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柳暗花明(3)
走了約莫里許,遙見前方一座莊園,背依青山,柳林環繞,粉白圍牆曲折如帶,走得近了,但見庄前亂鬨哄的,設了三百來席,流民百姓紛紛圍坐,爭搶饃饃稀粥,身後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罷,後者又來。
陸漸心道:「這不就是所謂流水席么?」當下越過眾人,方到庄門,便被庄丁攔住,喝道:「臭叫花子,一邊等著。莊子里只接貴客,沒有請柬不得入內。」陸漸一皺眉,抬眼望去,但見山莊門戶壯麗,左楹柱上以隸書寫道:「天得一則清」;右楹柱上寫道:「地得一則寧」:門首橫書四個打字:「四海淡然」。
正猶豫是否入內,忽聽庄內鑼鼓鳴響,人聲鼎沸,正不知發生何事,忽見那劉榮走出庄門,大聲道:「方才胡總督請了聖旨,沈秀沈公子賑災有功,特賞御酒一瓶,白銀五十兩,授從五品官。沈公子與民同樂,在場的,再賞一個白面饃饃,兩勺稀粥。」
眾人大喜,紛紛向著庄內跪拜,恭祝沈家少爺多子多孫,福壽永昌,莊園上空一時嗡嗡聲不絕,儘是阿諛奉承之言。劉榮掃視眾人,神色既是得意,又有幾分不屑。忽聽庄內鞭炮聲響,不覺喜道:「迎新人了。」轉身入庄。
陸漸聽到這裡,心一急,快步趕上,門前庄丁張臂欲攔,陸漸只一閃,身如無物,早已穿過眾人阻攔,到了庄門之內。眾庄丁又驚又怒,齊叫道:「臭叫花子,哪裡走?」紛紛搶上來捉拿陸漸,不料陸漸身法展開,身在人群,如魚得水,一扭一動,身周眾人便覺身不由己,自然讓開一條路來,待得陸漸經過,即又合攏,將一眾庄丁擋在外面。
到了人群前方,陸漸舉目一瞧,只見沈秀身著珠綉吉服,意氣風發,手拽紅綢,牽著新人。那新人披大紅蓋頭,霞裳絢美,一雙白嫩縴手,盈盈握著半截紅綢,步步生蓮,儀態動人。
陸漸一見那女子身形,心尖兒也似顫抖起來,淚眼模糊,喉間乾澀。轉眼望去,喜堂華美無比,大紅喜字下,沈舟虛夫婦並肩而坐,沈舟虛仍是一襲青衫,容色淡定,不見喜怒。商清影卻一掃素淡,身著盛妝,柳眉杏眼,膚白如玉,風韻楚楚,竟壓過喜堂上下一眾丫鬟貴婦,惹得堂下客人紛紛猜測,若是新娘子揭了蓋頭,這婆媳二人誰更美麗一些。
商清影見了愛子,喜上眉梢,只覺兒子風神俊秀,世間男子無人能比;又想到兒子娶了媳婦,勢必再無往日那般依戀自己,又不覺有寫悵然若失。恍惚間,忽聽司儀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見沈秀下拜,怕他硌痛了膝蓋,沈秀雙膝甫一著地,便伸手扶起,撫著沈秀鬢髮,輕聲道:「好孩兒,娶了媳婦,可得好好對待人家。」沈秀笑道:「媽,還用你說么?我不但對她好,更會加倍孝敬娘親。」商清影心頭一亂,眉眼泛紅,為掩窘狀,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轉眼看向沈舟虛,卻見他斜眼睨來,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沈秀不覺麵皮發燙,忽聽司儀又叫道:「夫妻對拜。」急忙收斂心神,更與新人拜過,但聽司儀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心頭髮癢,狂喜不禁,拽著新人,方要轉身,忽聽有人大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
沈秀掉頭望去,只見一個人渾身泥污,有如叫花子,身法卻是比電還快,直奔喜堂。幾個庄丁擁上阻攔,卻被他合身一撞,紙糊也似,紛紛跌開。沈秀一愣神,那人已到堂上。堂上頗有天部高手,見狀紛紛上前,數十拳腳齊向那人聚攏,那人渾如未覺,拳腳近身,一扭一閃,身上彷彿塗了一層油脂,拳腳無從著力,紛紛從他身側滑出,身上空門顯露,那人手肘頭撞,抵隙而入,霎時間悶哼之聲不絕,天部弟子紛紛癱倒。人群中灰影閃動,來人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驚,揮掌便打,不料那人一個筋斗,翻過沈秀頭頂,沈秀拳腳落空,慌忙將身一矮,旋風後轉,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坐腳伸出,輕輕點在那大紅喜字上,沈秀轉身之時,他已凌空翻回,復又落到沈秀身後。沈秀轉念不及,那人驀地凌空出膝,頂在他后心「至陽穴」上,撲通一聲,沈秀渾身軟麻,形如一個肉墊,被來人跪在膝下。
此人來勢奇快,似入無人之境,堂上堂下,沒有幾個人還過神來,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驚覺,一片嘩然。卻見來人衣衫又臟又破,兩行淚水不絕滑落,在臉上泥污中留下兩道深痕,身子則是不住發抖,驀地兩手抱頭,向新娘大哭幾聲,忽又舉頭撞地,咚咚做響,喉嚨間嗚嗚咽咽,似乎叫喚某人名字,附近賓客隱約聽到「阿晴」兩字,均是不勝驚愕。那新娘卻似嚇呆了,木雕般佇立著,一動不動。這情形無比怪異,眾人相顧愕然,但又害怕這怪叫花子武功厲害,無人膽敢上前。
來人正是陸漸,他見婚禮已成,將入洞房,不知怎的血涌頭頂,渾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當真見了姚晴,卻有不知說什麼才好,哭了幾聲,難受至極,唯有以頭搶地,才能化解心中憤滿。
難受之際,忽覺風來,陸漸只當天部高手來襲,心中暗怒,便想反擊,但一抬頭,卻是愣住,只見商清影臉色蒼白,雙目睜得極大,伸出左手,掃將過來。這一下,無論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虛看出陸漸身份,忌憚他神通了得,不敢出手,心念疾轉,正想對策,不料商清影心繫愛子,竟然奮不顧身撲向陸漸。沈舟虛阻攔不及,驚駭欲絕,心知陸漸舉手抬腳,威力絕大,妻子柔弱不武,決然擋不住大金剛神力輕輕一擊。
大堂上人人屏息,靜寂無聲,忽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陸漸一個耳光。陸漸不覺愣住,旁觀眾人更是駭然,望著二人,心子提到嗓子眼上。忽見商清影一咬牙,喝道:「還不讓開么?」舉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陸漸右頰。陸漸卻如不覺,怔怔望著商清影,彷彿痴了一般。
「讓開。」商清影推了陸漸一把,卻如蚍蜉撼樹,哪能推動分毫,眼見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雙拳齊下,打在他雙肩眉梢。陸漸卻始終一動不動,既不還手,也不抵擋。
商清影原本柔弱,打了十來拳,便覺呼吸急促,渾身發軟,忍不住罵道:「你這人真可惡,幹嗎欺負我的秀兒,你,你再不讓,我,我便與你拼了。」說著低頭便要來撞陸漸。陸漸無奈,只得起身,伸手去扶,卻被商清影拂袖甩開,也不瞧上陸漸一眼,反身扶起沈秀,但見他鼻青臉腫,嘴唇也破了一塊,血流如注當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潑得陸漸滿臉。茶水洗去泥污,顯出陸漸本來面目,商清影認出他來,咦了一聲,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這樣,上次就該將你送去見官。」陸漸不知怎的,一遇這女子目光,氣勢便是大餒,怎也無法與之抗衡,聽他逼問,沒來由眼眶一熱,澀聲道:「沈夫人,對不住,我也知道不該來,可,可一見阿晴嫁人,我就心裡難過,恨不得死了才好。」說到這裡,眼淚又流下來。
商清影初時只有怒意,但瞧陸漸神色如此愁苦,儼然遇上極傷心的事情,又不覺心中微軟,回頭問道:「秀兒,你認得他么?」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後,聞言忙道:「我認得他,他和孩兒一樣,都喜歡姚師妹,但師妹最終垂青孩兒,這人心中不岔,故來尋釁。」
商清影才知這陸漸竟是為情所困,無怪悲愁至此,想到這裡,更覺同情,苦笑道:「你難道不明白么?情之一物,不可勉強。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給兩人,既然選了秀兒,便會與他白首偕老。你再傷心難過,也沒用處,我勸你還是早早離開,若不然,呆會兒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陸漸搖頭道,「你兒子人面獸心,我不許阿晴嫁他。」
「閉嘴。」商清影玉面漲紅,厲聲道,「你嫉妒秀兒也就罷了,如此血口噴人,不嫌無恥嗎?」陸漸道:「我哪有血口噴人……」他指著沈秀,定一定神,大聲道,「他殺害老人,勾引尼姑,趁著荒年囤積穀米,高價賣出,害死無數百姓……」堂上一片嘩然,眾人紛紛搖頭,商清影更覺陸漸胡攪蠻纏,可惡至極,些微好感也喪失殆盡,大聲道:「你要詆毀秀兒,也該尋幾個好些的理由。你說他殺害老人,真是胡說,秀兒平日最是尊老,見了窮苦老人,都要贈送銀兩;至於勾引尼姑,更是荒唐透頂,秀兒對姚姑娘的一片痴心,誰會看不出來?至於囤積穀米,更不對了,你瞧庄外,大婚之餘,秀兒也不忘賑濟災民,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做得到……」
陸漸道:「他,他……」他不善辯論,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只漲得面紅耳赤,沈秀見狀,膽氣略粗,揚聲道:「不錯,姓陸的,你這麼污衊本人,可有什麼憑證……」商清影聞言,回頭看他一眼,眼裡流露憐愛之色,轉頭再瞧陸漸,冷冷道:「是啊,你有什麼憑證?舉頭三尺有神明,這麼欺心枉理的話,你怎麼說得出來?」
陸漸明知沈秀底細,說到證據,卻是一件也無,空自心中氣惱,卻無半點兒法子,情急中,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眼瞧著沈秀面露詭笑,心中更怒,喝道:「姓沈的,你還在假話連篇,若不吐實,我,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驚,急往後縮,商清影用身子將他擋住,瞪著陸漸,眉間透著無比堅毅。陸漸本想動武,見這情形,大感躊躇。這時忽聽沈舟虛徐徐道:「世間萬事,均說不過一個理字。陸道友,你是金剛傳人,當世高手。金剛一脈雖是空門,但歷代祖師濟事救人,道德淵深,從不胡作非為。你今日擅闖婚堂,強奪人妻,更肆意污衊劣子。所作所為,傷天害理,金剛一派歷代祖師地下有知,不知該當有何感想。」
陸漸一愣,大聲道:「沈先生,你這話不對,沈秀做的事,別人不知道,你號稱『天算』,會
不知嗎?」沈舟虛微微搖頭:「我知道什麼?我只怎麼,劣子性子雖有些不好,但重情愛物,心懷慈悲,你說的那些事情,盡都是憑空捏造罷了。」商清影聞言,心中大慰,望著沈舟虛,含笑點頭。陸漸只覺腦子裡嗡嗡作響,倏一晃身,已至沈舟虛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說謊。」沈舟虛任他拽著,笑道:「怎麼,陸大俠,你連我這斷腿的瘸子也不放過?也罷,足下既是金剛傳人,武功蓋世,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陸漸臉色漲紫,道:「我,我……你,你……」驀地如泄氣的皮球,頹然放手,踉蹌後退兩步,回望四周,只見人人望著自己,無不露出鄙夷之色。陸漸心中茫然無比,掉頭望著姚晴,喃喃道:「阿晴,你怎麼不說話,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為何還要嫁他?」
大紅蓋頭纓絡低垂,經風一吹,輕輕搖晃,色澤變幻莫測。姚晴始終一動不動,寂如木石。剎那間,陸漸心底里湧起一股絕望,只覺眼前發黑,喉嚨腥甜,驀地屈膝跪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眾人見他吐血,正覺吃驚,忽聽庄外鑼鼓聲喧,嗩吶高唱,訝異中,一個庄丁慌張奔入,結結巴巴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虛皺眉道:「慌張什麼?」那庄丁道:「庄外又來了一支送親的隊伍,花轎鼓樂,一樣不缺,直往山莊里亂闖。問他們做什麼,他們,他們說……」
忽地瞟了沈秀一眼,欲言又止。沈舟虛不耐道:「說什麼?」
那庄丁神情似哭似笑:「他們說,是給少爺送新娘子來了。」「胡鬧!」沈舟虛臉色陡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么?」話音未落,忽見人群騷動,讓出一條道路,十來個仆婢,轎夫擁著一個吉服女子娉娉裊裊,向著喜堂走來。
沈舟虛眉頭大皺,沈秀卻按捺不住,跳到堂前,喝道:「哪來的臭賊,竟敢消遣沈某?」話音未落,那新娘嚶嚀一聲,掀開蓋頭,媚聲道:「沈公子,你好沒良心,就不認得奴家了?」沈秀定眼一瞧,不覺心中咯噔一下,額頭冒出密密汗珠,原來這女子竟是他在南京私宅里偷養的情人,本是青樓女子,此時全然不顧規矩,趁機掀起蓋頭,左顧右盼。
沈秀又驚又怒,驀地臉色一沉,高叫道:「哪來的野婆娘,誰認得你了?」那女子見他一反往日溫柔,聲色俱厲,不由得心中委屈,雙眼一紅,滾下淚來,哽咽道:「不是你讓人來說,今日娶我入門的么?怎麼,怎麼突然又不認了?」沈秀氣得雙眼噴火,若非眾目睽睽之下,定要將眼前女子拽將過來,抽上兩個嘴巴,當下低吼道:「少胡說,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若不然,本公子叫你好看。」
話音未落,忽聽人群里有人陰陽怪氣地道:「沈公子好福氣,一天娶兩個老婆。」另一人悶聲道:「你懂什麼,這叫做一箭雙鵰。」先一人笑道:「一箭雙鵰固然好,就怕公子爺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未必射得中呢。」
沈秀大怒,瞪眼向人群中搜尋,那二人卻忽地沉寂下去,一眼望去,儘是人臉,分不出是誰說話。這時間,忽又聽庄外鑼鼓喧天,沈秀心覺不妙,轉頭望去,一個庄丁又闖進來,喘氣道:「不好了,又來一隊送親的。」
此言一出,堂上賓客嘩然,紛紛掉頭望向門首,又見七八個仆婢擁著一個吉服新人,冉冉入庄。那女子並未蓋頭,而是帶著珠簾鳳冠,綽約看到沈秀,悲叫一聲,向他撲來。沈秀急忙讓開,女子未能縱身入懷,便扯住他衣袖,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來見我,天幸你還有良心,派人接我成親。倘若再過幾日見不著你,我,我便死給你看。」
沈秀認出這女子是自己養在蘇州的情人,心中當真驚怒難遏,忽聽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道:「這下好了,先叫一箭雙鵰,如今又叫什麼?」那個悶悶的聲音道:「還用說么,自然叫做連中三元了。」先前那人嘖嘖道:「三元?三黿?不就是三頭王八么?連中三元,豈不是罵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那個沉悶聲音道:「那麼你說是什麼?」陰陽怪氣的聲音道:「應該叫做『三陽開泰』。」那個沉悶聲音道:「放屁,男子,陽也;女子,陰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個老婆,怎麼能叫三陽開泰,應該叫做三陰開泰才對。」先一人笑道:「三陽才能開泰,三陰當是開否,對,就叫『三陰開否』。」沈秀幾乎氣炸了肺,但被那女子揪住衣杉,脫身不得,先來的南京情人見狀,亦上前來。二女眼看對方均著吉服,驚詫之餘,互生恨妒,鬆開沈秀,對罵幾句,互相廝打起來。
沈秀狼狽脫身,正想逃回堂上,不料庄外鑼鼓又響,伴有叫罵之聲,庄丁急急入內稟告:「這次來了兩支送親隊伍,雙方都要搶著進門,互不相讓,在庄門前打起來了。」沈秀聽得臉都白了。商清影忍耐不住,問道:「秀兒,到底怎麼回事?」沈秀忙道:「媽,你別誤會,這都是別人害我的,這些女子我一個都不認得。」說話間,忽見兩名身著吉服的美貌女子一先一后奔入庄內,均是發亂釵橫,蓋頭紅綢早已不見,看到沈秀,均叫公子,爭先搶來,拉住沈秀號啕大哭,各訴委屈。
商清影益發奇怪,問道:「秀兒,你不認得她們,她們為何認得你呢?」沈秀也不知如何辯解,情急間用力一甩,將那兩名女子摔倒在地,二女見他如此絕情,均是號啕大哭,邊哭邊罵。
這時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忽又響起:「五個了,這叫什麼?」那個沉悶的聲音道:「無福臨門如何?」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笑道:「果真是五福臨門,好福氣啊好福氣。」沈秀怒極,向人群厲聲喝道:「哪來的賊子,給我滾出來?」不料他一發話,人群復又寂然,眾人面面相覷,紛紛掉頭,一時間哪分得出是誰說話。沈秀正想再罵,忽見孫貴急急走近,在他身邊耳語兩句,沈秀臉色刷地慘白,兩眼努出,瞪著孫貴,孫貴默默點頭。沈秀忙轉身道:「爹,媽,我有點兒小事,出庄一趟。」商清影滿腹疑竇,欲言又止。沈舟虛卻冷哼一聲,道:「就在這裡,哪兒也不許去。」目視孫貴,沉聲道:「發生什麼事?從實招來。若有半字欺瞞,你也知道我的家法。」
孫貴為他目光所逼,渾身打個哆嗦,撲通跪倒:「外面,外面還有五支送親隊伍,都被小的攔在庄外,不讓進來。」
沈舟虛瞥了沈秀一眼,冷笑一聲,說道:「讓她們全都進來。」沈秀變色道:「爹爹。」沈舟虛咬著細白牙齒,獰笑道:「該來的都要來,你怕什麼?」沈秀見父親神色有異,不敢多言,無奈退到一旁,一時間,只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恨不得腳下便有一條地縫,方便一頭鑽入。
孫貴轉身出庄,不多時,引著五名穿著大紅吉服的女郎魚貫而入,其中一女,腰腹粗大,竟已身懷六甲。沈秀瞧得目瞪口呆,先後這九名女子,無一不是他在江南各地私養的情人,原本九女各處一方,沈秀分而治之,近的朝秦暮楚,無日無之,遠的數月一會,*情更濃。沈秀盤桓其中,不減帝王之樂。
即便是他的貼心奴僕,盡知九女住所的也是極少,沈秀自以為得計,但不知是誰人故意設局,竟在這個緊要關頭,讓這九女齊聚此地,沈秀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心中難過,到了極點。這時忽聽人群中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道:「這下好了,十人湊齊,沈公子一天娶十,羨殺旁人。」那沉悶嗓音道:「這就叫做十全十美么?」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笑道:「哪有這種好事,我看叫做十面埋伏,楚霸王拔山扛鼎,也是抵擋不住。」
沈舟虛眉峰一蹙,冷冷道:「二位是誰?何必藏頭露尾,不妨出來一見?」人群寂然不答,這時間,忽聽頭頂上有人撲哧一笑,揚聲道:「張甲,劉乙,沈天算讓你們出來,你們還躲著作甚?」眾人吃了一驚,舉目望去,只見不知何時,頭頂屋樑上多了一人,頭頂斗笠,左腿下垂,右腳擱在樑上,半躺半坐,手持一個紅漆葫蘆,多口長飲。
只聽兩聲長笑,從人群中走出兩個人來,一高一矮,雙雙向沈舟虛打了一個躬,高的陰陽怪氣道:「小的張甲。」矮的則悶聲道:「小的劉乙。」張甲嘻嘻笑道:「方才的話都是樑上那位老爺教的,沈天算不要見怪。」
沈舟虛聽他二人以甲乙為號,必是假名,又見二人氣度淵沉,分明都是武學高手,略一沉默,笑了笑,向那樑上男子道:「敢問足下尊名。」樑上那人笑道:「我姓梁,號上君。」沈舟虛冷笑易聲,道:「你弄出如此鬧劇,莫非與我沈家有仇?」樑上君道:「仇是有點兒,但我這次來,卻是主持公道。」沈舟虛道:「什麼公道?」樑上君道:「這九個女子,都是沈公子的相好,同床共枕,親密無比。既要娶親,就該一併娶了。如不然,豈非始亂之,終棄之,敗壞了你沈天算的好名聲。」
沈舟虛道:「你說他們都和小兒有染,可有憑證?」樑上君道:「要憑證么?這個好辦!」說罷嘻嘻一笑,揚聲道:「你們九個,誰能說出憑證,誰就能和沈公子成親。」「有!」九女聞言,紛紛搶著道:「公子胸前,刺了一個『漸』字。」「胡說八道。」沈秀臉色慘變,「樑上君,你唆使她們誣陷本人,天理不容。來人啊,將這些人統統抓起來。」喝叫未絕,陸漸忽地晃身而上,五指張開,哧的一聲,將沈秀胸口衣杉扯下,只見雪白胸脯上,果然刺著一個鮮紅的「漸」字。陸漸咦了一聲,面露訝色。眾人見了,一片嘩然,稍有身份頭臉的賓客紛紛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陸漸,卻被陸漸攥住手腕,製得不能動彈,喝道:「這個,這個『漸』字,誰給你刺的?」沈秀幾乎氣昏過去,罵道:「關你屁事。」陸漸雙目瞪圓,厲聲道:「你說不說?」手上用勁,沈秀頓時痛叫起來。
商清影原本心亂如麻,聽見沈秀慘叫,又覺心痛,急道:「你放開他,這字是我刺的,不干他事。」陸漸瞧他一眼,雙眉微皺,放開沈秀,轉身走向姚晴,說道:「阿晴,你看清這廝的面目了么?隨我走吧,呆在這裡,徒自受辱。」說罷攥住姚晴皓腕,步履如飛,走在前面,姚晴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後。二人出門,竟無一人阻攔。
帶了庄外僻靜處,陸漸方才停下,回頭道:「阿晴……」話未說完,眼前素影晃動,陸漸左頰重重吃了一記耳光。陸漸被打得愣住,忽見姚晴扯下蓋頭,恨恨望著自己,秀目紅腫,臉上滿是淚痕。陸漸怔道:「阿晴,你幹嗎打我?」姚晴怒道:「這一下,你歡喜了么?」陸漸道:「我歡喜什麼?」姚晴跌足怒道:「你帶人搗亂,不但害我嫁不了人,還出盡了丑,哼,你以為我嫁沈秀,就會嫁你么?」陸漸神色一黯,嘆道:「我不奢望你嫁我。但你嫁的人應該聰明正直,一心一意。沈秀衣冠禽獸,你嫁給了他,不會幸福。」
姚晴冷冷道:「他是三心二意,你就是一心一意?再說我願意嫁誰便嫁誰,你又不是我爹,管得著么?更何況,只要能得到天部畫像,別說嫁給沈秀,就是嫁給貓兒狗兒,我也不在乎!」說著說著,眼眶又是一紅,流下淚來。
陸漸聽得胸口一悶,窒息半響,方道:「難道說,那八幅畫像,竟比你自己還重要,為了天下無敵,你寧願作踐自己?」
「那又怎樣?」姚晴驀地伸出袖子,狠狠揩去眼淚,「我要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怎麼了?你害怕我厲害了,不好對付嗎?」陸漸皺眉道:「我哪裡會?你變厲害了,我歡喜還來不及。」
「真是口是心非。」姚晴冷笑一聲,恨恨道:「你們這些臭男子,一旦有了本事,個個喜新厭舊,好色無饜。就像你這傻子,沒本事的時候,滿嘴甜言蜜語,一旦武功好了,就開始三心二意了。哼,將來我練成神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你們這些負心薄倖,自以為是的臭男子統統殺光,一個不留。」說著拂袖便走,陸漸方要追趕,姚晴忽從袖裡掣出一把匕首,聲色俱厲:「不許上來,你再上前一步,我便死給你看。」
陸漸見姚晴將匕首抵住玉頸,不由得又是心驚,又是頹喪,暗道:「她寧可自盡,也不肯見我么?」想到這裡,心中酸楚,嘆了口氣,道:「阿晴,你別胡來,我不動便是。」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覺心酸難抑,心知再作停留,勢必又要哭將出來。當下冷哼一聲,收起匕首,逝如輕煙,飄然去了。
陸漸呆立當地,目視窈窕倩影消失在道路盡頭,驀地眼眶一熱,淚如泉湧。
落淚中,忽聽嘖嘖有聲,陸漸一驚,抹去眼淚,轉頭望去忽見一人頭戴斗笠,手持葫蘆,坐在遠處樹下喝酒。陸漸認出這人正是在「得一山莊」捉弄沈秀的樑上君,不由怪道:「怎麼是你?」
樑上君笑道:「什麼你呀我的,一點兒禮貌都沒有,你這麼一點兒年紀,應該叫我前輩才是。」陸漸道:「原來是梁前輩……」說到這裡,忽地噎住,兩眼睜大,死死瞪著樑上君,目光之利,似乎要將那人斗笠洞穿。
樑上君徐徐起身,嘻嘻笑道:「乖後生,再叫我兩聲前輩聽聽。」忽地眼前人影一晃,頭上一輕,斗笠已被陸漸揭開。陸漸瞪著他倒退兩步,滿臉不信之色,忽地一聲驚呼,上前將他抱住,大叫道:「死谷縝,臭谷縝,你不學好,又來唬人。」叫到後面,已是喜極而泣。
谷縝見他如此激動,心中不勝感慨,俊眼泛紅,嘆了口氣,笑道:「乖後生,我又不是你的阿晴,你抱我這樣緊做什麼?」
陸漸聽得這話,又羞又惱,放開谷縝,狠狠給他一拳,罵道:「你不講義氣,既然沒死,怎麼也不找我?」谷縝笑道:「我不是找你來了么?還幫你出了一口惡氣,給沈秀那小子娶了九個老婆,如今『得一山莊』鬧成一鍋稀粥了,真他***過癮。」陸漸想到方才送親隊伍接二連三的情形,也不由得哈哈大笑,握住谷縝手臂道:「這種缺德主意,虧你想得出來。」
谷縝笑笑,雙手互擊,從遠處樹后閃出兩人,正是張甲,劉乙。谷縝笑道:「這二位都是我的夥計,這次為沈秀娶親,都是他們一手操辦。」又指陸漸道:「這位便是我常說的陸爺,還不來見過。」張,劉二人含笑上前,拱手道:「見過陸爺。」谷縝笑道:「他二人都是一方大豪,今日隨我來此耍寶,真是大材小用。」張甲笑道:「能隨谷爺耍寶,該是小材大用才對。」
谷縝笑了笑,揮手道:「此間沒你們的事了,去吧。」二人躬身施禮,默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