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訣別
庭中的星光流瀉在總督戴著銀章的雙肩上,閃著微微的冷光。
外面的月下香又在開花了。風裡送來馥郁的香氣,然而,種花的人已經永遠的不在了。海因總督伸出了手腕,看著上面並排的五個針孔,目中滿是苦笑的意味——
斐迪亞斯,我們之間的這場戰爭,最後的結果卻居然是兩敗俱傷。
風吹亂了頭髮,海因總督抬手觸摸了一下那微涼嬌嫩的花瓣,忽然間臉上露出了刺痛的表情,將手覆蓋在心口上,靠著廊柱微微彎下腰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西瑪冰體強烈的副作用,進來他常常感到心臟如同針刺般的劇痛。
「總督,您沒事吧?」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關切的問候,一雙手伸過來,扶住了虛脫的他,「您是不是不舒服?」
他轉過頭,看到了女少校明艷的臉,上面布滿了關切和焦急。
「克勞蒂婭少校?……哦,沒關係,」他虛弱地喃喃,伸手想推開她的攙扶,然而身體卻虛弱無力,「我沒事……」
「不,總督。您實在是太勞累了……」瑪嘉烈-克勞蒂婭不肯鬆開手,緊緊地扶抱著他,聲音里已經帶了哭腔,「求求您,不要再逞強了……好好休息吧!」
「總督!」他好容易推開克勞蒂亞的手,剛走到地上車旁準備上車,身後忽然傳來衛兵的聲音,讓他微微一驚,「有一個自稱是您朋友的女性在中心接待室里,堅持說要見您!」
自稱是他「朋友」的「女性」?
海因臉上一時間也有錯愕的表情,反問:「她叫什麼名字?」
「愛梅。」
聽到那個似曾相識的名字,總督忽然間默不作聲地倒抽了一口氣。
「你們都退到五十米以外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靠近。」腳步在偏廳門口止住,略略沉吟,總督吩咐左右的衛士。
「總督大人,這太不安全了吧?」一邊的隊長忍不住勸阻——天知道屋裡那個女人會不會是軍事帝國方面的刺客?貿然讓總督孤身進去和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女人會面,萬一有什麼不測可不是玩笑!
「上尉,請立即帶著你的屬下撤離到基準線之外!」海因總督頭也不回,冷冷吩咐。
五十米的距離,足以隔絕一切基於人耳的聽覺——當然,也差不多隔絕了這一刻的歷史——讓聯盟總督的生平歷史中有一刻成為無人知曉得空白!
二十五分鐘后,當外面等候的衛隊情緒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候,偏廳的大門忽然打開,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彷彿奔逃般地拉開門急促走出,剛出門口、便用力闔上了身後的門——依稀間,有一縷女人凄厲的吶喊聲被關入了門中。
總督頎長的身子無力地靠在了門上,蒼白著臉緩緩抬手、抹去了額頭濡濕的冷汗,那一貫冷定如鐵的手指居然不受控制的發著抖。
士兵們在幾十米外也發覺了總督的反常,然而沒有接到命令,誰都不敢靠近。
深深呼吸了幾口空氣,勉力振作精神直起身子,海因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跡——左頰還是熱辣辣的痛,那一個耳光那個女子還真是用盡了全力啊……忍著胸口的刺痛,拖著因藥物反應而不適的身體,慘淡的笑容浮現在總督唇邊,他打了個手勢,示意衛隊可以靠近,然而神志有些恍惚起來。
方才那暴風驟雨般的斥問猶自在耳膜上反覆震蕩——
「天啊,你們炸了克里特!你們把克里特炸成了死星!一千萬的人!你們眼睛不眨地就讓他們全做了炮灰!
「你們知不知道黛在那個星球上!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
「——為什麼死的會是她?她有罪么?她是軍人么?她沒-有-必-要-死!
「總督,你回答我——你回答我!你為什麼不回答!
「您的手在發抖……哈哈哈!看吧,上面全是血呢,看看吧!已經死了幾十億人了!黛不過是其中一個……此前有上百億人死,此後也會有——但是,為什麼一定要有戰爭呢?!如果有戰爭,也是該您這樣的人去死才對!
「為什麼您不死呢,大人?當一群群和你一樣的戰士倒下、當黛那樣的無辜者流血時,為什麼您和斐迪亞斯元帥那種人卻好好的活著?不要告訴我,這就是所謂的『職責不同』!
「你們的職責是什麼呢?——就是把千百萬的人往絞肉機里倒!
「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打這該死的幾百年的仗!
「黛死了,安捷也失蹤了……相依為命這麼些年、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是什麼都不怕了,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的了——所以橫下一條心來找總督,我倒是要看看如今您是什麼表情啊……在史安提星球上、還曾那樣裝作平易近人的總督閣下!
「黛是多麼信任依賴總督您啊……還有那些左鄰右舍們,都很親切的對待您吧?這些,相信您心裡已經沒有空間記憶了吧?你們簡直、簡直是全無心肝,殘酷無情的戰爭機器!你們都是一群自私自利、操縱成性的——豬!」
嘶啞如泣的聲音最後終止在一聲響亮的耳光中。
一句句暴怒的斥責如同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讓咖啡色頭髮的總督捂著胸口微微彎下腰去,眉目間沉積著無法言表的沉鬱痛苦。胸口刺痛一陣陣傢具,心臟激烈的搏動幾乎已經超出了肉體所能負荷的,讓他甚至已經看不清面前女子因為悲傷憤怒扭曲的臉。
然而,在第二記耳光連接而來的時候,本能地迅速抬起手肘,切掌反手擒拿,輕易就制止了那個仇恨者。海因總督的臉是蒼白的,黑色的瞳孔裡面有微弱的光芒閃爍不定。
在他手下掙扎著的愛梅-佛朗西斯卡女士也明顯感覺到了他手中劇烈的顫抖,眼裡流露出諷刺的笑意:「你在發抖,總督閣下——你在發抖!」
「愛梅,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所有的怒火、仇恨、蔑視都沒有錯。」總督驀然微微笑起來了,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某種奇異的哀傷和平靜,然後緩緩放開了自己的手,「但是只是從你的道德觀來看是正確的——而站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所必須持有的道德觀卻和你相左——或者說,掌權者的價值和是和那些普世的、平民的不一樣。」
黑色的眸子里,那微弱的苦笑的神色更加明顯了,愛梅瞬間有種幻覺、幾乎以為眼前的軍人要歇斯底里的大笑起來——然而海因總督的神色還是那樣完美無缺的平靜自持,不等她反駁,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會罵我是豬……無數人會這樣罵。甚至我自己內心裡,哪一刻不在痛罵自己?這也是我痛苦的最根本由來。我不是為自己辯護——我已經做了這樣的事,永遠不會再有任何求得原諒和救贖的奢望了。」
愛梅-佛朗西斯卡一瞬間被這樣的眼光、和眼光里深切的哀痛所震懾,那些憤怒的火苗已經在她舌尖燃燒,居然卻遇到冰牆一樣的凝結住了。
「很抱歉我阻止了你——雖然從私心來說這可能是我的奢望之一。」將扣住愛梅手腕的手鬆開,聯邦總督後退了一步,淡淡看著眼前的復仇者,「但是佛朗西斯卡小姐你施加於我身體上的懲罰也只能到這個程度為止了——我的身和心都早已不再是我自己所有。」
「外面還在戰爭狀態中,我會派人護送你去到非戰區。」愛梅看著海因總督捂著胸口再次微微彎下腰去,甚至微微咳嗽起來,「還有…還有我將摩爾小姐從破碎的太空梭中救到我旗艦中時、隨身還有一些她的遺物——我沒有資格保留它,還是交付給你比較恰當吧。」
看著聯邦總督拉開門出去,愛梅卻一時間緩不過神來。
不知為何,仇恨之火慢慢熄滅了,說不出複雜的情緒浸沒了她的內心——眼前這個人、這個還不到三十歲的總督,目光里那樣深沉的痛苦彷彿滅頂而來。
從知道黛絲的這個朋友居然是聯邦最高將領的時候,出於好奇她就一直悄悄地觀察過這個黑眼睛的男子——然而,從來看不透他內心的真實想法。眼前這個軍人曾在一個命令之間毀滅了整個星球,然而,失去了黛,是不是也等於摧毀了他的整個世界?
只有如今她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痛苦。
這個問題,在第二天她離開拉梅爾時再次得到了確認。
在被護送著坐進軍用太空梭,升入空中幹道時,她坐在艙位上,打開了總督派人送給她的一個手提箱——那裡,是黛絲離開克里特途中遭到滅頂之災時,隨身攜帶的遺物。
寥寥幾件事物:一些衣物,化妝包,幾冊她最喜歡讀的書籍,一本日記本。都是她平日常用的東西,然而令人心驚的卻是上面濺上的暗紅色的血跡!爆炸當時的威力似乎已經穿透了皮箱,將裡面的物件都嚴重損害,合著主人的血透了進去。
愛梅的手發著抖,長久不敢去觸碰那一些染血的破碎的東西,窗外星空浩瀚,隨著太空梭的加速無盡掠過——其中,是否有黛那消弭在夜空中的靈魂?
手指伸向日記本,然而頓了頓,終究還是轉過來,隨便翻起了那幾冊黛絲隨身攜帶的書。手裡拿起的那本是一冊詩歌集,有十幾個世紀以前地球文明時期的遠古詩歌,書頁已經被翻的皺而軟,有一種舊書特有的柔軟手感——然而裡面卻是沒有任何註釋和眉批,只有濺上去的、已經變成暗紅色的血跡——
黛,靦腆羞澀的黛,甚至在自己的書上都不會隨便發表對作者的臧否吧?
那樣文靜內向的少女,一生中、都是如此安靜地生活,甚或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如同一棵長在牆角的飛燕草一般平凡——然而如此平凡的她,卻依然24歲就離開了這個流滿了血的銀河!
簌簌翻動著書頁,然而愛梅的目光陡然凝了一下,書頁上忽然出現了紅色線條,這唯一的標記在乾乾淨淨的書上顯得分外跳眼。
紅線下,劃出的是一首地球文明時期的詩歌,書頁上零落的有暗紅的血點——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裡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願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願上天保佑,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地愛你。」
那些劃過字句的紅線是顫抖著的,可以見到當時劃下去那隻手是如何地絕望和悲傷——黛啊,黛,你在看到這首詩的剎那、想起的又是誰?認識你兩年多,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啊……
顯然日子已經過了很久,紅色墨水的顏色已經黯淡的如同頁面上已經氧化的血跡。然而,讓愛梅瞬間如受重擊的原因,卻是黯淡血色上那一處洇開的模糊——是新近滴落的水跡、落入已經凝固的血上,讓那一片飛濺的血洇了開來。
是誰……是誰在她之前同樣看過了這一冊遺物,然後在這首詩面前落下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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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摩斯會戰結束后,由於元首的重病,軍事帝國暫時轉入了防守,停止了咄咄逼人的進攻勢頭。或許是因為那一戰透支了太多精力,一向健康的斐迪亞斯元帥忽然病倒了,一直到次年夏天才漸漸好轉。然而,那個意氣飛揚的帝國之星彷彿一夜之間就蒼老了,再也不復昔日的年少輕狂和傲慢犀利。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忽然之間就忽然變得沉默起來,再也不去那些平日流連的酒吧和夜總會,只有凱恩將軍偶爾的會來勸導他幾句,然而元帥卻甚至不願意和最親密的戰友談起這件事。
那是他一個人的傷口。被埋葬在最深處,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會獨自默默舔拭。
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讓自己重新振作。一年以後,出於政治上的目的,斐迪亞斯元帥迎娶了他的高級秘書艾麗西亞-曼森小姐為妻。
靠著一向的自控能力和過人的野心,短時間的消沉以後,帝國元帥重新振作了精神,再度將所有精力投入了統一戰爭。銀河系的戰爭再一次激烈起來,大規模的會戰再度開始出現,在位於普里摩斯的銀河聯邦被擊潰后,太陽聯邦獨自承擔了帝國的所有進攻。
然而,沒有人知道那一次事件給聯邦的海因總督同樣留下了嚴重的創傷。外表看起來沉默堅忍的總督,實際上卻缺乏斐迪亞斯那樣強韌的自我痊癒能力,始終無法從消沉的情緒中走出,開始不停置疑自己幾十年來堅持守護太陽系、持續以戰爭對抗軍事帝國的意義。
由於過度頻繁的注射西瑪冰體,海因總督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嚴重的葯癮——隨著戰爭局面的不斷惡化,在精神和肉體的極度衰弱下,加上聯盟內部的政客們鬥爭不斷,醜聞頻繁,以個人之力長年對抗著軍事帝國的他,內心漸漸消沉。
3年後,在最後的一場大規模主力會戰:坎帕拉會戰中,在雙方兵力嚴重不對等的狀態下,為了對自己的祖國盡最後一份義務,明知無力回天,海因總督做了一個令整個銀河系震驚的決定——他竟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為誘餌,在吸引軍事帝國的主力部隊重重包圍自己的旗艦后,從容地打開了艦上早已裝載好的反物質起爆器!
摁下核按鈕的一瞬,海因總督蒼白的臉上浮出了解脫般的微笑。可怕的白光籠罩了一切。那是毀滅之光——就如同當年籠罩在黛絲身上的那種光一模一樣。
太陽墜落了,而軍事帝國接近4成的兵力也和那個守護戰士一起煙消雲散——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瞬,總督依然在為了祖國和民族不惜一切地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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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從宇宙歷41年,即海因死後一年開始敘述。