處玩耍,毫無顧忌地扯開嗓子大喊大叫的那些傢伙的緣故。
是那些傢伙妨礙了我;是那些傢伙的聲音擾亂了我的心;
是那些傢伙到處奔跑的響聲奪走了我的才能。『一旦這樣認定,其後就像是在坡道上滾下去一樣。不僅僅是面對著稿紙的時候,醒著的時候,睡著的時候,走在路上的時候,每當稍稍聽到一點點孩子的聲音,他都覺得自己的才能「被奪走」了。
被害妄想急劇膨脹,不久就變為對孩子懷有強烈的憎惡之情,不知什麼時候,他發覺自己對著在窗外到處玩耍的孩子反覆自言自語說「殺了你們」,並且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去年H月——殺害第一個孩子的那一天。
他覺得當時完全是無意之中幹了那件事。
打早班工回來時,在恰巧路過沿水渠的道上,朝他身體撞過來的那孩子——這傢伙!就在他這樣想的接下來的一瞬間,他的雙手已經伸向孩子的脖子。孩子連喊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就口噴泡沫斷氣了。
時值黃昏。傳來了在近處玩耍的其他孩子的聲音,他慌忙將殺死的孩子扔進了水渠。
絲毫沒有罪惡感,倒是十分爽快,甚至想:這是妨礙我的創作活動的理所當然的報應,我必須捍衛我自己!必須捍衛我的才能免遭那些傢伙的攻擊!……
當然,那孩子實際上大概並沒有在他窗外吵鬧過吧,但在他看來,這不是本質的問題。
那天晚上頭腦異常清醒,過去一天連一頁稿紙都寫不了,而這晚卻創造了一口氣寫下了十多頁的記錄。
在法然寺殺死下一個孩子,比起第一次突發性來,這一次更是一種主動出去尋求犧牲者的犯罪行為。也許可以說,這時候他已經從殺死孩子中找到了一種積極的價值。
殺人後運筆流利得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也是事實。但隨著時間流逝,那效力也漸漸減少,他又必須開始為了捍衛自己才能的戰鬥。
由於連續發生殺人事件,有孩子的父母和警察們不禁提高了警惕,所以他一時未能輕舉妄動,好容易捕捉到第三個獵物,那是進人12月後不久的那一天。
那以後一個月——今天是1月12日。他又開始感到該有必要捍衛自己了。
現在寫的作品離完成好像還要花很多很多時間。不僅是孩子的吵鬧聲,而且自從去年失火后,甚至為照料飛龍想一的管理人的腳步聲也困擾著他。在好不容易換了房間之後,誰知前些時候飛龍突然在院子里挖起洞來,那聲音也真叫人受不了。
(可是——)
他又一次朝腳下的屍體看了一眼。
(這下又稍舒服一點了。)
悲傷的狗叫聲縈迴耳畔,是在哀嘆替它拿食物來的小主人的不幸呢,還是只是肚子餓了。
辻井離開那裡,邊調整混亂的呼吸,邊朝神社出口走去。
嗒嗒……
這時,覺得前方傳來了誰的腳步聲。辻井吃驚地一口氣跑到了牌坊下,可是——
(原來是神經過敏。)
張望了一下道路的左右,沒有任何人的影子。
(沒有事,沒有事……)
他依然沒有罪孽的意識。
如果說懲罰罪孽是上帝的職責,那麼對無辜的人是不會天誅的——這也是他所堅信的。
8
發現父親埋在院子里的母親實和子的偶人,同時挖出長期埋在自己心間的那列車事故的記憶后一周……
殺死母親的是我。我用這雙手不僅將母親,也將其他不認識的許許多多人逼人死地……太可憎的記憶,也許我應該一輩子將它裝在內心深處,絕對不該想起它。
父親高洋命令我忘記它。我遵循他的話,並且也出自自身的希望,迄今一直將它封在心底。
埋在院子里的母親的偶人和暗示其位置的六個偶人,我想可能是父親對我發泄的最後的憎恨吧。讓我想起曾經叫我忘記的罪過並折磨我,這是他的目的,是他對我的懲罰。這樣考慮難道過於穿鑿附會嗎?
好像多虧把一切都告訴了島田,也許有跟所謂懺悔一樣的效果。徹底坦白回想起來的自己的罪過,使我的心輕鬆了許多。否則,我大概會再次陷入不可救藥的自暴自棄之中吧,大概會承認自己的「罪過」,一個勁地責備自己,甚至想心甘情願地拋身於企圖害自己性命的「他」的手裡吧。
但是,對,我想正如島田說的,不能因此而自暴自棄。我決非有意引起那次事故的,我是小孩,我只是希望母親回家而已。我無意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但是,我現在怎麼也不想原諒以那起28年前的悲劇為理由,不僅想害我,甚至奪去了母親沙和子性命的「他」的行為。這種事是不應該得到原諒的!
希早子回到京都后,也請她聽聽全部情況吧!或者,對,請架場久茂也……這樣一來,我想心情可能會更舒暢一些,因為他們一定會理解我,不會責備我的罪過,一定會像島田一樣鼓勵我的。
從那以後,我在畫室致力於新的畫。那是母親的畫。是根據挖出的偶人的姿態和自己記憶中的她的容貌,來畫母親實和子的肖像畫。慈祥的母親。愛我的母親。我比誰都喜歡的母親。
幼時的天真的慾望使她命歸黃泉,這也許是我對她的贖罪的畫。
島田潔打電話來是那一天——1月14日白天的事。
「明白了一件重大的事!」他用勁頭十足的聲音一開口就這樣說道。
「島田嗎?」我放下畫筆,重新握了握話筒,「怎麼啦?」
「查明了重大的事實!」他用這樣興奮的口氣說話還是十分少見,「聽著,飛龍君。在聽嗎?」
「是,是的。」
「上周從你那裡聽了那件事,我說過我來調查一下28年前的那起列車事故,是吧?」
「嗯」
「我調查了一下。稍費了一些神,詢問了報社,我去那兒找了一下從前的新聞報道。」
「後來呢?」
「是起大事故,連篇累犢地作了報道。但關於事故原因卻沒有涉及放置的石塊,只說是因為司機酒後駕駛。」
「是司機?」
「是的。這也好像是事實。你的行為也是原因之一,但據說不光是這點。這個就姑且不說。同一報道里,還登著那起事故中死傷乘客的名字,你母親的名字也確實在裡面,但令人吃驚的是——」島田停頓了一下,稍稍降低了一點聲調,「事故中死亡的人總計五名,一人是飛龍實和子,是你的母親吧?問題是剩下的四名。這四人的姓都是我已經知道的。」
「知道的?」我難以理解他的意思,「島田,這究竟……」
「就是說,都是從你嘴裡已經聽說過的姓。」
「從我嘴裡?」
「水尻、倉谷、木津川,另外一個是叫森田的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森田是叫辻井雪人的那個作家的本名吧?」
「啊?」我難以置信地凝視著天空,「怎麼會有這種……」
「是真的。我起初那一瞬間也懷疑自己的眼睛,但報紙上確實這樣寫著。」
「那麼,島田,你是說這四個死者都是與現在住在這宅邸里的人有關的人嘍?」
「如果是個把姓一致,作為常有的偶然現象就可以了事吧,但這傢伙可有點什麼,而且水尻啦,木津川啦,不是那種常見的姓吧?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像是沒有意義的偶然的一致。」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當然,偶然的一致這一可能性並不是完全沒有,但是,一般說來……」
這些過於打擊性的事實使我的腦袋都快不正常了。
水尻道吉夫婦、倉谷誠、辻井雪人(森田行雄)——他們全都與28年前的那起事故中遇難的乘客有關係?死去的乘客是他們的比如說兒子或女兒啦,侄子外甥啦,父母、表兄弟姐妹、伯父伯母啦……
「我作個假設,你聽著。」島田說,「假定他們實際上是事故中死去的四人的親屬,這種場合,他們全都集合在你的公寓里,這是為什麼?咱們來考慮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吧。
「比如,假定偶爾同乘那趟列車的水尻某某是水尻夫婦的兒子吧。在事故中死去了兒子的夫婦,後來從你父親飛龍高洋那兒得知事故原因之一是你放置了石塊。於是夫婦決心要對你進行復仇。知道高洋去世,你要來京都后,他倆與事故中犧牲的其他三人的遺族取得了聯繫。就這樣,跟他們說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故真相,合謀制定了實行復仇的計劃。就是說,他們集中到偶人館不是單單的偶然,而是被水尻夫婦叫到一起來的。」
「你是說,他們全都是要害我的『犯人』?」
「只不過是一個假設嘛,」島田叮嚀一般地說道,「你可不能盲目相信呀。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仔細考慮,也覺得太牽強附會,也許乾脆以姓的一致純屬偶然來處理此事還比較現實。不過呀,根據剛才說的全體共犯這一觀點,迄今不明的一個謎便能得到解決,這也是事實。」
「那是什麼謎?」
「堆房的門的問題啊!你為這個那個可能的原因相當煩惱吧。犯人是怎樣潛入上著鎖的堆房的?潛入正房的事,如果水尻夫婦是一個角色的話,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吧。那麼,堆房的門如何呢?鎖的鑰匙兩把都由你保管著,配置鑰匙是很難的,也沒有取下鎖攆的痕迹,那麼,犯人是怎樣進堆房的呢?關於開門的方法,還有一個方法,那就是連同合葉一起卸下門本身這一方法。這你說你也考慮過了,是吧?可是,你還說:問題是門是個相當大而重的東西,所以不是那樣輕而易舉就能卸下來的,是吧?可是呀,怎麼樣,一個人的力氣姑且不說,若是五個人協力乾的話,那也不是很容易了嗎?」
雖想島田言之有理,但我未能什麼都隨聲附和。
「今天能說的暫且是這個程度——飛龍君,你在聽嗎?」
「嗯。」
「總而言之,只是有這種可能性這一點,請你放在腦子裡,可能的話,你替我刺探一下他們好嗎?我這邊做更進一步的調查就有點困難了。」
我什麼都沒有回答,因為我心裡沒有底,不知究竟該用什麼樣的話去刺探他們。
「不,我沒有叫你去蠻幹的意思。這種事你是不擅長的。」抑或是察知了我的內心,島田說道,「我打算一騰出手來就去你那邊,好嗎?請多加註意……」
9
10
1月15日,星期五。
我傍晚來到來夢,在那裡遇到了闊別許久的架場久茂。
依然搭拉著令人鬱悶的前發的他走進店來,一發現我,就用舒了一口氣似的聲音小聲說道:「啊,你在啊。這可逮著了你了!」
「哎呀……」
在總有點兒狼狽的我的前面一坐下,架場便一面脫下大衣,一面說道:「聽老闆說最近在這個時間你又來這個店,心想還是見一次面說說的好……」
「所以你特意來這兒?」
「嗯,是這麼回事。比起在電話里說,還是……再說我闖進你家裡也覺得不好意思嘛——啊,老闆,我來杯咖啡。」架場一面搓著冰涼的手,一面用像綠豆一樣的眼睛盯著我的臉,「好像情緒已經穩定多了,不,也不像是那樣呀,看上去面頰又有點消瘦了,身體情況怎麼樣?」
「勉強過得去。」我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手上有碰著稀稀拉拉的鬍子的硬硬的感覺,「上次真是對不起了,特意打來了電話,可……」
「啊,去年?是你感冒的時候來著?」
「當時真的見人和跟人說話都很痛苦,不,與其說是因為感冒的緣故,倒不如說那個精神上……」
「行了,不必介意。剛遭遇了那樣嚴重的事件嘛,我只能不負責任地叫你拿出精神來。聽說那以後在這兒見到了道澤小姐,是吧?從她那裡聽說了許許多多事,心想這可不是我出頭露面的時候。」
「不,不,哪裡的話……」
聽到架場說「道澤」小姐,我知道血湧上了自己的臉。架場一面眯縫著小眼睛,稍綻開薄薄的嘴唇,一面說道:「是個好姑娘吧,她大學的成績也出類拔萃,教授們也非常喜歡她。下周可能要回來了吧。她也非常擔心你吶。聽說年末去了美術館,是吧?也邀我一起去,但剛好與旅行重疊在一起,所以……」
「啊,是嗎?你也受到邀請了嗎?」
「可是——」
在老闆端來的咖啡里放滿了糖,喝了一口后,架場開始發問了:「從道澤小姐那裡聽到了一些,那以後,那件事怎麼樣了?寫信人的動靜、還有你的記憶的問題……聽說你在畫畫?」
「嗯。」我用分不清是回答還是嘆息的聲音回答道,「畫已經畫好了。」
「畫好了?你是說……」
「想起來了,那件事。」於是我下決心把一切——我過去的罪過,還有我現在的處境,這一切也告訴這位朋友,「聽我說好嗎?架場君。」
對我真摯的發問,架場幾乎沒有改變表情地點了點頭。
我的述說用了很長的時間。其間,架場一次也沒有插嘴,一面一個勁兒地抽著煙,一面凝視著我的嘴邊。
「哦——」一聽完我的話,他就捏扁了已經空了的煙盒、長長地哼了——「你可是下了決心呀,本該是不想跟任何人說的。」
「不,恰恰相反。」我說,「是忍不住要說吧。對島田也是這樣。如果不這樣做——如果不跟誰說,我自己都快不正常了似的。」
「這心情,嗯,我也理解。嗯。」架場慢慢地反覆點著頭,「但是,這下事件的輪廓就相當清楚了,你的所謂『罪過』是什麼呢?你為什麼得被別人算計呢?……如果正如那個叫島田的人調查出來的,28年前的事故中犧牲的人的遺族現在都集中在你的公寓里,那麼,這情況可不能麻痹大意呀。失去親人的悲傷畢竟是很大的,不是能輕易抹去的,特別是這種意想不到的事故中的死亡,那是……因為我過去也有相同的經歷……」
「相同的?」我有點吃驚,「您父母不是還健在嗎?」
「是的,但過去死了哥哥。」
「死了哥哥?」
「嗯。哎呀,你不知道?有個比我大兩歲的哥哥,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的事了,可是……且不說這個,飛龍君,怎麼辦?去一下警察署嗎?」
「這……」
「有抵觸?是吧?嗯——」架場伸直了弓著的背,把聾拉著的前發攏了上去,「那麼,這樣做怎麼樣?乾脆停止經營公寓。」
「不過,還並沒有確定他們都是犯人。」
「說得也是,就是去年的失火,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說是放火吧?指望警察積極地替自己行動也許很難呀。如果是這樣,不是只有自己一點一滴地除去不安因素嗎?」
「確實如此。」
「當然不能立即這麼做,但我想有思考一下的價值。另外還有一點放心不下的是,你說是昨天收到了第三封信。」
「是的——」那當然也是我非常惦念的問題。
「發現了另一個你。」——
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你知道些什麼嗎?」
自去年秋天以來,大概多次被架場問過同樣的問題吧。
「不知道。」
我答道,當時的我只能這樣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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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XX想起了前些天的深夜偶然目擊到的情景。
(另有一個他。)
神社的院內,重疊的兩個影子。
(把孩子殺死了。)
(把孩子……)
XX所看到的,毫無疑問是超越28年的時光復甦的另一個他的身影。
XX自想不能放過他。又多了一樣殺死他之前必須乾的事。
(必須殺死那傢伙!)——
【注】原文為該英語的片假名。意思是幼年是受母親寵愛的人青年時期所表現的一種對女性關係的抑制心理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