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隱士
循那地圖走了一日,地勢越發起伏,先是丘巒連綿,不久漸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腸。兩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或如巨人頭顱,凹眼凸鼻,或如垂釣老翁,佝僂屈曲,忽而一方怪石探出崖壁,形如展翅蒼鷹,忽而一道石樑穿空而去,猶似蛟龍升騰。山勢越高,道路越陡,兩旁岩石形狀越奇,將天光擠成窄窄一線,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倏而間四周全黑,不見五指。
再怕一程,陸漸只覺道路變上為下,似乎登頂之後,轉為下山,四周寂寂無聲,偶爾傳來細微響動,有如蛇蟲爬行,饒是陸漸膽大,也覺汗毛豎起,心跳可聞。
又行一陣,前方亮光微露,陸漸緊趕幾步,天光乍泄,豁然開朗,兩片翡翠也似的山巒青碧發亮,夾著一道小溪,溪水靜如不流,倒碧凝雲,鬚髮可鑒。
此地四面環山,北風不至,地氣溫潤,四季繁花不斷,將溪水兩岸點綴得有如錦茵繡毯,絢麗異常。沿溪上溯,不時可見麋鹿漫步,白鷺梳翎,鳥雀啁啾,羚羊對食,無論禽獸。均是一派恬然,見了人來,亦不害怕。走了片刻,遙見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頭掛著青油油的小桃,林子縱深無垠,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前方水聲大作,陸漸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龍倒掛,飛流百尺,獨木橋樹皮斑駁,飛架瀑布之上,踏足橋上,下方有如虎嘯雷嗚,動魄驚心。
橋那邊是一條狹窄石棧,懸在半山腰上,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陸漸走了兩百來步,到了棧道盡頭,眼前倏爾一亮,只見峰迴路轉,山開谷現,數畦水田圍著一座石屋,竹管連綴成渠,自山崖邊引來泉水,灌溉田中,石屋左邊植松,右側種柏,屋後幾畝茶樹,碧油油,綠艷艷,清氣襲人。
陸漸不料這深山幽谷竟有如此人家,初時驚訝,繼而不勝羨慕。多日來,他在紅塵中目睹饑饉殺戮,陰謀不幸,好友慘死,愛人情變,已讓他心灰意懶,生出棄世之想,這般桃源幽處,隱士居所,真是夢寐難求。
陸漸叫喚兩聲,卻是無人答應,走上前去,只見房門大開。屋內空蕩蕩的,只有一方石榻,一張木案,西櫥上置放幾本發黃古籍,東窗掛一張焦尾古琴,清風掠過琴弦,韻聲幽幽,幾疑天籟。
望著眼前情形,陸漸痴痴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與姚晴隱居於此,忙時耕田紡紗,閑來養鹿拂琴,那是何等愜意。
一念及此,彷彿生出幻覺,田邊樹下、屋前水邊,無一處沒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憂,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攢袖揮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然而陸漸真的伸手摸去,卻又空蕩蕩的,只有清風拂面,流水微響,鳥語如歌,在耳邊悠悠回蕩。
霎時間,陸漸心子一陣劇痛,有如千百鋼針刺扎。姚晴冷漠眼神歷歷在目,她的倩影沒入暗夜之時,陸漸怎也想不到會是今日結局。那天晚上,沈秀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刀子,插入陸漸心頭,讓他痛不欲生,即便黑天之劫,也難比擬。
探手入懷,摸出那條貝殼項鏈,珠光瑩瑩,恰如少女嬌膚,陸漸眼前浮現出那張芙蓉臉兒,眼眶倏地一熱,淚水奪路而出,點點滴滴,沾染得貝殼越發瑩潤。多日來,陸漸滿腔憤懣,無處傾瀉,此時身在空谷,旁無一人,不自禁悲從中來,竟似不能剋制,驀然間,他大叫一聲,屈膝跪倒,將那項鏈緊緊貼在胸口,嚎啕大哭,哭聲回蕩盤旋,驚破一山秀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覺一隻大手輕輕撫摸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好孩子,你哭什麼呢?」
陸漸沉浸悲傷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覺,聽到這話,不由得騰身而起,轉眼望去,只見身後立著一個四旬男子,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荷鋤提籃,體格高瘦,左眉上一點硃砂小痣,面容稜角分明,雖然不算英俊,但神氣空靈,不染半點塵世濁氣。
陸漸瞠目結舌,吃吃道:「你是,你是……」青衣人笑道:「這是我家。」陸漸又驚又喜,說道:「你就是谷縝的師傅么?」
那人目不轉睛瞧他時許,笑了笑,默默點頭。陸漸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遠來是客,不妨入屋一敘。」陸漸這才驚覺自己擋住門戶,慌忙閃開,又覺臉上冰冰涼涼,淚痕未乾,更是羞赧不勝,攢袖拭去。
那人放下藥鋤,坐在案前,望著一面空壁,微微出神。陸漸屏息凝神,正不知如何開口,青衣人忽地徐徐道:「谷縝什麼時候死的?」
陸漸吃驚道:「你怎麼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曾與他有約,此生再不相見,他只需活著,便不可見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卻可託人報訊。」
陸漸不覺黯然,嘆道:「他半月前死在天柱山。」只因谷縝死的太慘,陸漸不忍說出死因,便取出財神指環,擱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環,凝視不語,容色淡淡的,無喜無悲。陸漸本以為他與谷縝師徒一場,得知愛徒死訊,勢必極為傷痛,見他如此淡泊,心中好生不解。
青衣人將指環納入袖中,摘下牆上瑤琴,按宮引商,彈奏起來,沉鬱頓挫,儘是商調。陸漸聽得心神搖曳,悲不能禁,忽聽那琴聲響了片刻,錚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將青衣人食指割破,點點鮮血,滴在琴上。
「琴猶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嘆一口氣,忽地抓起古琴,擲出窗外,嘩然落入水田之中,順水飄蕩。陸漸不由心想:「爺爺常說,琴為心聲,這人表面上看不來出難過,但從琴聲來聽,心裡還是難過得很。」
正自出神,忽聽青衣人道:「谷縝讓你前來,是想讓我將這財神指環改傳給你,只不過,你擔當得起嗎?」
陸漸目瞪口呆,連連搖頭:「我,我哪擔當得起?前輩定是錯解了谷縝的意思。」
「不錯。」青衣人嘆道:「你老實有餘,機警不足。的確不是經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縝那小子想些什麼?運財有如養虎,智能不足,駕御不周,勢必為財勢反噬,難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說到這裡,他又凝視陸漸半晌,忽有所悟,點頭道:「原來如此,你人不聰慧,卻淡泊財勢,能夠託付大事。恩,是了。你方才在我門前哭些什麼?」
陸漸臉一紅,只覺這人溫文可親,與他交談,心中不勝安穩,恨不得將所有心事全盤托出。自從姚晴離開,他胸中苦悶無處宣洩,心想這人既是谷縝師長,也就不啻於自家長輩,頓時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將情變經過說出。
那人靜靜聽罷,忽而笑道:「世間情孽,大同小異,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別說你應付不來,你那位情敵怕也要空歡喜一場。呵呵,八圖和一,天下無敵。有些意思,呵呵,有些意思。」
笑了兩聲,他輕撫桌沿,閑閑地道:"只你一個人來么?"陸漸不防他突發此問,怔了怔,說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視屋外,徐徐道:"閣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輩."語音青而不散,遠遠送出,迴音沉沉不絕,激蕩山谷,真如虎嘯龍吟一般.陸漸聽得駭然,暗忖自己雖也能吐勁發聲,震山動谷,但絕不能這般從容.
話音方落,便聽一個聲音道:"當真是你."嗓音洪亮,卻是微微顫顫,彷彿頗為恐懼.
陸漸縱身搶出,只見水田對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頭兒.他孤身一人,隨從巨漢不知去向.陸漸驚道:"你,你一直跟著我?"
小老頭兒卻不看他一眼,雙眼死死盯著屋內,咬牙道:"你,你果然沒死."陸漸掉頭看去,那青衣人負手踱出,青衫磊落,氣質沖和,眉眼溫潤,淡淡有神,瞧了小老頭兒一眼,笑道:"山不離澤,陷空已至,將軍何在?"
驀聽一聲大喝,又似晴空里打了一個響雷:"瘦竹竿兒,老子在這兒呢."陸漸舉頭一望,見那巨漢立在近處高峰之上,雙手按腰,神威凜凜,身旁層層疊疊,堆滿斗大巨石.
青衣人卻不回頭,只笑了笑,說道:"你們怎麼找來的?"小老頭兒冷然道:"你自以為聰明,當別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長大,你瞞得過天下人,又怎麼瞞得過我和老笨熊?當年你死之後,我便生疑,十多年來,我和老笨熊無時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憐見,終叫老夫發覺,你除了本來面目,竟還是號令天下的大豪商,大財神.哼,三年前,我和老笨熊本已發現財神指環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二人趕到江南,那指環復又消失,三年之中,半點兒消息也無……"
陸漸聽到這裡,心道:"是了,谷縝三年前被關入獄,財神指環自也失蹤了."想到這裡,隱隱覺得自己犯了大錯,心中大為不安,只聽那小老頭洪聲續道:"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罰.我與老笨熊四處尋找線索,偶然游至揚州,發現這傻小子為了賑濟饑民,竟然大張旗鼓,將指環在鬧市中招搖,我和老笨熊問他,他也說不出個子曰詩云,於是乎,老夫便來了個欲擒故縱,一路追蹤而來,果然逮個正著."
陸漸聽在耳里,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向青衣人道:"對不住,我,我……"青衣人擺手道:"你不必愧疚,以我一身,換取千萬饑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陸漸聽得這話,愧疚之感更甚,卻聽小老頭怒啐一口,罵道:"你少來裝善人,扮隱士,騙得了誰?"
巨漢也叫道:"不錯不錯,你瘦竹竿兒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熊還不做她***活菩薩了?"他聲如陣雷,壓過高天罡風,震得群山皆應.
陸漸越聽越氣,一縱身,攔在青衣人身前,高叫道:"你而人才是可惡,先向我強討指環,強討不到,有跟蹤於我,如果更對這位先生無禮,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他有意立威,這幾句話也用上真力,如雷車滾動,聲勢之強,不在巨漢之下.小老頭兒不料這少年渾不起眼,竟有如此神通,不覺吃了一驚,喝道:"臭小子,這是我門派中的大事,與你無關."陸漸哼了一聲,道:"你弱與這位先生為難,便是與我有關,你若慚愧,早早離開,要麼休怪我無禮."
小老頭兒暴跳如雷,一跳三尺,罵道:"我慚愧?放你媽的屁,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萬……"話未說完,那水田中的泥水驀地激蕩,嘩啦一聲衝天而起,澆頭蓋臉,撲將過來,小老頭兒猝不及防,灌了滿嘴泥漿,將到口的話又堵了回去.
陸漸只覺身周氣流一盪,便生奇變,心中頗為訝異,但見小老頭兒跌跌撞撞倒退兩步,瞪著中年男子,面露驚惶之色.中年男子笑笑,漫不經心踏出一步,小老頭兒頓時又退兩步,吐出嘴裡泥水,叫道:"你別狂,番婆子公母倆也得了消息,隨後就到,你,你別狂……"初始聲色俱厲,但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覺顫抖起來.
青衣人忽而笑道:"猴兒精,你既然怕我,又來做甚,送死么?"小老頭兒面紅耳赤,怒道:"怕你祖宗,老子為天下人除害,什麼也不怕."青衣人笑道:"若是好漢,站著別動."說著又進一步,小老頭兒不由得又退兩步,但覺心跳如雷,血往上涌,忍不住高叫道:"老笨熊,動手."
叫罷不見動靜,舉目望去,巨漢站在峰頂,呆如木雞,小老頭兒焦急起來,叫道:"老笨熊,愣著做甚,先下手為強."那巨漢張耳傾聽,面露古怪之色,忽地張嘴大叫,小老頭兒見他嘴巴大開大合,耳邊卻是狂風呼嘯,聽不到隻言片語,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轉,忽見青衣人面露冷笑,頓時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糟糕,這廝神通不減當年,不知用了什麼邪法,竟將我二人隔開,我聽不見老笨熊說話,老笨熊也聽不見我.山澤通氣,始見威力,一旦聲氣不通,威力豈不減了一半.一著失算,滿盤皆輸,莫非我和老笨熊此番竟是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想著暗悔莽撞,不待援兵齊至,輕舉妄動.
陸漸不知這其中玄妙,見那小老頭兒忽而煩躁,忽而憤怒,忽而猶豫,忽而沮喪,
臉色瞬息數變.正覺奇怪,忽聽耳旁一聲悶哼,轉頭望去,那青衣人臉上騰起一股精氣,眉間發黑,身子搖晃數下,驀地兩腮鼓起,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陸漸大驚,伸手將他扶住,急道:"你怎麼了?"那小老頭兒卻是一呆,驀地轉驚為喜,哈哈大笑:"妙極,妙極,你果真未脫天劫,天人合一,萬物相諧,你一團殺氣,又怎能合天地,諧萬物,不遭天劫,才是奇怪.哈哈,可笑你虛張聲勢,幾乎將老夫騙過."
青衣人掙了一下,但覺五內俱焚,全身氣血沸了也似,不由嘆了口氣,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竟死在你猴兒精手裡."
小老頭兒面露獰笑,向陸漸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閑事,快快閃開,誤傷了你,可不是玩兒的。」
陸漸越聽越怒,他對青衣人極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縝的師傅,與自己的長輩無異,長輩有難,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當下將身一挺,冷笑道:「你二人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嫌可恥么?」小老頭兒大怒,吹起鬍子,:「喝道:「你小娃兒懂什麼,再不滾開,我便代你爹娘教訓你了。」
陸漸一言不發,將那青年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雙手撐腰,瞪眼喝,顯出"惟我獨尊之相",氣勢盈張,小老頭兒遠在十餘丈之外,也能知覺,心大驚:"這小娃兒什麼來歷?好了得的氣勢."忽見陸漸左手一圈,右拳擊向田,霎時禾苗頹倒,霍的一聲,泥水激蕩,化為丈高水牆,遮天蔽日,壓了過來。
小老頭兒不勝駭異,這一拳威力雖大,卻不似青衣人神通詭異,來去均無徵兆,水牆一起,小老頭兒便向後掠,避開泥水,大喝一聲:「動手。」
陸漸耳邊只有巨漢縱聲大笑,笑聲未絕,便聽青衣人澀聲道:「當心。」陸漸未知何意,忽覺惡風壓頂,陸漸揮拳急掃,奪的一聲,一塊巨石斜斜彈出,陸漸倒退兩步,半個身子幾乎失了知覺。抬眼望去,那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巨石,呼呼兩下,一前一後擲將過來。每塊巨石均逾百斤,乘高下墜,其勢不下萬鈞。陸漸縱有金剛神力,也不敢硬接,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閃,卻聽青衣人嘆了口氣,道:「躲不開的。」
陸漸此時進退趨止,如鬼如魅,聞言不以為意,一躬身,早已橫掠數丈,這當兒,便聽一聲巨響,後面石塊快過前石,將落未落之際,當空一撞,雙雙化為千百碎塊,崩裂四漸,籠罩十丈方圓。那碎石強勁絕倫,勝於箭鏃火銃,陸漸忙亂中避開大半,仍被幾塊打中身子,痛不可當,忽聽青衣人失聲痛哼,不由驚道:「先生,你受傷了?」
話音未落,身子被迫下墜,嘩啦一聲,雙腿插入水田深處,只聽青衣人在耳邊低聲道:「當心腳底。」陸漸一愣,忽覺雙腿驟緊,一股絕大吸力急向下拽,數尺深的水田化為無底深淵,泥漿剎時漫到胸口,陸漸驚恐交迸,舉目望去,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大石,作勢欲擲。
陸漸雙腿被困,無處可避,無疑成了靶子,亂石齊擲,有死無生。這念頭有如電光在他心中一閃,陸漸叫到:「先生小心。」就勢一沉,扎入泥水之中,巨漢驟然失去了目標,不覺一愣,高舉巨石,鷹視水面。
泥漿四面湧來,又腥又粘,將陸漸重重裹住。陸漸屏住呼吸,雙手靈覺,四面伸展,只覺那小老頭兒在遠處蜷成一團,源源不斷的發出怪異內勁,將下方濕泥攪的旋風也似,化為一個偌大旋渦,將自己牢牢吸住。
陸漸既知對手伎倆,心念一動,顯出「萬法空寂之相」,霎時生機全無,有如爛泥潭中的一段枯木。小老頭兒身在泥中,亦是不能視物,但他們師門卻有一種古怪法子,能引泥漿波動,判斷獵物數目方位、是生是死.陸漸忽地沒了生氣,小老頭兒心中大感驚疑:"難道這小子不濟事么,一下子就憋死了么?"
心念方動,警兆忽生,方要出手,一股巨力早已重疊涌至,小老頭兒渾身血涌,幾乎昏厥.原來陸漸變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隨那泥漿流動,悄然逼近,本想出其不意,活捉老者,不料小老頭兒機警異常,陸漸見他作勢出手,立時先下手為強,送出大金剛神力,愈要將其震昏,再行活捉.
小老頭兒一身神通全在爛泥之中,身處泥潭,四面泥漿均是他的助力,陸漸拳勁加身,他立時伸開四肢,將來勁轉向身周泥水,饒是如此,仍覺氣悶,當即躬身便退.陸漸一拳無功,擔心背上青衣男子,無心久戰,急向小老頭兒手腕抓去.他身懷補天劫手神通,這一抓用上全力,天下間能都躲避者寥寥無幾,小老頭兒自然不在其中,手腕一緊,頓被扣住.
陸漸大喜,正要運勁將其拖來,不料手低一滑,小老頭兒手腕嗖地脫出.陸漸自從練成補天劫手,落到手心的物事,從未這般脫出,不由心頭一凜,心知小老頭兒的內功必有古怪.
小老頭兒此時也極不好受,他先運"分勁大法",勉強卸去陸漸的神力,繼而又使"泥鰍脫鱗術"抽出手腕,這兩下幾乎將他一身真氣耗盡,只覺胸腹手腕疼痛難當,竭力遠離陸漸,嘩啦一聲鑽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氣.
陸漸怕青衣人閉氣而死,隨即跳出,剛踏實地,便有巨力壓頂而來。陸漸心知又有巨石砸來,大喝一聲。陡然縱起,不待巨石交擊,以「天劫馭兵法」雙手一撥,兩塊巨石來勢稍偏,與他擦身而過。
陸漸行險撥開巨石,雙手卻劇痛難忍,要知道,那飛石轉於百仞峰頂,來勢萬鈞,絕非人力可以抵擋。眼見巨漢大吼一聲。又要抓石擲來,陸漸急急跳到一棵蒼松前,屈膝彎腰,運起神力,大喝一聲,將那樹連根拔起。此時飛石堪堪擲到,陸漸舞開蒼松,「天劫馭兵法」加上「大金剛神力」,樹冠一旋,奪奪兩聲,竟將飛石盪開。
巨漢不料對手恁了得,又驚又怒,咆哮如雷,將巨石如雨點般擲來,陸漸亦將松樹掄得風雨不透,以巧御拙,用「天劫馭兵法」擋開石雨。然而高峰墜石加上巨漢神力,來勢太猛,饒是陸漸神通了得,也不能盡消其勢,眼看著那樹冠如被大斧劈削,越來越小,不多時只剩下一截主幹,陸漸雙手也是又痛又麻,幾無知覺。抵擋之際,忽地足下一涼,又踩入水田之中。陸漸恍然驚悟,巨漢擲出飛石,竟是要將自己再度逼入泥潭。
心念未絕,小腿忽痛,似被利刃刺中,但他身負「大金剛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時收縮,彈開鋒刃,護住腳筋。陸漸怒喝一聲,掉轉樹榦,插入水田,奮力一攪,水田中生出一個極大漩渦,陳年老泥均被翻出。
嘩啦一聲,小老頭兒在泥中存身不住,銜著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唯有雙眼精光轉動,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又擋開兩塊巨石,呼吸漸促,小腿中匕處隱隱作痛,然而上方巨石壓項,下方危機四伏,上下交攻,顧此失彼。陸漸自知陷入窘境,除了揮舞樹榦,別無他法,心知這般下去,敗亡只是早晚間事。
他心中焦慮,手上頓時亂了章法,一塊飛石未能檔開,咔嚓一聲,樹榦折成兩段,陸漸全身發麻,喉頭微甜,正自驚惶,忽聽身後青衣人虛弱道:「打不贏,就跑。」
原來方才泥中激斗,青衣人舊疾複發,被濕泥一灌,窒息昏厥,此時方才蘇醒過來,見陸漸一味蠻斗,忍不住出言點醒。陸漸聞言醒悟,心道自己何苦逞強好勝,對手佔盡地利,與之爭雄,絕無勝理。當下暗罵自身愚笨,忽地比施展身法,向來路飛奔。
小老頭兒驚怒道:「直娘賊想逃?」說罷橫身欲攔,陸漸化「極樂童子之相」,一拳送出,這一下出手突兀神速,全無徵兆,小老頭兒閃通不及,橫臂硬擋,但覺巨力壓體。四肢百骸也似散開,急用「分勁大法」,四肢攤開,如一張風箏向後飄出,著地一翻,化解拳勁。爬起看時,只見陸漸去勢比箭還快,已到棧道前方。小老頭兒情急之下,大喝一聲,將匕首擲向青衣人後心。
青衣人體內氣息雖亂,靈覺未失,覺出風聲,竭力躲避,奈何此時舉手投足,均極艱難,雖避過後心要害,肩頭卻是一痛,那把匕首齊柄而沒。青衣人失聲痛哼,陸漸此刻已上棧道,聞聲吃驚,轉身將他放下,看見匕首,不由駭怒,這時間,忽覺後方風急,當即反臂掃出,「大金剛神力」掃中山壁,山為之搖,石屑簌簌而落。
小老頭吃過苦頭,不敢硬擋,將身一縱,身如輕煙,掠過陸漸頭頂,擋在棧道前方,喝道:「臭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爺爺一百掌。」說著雙掌飄飄,縱橫拍來,迫得陸漸無法分心為青衣人治傷。陸漸只得將青衣人挾在腋下,單手迎敵。小老頭兒掌法小巧靈動,極適合在這逼仄之地動手,抑且掌力多位粘勁,纏纏綿綿,後勁無窮,縱不能立時制敵,卻能纏住陸漸手腳,叫他不能全力施為。
陸漸只覺那青衣人創口鮮血越流越多,溫熱濕潤,不由暗自著急,低喝一聲,顯露「九淵九審之相」。他此前一味比蠻鬥狠,小老頭便以為他徒具神力,智謀不足,萬不料陸漸本相一變,招式亦變,精細入微,暗藏后著,眼見陸漸作勢欲退,小老頭兒不假思索,奮身趕上,不料陸漸忽使詭招,撥開來掌,橫臂掃出。小老頭兒低頭躲閃,不料陸漸伸腳一勾,兩人雙腿一靠,小老頭兒怎敵得過「大金剛神力」,下盤一虛,頭下腳上,栽下深谷。
小老頭兒魂飛魄散,失聲驚呼。陸漸將他打落深淵,便覺後悔,聽得呼叫,惻隱之心大起,探身急抓,后發先至,將小老頭兒凌空拽住,喝道:「你還打不打?」
小老頭兒驚魂甫定,聞言怒道:「怎麼不打?」陸漸大覺奇怪,皺眉道:「你就不怕死么?」小老頭兒冷笑道:「你有種把老子丟下去,我死了,自然還有人來。」陸漸嘆道:「這位老先生已受重傷,你何苦還要為難他?」
小老頭兒正色道:「小娃兒,你聽說過『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么,你腋下這人一日不死,被他脫出劫數,便要死更多的人。」陸漸搖頭道:「這位前輩不像壞人。」小老頭兒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壞人看得出來么?」陸漸一愣,嘆道:「老人家,你年紀老大,我不願害你,你發誓不再對付這位前輩,我便拉你上來。」
「發你祖宗的誓。」小老頭兒啐了一口,拽住陸漸的手臂,飛腳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陸漸苦笑不得,運勁扣他脈門,小老頭兒渾身俱軟,唯有怒目相向。
猶豫間,陸漸忽聽頭頂傳來怪響,抬眼望去,那巨漢不知何時,已到頭頂,手腳齊動,順著崖壁向下爬來。崖壁原本光溜溜,滑不留足,但不知怎的,巨漢手足所至,石塊均裂,露出偌大凹坑,恰容他手足,隨他下降,壁上碎屑簌簌而落。
陸漸瞧得駭然,暗忖自己抓破石壁本也不難,但總不免石屑飛濺,聲勢浩大,如巨漢這般舉重若輕,萬萬不能。想著心生忌憚,喝道:「接著。」將小老頭兒提起,呼的一下,擲向巨漢。
巨漢騰出一手,將小老頭兒抓住,眼見陸漸縱身欲走,不由喝道:「去。」將(147)手一揮,小老頭兒射將出去,翻過陸漸頭頂,擋住前途,雙手叉腰,微微冷笑。
陸漸一怔,忽聽身後一聲悶響,地皮震動,掉頭一看,巨漢落在身後,咧嘴大笑。陸漸一念之仁,反而陷入前後受敵的窘境,不由得又氣又急,只聽那青衣人嘆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此事與你無關,你將我放下,自己去吧。」
陸漸聽得這話,熱血上涌,心底騰起一股決絕之氣,濃眉一挑,沉聲道:「前輩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誰想殺你,先殺我再說。」將身一挺,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氣勢雄渾,向前湧出,小老頭兒被那氣勢衝擊,心膽俱寒,幾乎立足不住,不由得強提真氣,大喝道:「蠢小子,執迷不悟么?」運掌拍出,陸漸方要抵擋,忽覺身後大力涌至,心知巨漢亦已出手,當下反足后掃,這一腿蘊含法相,橫掃六合,巨漢無處可避,伸臂一攔,只覺巨勁涌至,半身皆麻,身不由主撞向崖壁。他身子狼狽,反應卻快,急轉神通,將來勁卸到壁上,立時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漢又驚又怒,沉喝一聲,奮身撲向陸漸。
陸漸貌似佔了上風,實則極不好受,巨漢不但神力驚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勁,透過肌膚,直鑽腿骨,令他筋骨酸痛,幾欲折斷。天幸他神通大成,換在往日,這一較力,非得筋摧骨斷不可。他不及吃驚,小老頭兒雙掌翩然而至,只得出拳抵擋。但小老頭兒學得精了,不再與他硬碰,陸漸拳勢一出,他飄身即退,陸漸收拳,他縱身直進,一雙肉掌批亢搗虛,只在青衣人身周遊走。
棧道狹窄無比,下臨不測深淵,動則圖窮七見,絕少迴旋餘地。陸漸護著青衣人,神通施展不開,抑且單手迎敵,遠不如雙手自如。此時力敵兩大高手,顧此失彼,漸感吃力。巨漢最為難纏,內勁霸道,出手剛猛當,當此方寸之地,陸漸騰挪不開,唯有以拙制拙,顯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對神力,以奇勁對奇勁,兩人一拳一腳,均是驚天動地。陸漸每接一拳,便覺巨漢內勁鑽入骨髓,筋酸骨痛,那巨漢卻如鐵打的一般,分明打中要害,也不過讓他後退兩步,旋即發聲怒喝,又衝上來。
陸漸不勝駭異,卻不料巨漢也極難過,他自從神功練成,身堅如石,尋常武功打中,只當搔癢一般,但陸漸拳腳及身,均是疼痛無比,動搖五臟,護體真氣也被打散。但他自知此戰重大,縱然死在這裡,也不能讓那青衣人活著離開,是故每中一拳,便大聲怒喝,緩解身上疼痛。
陸漸卻只當他越戰越勇,越斗越是灰心,氣勢也是大餒。巨漢知覺,仗著神功護體,身子龐大,肆無忌憚,橫衝直撞,他內功奇特,身如頑石,無一處不能傷敵,頭頂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厲害的還是他的肥大臀部,不但又寬又厚,而且內勁集中,扭臀一壓,便如泰山壓頂,逼得陸漸後退不迭。
巨漢嘗到甜頭,濺有心得:「妙極妙極,不枉老子多年來苦練臀功,將內勁集中臀上,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哈哈哈。」想著得意非凡,索性收了拳腳,專門扭臀來坐陸漸,嘴裡唾沫飛濺:「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陸漸遇此怪招,大感驚惶,眼前除了巨臀搖晃,竟是別無他物,抑且這肥臀勢大力沉,一不留神,便會被他擠下懸崖。陸漸情急間,拳腳用上全力,打得巨漢身形踉蹌。巨漢臀肉肥厚,中了拳腳,不似別處疼痛,但卻由是牽動大腸,忍耐不住,放出一個響屁。
陸漸只聽聲如裂帛,繼而濁氣洶湧,他猝不及防,幾被熏昏過去,急急伸手去捂鼻子,這一分神,竟被小老頭偷襲得逞,肩上挨了一拳,痛徹心肺。
巨漢怪招奏功,又驚又喜,他性子本就詼諧,當下一面晃動肥臀,一面運功排出肚裡濁氣,一時異響連連,臭氣衝天,逼得陸漸步步後退,連遇險招。巨漢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爺爺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爺爺饒你小命,要不然,爺爺神屁一響,饒梁三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陸漸啐了一口,但見巨臀撞來,只怕「神屁」接踵而至,心中微亂,忽覺身後風急,慌忙扭身,眼見小老頭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當即揮臂擋出。不料小老頭兒只是虛招,一發便收,陸漸不及收勢,巨漢奮力一臀,狠狠擠來。陸漸這幾下變化,勢已用老,不由得一聲悶哼,兩足離地,栽向無底深谷。
小老頭兒大驚,急忙伸手去拉,卻已不及,不由回頭怒道:「老笨熊,你怎麼連傻小子也擠下去了?」巨漢將手一攤,苦笑道:「猴兒精你沒長眼么,這小娃兒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麼勝得了他?」小老頭兒不由語塞,直起身來,望著下方幽沉深淵,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殺了萬賊是功,但害死這少年,功過是非,真是難說得很了。」巨漢唔了一聲,望著黑洞洞的谷底,臉上嬉笑全無,眉間皺起一個深深的川字。
陸漸身在半空,只覺耳邊風急,陰冷潮濕之氣從下湧來,生死關頭,他將青衣人負在背上,凌空翻身,使「多手足相」,四肢咯咯暴長,挽向崖壁,「長手足相」與古瑜伽相近,能令手足筋絡拉長。陸漸連使兩次,均未挽到任何借力之物,直到第三次,左手才碰到一角尖石。
絕處逢生,陸漸驚喜欲狂,借這微薄之力,化身「扶搖相」,雙臂分開,翩然貼近崖壁,旋即變「龍王相」,伸腳撐中絕壁,躥向對面山崖,以「神魚相」一個翻騰,用「雄豬相」撞中對面崖壁,擰身右躥。這一串變相,本是陸漸攀登「天生塔」時悟出,只不過當時向上攀登,如今卻是向下降落,略加變化,便輕易化解下墜之勢。陸漸雖也有心縱返棧道,但連番苦鬥,精力俱疲,下墜之勢雖緩,逆勢而上卻是不可能了。
谷底極深,足足降落一柱香的工夫,陸漸眼前越來越暗,忽覺雙腳一涼,沒入水中,那水奇寒刺骨,陸漸頓時打個寒戰,施展「神魚相」游到岸邊,找一塊巨石坐下。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陸漸叫了兩聲「前輩」也無人答,摸他肌膚,所幸還有餘溫,脈搏亦有輕微搏動。陸漸鬆一口氣,拔去他肩頭匕首,封住血脈,再運「大金剛神力」,度入青衣人後心,神功入體,陸漸只覺青衣人體內藏有好幾股極雄渾的真氣,剛柔不一,縱橫糾結,神力一至,立生兇猛反擊,陸漸吃驚不已,若非他神功綿長,幾乎壓制不住。
陸漸凝神與那怪異真氣鬥了時許,那真氣稍稍屈服,收縮回去,隨即便聽青衣人唔了一聲,蘇醒過來。陸漸喜道:「前輩你沒事么?」青衣人虛弱道:「這是什麼地方?」
陸漸將寡不敵眾、墜下棧道的事情說了,青衣人嘆道:「這本是一條地底陰河,日久月深,竟將這地方掏空了。」陸漸道:「待我養好精神,便帶前輩上去。」
青衣人舉目上看,崖壁高絕,青空渺如遊絲,似有若無,不覺嘆道:「不必急著出去,我對頭既多且強,倘若知道我神通大減,尚在人間,勢必蜂擁而至。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上面兩人以為我們已經摔死,心滿意足。然後待過了這幾天,再行潛出,便可神鬼不覺了。」
陸漸大覺有理,卻又疑惑解難,忍不住道:「前輩,那二人如此追殺於你,到底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青衣人道:「也沒什麼深仇,志趣不合罷了。」陸漸訝道:「志趣不合也要殺人?看他們的樣子,我還以為有殺父殺母的血仇呢。」
青衣人冷笑一聲,說道:「孩子你不懂,自古以來,因為志趣不合殺人的多了。說遠些,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唐武宗崇道滅佛,哪一次不曾殺人?說近些,本朝開國之時,思禽先生與洪武帝志趣不投,結果洪武帝屠滅九科門生,將思禽先生趕到西域不毛之地,鬱鬱而終。至於從古至今,因為和當權者志趣不合,慘遭貶謫甚至掉了腦袋的文官武將更是數不勝數,蘇東坡一代文豪,因為寫詩諷刺新政,被投入大牢,嚴刑拷打;岳武穆蓋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臨安獄中。」
這些典故陸漸有的聽說過,有的卻是一無所知,呆了呆,說道:「即便志趣不合真會殺人。但前輩隱居深山,又對他們有什麼妨礙?」青衣人冷哼一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活著一日,他們心裡就會害怕。」說罷激動起來,在黑暗中拚命咳嗽,幾欲窒息,直待陸漸在他后心度入一股真氣,才緩了過來,嘆道,「慚愧,慚愧。」
陸漸道:「前輩病得不輕?」青衣人道:「當年練功不慎,留下痼疾,纏綿多年,倒也習慣了。」陸漸怪道:「幹麼不去醫治?」青衣人冷冷道:「我這病古怪得很,豈是世俗庸醫治得好的?」陸漸心生憐憫,嘆道:「那麼有醫治的法子么?」青衣人沉默半響,忽而笑道:「你這孩子,恁地好奇?」
陸漸不由麵皮一紅。卻聽青衣人長長嘆口氣,說道:「我練的武功暗合天道,與眾不同,你知道什麼是天道么?」陸漸想了想,說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青衣人咦了一聲,甚是驚訝:「這話誰告訴你的?」陸漸道:「谷縝說的,他還說『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人道不如天道。他還說,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卻是俗人。」
「這孩子幾年不見,精進多了!」青衣人緩緩擊掌,若有憾意,「我當年何嘗不是從商道中領悟天道,從而練成武功,只可惜道心得來容易,守住卻很艱難。武功本就是恃強凌弱,神武不殺,談何容易。我武功越強,野心越大,漸漸不能剋制慾望,道心失守,墜入人慾之中……」
說到這裡,他沉默良久,方才續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諧,以至於難以駕馭體內的奇門真氣,抑且神通越強,不諧越多,體內真氣不但難以運用,更有反噬之勢,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陸漸擔心道:「那可糟糕至極,那麼前輩如何抵禦?」
青衣人道:「這武功合於天道,人力再強,又能與天道抗衡么?是以遇上此事,唯有順天而行,強行抵禦,只會更糟,就好比治水,鯀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導,十年成功。我當年自負才智,也曾想出種種抵禦法子,不料抵禦之力越強,真氣反噬之勢也就隨之越強,捷如影響,屢試不爽。到這時,我才算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麼『人定勝天』,統統都是狗屁。」
陸漸嘆道:「那麼怎麼才算順天而行呢?」青衣人失笑道:「你方才不是說過么?」陸漸心念一動,脫口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不錯!」青衣人嘆道,「老天爺與人不同,人類尊崇強者,上天卻憎恨強者,因此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雷必擊之,水滿則溢,月盈必虧。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覺如要化解體內不諧,唯有順應天道,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
陸漸訝道:「如何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青衣人道:「有兩個法子,第一便是自廢武功……」陸漸驚道:「那怎麼成?」
「是啊。」青衣人嘆道,「我這身武功練來不易,經歷了無數辛苦。自廢武功雖能治本,但要當真施行,卻又十分捨不得。於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個法子。那便是:自封經脈,不再動武!」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無怪先生隱居在此,竟然是為這個緣故。」青衣人道:「只可惜這法子治標不治本,反噬之事仍有發作。故而今日對頭一來,危急關頭,我忍不住破封動武,結果鬧得真氣大亂,如非你出手襄助,我如今已然做了泉下之鬼。」
陸漸暗呼慚愧,說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當由我抵擋那兩個惡人。但除了這兩個法子,就沒有別的法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