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皇
黎明到來之前,九嶷一片動亂。
無數百姓在睡夢中被墜落的天火驚醒,赤腳從燃燒的房屋內出逃,躲避著半空中激戰墜落的風隼殘骸,拖兒帶女,到處一片呼喚親人的哭喊。
一些百姓僥倖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大著膽子抬起頭看向天上,卻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漫天都是縱橫的閃電,閃電中,隱隱呈現出一條巨大的金色的龍,在夜空里吞吐著烈焰,張牙舞爪地和征天軍團的風隼搏鬥,落下漫天的殘骸來。
「天啊……那,那難道是龍神?」九嶷的百姓們怔怔地望著虛空,相顧失色——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龍神騰出了蒼梧之淵!難道,雲荒上又要風雲變色了?
遙遠的彼方,鏡湖中心高高的白塔上,有許多雙眼睛也看到了這一幕。
龍神出淵了?然後,那些眼睛閃爍了一下,相互對視,卻始終沒有人說出話來。此刻已是深秋,風從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吹來,帶來亡靈的嘆息。
「巫抵死了。」
卜出了最壞的結果,巫姑鬆開了手裡的筮草,蒼老的聲音有些發抖。聽得那樣的判詞,周圍的長老們身子都不易覺察地一震,再度相互望了一眼,眼裡有再也無法掩飾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自從裂鏡戰爭結束之後,十巫里還是第一次有人被殺!
「龍神——是龍神出淵了啊!」只有巫姑神經質的聲音響徹白塔頂上,她枯瘦的手直伸出去,指向北方盡頭閃電交錯的天空,「你們看那裡!看那裡!——龍神在蒼梧之淵上空和我們的軍隊交戰!巫抵已經死了,巫彭,你是帝國元帥,得趕緊想辦法!」
「巫彭今天沒來,告病了。」旁邊有人漠然地回答,卻是國務大臣巫朗,「他閉門不出已經好幾天了。」
巫姑愣了一下,雞爪一樣的手揉捏著筮草,啐了一口:「裝什麼死!」
旁邊上,一直靜默聆聽的秀麗女子臉色倏地蒼白,轉過了臉去——那個女子不過三十多的容顏,然而一頭長發卻是星星點點落滿了霜花,竟是比巫咸巫姑那些活了百年的長老都顯得蒼老憔悴。
那,卻是巫真雲燭。
這裡白塔上的所有人都知道雲家和巫彭的淵源,自然也都知道巫彭元帥一直閉門不出的原因:他一手扶持的破軍少將雲煥,近日因為從西荒帶回了一顆假的如意珠而下獄——巫真雲燭為了替弟弟開脫罪名四處奔走求援,然而昔年一直扶持雲家的巫彭,不知為何一反常態袖手旁觀。雲燭一次次地去元帥府拜訪,可得到的一直是巫彭抱病在床不見外人的回答。
誰都知道,這一次巫彭元帥不會救那個一手培植的破軍少將了。
然而,如果連巫彭元帥都不再插手,那麼國務大臣巫朗就更加肆無忌憚了——那個一直以來阻攔了飛廉前途的雲煥,此次看來勢必要被置於死地了!
得不到巫彭的幫助,孤立無援的雲燭一夜之間白了頭髮。
所以此刻就算是看到了北方龍神出淵,雲燭也是毫無關注的興趣——在這個聖女的眼睛里,一切,都比不上弟弟的生死重要。
聽到巫姑用譏諷的語氣提起巫彭元帥,國務大臣巫朗的嘴角也露出了尖刻的笑——鬥了那麼多年,只有這一次他才是佔盡上風。能趁著這個機會將雲煥扳到,不啻於是將巫彭培植了多年的一棵佳木連根拔起!
最年長的巫咸抖動了一下花白的長眉,微微咳嗽:「咳,我說,在這個當兒上,你們就別再窩裡鬥了。」
元老們的竊竊私語停止了,望向首座長老。
「事到如今,我們還是一起去覲見智者大人,請他給予諭示吧!」巫咸將身子往前傾了傾,懇切地望著神遊物外的巫真雲燭,「龍神既然出淵,海皇的覺醒也不遠了——事情發展到了這種程度,非得驚動智者大人不可了——還請聖女轉達我們的請求。」
然而儘管首座長老以如此懇切的態度說話,雲燭的眼睛還是凝望著天空,沒有說一個字,彷彿思緒飛到了極遠的地方。
這個帝國變得怎樣,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她不像在座的這些元老。他們有著根深蒂固的權勢和巨大的財富,把持著帝國上下,所以才對國家的變動如此關注——而她,不過是雲荒上普通的冰族百姓。她所關注的,也只有寥寥幾個親人的性命。
巫真雲燭的這種沉默,引發了其他元老的不安。
——要知道在全族裡,能解讀智者諭示和智者對話的唯有歷屆聖女。而上一屆的聖女雲焰不久前被洗去了記憶逐下白塔,現在整個雲荒,也只有雲燭能做到了。如果巫真不去請示,智者大人可能一直如往日那樣置身事外袖手旁觀。
「呵……知道討價還價了嘛。」巫姑低聲冷笑,顯然是將雲燭剎那間的走神當成了某一種沉默的威脅,嘀咕,「雲家的小賤人。」
巫咸橫了一眼巫姑,卻順著雲燭的視線望出去——
那裡,那顆破軍星已經很黯了。
終於明白雲燭的死結在哪裡,首座長老嘆了口氣,發話:「好了,巫真,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答應你,如果你去替我們請動智者大人,元老院就可以暫緩對你弟弟的死刑。」
「啊!」沉默的女子全身一震,短促地驚呼了一聲,果然回過神來了。雲燭望著巫咸,眼神奕奕,張了張口,用咿咿喔喔的聲音詢問著這個承諾的真偽。
然而國務大臣巫朗卻變了臉色,脫口:「絕不可!雲煥兩次貽誤軍機,按帝國軍規罪無可赦——」
「巫朗!此時此地,不是追究這件小事的時候!」百年來一直和稀泥的巫咸卻忽然一拍扶手,蹙眉厲喝,「我是首座長老,有權力代表元老院執行赦免!」
百年來第一次看到巫咸發怒,巫朗和巫姑對視了一眼,略微收斂地低下了頭,暗暗切齒:雲煥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不是不知道——那傢伙是一頭嗜血的狼,如果不能斬草除根,只怕隨之而來的報復會難以想象的酷烈!
巫真雲燭聽到了巫鹹的承諾,眼裡卻露出了狂喜的表情,深深一彎腰,便膝行著退入了神廟。
「……」巫朗咽不下這口氣,胸口起伏著望向巫咸。
「啊,別激動嘛,」看到雲燭已經退了進去,巫咸摸著花白的鬍子對著巫朗笑了一笑,「我是說赦免破軍少將的死刑,但是,死刑未必是最可怕的懲罰啊……巫朗,你難道忘了『牢獄王』了么?把破軍交給他處置不是更好?」
「啊?對!」巫朗身子一震,發出了低呼,眼神轉瞬雪亮,「我怎麼忘了?」
有「牢獄王」之稱的辛錐,成名於二十年前復國軍叛亂那一仗。
那一戰極其慘烈。復國軍戰士悍不畏死,一旦被捕往往立即自盡,就算是被阻攔活了下來,也多半是至死也拷問不出什麼來,讓帝都方面大為氣惱,出榜向天下徵求能讓那些鮫人們乖乖招供的方法——當時,還是鐵城裡一名小鐵匠的辛錐自告奮勇地來到了皇城腳下,揭下了榜。
那個才十四歲,身高不過四尺的矮人小鐵匠「才華橫溢」,發明了種種聞所未聞的刑法,甚至讓元老院里的十巫都覺得匪夷所思。比如,他曾將鮫人俘虜放入瓮中,水裡加入了諸多藥物,讓人感覺到加倍的痛苦,卻又能一直保持著神智清醒。然後在底下點燃炭火慢慢烤,在身體被完全煮熟之前,再堅定的戰士也會因為長時間的劇痛和恐懼而鬆口。
再比如,他結合了平日冰族酷愛擺弄的機械原理,發明了一種「轉生輪」。將受到拷問的犯人固定在一隻帶鐵釘的大輪盤上,然後令人慢慢搖動手柄。輪盤每次繞軸轉一圈,固定在地面上的鐵刺就會剮下一條肉來,轉個十來圈,犯人基本上就被扯碎了。然而巧妙的是,鐵刺設置的位置正好避開了要害,所以除非執刑者發慈悲,犯人將一直不能死去。
他甚至可以代替那些屠龍戶,為那些尚未變身的鮫人俘虜執刀破身——據說一刀下去,尾椎便整整齊齊地居中裂開,左右不差一絲一毫,比最資深的屠龍戶還精巧準確。
即便是最簡單的剁指,他也做得與眾不同——並不是簡單地把犯人的十根手指用刀截下,而是令人生生地連著指骨和掌骨拽下來,令很多犯人受刑之後都死於劇痛。
然而,他同時也是一名靈巧的醫生,那些可怖的傷口他都能迅速地處理,也能調配奇妙的藥物來延續那些有繼續拷問價值的犯人的生命,直到榨出最後一點所需要的情報。
二十年前的那一場戰爭里,一半的鮫人戰士死於戰爭,而剩下的另一半,卻是死於牢獄里的殘酷刑罰。
那時候,辛錐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鐵匠,而身高卻如一個十歲的兒童。之後,他便一直執掌帝國大獄,雖然身體一直再也不曾長大,但是這個侏儒還是成為了雲荒大地上令人聞聲色變的酷吏。
無論是怎樣錚錚鐵骨的硬漢子,只要到了牢獄王手下無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終精神崩潰。而凡是他想要的資料,也從來沒有拷問不出來的。
就算是雲煥那小子骨頭再硬、脾氣再倔,也硬不過辛錐的刑具吧?
留著他一條命又算什麼……有的是方法讓他生不如死。想到這裡,巫朗的嘴角就露出了一絲笑意,不再反對巫鹹的安排。
然而,等了很久,直到天色開始發亮,卻一直沒有看到巫真出來。十巫相互沉默地對視了一眼,心裡有某種不好的預感:在冰族所有子民里,智者對於巫真雲燭的寵愛是超出常人的,難道這一次連雲燭也無法請動那個聖人了么?
正在揣測的時候,神殿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白衣的聖女從裡面膝行而出,臉色蒼白。她無法開口說話,只能仰起臉攤開雙手,做出各種手勢,緩緩比劃——
「請等待星宿的相逢。」
看懂了巫真的意思后,一眾長老霍然變色,面面相覷。
什麼意思?難道智者大人是說,他將袖手旁觀這一次的爭鬥?!
在十巫心有不甘地悻悻離去后,巫真掩上了神廟的門,全身癱軟地坐在了門后的黑暗裡——方才,她第一次說了謊話!
因為此刻的智者大人,又出現了「神遊」的情況。
多年前,因為巫彭元帥的引薦,出身寒微的她獲得了額外的恩寵,在白塔頂上陪伴了這個高不可攀的神秘人將近二十年。這十幾年來,她的所見所聞都匪夷所思,然而她始終忠實地沉默著,從未對外吐出過一句話。
——也只有她知道,在某些時候,那個無所不能的智者是會暫時消失的。簾幕後那個聲音會長久地沉默,彷彿沉睡過去,遊離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樣的日子或長或短,有時候只是一兩天便回復,但有時候會長達數月。沒有任何人知道智者在那一段時間去了哪裡。
也幸虧滄流建國以來,智者一向深居簡出,極少直接干預國事,所以也從來沒有哪一個長老曾在這樣的時刻來請示過聖意——然而,卻不料,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刻,智者卻又一次「神遊」了。
為了安定十巫的情緒,拖延巫朗對弟弟下毒手的時間,她第一次大著膽子假傳了智者大人的口諭——卻不知能拖延到什麼時候。
雲燭長跪在神廟裡,膝蓋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漸漸僵硬,心裡也一分分地冷下去。她跪在黑暗裡,一邊挂念著弟弟的安危,一邊度日如年地等待著智者大人的蘇醒。
遙遠白塔上充斥著勾心鬥角時,九嶷這邊卻是一片戰亂過後的狼藉。
那些來自西荒的盜寶者簇擁著閃閃離去,恍如一群惡狼裹去了一隻小羊。晶晶望著姐姐,抽泣著,不知如何是好。
那笙拉著晶晶的手,一邊安撫著失去姐姐的啞巴女孩,一邊仰望著蒼穹,憤憤不平——該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怎麼去了那麼久?
而九天之上,卻是一場靜默的對峙。
只憑了那一線鮫絲便縱上九霄,空桑新劍聖站在龍背上,定定看著那個黑衣的傀儡師,臉色凝重。
「快斬斷吧——趁著你還可以控制這個東西。」西京看著那個偶人,眼裡有再也壓不住的焦急,「它長得實在太迅速了!不當機立斷,遲早會被它反噬!」
他「咔嗒」一聲抽出光劍,倒轉劍柄遞過去。
劍柄上那顆銀色的小星隱隱生輝,阿諾身上的引線忽然顫抖了一下——面對著劍聖之劍,便是那個詭異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師眉梢挑了一下,帶著一貫的桀驁和孤僻,對西京遞過來的劍視若無睹,卻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關你什麼事?」
「現在我們是盟友。」西京沒有縮手,將光劍直直地橫在他面前,「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事——蘇摩,你身負著千年的使命,如果這個東西吞噬了你,你的子民、你的國家又將如何?」
蘇摩面無表情地聽著,目光一直望著北方,似乎並無反應。然而,那一群空桑冥靈早已消失了蹤影,黎明的天空里只有風和雲在相互追逐,發出呼嘯。傀儡師的眼睛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對旁邊劍聖的勸誡置若罔聞。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無意對上了半空中飄著的偶人時,卻不由微微一凝。
那個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阿諾無聲無息地笑著,在半空里飄搖,隨風翻飛,帶著一種自由而惡毒的快樂。蘇摩悚然一驚——他的孿生兄弟,那個在母胎之中就因為敗給他而永遠不能來到人世的蘇諾,此刻居然如此地快樂?——甚至比一生下來就苦苦掙扎於這個濁世的獲勝者,擁有著更多的歡樂!
看著逐漸成長為英俊少年的偶人,蘇摩的眼睛里,漸漸凝聚起了一種憎恨和苦痛:雖然身為海皇,他卻如那些苦難的凡人一樣,先生后死,生之歡樂在靠近死亡時漸漸萎縮;而阿諾,他的兄弟,卻是先死後生,在死亡中綻放出生的快意來!多麼不公平的事!
如果時光倒流幾百年,他還在母親的胞衣中與孿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誕生的——他一生下來,身上就流著罪孽的血。然而來到這個世間后,那樣漫長的幾百年裡,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逐步踐踏得粉碎。
多少次,在苦痛中,他會想:如果那時候若知今日種種,他還會選擇來到這個世間么?他會不會把生的機會讓給孿生的兄弟?
「壯士斷腕,時尤未晚。」西京沉聲開口,手一直平舉在他眼前——劍聖之劍上,那一顆銀色的小星光芒四射,發出凜然不可侵犯的光芒。
傀儡師陡然間有一種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銀色的劍,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線飄忽而透明,糾纏難解。恍如命運。
龍發出了低低的吟哦,回應著空桑劍聖的提議——蘇摩明白,龍神是在表示贊同。它在告訴自己:騰出蒼梧之淵后,「海皇」的力量將隨著它一起複生,所以即便是他因為斬斷引線,消散了後天苦修而來的全部靈力,龍神也會讓他繼承先天屬於海皇的力量,而阿諾,就只能成為毫無力量的真正傀儡了。
——這樣的結果,其實也是他這些年來所希望得到的吧?
如今,還猶豫什麼呢?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手腕微微一轉,吞吐出劍芒。蘇摩提劍望向那個風中飄飛的偶人,眼神一剎那極其可怕:母胎里那一場爭奪,它輸給了他;而出世后他們之間的爭奪卻從未停止過——它一次又一次地將陰暗和猜忌散布到他心中,推動著他在每一個命運的選擇中失去所想要的——最後,居然還想將他在這個世間僅剩的所有,一併清掃乾淨?!
怎麼能再這樣下去……怎麼能再這樣被它拖向更深的黑暗!
蘇摩低頭半晌,霍然提劍而起,望向那個偶人。
是否,揮劍一斬,便能和過去一刀兩斷?
彷彿感知到了傀儡師心中驟然而起的殺意,阿諾眼裡惡毒的笑更加明顯了,它咧開嘴巴,轉頭望向這邊,身子卻漸漸飄遠。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圖,陡然驚呼,「快動手!」
隨著劍聖的低喝,傀儡師一劍揮出,決絕而酷烈。
劍聖之劍在他手裡劃出一道閃電,帶著重生般的勇氣切向半空中飄飛的引線——然而就在同一瞬間,輕微的噼啪聲一連串響起,十根引線在光劍接觸到之前,居然根根斷裂!
「你,逃不過的!」主動掙脫了引線,那個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飛著,周身滴落鮮血,卻發出了真真切切的聲音,大笑,「蘇摩,你吞噬了我而誕生,又以我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為提升!今日,我終於有了足夠的力量離開你——蘇摩,蘇摩,你逃不過的!」
在引線全部斷裂的一瞬,傀儡師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樣踉蹌著跪倒在龍的脊背上,全身各個關節處迅速湧出鮮血,浸透了黑衣。
鏡像和本體脫離的剎那,他和它都處於極度衰弱的狀況。
西京閃電般地一伸手,將蘇摩掉落的劍操在手中,足尖一點,便向著那個飄飛的偶人撲出——必須要馬上殺了這個東西!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將這個惡的孿生徹底消滅,將來必定會成為雲荒一個可怕的禍患!
然而在他撲出的瞬間,阿諾已經順著風遠去,恍如輕不受力的風箏。
唯有長長的絲線還在風中飛舞,晶瑩透明,在飛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來,落在西京臉上。
西京踏著虛空掠出,手指如閃電般探出,抓住了引線的末梢,收緊,拉回——然而那些鋒銳而堅不可摧的引線在瞬間再次斷裂,脆弱得猶如蛛絲。就那麼一遲,那個偶人已經向著北方盡頭飄去,剎那消失得只剩下一個黑點。
「龍!追啊!」空桑劍聖準備繼續追出,對著背後龍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龍一動不動,背著全身是血的傀儡師,只是在半空里注視著那個偶人飄走。
「嘻嘻,除了蘇摩,誰都殺不了我。」半空中那個偶人的聲音傳來,帶著歡喜惡毒的笑意,漸漸遠去,「等著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蘇摩,我要吃了你的心……」
「不用追。」蘇摩掙扎著吐出一句話,阻止了西京,「你,你殺不了它。」
西京一驚停步,驚駭地看著彷彿從血池中走出來一般的蘇摩。
雖然只是十指上的絲線被斬斷,然而彷彿他成了斷了引線的傀儡,身體各個關節上出現了細而深的洞,血無法休止地涌了出來,浸沒了龍的金鱗,滴滴墜落。
「你……!」西京大吃一驚,顧不上再去追那個傀儡,一個箭步衝到蘇摩身旁,「怎麼會這樣?那東西居然能把你傷成這樣?」
「拆骨斬血啊,必然會一時潰散如廢人……」蘇摩微微笑了一下,「不過,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裡去——只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決裂的心。」
傀儡師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蒼穹,眼神淡漠而疲倦。
那麼多年了……它忍受著他,他也折磨著它。因為心知一旦離開對方,彼此都會付出極大代價:他將失去通過「裂」得來的所有修為,而它在未長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也會像斷掉臍帶的嬰兒一樣夭折——他們都在內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徹底地吞噬對方的精神和肉體,從而獲得完美的、至高無上的新生。然而,終究沒能等到那一天,他們就已經決裂。
仰望著蒼穹,蘇摩忽然輕笑了一聲:那麼多年來,他們在相互牽扯中不停地往深不見底的黑暗裡墜落——時至今日,終於可以解脫。
西京暗自憂心,看向了一旁懶洋洋揮動尾巴的蛟龍,詰問:「龍,為什麼不趁機除了後患?它現在也很衰弱,不是么?」
「無論,無論它多衰弱……除了我誰都殺不了它。你最多只能封住它一段時間罷了。」蘇摩的聲音逐漸低下去,眼裡的碧色渙散開來,似乎體內的血都已經流盡了,「在這個世上……力量從不可能被憑空創造或是憑空消滅。只能相互轉換,或者,或者保持著一種均衡……」
傀儡師的精神力在渙散,龍急急地回過頭來,捲起尾巴將他包裹——可失去了如意珠,龍的力量也減弱了很多,一時間居然無法立刻止住蘇摩身上如泉湧出的血。蘇摩緩緩說著,吐出的卻是一切術法者都必須遵從的至高無上準則——
「和阿諾對應的……」蘇摩筋疲力盡地闔上了眼睛,「只有我。」
「下一次遇到它時,我一定會不惜代價地將它消滅。」
「天啦!這、這是……怎麼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臉上的血,那笙仰頭望著天空,急得跳腳,「這是誰的血?誰的血?是大叔還是那個蘇摩啊?」
然而,不管是誰的,都讓她心急如焚。
再也顧不上什麼,把晶晶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后,她對著小姑娘豎起了食指:「噓,你先待在這裡一會兒,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點了點頭,看著這個姐姐從懷裡拿出了一卷書攤在地上,急翻。
「在這裡!」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頁,那笙脫口叫了一聲,然後從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祝誦,「『土,為其穴;木,通於天』……接著是什麼?『撮土為壇,截一段無本之木』……『木』在哪裡?」
苗人少女臨時抱佛腳翻出了書,惶然四顧,尋找做法用的原料。
然而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燒了一切,那些樹木早已成了焦炭。
「喏。」晶晶爬在籬笆上,從火沒有燒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嬌嫩的藤蘿下來。藤蘿上面還星星點點開著紅色的六芒星狀花朵——這是九嶷郡特有的鈴蘭,據說在一年一度的廣莫風從九嶷山掠下時,這些花會一起發出歌唱般的聲音。
那笙來不及挑剔,連忙接過那段藤蘿插在那一撮土裡,然後一手拿書,一手開始畫起了符咒。
八歲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無比,眼睛晶亮。
「破!」在最後一筆閉合結界的剎那,那笙咬破手指將血滴入,一拍大地,一聲低喝——「啪」地一聲輕響,那段折下的藤蘿忽然破土而立,徑自發芽開花起來!
晶晶驚喜交加,發出了「啊啊」的歡呼,揉了揉眼睛看著那根憑空長出的植物。
藤蘿在迅速成長,在藤長到三尺高的時候,那笙一手拉過,纏繞在自己的腰間,繞了一圈又一圈。
「起!」又一聲低喝,那根藤如活了一般,按照號令從地面冉冉升起,向著空中生長。
「呀!」晶晶仰頭看著那根藤越長越高,不由拍手大笑起來。
藤蘿在瞬間唰唰地又高了幾丈,帶著那笙升往虛空,她覺得有點頭暈,連忙對底下仰頭觀望的小女孩囑咐:「別亂跑,等著我下來!」
那笙第一次運用木系術法,心裡也是忐忑得很,她緊緊抓著那根藤,不敢看一下腳下的大地,只是抬頭四顧,看著巨龍的影子越來越近,從一點慢慢變成一片。
「醉鬼大叔!你們、你們在上頭么?」她鼓起勇氣,對著天空大呼,「我上來找你們了。」
聲音未落,頭頂的黑影忽然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啊!」那笙嚇得驚叫了一聲,忽然覺得那根一直向上長著的藤蘿瞬間軟了,幾乎是癱瘓一般向著地面掉落,她也隨著一頭栽下去。她高聲尖叫,手在虛空中徒勞地撲騰,然而此刻手指上那枚皇天戒指卻好像忽然失靈了,毫無跳出來保護主人的跡象。
「胡鬧!」一聲霹靂般的大喝,黑影上忽然掠下來一個人,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一把拎起,「不要命了?!」
那笙被他拎著衣領,閃電般地往上升起,腳終於踩到了踏實的地方。她驚魂方定,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她立刻就「哇」地哭起來。
西京顯然也被嚇了一跳,怒喝:「第一次用木系的術法,居然就敢培出無本之木?還拿著一株藤來濫竽充數!萬一掉到地上成肉泥怎麼辦?!」
那笙抹著眼淚,驚魂房頂,跺腳:「你還說!你還說!——閃閃被那群西荒強盜擄走了,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還來罵我……!」
西京陡然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應對這責難。
「別跺!」那笙正發作,卻聽有個聲音不滿地喝止。
「就跺!關你什麼事!」那笙一邊跺著「地面」,一邊喃喃說道,忽然睜大了眼睛,「哎呀!——哎呀!」
腳下,居然不是土地,而是金光閃閃的鱗片!這是哪裡?!這……這地好像還在動!這才發現自己是到了蛟龍背上,少女失聲驚呼。然後目光一轉,又看到了滿身是血的傀儡師,不由得再度失聲:「蘇摩!」
只是一瞬,龍帶著他們幾個人從空中飛舞落地,降落在一片曠野上,舒展開爪牙,輕輕將背上馱著的傀儡師放到地上,忽地仰天發出了一聲長吟。
龍吟九天,響徹整個天地——彷彿在召喚著什麼。
「他、他怎麼了?」那笙看得觸目驚心,拉緊了西京的衣袖,指著蘇摩,有點結巴起來,「死了么?怎麼會這樣……誰能殺得了他呀!」
「沒死。」西京顧不上和這個女孩說話,忙著幫蘇摩止血。
也許是覺得落地後行動不便,蛟龍將龐大的身軀在地上一卷,忽然間就縮成了三尺長。然後靈活地轉過頭來,吐出真氣,催合著蘇摩身上的傷口。
「咦?」看到那樣龐然大物瞬間就變得如此玲瓏嬌小,那笙脫口吃驚,只覺得好玩——龍可大可小,或潛於淵,或戰於野,千變萬化無所不能。
西京查看著蘇摩的傷勢,急促開口:「龍,快想辦法,蘇摩的身體快不行了——這不是肉體的傷,而是靈體斷裂產生的!他這個身體已經到崩潰邊緣了!」
「啊,不用急,」那笙倒是胸有成竹地安慰西京,氣定神閑,「我記得蘇摩他有一種術法,可以自己癒合傷口的!就算砍下他腦袋來,都會自己長出一個新的呢!」
「你知道什麼!」急切間,西京毫不客氣地呵斥那笙,「蘇摩會操縱自身的時間,使其加速或者放緩——但這種術法卻是損耗自身的!他採用了『縮時』的術法,將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壓縮到一兩天,作用在自己的肌體上,才會獲得這樣迅速的痊癒!但每次使用,他的壽命就會相應折減——這種方法不啻於自殺,怎麼能用?」
那笙聽得目瞪口呆,想起從慕士塔格雪山上初見蘇摩時,就看到他一次次的自殘和恢復,不由覺得一陣寒意從心頭透上來。
這個人……為什麼一直以傷害自己和別人為樂,又不停地透支著自己的生命呢?他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
龍神回頭看著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傀儡師,眼神凝聚起來,再度仰首九天,發出一聲長吟。龍的清吟回蕩在天地之間,隱隱約約,風裡竟似傳來了迴響——那回聲來自九天之上,彷彿正有什麼東西聽到了召喚,急速飛掠而來。
蘇摩在不停地流血,然而這個活了幾萬年的神袛依舊是一副慢吞吞的樣子,用大智者一樣不緊不慢的語調說:「不用擔心……鮫人的身體太脆弱,已經不能支持下去了。他,也該換一副軀體了。」
「什麼?」西京和那笙同時脫口詫異。
「她們已經到了……是時候了!」龍忽然長吟了一聲,擺尾直上九天!
彷彿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蘇摩的身體直飛起來,捲入了龍神攪起的漫天風雲中。龍盤起身子,圍繞著蘇摩上下飛翔,發出長吟。無數金光忽然從九天之上直射而落,織成了密密的網,令地下所有人不敢直視。
「這是、這是什麼……」那笙用手擋著眼睛,結結巴巴。
「海皇復生!」另外一個由遠及近的狂喜的喊聲答覆了她,「龍神……龍神騰出蒼梧之淵了啊!海皇復生,海皇復生啊!」
西京和那笙詫然回頭,看到匆匆趕來的卻是寧涼和另外兩名鮫人戰士。
他們跪倒在地,對著天空伸出雙手,帶著狂喜的表情,然後開始不停叩首,直到鮮血從他們白皙光潔的額頭滲出。
「他們、他們怎麼瘋了一樣……」看到那樣狂熱的神色,那笙隱約覺得害怕,往西京背後退了一步。
「別怕,沒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這個孩子,怎麼能了解受盡了苦難的鮫人們此刻的心情,海皇復生,那不啻是鮫人重生的宣告啊。
天上忽然起了轟然的巨響。金光碎裂了,以一種洶湧澎湃的力量四射開來,宛如紅日般耀眼,讓地上那些虔誠的鮫人都不敢仰視。
轟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個人的影像。
峨冠博帶,廣袖長襟,一頭藍發在風中飛揚,右手上纏繞著蛟龍,左手平舉,托起一顆光芒四射的寶珠——只是一瞬的凝聚,這個幻象又轟然碎裂了,隨著四散的金光一起化為千百片,消失無蹤。
「海皇。」空龍的低吟響徹了這一片天空,「復生!」
金光中幻象重新凝聚,然而,那個王者的臉卻換成了蘇摩。
那笙「咦」了一聲,只見幻象里蘇摩靜默地閉著眼睛,陰梟妖異的臉上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詳,彷彿在無始無終的光陰里沉睡。他的右臂上纏繞著金色的龍,左手握著寶珠,輕輕放在胸口,珠光流動在他身上,他的眉心緩緩透出一線碧藍的光。
忽然,那一線光急速擴大,無數的幻象從沉睡的眉宇間飛出,遍布天地。
碧海藍天,幽冥水底,龍和鮫人,巨大的宮殿和無數的寶藏……那些幻象無窮無盡地飛出,短促地在天地間浮凸一剎,又宛然湮滅無蹤——彷彿是煙花的盛放和消散。
「天啊……」那笙怔怔仰著頭,望著虛空里不可思議的一幕,「那是什麼……?」
「是往世。」西京同樣在仰頭看著,靜靜回答,「蘇摩正在龍神的幫助下,繼承著歷代海皇的記憶和力量吧?」
在所有記憶碎片如煙火般湮滅的瞬間,龍發出的低吟震動了天地。
風雲在瞬間聚攏,九嶷上空風起雲湧,雷電呼嘯!
無數的閃電穿透了雲層下擊,發出「喀啦啦」的巨響。然而那些電光卻是金色的,宛如一柄柄巨大的利劍從九天之上刺落,交織成一道光網。
那樣刺眼的光,讓所有地上的人不敢仰望。
然而在這金色閃電的間隙中,卻露出了三雙巨大的黑翼——如雲的黑翼之上,隱約看得到三個女仙御風而來,那些金色的光芒,就是從她們手心裡放出的。
「天啊!」那笙再一次驚叫起來,指著閃電交錯的天空,她認得天闕山上見過的魅婀,「三女神!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雲荒三女神?她們怎麼來了!」
「海皇復生,驚動天地。」西京感慨萬千,對著天空低下頭去,同時也按下了那笙仰著的腦袋,「不要看。」
「為什麼!」那笙惱怒地扭著脖子,驚奇不已,「我要看神仙!」
「敬仰天上的神明,和熱愛自己的國家一樣,都是必要的。」西京嘆了口氣,感覺到她不停地扭動掙扎,最後還是放開了她,「不過,你畢竟也不是雲荒上的人。不勉強你。」
他一鬆手,那笙立刻抬起頭,繼續望著天空里神奇的景象:
漫天的金色閃電里,雲荒三女神聽到了龍的召喚,乘著比翼鳥御風而來。曦妃,慧珈和魅婀靜靜地在空中停住,手裡放出金色的閃電。以三位女神為中心,那些閃電紛紛擊落在一處,到最後彙集成了巨大的金色光球。
龍神圍繞著光球上下飛舞,彷彿用盡全力在催化著什麼。
女仙們在比翼鳥上合起雙手,靜默地對著天地祈禱。有絲絲縷縷的光從合十的掌心裡透出,匯入居中那個金色光球,而蘇摩的軀體就沉睡在那裡面。
在天宇間的閃電完全消失的瞬間,那個巨大的金色光球轟然盛放!
光在天空中裂開,幻化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如飛鳥,如奔馬,如游魚……在金光中,一個人的身影浮現出來,在虛空中不受力似的漂浮,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飄拂。
然而這種靜止只是一剎,那個光芒中誕生的影子便忽然從九天之上墜落了!
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化成了一道電光——然而,那樣驚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面的剎那卻忽然靜止。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托住,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輕輕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長發剛剛接觸到水面,青水無聲蕩漾,就彷彿是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被安然地放上了搖籃。
「蘇、蘇摩?!」那笙跟著那幾個鮫人戰士奔到水邊,探頭一看便驚呼起來。
還是一樣的容貌,但是軀體卻在剎那間完全變了——片刻前還支離破碎血流不止的蒼白身體,此刻奇迹般地全部癒合,變得如同玉石般地光潔,沒有一絲傷痕。
「海皇!」寧涼帶著鮫人戰士跪倒在岸邊,看著水面上浮起的蘇摩,恭謹地呼喚,「海皇!」
深碧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了,先是看著天空,然後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里有某種變化——彷彿茫然,又彷彿釋然。
「咦!」在他睜開雙眼的剎那,那笙卻忍不住脫口驚呼了一聲。
不對!這、這眼神不對!——這不是蘇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經不再是盲人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明亮而有光彩的,裡面流轉著種種困惑、堅定、歡喜和悲傷的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個陰梟的傀儡師所具有的——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個人所具有的!
西京嘆息了一聲:在方才的剎那,龍神召喚出了歷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種力量,注入蘇摩體內,並賦予了他全新的身體,取代了原本傷痕纍纍、瀕臨崩潰的軀體。同時,也將歷代海皇所有的記憶,一併注入。
現在的蘇摩,已然不是過去的那個傀儡師。
在族人的召喚聲中,新生的海皇睜開眼睛。
他的容顏依然是那樣俊美,宛如旭日初升,無可比擬。
青水在他身下蕩漾,彷彿受到了某種操縱,用一種溫柔的力量托著他,瞬忽升起了一丈,形成了一個透明的水的王座。文鰩魚飛過來,親切地吻著他的衣襟,旋繞著在他上下飛翔——天地間驟然響起了波濤洶湧的迴響,拍擊在天際,彷彿七海五湖都在歡呼王者的歸來。
「……」蘇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頭,用手撐住額際,似乎腦海里有什麼在搏鬥——之前無數世的記憶洶湧而來,沖亂了他本有的記憶。
那一瞬間,他的意識是空白模糊的,甚至不能確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又在哪一個時空里。
經過方才那一次召喚,龍神彷彿也有點疲倦,再向著九天上三位女神致意感謝之後,緩緩從空中降低了身姿,向著他飛來。龍的軀體慢慢縮回三尺,盤繞在海皇的右臂上。
過了許久,忽然間,王座上的新海皇抬起了頭,彷彿終於在無數記憶的重壓下清醒過來了。碧色的雙眸閃閃發亮,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他坐在水的王座上,平平伸出右手,對著底下的子民吐出了復生之後的第一個詞——
「自由!」
鮫人戰士們被那兩個字悚然驚起,抬頭望著自己的王,舉臂高呼,重複著這個讓所有族人心神激蕩的詞:「自由!自由!」
隨著呼聲,新的海皇在水的王座上緩緩將手豎起,指向蒼天——隨著他的舉手,整條青水都沸騰起來!就在那一剎,不止青水,整片浩瀚的鏡湖,甚至遠在大陸外的七海,都一瞬間波濤翻湧!濤聲迴響在天地。
一切有血有水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洶湧的波濤聲里,碧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薄唇頓了頓,彷彿在努力搜索記憶里最閃亮的東西,許久才吐出了第二個詞:
「白瓔……」
所有人都呆住。連龍神都不自禁地翹首,詫異地觀望著這個新生的海皇。
白瓔?新的王,在說「白瓔」?那麼多生生世世的記憶撲面而來,在如此紛繁複雜的洪流里,他在醒來后,竟然迅速就尋找到了那一個影子?那是怎樣刻骨銘心的記憶!
王座上的人張開手來,俯視著掌心的紋路。他的手也已經換了新的肌膚,光潔如玉石,那些凡人所具有的手掌心的紋路,居然在瞬間消失了——宛如一切的昔日都被悄然抹去。
然而手指上十個樣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斷裂的引線飄然垂落。
海皇看著那些斷裂的引線,似乎看到了某個被截斷的時空中去——那些引線連著的,是某種「過去」和「往昔」。
「只要循著這條線,無論身處哪個時空,都能返回彼此身側。」
即使在無數生無數世的回憶重壓下,那一句話依然清晰地浮凸出來,迴響在重生后的心靈上空,將一切不願意忘記的記憶喚醒。
「白瓔……」水的王座上,那個新帝王抬起頭,看著天際重複了一遍,眼神有某種變化。他將手放在胸口正中,蹙眉,彷彿那裡感覺到細微的疼痛。
是的,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管它什麼重生幻滅,什麼前生後世——他只是蘇摩,屬於他的記憶只有那一份,歷代千秋七海六合都不會再忘記。
白瓔……白瓔。他一遍遍地回憶起那個名字主人的音容笑貌,回憶起在一起的短暫時光。那個從不說出口的名字復活在他胸臆里,並且將永遠地活著,直到和他一起化為灰燼。
在反覆念著這個名字的剎那,執念一起,腦海中那些呼嘯洶湧闖入的激流就安靜下來了,在某種強大的力量下平息,沉澱了下來,潛伏在心靈的深處,不再和「本世」的記憶爭鋒。
那一瞬間,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帶著某種頹然無望的鋒銳,彷彿暗夜的黑。
那笙抬頭看著他,不知為何反而鬆了口氣,覺得莫名的歡喜。
「蘇摩!」她在岸邊叫起來了,對著那個鮫人的王者招手,「你沒摔壞腦子吧?記得我是誰么?」
蘇摩蹙了蹙眉:「那笙?」
然後,不去理會苗人少女的歡喜笑聲,他望向這片燒殺過後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半山的宮殿里。沉默了良久,忽然冷冷地吐出了幾個字:「青王……青王!」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驚。
居然還記得!經過了上百年、兩次脫胎換骨,然而那些人加諸於這個少年身上的極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還這樣深刻地烙在這個鮫人的靈魂深處,至死不忘。
那是什麼樣的一種可怕力量!如此的堅定深刻,只有死和愛可以與之相比。
九天之上,閃電烏雲都已經消散。神鳥的雙翅如雲般鋪開,三位女仙靜默地低頭,望著青水之上誕生的新王者。
「海皇蘇摩啊……純煌之後,鮫人一族裡終於誕生了新的王。」曦妃輕輕嘆息,「七千年前的宿緣終於在今日結束。」
那一瞬間,她望著慧珈手心裡守護著的那一縷白光,眼神複雜。
「是的,我們對這片大地的守望,也終於結束。」慧珈微微一笑,也低頭望著自己手中那一縷從黃泉陸上迎回的魂魄,「我們不能插手下界的興亡成敗——所以自從七千年前純煌死後,我們就只能在天上一直等待著新海皇的誕生。」
曦妃神情寥落:「是的,自從少城主離開后,我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反抗大城主的命令,是要付出極大代價的……既便是少城主。」魅婀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別說了,還是趕緊將少城主的靈體送回雲浮吧——七千年了,好容易等到了她可以重新返回天界的時刻。」
她望著慧珈手裡捧著的一縷白光——那一縷光華流轉不定,在慧珈手心溫柔地閃動,是剛剛被她們從黃泉之路上迎接回來的生魂。
這是多麼熟悉的氣息啊……離湮,她們的少城主,雲浮最美麗也最慈悲的女子。
七千年前,為了挽救瀕臨滅絕的海國,她不顧城主的禁令插手了下界的興亡更替,替純煌保管了海皇的力量,以保海國一脈不至於從此滅絕。然而,她也因此觸怒大城主,被打落輪迴,從此在下界生生世世地輪迴漂泊,無法返回九天。
轉瞬間,竟已是暌違七千年。
魅婀望著那一縷光,眼神漸漸悲哀,輕聲道:「走吧,不要再注視著人世了——如果違反了天規,我們也會被大城主處罰的。」
三位女神臉色齊齊一凝,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天空深處——那裡,連飛鳥都不能到達的九天之上,隱約可以看到一點白色的光,彷彿晨曦里的一顆明珠。
那是雲浮城。她們最後的一座城池。
人世的傳說里,三女神居住在天界的雲浮城。那座城,和仞俐天的善見城一樣,是天人們的居所。關於三女神和九天之上雲浮城的種種傳說流傳於雲荒大地,然而有誰知道,其實最初的最初,她們這一族也是誕生於這片大地和海洋之上。
在第一縷日光灑落大地之前,三位女神齊齊展開了背後的雙翅,離開比翼鳥,向著九天上的雲浮城飛了回去。她們背後的羽翼是潔白的,展開的時候就如同白雲升起。
她們的手心裡,守護著那一縷從黃泉帶回的潔白的靈魂。
天上的女神化為飛鳥離去,然而地面上的人都未曾留意。復甦后的蘇摩毫不遲疑地向著九嶷王宮乘龍飛去,眼裡帶著騰騰的殺氣。
寧涼帶領著其餘鮫人戰士想也跟隨而去,卻被堅決地阻止。
「你們回鏡湖大本營去!」重生的恍惚只是延續了剎那,很快新的海皇便恢復了便捷的思維,對著戰士下令,「已經過去三個月了,左權使炎汐應該從碧落海鬼神淵返回。你們替我回去迎接他,然後,把他帶回的那個石匣拿到無色城去,轉交給……」
頓了頓,湛碧色的眼睛投向遙遠的白塔倒影,語聲放輕:「給白瓔。」
——等到六體復原,她的丈夫,空桑人的王,便可以復生了吧。
而她呢?……那些冥靈,在復國大願完成後,又該如何?會湮滅么?
蘇摩頹然低下了頭,用蒼白的手扶住了額頭,感覺尚自混沌的內心裡有某種激烈而深刻的潛流湧起,壓住了所有其他思緒——或許,讓空桑萬劫不複比較好一些?
然而這個可怕的念頭一動,身側的龍神霍然感應到,回身凝視著海皇。那目光無聲卻寧靜,÷直到他將心頭的惡念壓制下去。
「可是,王你不跟隨我們返回么?」寧涼領命,卻不解地看著蘇摩。
「不。」新的海王重新看向九嶷上的宮殿,嘴角再也無法剋制地湧上殺意,他霍然一拂袖,便乘龍飛去,「我要先去殺一個人!你們在鏡湖等著我。」
「是!」寧涼不敢遲疑,立刻帶著下屬戰士離去。
蘇摩乘龍飛去,只有那笙有些發獃地站在了當地。
「多少年的血債,終於要償還了。」西京望著高聳入雲的九嶷王宮,嘆了口氣,絲毫沒有過去插手的意圖,「雖然成了海皇,可蘇摩的心裡還是沉積著那麼多仇恨啊。」
——雖然和青王辰也算是昔年舊交,然而即便是悲憫的劍聖,也沒有救這樣一個十惡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們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裡?」那笙有些發獃。
「繼續上路。」西京拉著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處奔去,語氣急促,「蘇摩去報仇,正是個好機會——我們得趁著他把九嶷王宮搞得大亂,趕快去神廟裡把真嵐的右腳拿出來!」
「啊……那隻臭腳,居然被放在了神廟裡么?」那笙喃喃,忽地覺得好玩,笑了起來,「好,我們趕快去拿那隻臭腳,先不管蘇摩了!」
兩人的身影轉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蒼青色里。
經歷諸多變故后,心情急切的那笙為著肩上的使命奔波,直奔九嶷而去,一時間竟然完全忘記了還有一個孩子翹首痴痴地等待著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在升上天空時,她對著這個八歲的啞巴孩子叮囑,於是膽小聽話的晶晶就找了個偏僻的水邊草叢躲了起來,乖乖地抬頭看著天空,期待著那個騰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來找她。
外面是一片戰亂后的哭號之聲,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邊一人高的澤蘭叢中,咬緊了嘴唇,等待著那個小姐姐回來找她——然而,她眼睜睜地看著那條藤斷裂,半空中的光芒消失,那個小姐姐卻再也沒回來。
怎麼辦好呢?……孩子漸漸覺得害怕起來。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晶晶覺得肚子餓了起來,便悄悄地往水邊蹭過去,去尋找一些可以果腹的東西——畢竟是窮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東西可以吃。打撈著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剝出一粒粒潔白圓潤的菰米,塞到嘴裡。
水邊的草叢裡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地打起來,滿耳是嚶嚶嗡嗡的聲音。
然而,那種擾人的嚶嚶聲里,忽然夾雜了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彷彿苦痛的呻吟。她低下頭,霍然看到清澈的青水裡蜿蜒著一縷血紅色!
「啊!」晶晶嚇了一跳,縮回了草叢裡。
然而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對著她發出的。
「碧……碧。」
八歲的女孩子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從草叢后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循著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脫口叫起來。
一個人!水邊的軟泥上陷著一個人!
彷彿是落到了水裡,又拚命掙扎著上岸,一路拖出了長長的血跡。那個面色蒼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邊昏迷過去,身上長長短短地戳著好幾個血洞,無數的蚊子和螞蟥聚集過來,在傷口上吸血。
咦,不認識啊……似乎不是村裡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來,大著膽子靠近這個昏迷的人,替他趕走傷口上那些討厭的東西,輕輕推了推他,喉嚨里發出輕輕的呼喊:「咿?咿?」
然而那個人一動不動,隨著她的一推,發出一聲悶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無意地低頭,注意到那個人身上的衣服頗為奇怪——完全不像這一帶村民穿的長袍短衣,而是用一種沒有見過的料子織成,雖然浸在水裡,居然沒有濕。顯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發黑,卻沒有焦裂。
她衣服的前襟上,用金絲銀線,栩栩如生地綉著一隻飛鷹。
如果換了是九嶷郡的大人們,多半立刻就會明白眼前這個人是征天軍團的軍人,而且軍銜頗高——然而八歲的晶晶卻還不懂這些,只是有點好奇地往前湊了湊,掬起水,用柔軟的草葉擦去了這個人滿臉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張因為失血而顯得慘白的臉時,晶晶發出了一聲簡單的低呼。
軍人的劍眉緊蹙著,顯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斷斷續續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貫穿性傷口——然而這個人的眼角眉梢卻有一種讓孩子都覺得安全的氣質,毫無殺戮和攻擊的味道,那樣的安靜和無辜,彷彿一隻落入獵人網中的白鳥。
「啊。」遲疑了片刻,啞女晶晶彷彿下了什麼決心。
她挪動雙膝到了他身側,一粒一粒地,將手裡剝出來的菰米喂到他嘴裡,然後折了一片澤蘭的葉子,卷了一個杯子,去河邊盛回水,用葉尖將水一滴滴引入他乾裂的嘴角。
「碧……碧。」那個人在昏迷中喃喃醒來,吃力地睜開眼睛。
頭頂是斑駁的青色,一點一點,灑下金色的陽光,投射在他蒼白的臉上;耳邊,有著淙淙不斷的連續水流聲音——
這…這是哪裡呢?
凌晨時分,征天軍團變天部和玄天部,全軍覆沒於九嶷郡蒼梧之淵上空。
他沒有當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擲刺中巨龍后,他的風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拋下了萬丈高空,向著九嶷大地墜落,最後在轟然的巨響中失去知覺。
原來……自己還活著么?
「嘻。」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歡喜的稚嫩笑聲。他努力轉過頭,尚自模糊的視線里看到了一張滿是血污的小臉。那個孩子正對著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滿是歡喜——不是鮫人,也不是空桑遺民。這、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間感到慶幸——如果不是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發現的話,作為這場災難的製造者,他會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憤怒中撕成碎片吧?這樣想著,他不由對著這個孩子伸出手去,嘶啞:「你……叫什麼名字?」
「咦?」晶晶歪著頭,顯然聽得懂他的話,卻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劃著。看他還是不懂,就急了,低下頭在河岸的軟泥里劃了兩個字,指給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卻微微嘆息了一聲——是個啞巴孩子么?
「晶晶,帶我回你的家,但不要讓別人知道,好么?」他叮囑這個孩子,同時吃力地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這裡有錢——麻煩你替我去買一些葯——我得儘快離開這裡。」
金銖從錦囊里叮噹墜地,那是足以讓九嶷一般百姓勞作一年的收入。然而晶晶卻是一動也不動,她轉頭看著遠處依然烈火升騰的村莊廢墟,眼裡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淚水。
「家……」她喃喃發出一個單音節,哭了。
家裡人都死了?那一瞬間,飛廉的心裡陡然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讓身經百戰的軍人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那樣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是軍人,是門閥子弟,是十巫門下新一代年輕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來就註定要成為帝國的居上位者——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們完全不同。
他不喜歡殺戮,不喜歡征服,他不明白為什麼戰爭和殺戮會是必需的,為什麼所有的種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處。
雲煥曾經說過他是個優柔寡斷的人,耽於理想化的臆想,卻缺乏對現實的行動力——他不得不承認同僚那句尖刻的評價是正確的。是的,他是個軟弱的人……連所愛的女子,都沒有公開出來的勇氣——因為碧只是葉城海國館里的一名鮫人歌姬,被所有族人歧視的卑賤奴隸。
他花了巨款替碧贖身,讓她秘密地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為巫朗一族的第一繼承人,門閥的貴公子,他依然不得不結一門門當戶對的婚姻。
無能為力……他一直反感著現實里的一切,卻缺乏雲煥那種徹底反抗的勇氣。他這種懦弱的人,將遵循著這種鐵一樣的秩序逐步長大,享受著榮華富貴,直至逐漸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卻會在漫長的一生里一直受著折磨,不能安寧。
是的,不能安寧。特別是每次看到孩子的眼神之時。
他將畢生無法忘記第一次從軍,出發去平定砂之國一個小的部落叛亂的情形——那裡的牧民不肯聽從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點,堅持著自古以來游牧的生活方式,認為在馬背上生長和死去,是天神賦予他們的驕傲,寧死也不能放棄。
為了殺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斷然下令將這個不服從的小部落徹底滅絕。
僅僅為了這種事,就要殺人?牧民願意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日子,又有什麼不對?
作為一個新戰士,他在內心激烈地反抗著,不情不願地和雲煥一起跟隨齊靈將軍出征。
雙方的力量是懸殊的,不過十數天,征天軍團就全數殲滅了反抗者。
作為新戰士的他,被那一場慘烈的血戰深深的震驚:砂之國的最後十多名戰士在被追殺到窮途末路時,齊齊馳馬來到空寂之山腳下,對著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驁的西荒戰士爆發出了一陣驚動天地的哭泣,對著神山舉起雙手,狂呼著他聽不懂的話,任憑追趕上來的風隼從背後洞穿他們的胸膛。他們的血,如紅棘花一樣綻放在荒涼的大漠里。
那種寧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讓他震撼莫名。
然而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卻是那個部落里的一個小女孩。
族裡的青壯年都戰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婦孺。齊靈將軍對著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說明他們這些人只要肯放棄游牧生活,殺死駿馬,焚毀帳篷,安分地住到帝國建造的定居點裡去,就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
然而那些老人和婦女卻是一樣的桀驁不遜,他們漠然聽著,然後一口啐在將軍臉上,個個眼裡有著野狼一樣瘋狂的亮光。
沒的商量了。齊靈將軍憤怒地回過身去,下令將所有叛亂的牧民處死。
帳篷被焚毀,駿馬被殺死,牛羊被分給了另一個馴服的部落。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終是消失在了歷史里——一個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從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婦孺沒有絲毫的失態,只是靜默地一個一接個走入挖好的坑裡——那靜默並不是一種麻木和怯懦,而是包含著無比的勇敢和尊嚴——沒有哭鬧,沒有呼號,連被老人抱在懷裡的孩子都很安靜。
他在一邊看著,鐵青著臉,控制著自己發抖的手。
當雲煥在一旁下令將砂土鏟入坑裡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腳尖,扒住了大坑的邊緣,仰頭看著頭頂上的靴子和軍人們漠然的臉——這個孩子的父親已經在前些時間的交戰里死去了,而家人們還騙著她,只說是父親出了趟門,很快就會回來找她。
她逡巡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到了他臉上,她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開口:「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淺一點?我怕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所有徵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戰士都在那一句話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動作。連雲煥都有點出神,一時間忘了催促戰士們繼續著最後的清洗。
他卻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潰。
那個瞬間他爆發出了一聲低喊,踉蹌著跪倒在坑旁,不顧一切地對著那個孩子伸出了手,將她抱了出來。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驚動了,眼睛里再度燃起了亮色,彷彿火焰跳躍。
「雲煥,拉開飛廉!」齊靈將軍的斷喝,「拉開他!他瘋了!」
雲煥撲了上來,從背後死死地抱住他,斷然地採用了格鬥里的手法,將激烈反抗的同僚從坑邊拖走。他手裡的那個孩子被奪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開始反抗之前,泥沙如洪水般傾瀉而下,淹沒了那雙眼睛。
他瘋了一樣地掙扎,一個回肘,用力撞在雲煥的肋上。
然而雲煥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擊打,卻不放開他,只是毫不猶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後鬆手,讓他癱倒在活埋坑前。
泥土傾瀉而下,將上百的牧民活生生埋葬。隨即,無數的戰馬趕攏來,在鎮野軍團的指揮下,呼嘯著在這個剛剛埋葬了數百人的大坑上來回馳騁。鐵蹄踩踏之下,一切都歸於無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態,為了一個賤民的孩子慟哭。如此的軟弱。他永遠作不到如雲煥那樣無動於衷——所以,雖然出身比雲煥顯赫,但在軍團中的晉陞速度卻落後於同僚,也是應該的吧。
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執行這種任務,是他自己刻意地逃避,也是叔父對他的照顧。
都已經過去那麼些年了……那雙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該在深深的沙子里腐爛,化成了土吧?
然而,為什麼他的心裡,卻一直難以忘記呢?
多年之後,在蒼梧之淵上空,全軍覆沒。
戰爭再度張開了吃人的巨口。僅僅一夜之間,那些多年來親如兄弟的戰士們,全都將年輕的性命留在了這一方天空里。連巫抵大人都死了……而他,卻還活著。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澤蘭叢中,他看到了一個有著同樣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覺得是多年前那個被活埋的孩子終於被歸來的父親找到了。她從淺淺的沙土下爬了起來,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著他。
「別,別哭啊……」他茫然地伸著手,想去擦這個小孩子臉上的淚水,然而負傷的手卻衰弱無力,「對不起,對不起。我……帶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說著,感覺神智又開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了。然而,垂死軍人眼睛里的某種神色感動了這個孩子。她啞然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決然地拿起金銖往村裡跑去。
很多年後,後世在議論到這一段歷史的時候,都說飛廉是幸運的。
因為以當時九嶷民怨沸騰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揀到了少將,這個滄流帝國的軍人必然會被當地暴民們群起殺害,而雲荒將來的歷史,也將因此而改變;然而,沒有人想到,其實那個啞女也是幸運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卻因為那一刻的選擇,而和歷史上諸多傳奇人物的命運軌道有了交錯點——不再如她的母親和弟弟那樣,過著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澤里勞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個月後隨著這個陌生的年輕軍人返回了帝都——那個雲荒的心臟。
十大門閥為之側目:整個軍隊都覆滅了,飛廉卻帶回來一個九嶷的啞巴孤女!滄流帝國軍令嚴苛,政局複雜,雖然戰死的巫抵作為這一次行動的主帥,承擔了最大的責任,然而飛廉少將依然要為這一次的失敗而受到嚴厲處罰。
他被從軍中解職,勒令回家思過。然而被革職的少將反而長長鬆了一口氣,並不在意這種處罰,也沒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這個局面。
將翅膀上系著的黃金解下,白鳥才可以自由地飛翔;將那些名利的枷鎖拋棄,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毀於一旦,巫禮一族的未婚妻當即反悔,退掉了聯姻。他卻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門閥貴族在竭力培植了飛廉多年後,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始終不堪重任,他們放棄了努力,轉而另立新人,全心全意地去對付那個從西荒返回帝都復命的雲煥,力圖置其於死地。
飛廉的生活散淡下來。他居住在別院里,和鮫人歌姬碧朝夕相對,不再和以前軍中那一幫朋友來往。同時,他收養了那個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不顧整個階層的恥笑,耐心地教導她學習諸多的知識技巧,帶她出來見識各方人士。
彷彿從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對權勢的任何興趣,漸漸地變得懶散頹靡。
然而沒有人知道,正是經過了這一次的死裡逃生,那個優柔散淡的貴公子心裡,某一種力量終於堅定起來,讓他不再一味地對眼前這個鐵一樣的制度匍匐順從。
而幾年以後,正是這個輕袍緩帶、與世無爭的貴公子,參與了那場扭轉時局的劇變——他實現了昔日的夙願,成為了改變這個國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