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1)
戚繼光揚聲道:「正是戚某,前面是盧游擊么?」那隊官兵奔近,一個蓄了兩撇八字須的將官打量二人,訝然道:「參將大人怎的如此狼狽?其他人呢?」戚繼光嘆了口氣,將全軍覆沒的事說了。
那盧游擊嘆道:「戚參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知來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這支賊兵最為精悍,你怎麼還追上去呢?若跟大伙兒一樣呆在城裡,豈不甚好。」
戚繼光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破賊蕩寇,乃是元敬職責所在。我若守在城裡無所作為,放他過去,豈不是將戰火引往其他城池?更何況,若是任由這幫賊寇一路洗盪過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盧游擊冷笑一聲,道:「好啊,咱們都是不守職責,就你參將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鬧了個全軍覆沒,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麼交代。」
戚繼光不禁默然,盧游擊幸災樂禍,大搖大擺,帶著一干人馬去了。陸漸不禁怒道:「他這會兒出城做什麼?倭寇都跑得沒影了,難道又是去找百姓,割頭請功。」
「這卻不至於。」戚繼光道,「這人膽子甚小,素來講究無過即是功,雖不擾民,遇上打仗,卻總是落在後面,綽號便叫『鑽地老鼠』,若是瞧見倭寇,就算眼前有條地縫,他也立馬鑽得進去。」
他說得一本正經,陸漸卻聽得忍俊不禁,撲哧笑了出來,繼而又擔心道:「聽他說,大哥吃了敗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繼光笑笑不語,入了軍營,向監軍道明戰況,又讓軍中大夫包紮了傷口。兩人吃過飯,泡了兩杯清茶,在帳中靜坐,戚繼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時,便聽帳外腳步聲急,陸架心有不祥之感,騰地站起,忽見帳幕拉開,大步走進幾個官差,當頭一人厲聲道:「台州參將戚繼光何在?」
戚繼光早已有備,擱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厲聲道:「給我拿下。」左右官差嘩啦抖出鐵鏈,便要上前。陸漸大怒,搶前一步,雙手分撥,正中兩條鐵鏈,那兩名官差只覺鐵鏈上大力涌至,不由得腳下踉蹌,雙雙橫跌出去。當頭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陸漸身形一閃,右手已捏住他後頸,喝道:「你們憑什麼拿人?」
戚繼光不待官差答話,喝道:「陸漸,不得放肆,我喪師辱國,理當接受軍法處分。」陸漸一怔,鬆開那官差,脫口道:「若是這樣也要受罰,以後誰還敢帶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繼光嘆道,「將軍用兵,但求必勝,一旦敗了,便會斷送許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罰,如何面對那些送命的將士?」
陸漸被他兩眼盯著,無可奈何,右手漸自鬆開。那官差原本面無人色,見他氣餒,頓又囂張起來,怒道:「好啊,戚繼光,你竟然率眾抗捕。」
「差爺言重了。」戚繼光搖頭道,「我這義弟不懂官場規矩,還望見諒。」
那官差冷笑道:「要見諒也可以。」說罷將手一伸,喝道,「拿來。」
戚繼光一怔,道:「什麼?」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腦袋么?非要差爺說透不成?」
戚繼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參將,官也不小,除了俸祿,平素又時時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積蓄沒有千兒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兩即可。」
戚繼光一皺眉,轉身入內,取出一個木箱,打開看時,只有若干碎銀,不禁苦笑道:「戚某手裡就這幾兩銀子,差爺喜歡,盡都拿去。」
官差臉色一變,劈手便將木箱打翻,碎銀撒得滿地都是,厲聲喝道:「戚繼光,你好大膽子,喪師辱國、公然拒捕不說,竟然還敢賄賂官差,可謂罪加兩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裡,我要你好看……」
戚繼光濃眉一挑,目中湧出怒色,陸漸驀地踏上一步,從桌邊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銀子么?拿去。」那官差接過包袱,但覺十分沉重,打開一瞧,儘是白花花的官銀,不由得眉開眼笑,遞給屬下,又親自躬身,將滿地碎銀一一拾起,揣進袖裡,呵呵笑道:「好說好說,銀子夠了,什麼都好說。」轉身招呼眾差人道,「將這位參將大人鎖了,別鎖太緊,鬆動一些。」
眾差人哄然應諾,將戚繼光鎖了,拉出帳外,此時帳前聚滿了將士,立在兩旁大瞧熱鬧,見了戚繼光出來,無不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陸漸見這些官兵恁地沒心沒肺,不由得悲憤莫名,一咬牙,大步隨在官差之後。出了營地,那官差頭目見陸漸仍是尾隨,不由怒道:「你去哪裡?」陸漸道:「我去南京。」那頭目疑惑道:「放屁,我們去南京,你怎麼也去南京。」
陸漸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走我的,又礙你什麼事了?」那頭目吹起鬍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陸漸道:「我若要劫人,憑你們幾個廢物,擋得住嗎?」
那頭目大怒,欲要喝罵,但想起陸漸的身手,不覺又將滿嘴狠話咽了回去,瞅了陸漸一眼,頗有些惴惴。卻聽戚繼光嘆道:「兄弟,你不是說要回鄉么?就不要跟來了。」
陸漸搖頭道:「我回不了啦,剛才的一百兩銀子,就是我回鄉的盤纏,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們上南京,沿途還可蹭官爺們幾頓飯吃。」那官差氣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給陸漸幾個嘴巴,卻又自忖無此能耐,唯有在心裡想想解氣。
戚繼光卻知陸漸明說沒了盤纏,實則是怕自己傷勢未愈,路上再吃這些官差的暗虧,有意沿途護持。不覺心中感動,長嘆一聲,任他去了。
眾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飯,若有魚肉雞鴨,陸漸便搶先動手,奪給戚繼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陸漸便搶過杯勺,舀給戚繼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覺,他也專揀好水好房,憑著武功強奪過來,給戚繼光享用。
眾官差又氣又急,破口大罵,陸漸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爺們一百兩銀子嗎?差爺們財大氣粗,不妨再買好菜,再開好房,幹嗎跟做囚犯的一般見識。」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況且眾官差先前不該收了銀子,拿人的手短,縱然憤怒,卻又不好徹底翻臉。戚繼光卻瞧得皺眉,說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於事無補,何苦跟哥哥受這些罪。」
陸漸道:「大哥和我結拜時,不就說了同甘苦、共患難嗎?這點兒旅途之苦,又算什麼?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們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闖進牢里,將大哥劫出來,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遙快活去。」
戚繼光正色道:「萬萬不可,我戚家自開國以來,六代將門,世受國恩,生為明臣,死也當為明鬼。何況我敗績在前,就算胡大人斷我一個砍頭受剮,也是應當。劫獄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斷義絕,為兄再也不認你這個義弟。」
陸漸聽他這話說得如此之重,不覺啞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獄的法子,統統派不上用場,情急間不由忖道:「若谷縝在這裡,必然能想出一舉兩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兒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為贏萬城一面之詞,真相未明,便棄谷縝而去,心中又是後悔,又覺難過。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幾日,已近南京。這一日,忽見前方一座涼亭,亭邊有竹篷茶社,招待遠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時,眾官差哄鬧起來,快步到了亭間,討了茶水牛飲。
戚繼光手足被縛,行動難以自如,陸漸端來兩碗茶水,一碗給他,一碗自飲。正飲間,忽聽軲轆之聲,轉眼望去,但見迎面推來一輛雙輪小車,車上坐著一名青衣文士,長方臉膛,天庭飽滿,丹唇墨須,宛若圖畫中人。
陸漸瞧得心動,但覺此人似曾相識,轉念間猛然想起,敢情這人與那祖師畫像上的男子頗有幾分神似,只不過畫中男子臉有疤痕,神采飛揚,較這文士豪邁許多。
推車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與一個老者并行,那老者頭大頸細,臉額之間皺紋密布,身上本著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著的短衣,不士不仆,不倫不類。
陸漸瞧這二人,不知為何,心中隱覺不安,恨不得跳將起來,跑得越遠越好。好容易按捺住這怪異衝動,卻見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雖俊朗,年紀實已不輕,眼角布滿魚尾細紋,坐在車上,卻不見雙足著地,唯有長衫飄飄,隨車擺盪。
陸漸瞧得,心中大為感慨:「這人大好書生,竟是個無腿廢人?」忽又聽見嗡嗡鳴響,轉眼再瞧,卻是那大頭老者雙唇翕動,念念有詞。唯獨那麻衣人始終藏於斗笠之後,不見面目。
那青衣文士來到亭中,鬆了口氣,說道:「未歸,給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車后取出一對杯壺,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傾壺間,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凈,綠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過茶,品了一口道:「這碧螺春還是初泡時好,如今涼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也。」
那大頭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稱洞庭山茶。唐代陸羽《茶經?八之出》曾有言:『蘇州長州生洞庭山』。據近人《隨見錄》有載:『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細,味甚甘香,俗呼為『嚇煞人』,產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說完,叱道:「又來胡說,我不過隨口說說茶味,又沒問茶的來歷。」
那大頭老者道:「宋徽宗《大觀茶論》有道:夫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間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說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頭老者截口道:「仍依上文《大觀茶論》:『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要須蒸及熟而壓之,及千而研,研細而造,則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權《茶譜》所載『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當花盛開時,以紙糊竹籠兩隔,上層置茶,下層置花,宜密封固,經宿開換舊花。如此數日,其茶自有香氣可愛……」
那文士心知任他揮發下去,勢必將泱泱華夏千年茶經從頭背出,不覺苦笑道:「莫乙,閉口吧,非我有問,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那麻衣人則忽地放下茶壺,轉身即走,只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由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夢中,要麼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將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覺搖頭嘆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著長大威武,怎麼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那莫乙不待他說完,又插嘴道:「軍法者,早見於《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後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頭髮,訕訕低頭。
戚繼光笑笑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雲,窮寇勿迫……」莫乙忙介面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緻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之寇。只因諸將之中,無人敢於出兵迎戰,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率師追擊,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賊一鼓擊破,叫人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