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城市
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一雙腳掌落在紅磚道上;拳抱兩儀、眼環四象、氣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個蹲姿。這時節正是初冬破曉,街上悄無人跡,可他總覺得師父那一對漆溜溜的黑眼珠子不定正從哪兒往他這邊兒掃過來;當下打個寒顫,又仔細朝左右前後端詳了一回。
不錯。這裡是中華路、西藏路口,他窩混了三十四年的地頭。可如今他是待不住了。皮夾子里揣著他老娘褥子底下攢藏了不知多久的一疊鈔票。腰裡纏著他爹傳下來的一卷軟鋼刀。夾克是他哥小四打修車場庫房裡削出來的,胸前背後各綉了一組STP字樣。棉鞋黑幫子白底,則是他姊小五親手縫製;針線既綿密,漿料又勻實,乍穿不擠腳、穿久了也不松塌,於是省了襪子,氣味也就特別熏人。至於其他——對不住,一件破汗衫和一條卡其褲簡直算不上其他;其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眼前有的,是四通八達的大馬路。西藏路自東而西,往西上萬華,那裡有新咖蚋的人馬,去不得。往東上汀州路、三元街,那裡有東南海產小匹婆的眼線,去不得。中華路自北而南,往北不定會撞見他師父出來遛鳥籠子,那是更加去不得的。孫小六轉念及此,只好一挫牙關,旋身沖左,沿著中華路往南,直奔竹林市去了。
竹林市是一座看不見的城市。所謂一座,也和尋常可見的城市之有周邊地界、自成單位者不同。打個比方來說:你去找一面二十公尺寬、十層樓高的白漆水泥牆,在上頭畫一個非常之大的台灣島。再向徐老三借來他那把雙管霰彈槍、外帶一千八百發子彈,站在十五公尺開外之地,朝台灣島地圖開火。待子彈打完了、你的手指頭也腫了、白漆水泥牆恐怕也垮了。不過這是打比方,所以得假設高牆沒垮,則牆上的巨大台灣島地圖必然滿是密密麻麻,有如星點蜂窩一般的彈孔。這些個彈孔的總合,便是竹林市;其任何之一的彈?,也是竹林市。竹林市可大可小,大竹林就是所有彈孔的總稱——不過這只是個概念,沒有哪個白痴真會去算計彈孔的數量如何、面積如何、現居人口如何……即使是竹林中人,也未必願意知道大竹林的一切(那似乎是警察單位和媒體單位所津津樂道的)。至於小竹林,就是地圖上個別的彈孔了。小竹林也自有大小可分——大的許有幾座山、百數十甲的檳榔園、綿延數里的魚池、鹽田、產業道路;小的可以只是一座神壇、一家餐館、一個貨攤乃至一間馬桶不通的公共廁所。
尋常人對竹林市是毫無知覺的,他們也不會把竹林市三字連成一氣,當作是指稱某一地區的辭彙。我們倒是可以用一個事例來說明尋常人與竹林市之間的關係。此事發生於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五日夜間十時許。八位早年曾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深造的物理學、電機學和生物化學博士在一處名曰「大四喜」的酒樓餐敘,席開兩桌,連同家屬在內共計二十二人參加。酒過三巡,一位電機博士提議唱歌助興,眾人均表贊同。於是召來服務人員,將伴唱機、伴唱影帶裝置停當。物理學博士楊某搶先獻技,唱了一首《恰想嘛是你一個》。生化博士林某、許某接著合唱一曲《舊情綿綿》。電機博士簡某偕其妻子二人輪唱《台北的天空》未畢,忽然有大漢五名衝進包廂,直指眾人說笑談唱之聲太過吵鬧。電機博士何某立刻起身,代表眾人道歉再三,並聲明,在座皆學院中人,不知江湖規矩,冒犯之處,懇請原諒。來人頷首微笑片刻,道:「讀書人?有幾個博士啊?」八位博士紛紛賠笑舉手。卻在此際,問話者猛可拔出手槍一支,依座次近遠,連發十槍,將眾博士全數畢命。並宣言道:「博士安怎?博士就囂掰噢?干你娘!」這一起兇殺案被稱作「八博士事件」,乃是尋常人誤闖竹林市的典型範例。之所以稱之為「誤闖」,乃是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在一宗兇案發生之前指出兇案即將發生之地,換言之:它可能是任何所在。一個絕大的亂數。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倏而滅、倏而生,看不見的一座城市。非由人誤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