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本陣的悲哀
賢藏露病態
大家圍坐在爐火旁,經過漫長的沉默后,銀造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彷彿掉落深井的石頭一般的空洞。
「這該說……」
金田一望著銀造,微笑不語。這時探長促膝向前。
「賢藏是自殺的?」
「不錯!」
「他殺死克子,然後再自殺……」
銀造呻吟地說道,隆二低垂著頭。
「是的,我就是為了這一點才特地請F醫師來,醫師,你是最先驗屍的人,當時賢臧橫屍的位置和身上的傷口,和我剛才的實驗有矛盾之處嗎?」
「他自己刺傷二、三處之後,再用力刺入心臟。當然,賢藏若像剛才那樣的方式進行,並非不可能。」
「這麼說並無矛盾了?」
「應該沒有。問題是,賢藏為什麼要這麼做?」
「對呀!金田一先生,在婚禮之夜殺死新娘后自殺,這太不合常理了,到底是為什麼?」
「探長,這點你應該明白才對,今天早上白木靜子已經告訴過我們克子並非處女的事實,這是造成命案的直接原因。」
探長瞪大眼睛深深注視著金田一,然後深吸一口氣說道:
「但是……但是只為了這樣……如果知道對方並非處女,可以退婚呀!」
「遲婚後,難道不怕這件事會成為親戚間的話柄?別人或許能夠忍受,但賢藏辦不到。」
金田一接著緩緩說道:
「探長,我們剛解開的謎團不算什麼,事實上,只要明白訣竅,大多數魔術手法都是騙小孩的伎倆。這件事真正恐怖的不是如何進行,而是為何必須如此進行。要了解這點,首先必須了解賢藏的個性和一柳家族的特質。」
金田一轉頭望向隆二。
「在這裡對賢藏最了解的人應該是隆二先生,如果我說的不對,請你隨時糾正。昨夜我仔細閱讀過賢藏的日記,但是,令我非常感興趣的並非日記的內容,而是日記本。
通常人寫日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必定會翻開一次,因此,任何一絲不苟的人,日記本里多少會有書頁鬆脫、頁角折損或紙面沾到墨汁的情形,賢藏的日記本卻絕對沒有這種情形,像是剛裝訂好似的,非常潔凈、完整。他不但勤於寫日記,同時還寫得極為詳盡,一筆一劃相當工整,光是看他那如印刷般的字體,就有些令人透不過氣來了,由此可見他有相當程度的神經質與十分嚴重的潔癖。
另外,女傭阿清說每當有客人來時,通常都會升起暖爐讓客人烤火,如果客人的手稍微碰到暖爐的邊緣,他總是在客人離去後用酒精消毒該處。我想,這已經不僅只是潔癖,嚴格說,應是一種心理病態,賢藏大概認為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污穢不潔。
此外,賢藏的感情起伏非常大,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他是個典型的愛憎分明的人,這點可以從『畢生仇敵』這四個字里清楚了解。賢藏也是個有非常強烈的正義感的人,對普通人來說,這應該是人格上的優點,但是在他身上,反而是缺點,因為正義感太強烈,使他在個性上毫無轉圜的餘地,容易自責又苛責別人。同時,他也對封建色彩強烈的農村大地主的身分、地位質疑與憎惡。
在一柳家中,封建思想最嚴重的人就是賢藏自己,身為一家之主又是本陣的後裔,養成他的分裂性格,一旦有人冒犯到他的尊嚴,就會產生強烈的報復心態,賢藏就是這樣人格充滿矛盾的人。」
隆二雖然低頭不語,卻更加證實金田一的說詞。以我對賢藏的了解,覺得金田一剛才所說的話十分中肯。
悲劇的性格
金田一接著又說:
「這樣的人終其一生只能面對孤獨。他不但無法信任他人,更把自己以外的人都視為仇敵,而且愈是近親,這種心態愈濃。賢藏日常較接近的人是母親、良介及三郎和妹妹鈴子四人,三郎和鈴子都還年幼,問題就出在母親與良介兩人,尤其是良介。
良介是個讓人非常感興趣的人,他的個性和賢藏正好相反,表面看來十分柔順,內心卻非常偏激。由日記的內容可知,賢藏以『教養不同』的藉口壓抑著良介和母親為他帶來的苦惱,盡量避免發生衝突。良介十分清楚這點,反而更有意無意地激怒賢藏,於是,殺機就在這時種下。
當初大家都非常反對這門親事,由於賢藏的堅持,終於達成婚娶的目的,想不到又在這時候知道克子既非處女之身,又曾經有過戀人,無巧不巧地在婚禮前不久雙方還見了面。請大家想一想,賢藏的心裡是什麼樣的滋味?」
金田一說到這裡,暫時停住了。沒有人答腔,探長、銀造和隆二都神色黯然。
「克子除了聰明開朗與堅強果決的個性讓賢藏喜歡外,最吸引他的應該是克子給人非常純潔、乾淨的感覺。不料卻在即將結婚之時知道她曾有過戀人,身體內留著別的男人的血。像賢藏那樣連別人碰過的暖爐都會用酒精消毒的人,對一個曾經投入別的男人懷抱的女人,他難以接受。他只要一想到克子一輩子要依偎在自己的懷抱里,就全身冰冷。但是為了自尊又絕不可能退掉這門婚事!
他若是這麼做了,等於是向以往他所輕蔑的親戚屈服;他也無法把克子當成名義上的妻子來矇騙親戚。在舉行婚禮的數日前,克子在大阪百貨公司碰見那個姓田穀的男人。田穀究竟是何許人,賢藏和我們一樣不了解,也許他不是那種會利用自己和克子過去的關係敲詐的人,但是誰也無法保證,萬一田穀在一柳家出現,會演變成什麼狀況?
一想到這裡,賢藏當然不放心。不過,這次殺人的動機,與其說是各種事實造成的,不如說是來自於他的性格。賢藏非常憎恨克子讓自己陷入進退維谷里,而克子以殘花敗柳之身,竟想當自己的妻子,賢藏一想到這點,就有說不出來的憎惡。結果,他只好以那樣巧妙的方法來殺人,但是表面上又必須讓人以為婚禮照自己的意志舉行,實際上他是無法忍受成為真正的夫妻,才出此下策的。」
金田一分析完兇手做案的心理后,隆二有些遲疑地問:
「這算是殉情嗎?」
「殉情?不是的,這應是對克子充滿強烈憎恨的惡意殺人案件,因為自殺並非賢藏的本意,他知道任何巧妙的犯罪都難以掩飾,再加上他的良心和正義感無法長期忍受自己是殺人兇手,因此,趁自己未受良心苛責之前先自我了斷。
這件案子和一般殺人案件或偵探小說的情節順序正好相反,通常是先發生殺人案件,接著是警察或偵探展開調查,最後才是兇手被逮捕或自殺。但在這件事里正好顛倒過來,因此,我認為如果因為兇手已經自殺就認為這件事無足輕重,那是大錯特錯。兇手心態之惡毒難以想象,尤其故意布置成克子並非被他所殺的樣子,並且,在自殺之後更布置成他殺的情況,天下再沒有比這件更惡毒的事了。」
「他是為了不在親戚面前屈服,也不願意親戚或良介嗤笑自己而偽裝成他殺的樣子。」
「正是這樣,這件事的動機全都因這種觀念而形成,也可以說是本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