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事(2)
二人返回洞穴,陸漸重又卧下。他夢中狂奔二十里,疲憊不堪,須臾入睡,此番再無異夢,隱隱覺得一股浩大暖流在體內徐徐流轉,十分舒服。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轉。抬眼望去,但見魚和尚背對自己,端坐遠處,覷其背影,益發乾枯瘦小。
「你醒了么?」魚和尚便似腦後生眼,「今天我們來說第二個故事,這個故事,講的是一門武功。」
陸漸奇道:「武功?」
魚和尚道:「要說這門武功,須得從一對男女說起。其中的這位男子,綽號『鏡天』,天生聰慧,集合數家之長,在他三十歲時,天下已沒了敵手;至於那位女子,卻是昨日說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時人稱之為『風后』。鏡天、風后並稱於世,若論武功,鏡天略勝一籌,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戀上了那綽號『風后』的女子。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鏡天』愛慕『風后』,風后心中卻另有所屬。可也很不幸,她所傾慕的,卻是已然婚配的師父,是故這段情緣有如鏡花水月,自也是永無著落。後來,也不知因何緣故,『風后』與『鏡天』的親友發生極大的衝突,初時她師父尚在中土,還能壓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為了消除神兵之劫,終於告別故土,和妻子遠走海外。『風后』那時遠在西域,事後得知,悲痛欲絕,繼而由悲轉恨,一口咬定是『鏡天』的親友逼走師父。雙方言語不合,大打出手,『鏡天』的親友無人可敵『風后』,好幾人身受重傷。『鏡天』迫不得已,親自出手。兩人一場激斗下來,『風后』終於敗落,但『鏡天』卻無法對她施以殺手,甚至不惜得罪親人,將她縱走。」
陸漸聽到這裡,心想這「風后」聽起來也是一個聰慧女子,但為何恁地固執;至於那位「鏡天」,卻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這裡,不由思念起姚晴來,設想自己若是「鏡天」,姚晴卻是「風后」,面對如此窘況,又當如何?
他神思翩躚,沉浸於想象之中,忽聽魚和尚道:「孩子,你在想什麼呢?」陸漸一驚,卻見魚和尚已轉過身來,注視自己,不由面色一紅,囁嚅道:「沒,沒想什麼。」
魚和尚道:「這個故事與你干係極大,你務必用心細聽。」陸漸奇道:「與我有什麼干係?」
魚和尚卻不回答,笑了笑,續道,「且說『風后』敗北之後,心中不忿,苦練武功,其後又幾次挑戰『鏡天』,卻都輸了。『風后』羞怒之下,決意另闢蹊徑,新創一門武功,出奇制勝。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隱脈』。」
陸漸忍不住問道:「什麼叫『隱脈『?」
魚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鍊內功,練的都是少陰、少陽、太陰、太陽、厥陰、陽明等十二經脈和奇經八脈;天竺與吐蕃武學練的則是『三脈七輪』,名稱雖有不同,但大體相通,並無太多差異,是以這些經、脈、輪,都可統稱為『顯脈』。只不過,萬事萬物,有正必有反,有顯達必有隱微。如果說『顯脈』是陸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麼『隱脈』便是地底深處的暗流陰河,迥異於『顯脈』中的任何一經、一脈、一輪,自成體系,藏於人體至深至秘之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發現,也不載於任何醫家典籍。」
陸漸聽得入神,問道:「既然沒人發現,『風后』又怎麼發現的呢?」
魚和尚道:「這卻不是『風后』發現的,而是她師娘發現的。她師娘是一位大神醫,精於經脈之學。她在偶然之間,發現於尋常經脈之外,另有隱微脈流,當下一路探究,先後發現三十一條隱微脈流,因其脈性與尋常經脈截然不同,故而稱之為『隱脈』。她的丈夫,便是那位大算家聽說之後,認為這『三十一隱脈』暗合天數,便以『三垣二十八宿』為之命名。」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心子狂跳,呼吸也緊促起來,敢情魚和尚這番話,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黑天書》的來歷。
卻聽魚和尚續道:「那女神醫醫道通神,當世無兩。她深知『隱脈』與『顯脈』互為克制,若是輕易開啟『隱脈』,有害無益,是故縱然發現,卻秘不外宣,只是記在一部醫書的空白處,以便將來查用。不料這部醫書,鬼使神差,竟落到『風后』手裡。她屢敗之下,便設法開啟『隱脈』,想要練出一門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過,以她的天資才智,仍不足以獨自創立這門奇功,而天下唯一有此資質者,除了她的師父,便是能勝過她的『鏡天』了。
「『風后』深知『鏡天』對自己情意深重,便約他一同參詳,尋找開啟『隱脈』之法。『鏡天』為情所困,不疑有他,此人也是不世奇才,兩人齊心協力,終於找到開啟『隱脈』的法門,記載下來,也就是後來的《黑天書》。」
他說到這裡,住口不言,陸漸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魚和尚搖頭道:「後來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曉。和尚只知道,從那之後,鏡天風后,絕蹤匿跡,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陸漸大失所望,本以為能從故事裡尋到『黑天劫』的解脫之法,不想竟是如此結局。但轉念一想,又覺欣慰,說道:「或許鏡天、風后經此一事,終於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拋頭露臉。」
魚和尚搖頭道:「怕只怕,他二人並非夫妻,而是主奴。」陸漸心頭一沉,猛然想到《黑天書》的第一律,《黑天書》既是兩人合創,那麼二人未必就能逃脫這一鐵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劇。
魚和尚說完故事,便即動身,他行走之時,步履沉滯,不如往日輕快,陸漸卻是神氣充足,三兩步便搶到他前面,回頭笑道:「大師,你昨晚沒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
魚和尚笑笑:「和尚年紀大啦,不如你年少力強。」
陸漸嘻嘻直笑,忽聽北落師門在懷裡叫了一聲,便道:「北落師門,你餓了嗎?呆會兒有小河小溪,我逮魚給你吃。」話音未落,北落師門又叫兩聲,不知怎地,陸漸便覺毛骨悚然,這等異感,當日營救阿市時也曾有過。
陸漸轉念之間,猛然有悟,脫口叫道:「大師當心。」叫罷向後疾躍,將魚和尚撞倒在地,耳聽暴鳴聲迭起,兩人早先立足之處,激起點點煙塵。
「鳥銃!」陸漸心念電閃,挽起魚和尚,發足狂奔。身後鳥銃聲此起彼落,驀然間,魚和尚身子一震,變得十分沉重,但陸漸不及多想,只顧奔跑。
耳聽那鳥銃聲漸漸稀落,前方忽而傳來嘩嘩水聲,繞過一片翠綠竹林,但見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練,日光耀水,迸出萬點碎金。
陸漸喘了口氣,回頭望去,不由大驚失色,只見魚和尚右腿被鮮血染紅,血漬中彈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負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當日曾以血肉之軀,擋下今川家的鳥銃攢射,不料今日竟擋不住一發鉛丸。陸漸又驚又悲,不由脫口道:「大師,你怎麼……」
魚和尚不待他說完,截口笑道:「不礙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聽北落師門又叫一聲,陸漸心頭異感又生,慌忙雙手觸地,驀地知覺:四人八足,正以細碎腳步奔近,將近之際,忽地分成兩隊,左右掠出。
陸漸閉眼默數:「兩個上了竹子,一個在土裡,還有一個……」念頭未絕,一聲水響,一道黑影從河中躥出,手中倭刀迎頭劈落,敢情倏忽之間,敵人竟已繞到二人身後。
但他快,陸漸更快,並非向前,而是迎著刀鋒向後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敵人已失,繼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頭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陸漸肩上。
陸漸慘哼一聲,雙手上舉,握住忍者雙手。咔嚓兩聲,那人凄聲慘叫,兩根小指被陸漸擰斷,長刀脫手,陸漸一把接過,想也不想,奮力擲出,正中魚和尚右側三尺,齊柄而沒。剎那間,一股血泉順著刀柄噴涌而出,那地動了一動,驀地破開,躍起一名蒙面男子,后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兩步,砰然伏地,再不動彈。
此時陸漸已落入水中。他長於海畔,平素摸魚捉蝦,潛游盞茶工夫也是尋常,一旦入水,便與那忍者扭打起來,那人水性並非極好,深感縛手縛腳,急欲了結對手,便騰出手來,想取兵器。陸漸憑藉雙手,水下情景了如指掌,一覺那人意圖,便搶先自他腰間摸走兩支鋼鏢。那人一摸落空,忽覺腰間劇痛,兩支鋼鏢已然入體,當即忍痛去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時間,陸漸憑著手快,料敵先機,在那人全身亂摸,但凡摸到匕首、鋼菱,無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動彈,瞪著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盡都落到對方手裡。
陸漸鑽出水面,只覺一陣虛脫,遙見魚和尚坐在岸邊,正向水中張望,見他出水,方才鬆一口氣。陸漸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師,還有兩個在竹林里。」
魚和尚嘆道:「忍者均是刺客,一擊落空,勢必遠遁,你殺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陸漸定眼望去,只見那地上屍體的衣角處綉了一個銀色的「二」字,當是所說的忍二;至於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陸漸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殺,不覺雙手發抖,驀地鼻間酸楚,伏地大哭起來。
魚和尚知他連殺二人,心中內疚,便撫著他的頭,嘆道:「好孩子,別哭,別哭。要知道,這些忍者,你不殺他,他便殺你,生死之間,原本顧不得許多的。」
陸漸哭了一陣,方才平靜,抹淚問道:「大師,這些忍者為何要追殺你?」
魚和尚嘆道:「那是第四個故事。」說著舉目眺望那條大河,「今日暫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們說第三個故事。」
陸漸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長刀,將魚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魚和尚也取了一枚無毒鋼鏢,自腿上起出鉛丸,用布包了,忽見陸漸又從林外回來,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幾條大魚,不覺笑道:「你捉魚的本領卻不差。」
陸漸道:「不知為何,練了《黑天書》,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覺水下情形,有魚經過,一刺便著。」
魚和尚點頭道:「若無『黑天劫』,這《黑天書》可說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經了。」
兩人烤魚吃了,陸漸見魚和尚氣色衰敗,便道:「大師你睡一陣子,我給你把風。」
魚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覺睡去,再也醒不來了。」忽見陸漸面露驚色,雙目泛紅,忙道,「孩子,別擔心,和尚說笑呢,難道你不想聽這第三個故事么?」
陸漸見他談笑風生,這才放下心來,說道:「自然想聽的。」
魚和尚道:「這第三個故事,說的是一座城。」說到這裡,輕輕一嘆,「兩百年前,元人無道,終於惹起紅巾百萬。那時候,義軍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極大混亂。元人軍隊固然兇殘可惡,義軍之中也是良莠不齊。你見過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無所不為;當時的義軍首領也大多如此,胸無大志,只圖一己之私慾,從不好生約束士卒。有道是『師行如火』,軍旅若無紀律約束,比燎原之火還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軍剛剛屠戮焚燒,義軍的烏合之眾又蜂擁而至,恣意搶掠。那時的老百姓,日子過得很苦很苦。」
陸漸忍不住道:「難道沒有好的義軍嗎?」
魚和尚道:「好的義軍並非沒有。但亂世之中,法術詐力遠比仁義道德管用。若無過人的實力,僅憑德行,無以生存;那些有仁有義的義軍首領,沒死於元人之手,卻先死在同袍、部將的手裡,委實令人痛心。就如此,幾經征戰,塗炭了千萬生靈,終於換來些許轉機。」
他頓了頓,問道:「陸漸,你還記得第一個故事裡的那座東海島嶼么?」陸漸道:「記得。」
魚和尚說道:「那海島上的大宋遺民自宋亡之後,無時無刻不在圖謀恢復漢室。元末大亂方興,島上弟子便在東南起兵,攻破州縣,割據一隅,有名的便有張士誠與方國珍。可是歷經數代,這些遺民後裔,早已忘記先人初衷,一味貪圖權勢,自以為是,不但不想著匡定社稷、解民於倒懸,反而各逞私慾,互相攻打,以至於被元軍各個擊破。最後,元朝大丞相脫脫親率百萬大軍,將張士誠圍困於高郵城,準備一戰而定東南,徹底肅清南方義軍。
「當此生死絕境,東海島嶼上的智者高士被迫盡棄前嫌,連成一氣。所有的東島弟子,無論親疏貴賤,紛紛赴援高郵。那一戰,可說是驚天動地、日月無光。元軍人多勢眾,高郵外城幾被蕩平,內城也是岌岌可危。誰知東島弟子不僅視死如歸,抑且製造了許多可怕武器,屢屢重創元軍。雙方拉鋸苦戰,足有月余,元朝大軍終於潰敗,脫脫也被免職。從那之後,元廷再也無力聚集重兵,被迫放棄東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時,東島弟子仍能齊心協力,大可乘勝北伐。誰知道,強敵方退,島內又因功賞不一,生出齷齪。轉眼間,南方再次陷於混戰,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熱之中。也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駕乘孤舟,自海外悄然歸來,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陸漸脫口道:「是那位大算家么?」
魚和尚笑道:「若算年紀,那位大算家已過百歲,如何能稱年輕人呢?」陸漸微覺羞赧,訕訕道:「那便是那位大算家的後人了?」
魚和尚道:「許多人也都如此認為。但因種種緣由,這人的生世始終成謎,就算多年以後,他對來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絕口不提,甚至於他的姓名,也沒有幾人知曉。當年和尚年少好事,聽到師尊談論此人,甚是景仰,四處搜尋他的生平,乃至於偷入皇宮大內,翻閱文獻。」
「偷入皇宮大內?」陸漸失聲道,「大師膽子好大!」
魚和尚搖頭道:「皇宮大內,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說到膽子,和尚和那年輕人一比,可差得遠了。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後出入大內七次,終於有所發現,在一本殘舊奏章中,提到他時,稱之為『梁逆』,可見他與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摺稱他為『賊思禽』,足見他姓梁名思禽了。」
陸漸喃喃念道:「梁思禽么?」
魚和尚點頭道:「卻說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戰亂之慘,心如刀割,遂動了匡定天下的念頭。但他性子淡泊,並無王霸野心,通觀南方群雄,大多貪婪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懷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於地勢不利,被東島群雄所包圍,首尾難顧,形勢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見狀,便投入洪武帝帳下,助其治軍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陸續打敗東島弟子。東島群雄感覺不妙,二度聯合起來,圍殲洪武帝。一時間,雙方各自建造龐大可怖的武器,徵發數十萬大軍,打得難解難分;但思禽先生終是智高一籌,東島無論運用何種機關計謀,均被破解,加之洪武帝又雄才偉略,經歷幾次大戰,終將東島群雄逼入絕境。這時間,東島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從中作梗,並猜出他的來歷,雙方百年舊仇,又添新恨,當下依武林規矩,寄刀留柬,約在八月十五,靈鰲島上,比武論道,一決生死。」
魚和尚說到這裡,不覺嘆了口氣,道:「說起東島一脈,原本智慧淵深,武功通玄,若是用之於正道,乃是蒼生之福。但他們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權力財富,便不能剋制私慾,逐漸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禍害天下的利器。甚至於到此地步,還想憑藉武力,維繫本島權勢,可謂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
陸漸深以為然,連連稱是。
「靈鰲島一戰,不僅關係天下興衰,抑且關乎武林運勢。我派大苦祖師也曾有幸觀戰。據說當時,東島的絕頂高手傾巢而出,先行布下陣勢,準備讓思禽先生有來無回。直到夜色將闌,圓月西墜,思禽先生也未露面,東島諸大高手皆認為先生不敢來了,正在議論紛紛,忽聽海上傳來洞簫之聲,思禽先生一人一簫,踏著一葉扁舟,飄然而至。」
陸漸吃驚道:「他一個人么?」
魚和尚道:「他在中土並無親友,縱有遠親,也在東島。只不過,東島縱然人多勢眾,卻沒料到一事。」
陸漸急道:「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